第四十一章

「哦,天曉得,思嘉小姐,俺是永遠不會——」
「不,俺並不怕,不過,嗯,也許您會變心的。」
藤蘿街上那所小小的住宅一共有六個房間,不久就都略略備了一些器具了。那些器具都是扶瀾店裏買的,都是最廉價的松木器和橡木器,因為希禮初到餓狼陀,身邊不名一錢,要買東西不得不向扶瀾店裏去賒欠,所以他只撿最便宜最必要的買。這麼一來,倒使扶瀾覺得非常難為情,因為他是非常愛重希禮的,至於思嘉,簡直被他弄得無地自容了。她跟扶瀾本來預備檢一套烏木和花梨木的上等器具送給他,不要他一個錢的,那曉得他們堅執不肯收。現在他們房子裏佈置得非常簡陋,思嘉看見了心裏著實不愉快,以為像希禮這樣的人,住宅裏面是不應該沒有地毯沒有窗帘的。但是希禮自己一點不覺得簡陋,至於媚蘭,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組織家庭,能有這樣便已經得意之至了。思嘉以為家裏沒有地毯,沒有窗帘,沒有墊子,沒有相當的桌椅和碗碟,客人來看見了實在是莫大的恥辱,媚蘭卻已覺得這地方不啻是天堂,再也用不著什麼點綴了。
「俺說,你要是對待白人能有對待黑人一半那麼好,那末人家就會對你好些了。」
「思嘉,我答應到餓狼陀去了……我鬥不過你們兩個。」
說著她拿出一隻十分沉重的大錶來,上面琳琳瑯瑯掛著好些個鍊子和印子。
「好罷,你記得的,那末現在請你也說實話罷。你還記得我又說過,因為你忠心要給你一隻錶嗎?」
「哦,希禮!」她聽見他這話裏含著挖苦的語氣,便絕望得連眼淚都逼了出來。「怎麼,我這幾個月不看見你,你就完全變過樣兒了?你的話為什麼說得這麼刻薄?你向來不是這個樣兒的。」
說完,他就轉身走出房去了。思嘉心裏的得意被一種渺茫的恐懼所沖淡,因為他剛才說那話時的神色,是跟他剛才說這生這世都要斷送那句話時一模一樣的。
然而現在思嘉竟要去僱用犯人了,扶瀾知道思嘉若是真的實行這計劃,他是要永遠不能抬頭的。這比思嘉親身管理木廠的事更加難以為情了。他以前反對思嘉種種事情的理由,還不過是「人家要怎麼說呢?」那句話,這一件事卻是不止如此了,不僅害怕輿論而已了。他覺得這種事情便是拿人體來做交易,跟娼妓賣淫屬於同一等級的罪孽,他若是竟容思嘉去做。那是要影響他自己的靈魂的呢。
「是的——要是您要錢要得緊的話。」
「你就是因為這個——因為這個不要看我嗎?」思嘉無可奈何的問道。「我也知道我的樣兒是——」
「哦,您不會的,好小姐,」阿寶今天一逕都哭喪著臉,現在方才露出一絲笑容來。「俺知道您不會的——還有,思嘉小姐——」
「你難為情?你為什麼要難為情?應該覺得難為情的倒是我,我也確實覺得了。要不是我當初過於愚蠢,你就不至於弄得這個樣兒。你也絕不會嫁給扶瀾。去年冬天我不該讓你離開陶樂。哦,我真太蠢了!我應該知道你——知道你當時實在著急,著急到不顧一切——我應該——我應該——」說到這裏,他連臉色都變了。
「我們也許可以獨立找一所小房子來住,我們結婚已經五年了,你不記得我們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家庭嗎?」
她一面哭著,一面聽見希禮的腳步蹣跚著響出房去,又聽見他一路叫著她的名字。但是同時另有一陣腳步聲音急忙忙的從廚房那邊響進穿堂來,隨即有人慌慌張張的推門而入,原來是媚蘭,早已嚇得一雙眼睛銅鈴似的了。
「哦,思嘉,你真是好心,替我們計劃得這麼周到!你知道我是想家想得多麼厲害的!」
「斷送?你的意思是——你曾經做什麼事兒,要給餓狼陀的北佬逮去嗎?是不是因為你放東義逃走,或是——或是——哦,希禮,你有沒有加入三K黨呢?」
思嘉的心狂跳著。他在懊悔當時沒有跟她逃走了!
思嘉不料他有這句話,不由得泛濫過一陣快樂,以致眼淚都冒出來了。
思嘉將頭埋進那條滿是灰塵的門帘裏,從新尖叫起來。
「這是誰告訴你的?」他旋轉身子朝著她,臉上微微顯出一點煩惱的神色。
思嘉吃了一嚇,急忙抬起頭來,和他的灰色眼睛相接觸,覺得他的眼光裏面含著慘苦和無奈。
她們那個小小的住宅是常常擠滿客人的。因為媚蘭住在餓狼陀,從小兒就很得眾,現在那些朋友聽見她回家,人人都來歡迎她來了。而且大家都帶禮物來送她,有的是一件小古董,有的是一幅畫兒,也有的是銀瓢匙,枕頭套,乃至於食巾,百衲地毯之類。這些東西都是經過兵燹保存下來的,所以特別覺得可珍貴。
希禮把眼睛眨了眨,她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希禮重新將頭朝過去看著窗外。
「將來這些小孩子恐怕也是一輩子要談戰爭的。他們一定以為天底下最最光榮的事情就是跟北佬打仗,並且要打得斷手斷腳回來,否則寧可不回來。他們一定要永遠記載戰爭,永遠拿戰爭做談話的資料。我可不像他們。我是連想都不願去想它的。我巴不得把它完全忘記了,只要我能夠的話——哦,只要我能夠的話!」
「是的,我已決定到北方去了。我有一個從前一道出去遊學的老朋友,他在他父親的銀行裏替我找到一個位置了。我覺得不如這樣的好,思嘉。我對於你是沒有用處的。我又不懂得木廠的業務。」
「你真是好,肯拿這樣的話安慰我!因為我讓你看見我這副樣兒,實在怪難為情的。」
「我不要人家照顧。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穩自己的腳。我直到現在為止,一點事沒有做過,簡直枉做一輩子的人。現在是我自立的時候了,要再不能自立,就得怪自己不長進。我吃你的現成飯,已經吃得太久了。」
「真的給俺嗎,思嘉小姐?」
思嘉看看廠裏的生意被艾恕虧蝕完了,便把他恨入骨髓,決計一等自己能到廠,便立刻叫他滾蛋。她覺得不論是誰都要比艾恕強些。至於那些做工的黑人,她也覺得容忍不住了。要像他們這樣高興走就走,誰還成得了什麼事業呢?
「你不當我是埋怨你罷?天曉得的,思嘉!我絕對不是埋怨你。你是世界上最最勇敢的女人。該埋怨的倒是我。」
「你說這樣的話,你該挨揍呢,阿寶。那我要把錶拿回去了。」
「哦,希禮,你真把我嚇壞了!你瞧,你把她氣得這個樣兒!她是身上有喜的,而且郝先生剛剛下葬呢!」
哦,她要是沒有這個孩子多好呢!現在正是一個天賜的機會,使她可以每天早上跟希禮一同趕車到廠裏去,路上經過那些荒涼的樹林,是不會有一個人看見他們的,那不是又跟希禮沒有結婚以前跟她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一樣了嗎?
但是她之急乎要養出這個孩子來,也不單是為要跟希禮一同出去。同時廠裏也急乎她自己去看一看了。因為自從她不能親身到廠裏去監督,而把兩廠的事情交給艾恕和希禮負責以來,廠裏天天都在虧蝕的。
「思嘉……孩子不是……?」
「那不要,謝謝您,小姐,不用打這麻煩罷,」他緊緊拿住那隻錶,倒退了一步。
「若是英國曾經承認我們——」「若是戴維斯總統能夠在沒有封鎖以前就把所有的棉花徵集起來運到英國去——」「若是郎斯利在葛的斯堡一役曾經服從命令——」「若是當包馬斯要人要得極緊的時候,司徒約不會跑開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事襲擊——」「若是桀克孫不曾吃敗仗——」「若是維克斯堡不曾陷落——」「若是我們能夠再維持一年——」而尤其少不了的:「若是政府不曾叫胡突代替鍾斯通——」「若是道爾登一役的總指揮是鍾斯通而不是胡突——」
「扶瀾,」有一次艾恕因走了工人來報告她,她跟他鬧了一陣之後說,「我是決計要去僱犯人來做工了。前幾天我跟高沾泥談起黑人工作不好的問題,他就問我為什麼不去顧些犯人來代替,我覺得他這個主意很好。他說這種犯人工資極便宜,伙食也極省。又說這種犯人的工作可以隨便他自己支配,要他做多少是多少,自由人局不會來干涉的。過幾天等高沾泥跟韋唐的契約滿了,我就要把他偏來代替艾恕。我看他對於手下那班愛爾蘭人尚且管得出好工作來,自然對於一班犯人能有更好的成績。」
「希禮,你怎麼能夠拒絕她呢?而且她到底是為我們好的呀!你這麼一來,我們都像是完全忘恩負義了!她現在身上有喜,沒有辦法,你怎麼可以這樣不顧念別人呢?從前我們沒有辦法的時候,她是幫忙我們的,現在她要你幫忙,你便拒絕了!」
「哦,不!」阿寶嚇得倒退了回去。「這是老爺的錶,又加是咱們自己老爺的。您怎麼說要給俺呢,思嘉小姐?這是應該傳給衛德少爺的。」
「她給我們幫的忙我都知道,用不著你說的。」
他重新又回過頭去看著窗外,這時他的肩膀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強硬了。思嘉默默的靜等了一會,希望他會恢復剛才說她美時那樣的狀態,希望她多說幾句使他覺得珍貴的話兒。現在她跟希禮已經許久不見了,已經使她思念得十分勞苦了。她知道他仍舊愛她。這事實是明明白白的,從他身上的每一條線兒都看得出來的。因若不然,他為什麼要這麼自恨自艾,為什麼不願她跟扶瀾養這孩子呢?因此,她渴望他把他的愛用說話明白表出,也渴望著自己能夠說出幾句話來,以便引起他的一篇供狀,但是她不敢。她記得去年冬天在果園裏曾經對他有過了諾言,說她從此再不去挑撥他的,她知道自己若要希禮繼續在身邊,就非遵守這諾言不可。只要她喊一句表示愛他的話,或是做出一點要他擁抱的姿勢,事情就要永遠決裂的,這麼一來,希禮就非到紐約去不可了。然而他是決然不能去的。
「媚蘭,」希禮白著一張臉說「我來講給你聽罷。思嘉好心得很,她要在餓狼陀給我一個位置,叫我到她廠裏去當經理——」
阿寶一面大聲的擤著鼻子,一面從眼睛裏閃出一點興趣的光來,但其實不是興趣,卻是恭敬。
「哦,我們為什麼不能忘記的呢?我們為什麼不能向前看只能向後看的呢?我們當初原是做了傻子才去戰爭的。現在我們應該把它忘記得越快越好。」
可是照她看起來,似乎除了她自己之外,沒有一個人肯忘記的。所以後來她誠心誠意的告訴媚蘭,說她來參加這種集會,雖然一逕躲在黑暗裏,也很覺得難為情。媚蘭卻誤會她的意思,以為她怕難為情,為的是挺著那麼一個大肚子,因為媚蘭自己對於這一類事情是面皮特別薄的。媚蘭極想再養一個孩子,可是米醫生跟方醫生都再三警告她,說她如果想再養,那就得拿性命去換。於是她不得不服從聽命,而跟思嘉特別親近起來。因為她看見思嘉肚裏懷著個小孩,就彷彿是她自己懷著的一般。在思嘉,本來就不要孩子,現在這個孩子來得這麼不湊巧,心裏早恨得什麼似的,而看看媚蘭,卻還對她的孩子十分豔羨,因此常在暗笑媚蘭的心癡。同時卻又暗暗在欣幸,因為醫生既經判定媚蘭不能再生育,她跟希禮就也不能發生真正的接觸了。
「我忘記了你聽別人的話是要直照字面解釋的。不,我並不是怕北佬,我的意思是,我如果到餓狼陀去仍舊接受你的幫助,那我就要永遠埋葬我這單獨立腳的希望了。」
希禮坐在愛蘭那張小小的寫字椅子上,思嘉跟他談著那木廠的事,使他侷促不安得縮做一團。他一逕將頭低著,不敢對思嘉正視一眼,也不插一句話兒。思嘉眼睛看著他的一雙手,只見他不住將它們翻動著,一會兒看看手心,一會兒看看手背,彷彿一輩子沒有看見過它們似的。他那雙手雖則一逕都在做粗活,卻仍舊嬌嫩而細緻。一點兒也不像農夫的手。
「啊呀,思嘉小姐!」阿寶嚷道。「這是俺老爺的錶呀!俺看見老爺在日一逕掛在身上的。」
「哦,希禮,你千萬不要埋怨自己,怎麼會是你的過失呢?你是肯到餓狼陀去幫助我的,是不是?」
「是的,」說著他又微笑了笑,但這微笑比剛才那一個更加恍惚了。「不過是這個意思。不過是為著我的男性的傲慢,為著我的自尊心,或者也可說是為著我的不朽的靈魂的。」
「是啦,小姐,俺不哭就是啦,可是俺想不哭,可是想到老爺,那末——」
「這是沒有用處的,思嘉。」
「你不要罵他!」思嘉自相矛盾的嚷著,一面突的從媚蘭肩膀上抬了起來,頭髮都從髮網裏散出來了,滿臉縱橫著眼淚。「他愛怎麼幹,他是有權利可以自由的!」
「當時我至少也該跑到大路上去,那怕是殺人打劫,也該把你那稅錢去籌起來的,因為我們是你像叫化子一般收留回去的呢。哦,我是全盤都弄錯的了!」
「人家對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好,」思嘉說。「好啦,現在你去找希禮少爺去罷。你告訴他,說我在這裏等他,叫他馬上來。」
思嘉偷眼看了看希禮,見他一雙眼睛盯著媚蘭看,臉上顯出一臉的驚異和惶惑。思嘉想不出媚蘭竟能夠這麼厲害的責備希禮,也不由得驚異起來,因為她總以為媚蘭對於丈夫是百依百順當他第二個上帝一般,再也不敢有一句責備的。
「我要把這孩子養了就好了,」她常要覺得不耐煩地這麼想著。「那時我就可以天天跟他一同趕車出去,一路的跟他談著——」
扶瀾雖則希望一個大家庭,可是思嘉是有法子可以控制扶瀾的。她已經下了決心了。這是她的最後一個孩子了。木廠比孩子重要的多。
「是的,木已成舟了,」他帶著慘苦的語氣慢慢地說。「你不肯讓我去幹不體面的事,你卻情願將自己賣給一個你所不愛的男人,而且——而且還替他生出孩子來,都只為要我和我的家屬不至於餓死。你真太好了,真太顧念我們了。」
「那末你不要去想他罷。我看見別人哭都受得住,唯有看見你哭是受不住的。喂,」她突然的中斷了,「你懂得嗎?我所以要受不住,因為我是知道你多麼愛他的。你擤擤鼻子罷,阿寶。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
「你是非到餓狼陀去不可的。我現在需要你幫忙得緊,因為我自己不能照管廠裏的事了。也許要到幾個月之後才能照管,因為——你看——嗯,因為……」
若是!若是!若是!當時媚蘭廊子上的那種夏夜閒談也就包含著這麼許多的若是。
大家看看她那年輕的面孔,看見上面寫著對於舊時代的不折不撓的忠心,因而竟可暫時忘記自己的階級裏面也曾產生那種造成恐怖的敗類。其實這種出賣自己階級的敗類是很多的,有些人門第本來很高,但因受了貧窮的驅迫,竟至不顧一切,跑到敵人那邊去,做了共和黨人,並且接受征服者給予的位置了hetubook.com•com。又有一些從前當過兵的青年人,因為沒有耐勞刻苦的勇氣,便都學了白瑞德的榜樣,跟提包黨人去攜手弄錢了。
「可是我要把廠裏的利益分你一半呢,希禮!這也可算是你自立的,因為,你瞧,這就等於你自己的事業了。」
「他們怎麼沒有別的話談的!」思嘉心裏想。「談來談去是戰爭。談了一輩子也還是戰爭。大概他們到死都只談戰爭的了!」
媚蘭往往要把別人身上本來沒有的好意硬栽到別人身上去,思嘉碰到她這樣,照例是要覺得差愧,覺得懊惱的,因而她就不敢和他們兩個的眼睛接觸了。
這一種僵局,使她晚上往往要睡不著覺,她一逕替希禮發愁,一來因她知道希禮心裏不快樂,二來因她知道希禮心裏若果不快樂,他就不能替她廠裏好好的幹了。她看見艾恕和希禮都這樣沒有能耐,許多主顧已被同行搶了去了,心裏便急得同油煎一般。她恨不能夠立刻親自跑到廠裏去。要是她能夠這樣的話,她就可以一件一件的當面教給希禮聽,那他沒有什麼學不會的了。等到希禮學會了之後,還有那一個廠可以交給高沾泥去管,那她自己就可仍舊專管兜攬的事情,豈不很好嗎?至於艾恕,他如果願意繼續替她工作,那是可以叫他趕送貨車的。其實他能做的事情也不過如此罷了。
「你這天殺的樣兒!」他有些狠聲狠氣的說。「你自己知道,你在我眼睛裏永遠是美的。」
至少,在扶瀾跟他那班守舊朋友的心目中,這種事情萬萬做不得。原來這種僱用犯人做工的制度,是因戰爭以後國家財政枯竭而起的。國家因不能養活這些犯人,這才把他們拿來出租,凡是建築鐵路,採伐木材一類事業,需要大量工人的,都得向政府出資僱用。扶瀾他們也明白知道這種制度實在出於不得已,但是覺得這樣的事究屬可痛心。他們裏面有許多人是連奴隸制度也不相信的,至於這種制度他們覺得比奴隸制度還要殘酷。
一經日子艱難的問題處理了之後,娘兒們就要講到黑人如何的放肆,提包黨人如何如何的兇暴,以及北佬如何如何的到處潛伏之類。然後她們又要請問爺兒們,北佬這種改造肇嘉州的工作到底到幾時才得完呢?爺兒們就老實告訴她們,到了民主黨人能夠投票選舉的一天,這種工作就會終止了。於是娘兒們識相得很,便不追問民主黨人到底幾時可以選舉了。及至政治問題告結束,談話就一定要轉到戰爭上去。
然而他一定能夠學起來的!而當他在學習的期間,她就像一個母親似的對於他的錯誤儘量寬容儘量忍耐了。每天晚上他到她家裏來報告廠裏的事情,總現出十分疲勞厭倦的樣子,她卻始終不憚煩的指示給他種種機宜。但是她無論怎樣興高采烈的鼓勵著他,他那一雙眼睛老是死氣沉沉的露出一副的怪相。她簡直不能了解,唯有暗暗在心裏吃驚而已。她覺得他是變了,跟從前完全不同了。她想她如果能夠跟他私底下談一會兒,也許可以發現其中的理由的。
「是的,真的。」
「哦,」他粗魯的說。「我的天,思嘉!」
「而且,希禮,你要想想看!不要說我們幫她的忙是十分應該的,我們自己能夠回到餓狼陀去跟自己的人住在一起,不必跟他們北佬混在一淘,那也夠多麼好呢?我們到那裏去,有白蝶姑媽,有亨利伯伯,還有許多老朋友,小玻也可有伴兒玩兒了,可以進學校讀書了。如果我們到北方去,我們是不能讓他進學校去跟那些北佬孩子以及小黑鬼混在一起的!我們得在自己家裏請媬姆,可是我們請不起罷——」
思嘉見他低著頭一聲不響,就有點著慌起來,只得加倍起勁的將那木廠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同時她又使盡平生的本領,裝出種種嬌姿媚態來,誰知完全都是浪費的,因為希禮始終不抬起他的眼睛。慧兒剛才對她說希禮要到北方去的話,她故意裝做不知道,彷彿希禮立刻就同意她的計劃,並沒有什麼障礙似的。但是他仍舊不開口,以致思嘉的話也漸漸稀少終於沉默了。她看了看他那瘦削的肩膀見它鐵硬的挺在那裏,希禮他意志非常堅決,不由得大吃一驚。他總不見得會拒絕的囉!他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呢?
「意思就是刻幾個字在它的背面,比如說,『郝家的阿寶——忠心的僕人』之類。」
「你還記得你在人家雞欄裏被人槍傷的那天晚上嗎?」
她又聽見媚蘭談起陶樂的故事,往往把她談得毛骨悚然起來。媚蘭談到思嘉如何對付那些突來搜劫的北兵,如何搶救那次廚房的大火,竟把思嘉形容做一個女英雄一般。思嘉自己對於這種回憶卻並不覺得得意。並且連想都不願意去想它的。
媚蘭年紀雖然輕,這個保守的舊社會所珍視的那些美德她卻沒有一樣不具備——貧窮及以貧窮自傲,絕不怨天尤人的勇氣,樂天,好客,和善,而尤其重要的,就是忠於一切的舊傳統。媚蘭是不肯轉變的,甚至於不肯承認一個轉變的世界應該有可以轉變的理由。在她家的屋頂底下,舊的時代似乎重又回來了,因而人人覺得很適意,人人覺得外邊正在推動一般提包黨人和暴富的共和黨人的那種狂妄生活和奢侈生活的高潮尤其可鄙了。
「媚蘭,」希禮說,他的聲音變得死一般的沉靜了,「你是真的想要到餓狼陀去嗎?當初我們商量到紐約去的時候,你從來沒有提起這一層。你連暗示都不曾有過——」
他突然站了起來,跑到窗口,背著思嘉站在那裏,看著倉場上一單行鴨子很莊嚴的在那裏遊行。
她拿住了阿寶的一隻黑手,將錶放在掌心。阿寶畢恭畢敬對它凝視著,慢慢的,快樂展開在他臉上了。
「可是銀行裏的事情你更加不懂了,而且比較難得多!你雖則沒有經驗,我是可以照顧你的,總比他們北佬要寬容得多!」
不問是什麼時候,不問是什麼地方,只要有兩個聯盟政府派的人聚會在一起,就除了戰爭之外不會有第二個談話題目的,再若有一打以上的這種人聚在一起,那末他們的談話結論就非重開戰爭不可了。而且他們的談話裏面,總被「若是」兩個字佔著最顯著的部分。
「那末你倒比我還有把握了,我是靠不住自己一定能夠遵守這種諾言的。這樁事情我本不應該再提起它,但是我為的是要求你諒解。思嘉。現在我也不必再談了,事情可以結束了。一等慧兒跟蘇綸結過婚我就要到紐約去了。」
他的眼睛張得大大的,滿眼的陰雲,跟她的眼睛接觸了一會,便急忙邁步走到房門口,拿住門上的把兒。思嘉心如刀割的對他瞠視著。現在談判已經終結,她是失敗了。當這時候,她本來已被這一整天的緊張和悲痛弄得十分虛弱,再加上現在這一個大失望的打擊,便突的控制不住神經,而高聲尖叫出來:「哦,希禮」同時她往那張七斜八倒的沙發上將身子一擲,立即放聲大哭起來。
希禮聽了這句話,就唰的的一下旋了個轉身,拿他那雙灰色眼睛狠狠盯著,她嚇得急忙舉起雙手捧住自己的頸梗。
「斷送」這兩個字驚心動魄的在她心裏轟響著,彷彿是敲著喪鐘一般。她急忙把眼睛移過去正對著希禮,只見希禮的眼睛睜得大大兒,一片晶瑩的灰色,正看通了她的身子,看在她背後的一種命運上,而那命運是她所不能看見也不能了解的。
他們比自己本地的青年漂亮多了——本地的青年大都穿m.hetubook.com.com得叫化子一般,又一逕非常嚴肅,一逕都得做苦工,絕沒有工夫可以陪伴女人玩耍的。因此,年輕女子被北佬軍官帶了逃走的案件層出不窮,而餓狼陀的世家巨族常常丟醜了。那些女子和北佬姘合之後,做父兄的就只得不認她們,兄弟在街上遇見自己的姊妹,父母在街上遇見自己的女兒,都怕要羞辱自己的門楣,只裝做沒有看見。因此,只要稍有一點身分的人們,沒有一個不在心裏慄慄的危懼,但一看見媚蘭這幽閒貞靜的面貌,就彷彿舊道德得到一種擔保一般,這種危懼心理又會暫時的消失,因為媚蘭確如一般老太太所說,是做得本城青年女子的絕好模範的。但是媚蘭從來不肯賣弄自己的美德,所以一般青年女子也並不恨她。
英黛本來跟蜜兒逃難在馬崗,從一八六四年以來一逕沒有離開過,現在聽見希禮住在餓狼陀,便從馬崗搬了來和他同住。希禮的房子雖然擁擠,他跟媚蘭都是很歡迎她的。因為時代雖然變過,經濟雖然困難,他們南方舊家對於自家親屬的情分依然很厚。
「慧兒。」
至於她家裏其餘的人,倒都私底下替蜜兒欣幸,以為像蜜兒那麼蠢腦,能得到這麼一個丈夫,也就要算好的了。其實她的丈夫也是一個上等人,並且也有點財產,不過英黛是生在肇嘉州而教養在佛金尼的傳統裏的,所以凡不是從東邊海岸出來的人,她便都當是野人,當是蠻族。她這一走,大約要使蜜兒的丈夫鬆了一口氣,因為她近來脾氣壞得很,跟她同住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哦,希禮,你怎麼得罪她啦?」媚蘭急忙在那沙發旁邊的地板上跪了下去,一把將思嘉摟在懷中。「希禮,你說了什麼了?你怎麼可以這樣的!孩子也要被你弄壞呢!這兒,親愛的,把你的頭靠在媚蘭肩膀上罷。你有什麼委屈,你說?」
思嘉的肚子愈來愈大,大到白蝶姑媽那條黑色大圍巾也已經掩飾不過,於是她只得不出大門了。有時晚上沒有事她就同扶瀾穿過後院的籬笆,到媚蘭的廊子上去參加夏夜的集會。思嘉總找到一個燈光照不到的角兒坐著,一來免得人家看見她,二來可以在暗中把希禮的一顰一笑看個飽。
「我告訴她,我已經跟人家約好要到北方去了,她末——」
媚蘭一向肯遷就別人,沒有自己,所以不久之後,她的周圍就發展成了一個集團,凡是餓狼陀優秀階級的殘存分子,無論老的少的,沒有一個不來參加,彷彿那被戰爭破壞的優良社會,現在因得了一個媚蘭做核心,又可以復興起來了。
「我不會變心。」
「變過樣兒嗎?是的,思嘉,有了極顯著的變化了。我現在會想了。我自己曉得,我自從停戰以來,一逕都沒有真真實實的想過一下,直到你走開陶樂,我才會想。你沒有離開這裏以前,我彷彿是全身的生氣都停滯住了,彷彿覺得只要有東西可吃,有床可躺,就可心滿意足了。但你到餓狼陀去肩起一個男人的重擔以後,我就覺得自己不但不像一個男子漢,並且實在不如一個女人了。這樣的想頭若是常常要發生,實在不愉快的,因而我就決計從今以後再不讓這種想頭有機會發生。我看見別人打了仗回來以後,此我景況更壞的也還很多,可是他們現在怎樣了?所以我決計要到紐約去。」
「經理!」思嘉憤然的說。「我是分給他一半利益的,他末——」
韋唐雖然那麼蹺著腿,卻已成了全城裏面生意最忙的一個包頭了,又據說他已掙得不少錢了呢。梅太太跟瑞納也幹得十分興隆,已經在大街上開起一爿麵包店來了。現在瑞納用著他那法蘭西的節儉精神在管那爿店,他原來趕的那部餃子車,已交給梅老公公去趕了,因為梅公公年紀雖然大,卻也坐不慣煙囪角落。西門家的幾個兄弟現在也很忙,據說他們那個磚窰一天要換三批工人呢。惠克兒靠著他那平髮器,居然也能餘幾個錢了,因為他常常去向黑人宣傳,如果他們的頭髮是鬈著的話,他們是不能給共和黨人投票的。
「可是,」她又把話硬折了回來,「你將來可以把我那個木廠買了去,那末它就成了你自己的產業,而你也就——」
「哦,我們商量到紐約去的時候,我想你在餓狼陀是找不到事情的,而且我也不便提出我自己的意見。丈夫要到那裏去,妻子的本分就只有跟著他走的。但是現在思嘉既然要你去,而且她這位置只有你能夠就的,那末我們可以回家了!」她說時將思嘉暗暗捏了一把,聲音裏面顯出她心裏的狂歡來。「那末五尖頭也好見到了,桃樹街也好見到了,還有——還有——哦,我真惦記它們得緊呢!而且,我們也許可以有一個獨立的小家庭了!我不管它多麼的小,多麼的陋,只要我們自己的家庭就好!」
「什麼理由?」
「不過,嗯。您也許會賣掉它的。俺想它值得很多錢哪。」
「唔,怎麼樣?」
「希禮——他是這麼的——這麼的蠢笨,這麼的可恨!」
「是的,我沒有忘記,現在錶在這裏了。」
當然,碰到這樣的時候,她也絕不會逼他說一句怎樣愛她的話的!她無論如何不能講到愛這個字上去。她甚至可以對自己發誓,以後絕不同他提起這個字了。但是希禮如果有機會跟她密談,也許自然而然會得脫下那副一本正經的假面具的。也許他會得回復一直從前那種故態的。總之,即使他和她不能夠再做情人,至少也可以做兩個知己的朋友,而如果能做朋友,她也就不至於感到這般寂寞了。
她因感到工作的緊迫便想起了一面要做事業一面要養孩子是萬萬不能相容的。
「你們可以同我一起住在白蝶姑媽家裏的。那本來是你自己的家,」思嘉一面含糊的說著,一面故意拿起個枕頭來玩兒,並且拼命把頭低下去,因為事情既有了轉機,她知道自己臉上不免現出得意的神色,卻怕被人家看出,覺得怪難為情的。
但是思嘉對於他的愛,連忙出頭來替他辯護,因而她就覺得他們兩個人絕不能同樣看法。艾恕是笨到毫無辦法的。希禮不過是對於這種事情還陌生罷了。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認希禮實在缺乏迅速估計的能力,並且有時連鑲壁板和窗檯板也辨不出來的呢!又因他自己是個紳士,一向是極誠實的,他就把流氓滑頭也一律當紳士看待,以致思嘉往往要大吃其虧。他若是歡喜那一個人——而他所歡喜的人又是很多很多的!——他就會把木料賒給他,再也不查一查那人銀行裏有無存款,家裏有無產業。就這一點而論,他又跟扶瀾一樣糟了。
在思嘉心目中,這是她生平見過的最最醜陋的一所住宅,但在媚蘭,覺得雖是十二根橡樹園那麼華麗的大廈,也不見得好似這裏,因為這是她自己的家,他們夫妻母子終於團聚在一所房子裏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阿寶?你怕我會拿回來嗎?」
「希禮——他卑鄙極了!他下作極了——可恨極了!」
「哦,」思嘉一面嚷著,一邊又重新哭了起來,「我一遍一遍的跟他說,我實在需要他得緊——實在找不到人來管這個廠——身上又有孩子在這裏——那知道他老是一個不答應!現在——現在我只得把那個廠拿去賣掉了,我知道是賣不到好價錢的,我一定要吃虧回來,一定要沒有飯吃,他可一概都不管,他真是卑鄙極了!」
「那末,俺要謝謝您了,小姐。」
「思嘉,」希禮說,他的聲音已經不成調子了。「你抬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來罷。」
她向那些人坐的地方看了看,看見許多小孩子躺在他們父親的懷抱裏,眼睛睜得大大的聽著這種衝鋒陷陣的故事,都好像聽得津津有味。
「刻字是什麼意思?」阿寶聲音裏帶著疑惑。
僱犯人來工作!扶瀾默然不響了。扶瀾覺得她這計劃是再惡劣不過的,此那造酒館的計劃還要惡劣。
客人裏面有的是從前跟她父親一同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老人,現在帶著一些後輩來看這位「韓上校的小姐」了。也有的是她母親的老朋友,因為媚蘭一向對於長輩非常的恭敬,而那些老太太們看見現在一般年輕小伙子多不懂禮數,所以特別喜歡媚蘭了。至於媚蘭自己的同輩,所以也都喜歡她,那是因為媚蘭跟她們同樣吃過苦,同樣知道艱難,對於她們一逕能表同情的緣故。此外還有一些年輕人,覺得到她家裏來談談很是舒服,而且可以在那裏遇到許多朋友,所以也常常來了。
扶瀾既認定了這事關係的重大,便壯起膽子來,絕對禁止思嘉這麼做。他這番的話說得特別嚴厲,以致思嘉也吃了一驚,只得暫時不開口。後來思嘉看見扶瀾態度非常的認真,知道他還不放心,便又好聲好氣的哄騙著他,說她也不過這麼說說罷了,並非真個要實行的。但在暗地裏,她卻急乎希望這計劃實現起來。她以為這計劃如果能實現,就可以解決她的最最困難問題之一,但是如果扶瀾一定要堅持下去呢?——
希禮急忙把他那雙看在遠處的眼睛收了回來,重新看在她身上,同時他展出了一個倏忽的微笑,但是她並沒有看見。
「你想我會賣掉爸爸的錶嗎?」
及至蘇綸和慧兒結過了婚,愷玲也已到曹氏屯的尼姑庵去。希禮和媚蘭便帶了小玻同到餓狼陀。他們把蝶姐帶去做飯看孩子,百利子跟阿寶都暫時留在陶樂,等慧兒找到黑人來相幫再去。
此外,她所知道的那些活潑青年,有的做醫生,有的做律師,有的做店員,也都各自有件事情在那裏忙著。因為戰爭剛剛停止的時候,他們雖曾暫時落入一種麻木的狀態,但是不久之後,他們就都又重新活潑起來,各自忙著建造自己的財產,再也沒有工夫來幫助建造她的財產了。至於那些不忙碌的人,那是都屬艾恕一型的——或是希禮一型的。
「媚蘭……」希禮還想跟她辯,但是叫了一聲便又停住了。
「可是——我不懂!如果你所要的是工作,為什麼定要紐約的工作不要餓狼陀的工作呢?而且我的木廠是——」
艾恕在廠裏雖然幹得非常巴結,卻實在太不勝任了。生意他既做不來,工人他更管不了,人家要跟他多做一會兒生意,他就會把價錢儘管往下跌。人家要說聲他貨色不好,他就會覺得難為情起來,心想要與人公平交易,就非把價錢減低不可。有一次思嘉聽見他把一千呎地板那麼一點錢就賣掉了,竟氣得眼淚都冒出來。她知道那一副地板是她廠裏頂頂上等的貨色,現在他竟等於白送給人了!同時他又不能管理廠裏的工人。那些黑人硬要每天給工資,他也就會答應他們。他們每天拿了工資去喝得爛醉,第二天早晨都不到廠了。碰到這樣的事情,艾恕就得臨時去拉工人去,因此廠裏的工作不得不停滯起來。又因事情這樣的棘手,他就往往一連幾天不能到城裏來攬生意。
「哦,那個嗎?可是:那是不要緊的,」她急忙向他擔保道:「因為你知道,去年冬天在果園裏我對你有過諾言,那是我要遵守的,而且——」
現在英黛已經十足擺出一副老處女的形狀了。她的年紀已有二十五,看起來也確是像的,因而她已無須再求好看了。她那一雙沒有睫毛的暗淡眼睛,毫不妥協地直視著世界,她那薄薄的嘴唇皮兒一逕都是傲慢地緊綁著的。她近來是一逕裝著一種莊嚴而驕傲的神情了,但是說也奇怪,這種神情對於她,倒是比她從前在十二根橡樹園時的那種嬌媚風姿更覺相宜些。現在她所處的地位差不多跟一個寡婦一般,因為人人知道湯司徒假使不死在葛的斯堡,那是一定要跟她結婚的,所以現在大家都當一個寡婦一般尊敬她。
「我現在劈柴劈得很好了。」
「阿寶,」她很嚴厲的說,「你如果再哭一聲,我也就哭了。你得馬上就停止。」
但是媚蘭心裏雖然快樂,身子卻是一逕都不好。因為她自從養了小玻,健康就已斷送了,又加她產後搬到陶樂,就那麼的勤忙苦作,以致元氣又受了一重剝削。現在她愈來愈瘦,彷彿每一根小骨頭都要戳穿她那雪白的皮膚了。有時她帶著孩子在後院子裏散步,遠遠看去就簡直像個小女孩兒,因為她的腰是細到快要沒有的,身段又本來不高。她前面沒有胸脯,後面的臀部跟小玻一樣的平,她又從來不肯在胸口上或是後腰上墊一點絲棉,因而越見得瘦岩岩了。她的面龐兒也跟她的身體一樣,又是瘦又是蒼白,以致那一雙絲絨一般的眉毛,像蝴蝶的觸鬚一般彎在那裏,特別顯出它的黑。她的眼睛本來大得跟面龐兒不能相稱,又加底下一逕帶著一圈兒黑暈,所以越發見大了。但是她眼睛裏的那種神情,卻是從無憂無意的女孩子時代一直都沒有變過。那是一種甜蜜的寧靜,無論戰爭、苦痛、勞作,都不能對它發生絲毫影響的。這是一個樂天女子的眼睛,對於這樣的女子,無論四周圍起了怎樣的大風波,都絕不能吹縐她那靜穆和平的內質。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她想她的兩個廠只要有一個能夠賺錢,也還可以忍耐下去的。誰知希禮管的那個廠,也比艾恕管得高明不到那裏去!
「哦,」她彷彿突然得救似的嘆了一口氣,「不過是那麼的意思!」
當希禮剛剛接手的時候,思嘉看看廠裏的利息比她自己管時並不見得增加,她就已有些吃驚有些失望了。她總以為希禮那麼的聰明,又讀過那麼許多書,叫他來做這種事,是應該覺得輕而易舉,可以大大賺它一票的。然而他比艾恕並不成功到那裏。他的無經驗,他的容易錯,他的缺乏營業眼光,他的不能錙銖必較,都是跟艾恕一模一樣的。
「是的,這是爸爸的錶,阿寶,現在我送給你了。你拿去罷。」
「你要我替你帶到餓狼陀去刻字嗎?」
她之所以去,當然只是為著希禮一個人,至於那些集會裏的談話,她是向來不耐煩聽的。那些談話差不多有一個刻板的程序——第一是日子艱難,其次是政治現勢,末了就一準是戰爭了。娘兒們總在抱怨百物的昂貴,又一定要問爺兒們,究竟好日子幾時才會得來。於是那些無所不知的爺兒們一定要回答她們,說好日子一定會得來的。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這種艱難日子當然只能是暫時。娘兒們明知爺兒們是在說謊,爺兒們也明知娘兒們知道他們在說謊,然而爺兒們仍舊高高興興的說著謊,而娘兒們也裝著相信他們。其實人人自己肚裏都明白,這種艱難的日子是要永遠過下去的了。
「哦,謝謝你,親愛的。我們住在一齊太擠了。我們自己去找房子的好。——哦,希禮你趕快答應她罷!」
希禮在藤蘿街上租到一所小小的磚房,就在白蝶姑媽那所房子的背後,後院子對著後院子,中間只隔著一道籬笆。媚蘭所以要挑這一所房子,大部分就是為此。她說她跟自己的人已經好久不見了,現在是巴不得住得越近越好的。
思嘉的心突然又失望得緊縮回去,剛才那一陣快樂也消失了,因為希禮的最後幾句話,並www.hetubook.com.com不是她希望要的。
「是的,小姐,俺記得。俺想您也沒有忘記罷。」
那所房子本來有樓的,圍城期間樓上被砲轟掉了,房主沒有錢修葺,就只換上了一個平頂,將它改成了平房,以致它矮矮的蹲在地上,像是小孩子拿鞋盒兒做成的房子一般,一點兒不成樣子。但是房子雖矮,地基卻高,因為底下有個極大的地室,用極長的臺階通到上邊,看起來要使人發笑。不過這種卑陋的情形,因有兩株挺秀的古柏種在旁邊,已被遮蓋了一半,此外還有許多玉蘭花,沿著前面臺階的兩側栽著,葉子上雖然滿是灰塵,白花兒卻開得極鬧,又把那屋裏的醜態也遮蓋了。前面的草地也很寬闊,厚厚鋪著翹搖草,四周圍遶著一匝歪歪的私有籬笆,上面都有芬芳撲鼻的忍冬花爬行著。草地上面這裏那裏點綴著一叢叢的薔薇,並有紅的白的番石榴到處爬行著,彷彿始終不曾受過兵馬的蹂躪一般。
但是最最不堪的一種敗類,卻要算到餓狼陀有些上等人家的女兒。這些女孩子都是南方投降以後才達成年的,因而對於戰爭僅僅有一些兒時的記憶,並沒有上一輩人那種慘痛的經驗。她們又不曾死過丈夫,不曾死過愛人。她們對於往日的富有榮華也沒有很多的回憶——而那班北佬的軍官又是那麼漂亮,那麼穿著好衣服,那麼逍遙自在的!他們開的跳舞會是那麼的繁華,趕的馬兒是那麼的美麗,而他們對於南方女子又簡直是五體投地的!他們把南方女子都當做王后看待,又一逕非常注意,絕不會傷害她們的自尊心,那末!那末又為什麼不去跟他們結交呢?
思嘉對於希禮,現在是常常可以見面了,但是從來不曾跟他私底下見過一次。每天希禮從廠裏回來,總要先到思嘉家裏來報告一天的工作,但是扶瀾和白蝶總在面前,甚至有時媚蘭和英黛也在那裏,思嘉只能問他幾句關於事務上的話,或指示他一些辦法,然後就要對他說:「謝謝你跑來一趟。晚安罷。」
「思嘉,」他凶狠狠的打斷她道,「我告訴你罷,不行的!我還有別的理由。」
思嘉覺得他話裏有鋒,分明反映出他心裏的新鮮的創痛,因此她不由得從眼睛裏流露出羞赧來,但是希禮立刻就覺察到了,便竭力改變做一副溫和的面容。
說到這裏她眼中閃出熱情和快樂的光來,以致希禮和思嘉都不由得對她看著,希禮只是呆呆的出神,思嘉則驚異之中混雜著羞愧。她從來沒有想到媚蘭會這樣的惦記餓狼陀,這樣渴望著自己的家的。她見媚蘭在陶樂一逕都像很滿足,萬料不到她會想家想得這麼的厲害。
蜜兒是嫁了人了,據英黛說,男家的門第比她低得多。丈夫是個西方的粗人,從密士失必流寓到馬崗來的,那人長著一張紅臉兒,一口粗嗓子,舉動也粗氣,不像是個上等人。英黛本來不贊成他們的婚姻,而因不贊成,覺得住在妹夫家裏很沒趣。又因看見妹子對於丈夫倒很要好,心裏尤其覺得懊惱,以為蜜兒太沒志氣了。後來得到希禮獨立組織小家庭的消息,便高興得了不得,決計擺脫這個令人難堪的環境,搬去和他同住。
「不。」
「你對於我的理由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些的。」
「我當時反正是要走的,」她疲倦地說。「我絕不能讓你幹這樣的事兒。而且現在木已成舟了。」
「哦,你是有的,慧兒不能夠——」
「你的意思是情願到紐約去跟北佬們混在一起,不情願到餓狼陀去嗎?」
講到高沾泥,這人雖然很聰明,卻是有些魯莽的,但是除了他,叫她再去找誰呢?她總不懂,那些又聰明又誠實的男人為什麼都要那麼堅持的不肯替她工作呢?只要她能夠找一個人來代替艾恕的位置,她就用不著擔這麼大的心事了,但是——
一個微笑扭曲了她的嘴唇。
說完,她重新將頭靠在媚蘭肩膀上,心裏萌起一線希望來,剛才那一腔的悲痛已經有些消失了。她知道媚蘭心腸極軟,一定會幫她說話,而且不管誰來欺侮她,媚蘭都要打抱不平的,那怕是自己的丈夫。果然,媚蘭當即像一隻小鴿子似的飛到希禮面前,將他責備起來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給他的責備。
「結果還是一樣的。我並沒有能力可以換這一半的利益。這不過是你送給我的賞賜。我收你的賞賜已經太孕,思嘉——吃的,住的,穿的,不但我一個人拿,還有媚蘭跟我的孩子都要拿。我可是沒有什麼可以報答。」
「希禮,你怎麼還要猶豫呢?你想想看她怎麼對待我們——對待我的罷!我養小玻的時候,要是沒有她,早已就死在餓狼陀了!而且她——是的,她要為保護我們,還曾殺死一個北佬呢。你知道嗎?她為著我們殺過一個人呢。而且當你跟慧兒沒有來的時候,她是那麼的工作,那麼的做奴隸,為的是要養活我們兩張口。我一想起她那麼拼命的耕田,那麼拼命的採棉花,我簡直要——哦,我的寶貝兒!」說著,她又跑去一把摟住了思嘉,在她的紛亂頭髮上拼命吻著。「現在她是第一次要我們替她做一點事兒——」
及至最後一個客人都送走了,車馬之聲已經去遠了,思嘉便獨自走進母親生前那間辦事室,從信格子裏一堆黃紙底下取出一件亮晶晶的東西來,那是她昨天晚上就秘密藏在那裏的。其實阿寶在隔壁飯廳裏鋪桌子,她聽見他在那裏唏噓的啜泣,便叫了他一聲,阿寶走到她面前,那張黑臉兒上現出一臉淒苦的神情,活像一頭失了主人的獵犬。
「可是,希禮,」她的聲音開始為著苦痛和失望而發啞了,「可是,我是指望你去的。我實在非常需要你。扶瀾是不能幫助我的。店裏的事情就夠他忙了,你如果不去的話,我簡直沒有地方去找人。餓狼陀稍微靈動點兒的,都有事情忙著了,沒有事情的又都不能夠勝任,而且——」
「我從今以後再也不養孩子了,」她毅然決然的下了這一個決心。「我決然不能像別的女人那麼一年養一個。真是天曉得,我要是那麼的話,不是一年要有六個月不能到廠裏去了嗎?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我是一天也離不了廠的!我要老實去對扶瀾說,從今以後我再不要孩子了。」
「希禮,」她重新開起頭來,但是吼了一聲就又呆住了。她實在不願意拿自己的懷孕來作理由,她不願意希禮看見自己這種臃腫的醜態。但是她後來看看別的一切理由都打動不了他,便不得不把這最後的下策用出來了。
「這是應該給你的。衛德對於爸爸有過什麼好處呢?爸爸害病的時候他服侍過他嗎?他曾替他洗過澡,穿過衣裳,刮過臉嗎?北佬來的時候,他曾經跟著他不離身嗎?他曾經替他偷過東西嗎?你不要傻罷,阿寶。若是有人值得受這一隻錶,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爸是會贊成的。你拿去罷。」
「不,思嘉。這是我的最後一個機會了,我是要到北方去的。倘使我到餓狼陀去替你工作,那我這生這世就算斷送了。」
她怎麼能夠維持這種神情的呢?思嘉每次注意到它時,總不免要對她有些嫉妒。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常常要跟一頭飢餓的野貓一般的。記得瑞德有一次也拿東西來比過媚蘭這雙眼睛——怎麼比的呢——說它帶著點傻氣,像似兩根蠟燭罷?哦,是的,說它像似一個頑皮世界裏的兩種好行為。不錯,它確實像一對蠟燭,一對有東西擋著風的蠟燭,而現在因她重新回到自己朋友當中來,心裏感到了快樂,這對蠟燭正在煥發一種溫和的光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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