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你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什麼給他們吃嗎?」
思嘉將車子趕上前去,一路心裏盤算著,陶樂添了這樣一個作手,慧兒一定歡迎的。阿寶向來不會做粗工,往後當然也學不會的。現在有老三回去,阿寶就可以到餓狼陀來跟蝶姐在一起了。這是她本來答應過他的。
說著,他面上的氣色越發強硬起來,以致思嘉陷入了僵局。若是他今天晚上就走,那她怎麼辦法呢?她是不能整夜登在這裏看管這些犯人的!
他說著,低了頭,將一個大腳趾頭在泥地上不住的劃著,顯然現出心裏不安的樣子。
「嗨,小姐!俺那時候覺得威風極了!俺本來是做粗活的,現在跟阿寶一樣做起跟班來了。俺沒有告訴那個上校說俺以前做粗活,他呢——嚇,思嘉小姐,他們北佬笨得很的呢!他們簡直看不出做粗活做細活來的!那末俺就跟著他跟了。後來謝爾門將軍到了沙番,俺就跟著他一起到沙番。嚇,思嘉小姐,俺一路上看見的事情可怕哪——搶劫啊——他們燒了陶樂了嗎,思嘉小姐?」
「什麼病呢?」
「不,小姐。一個白人。一個北佬的兵士。現在他們正在搜查俺。俺到珊堤鎮來就是為這個緣故。」
大老三!一時之間她竟記不起這個名字來了。怎麼,大老三是從前陶樂的工頭,餓狼陀將要陷落的時候還見過的呀,怎麼他……
老三三步兩步跳到馬車邊,也喜得眼睛囫圇著,牙齒白露著,擎起兩隻蒲扇大的手,將思嘉伸給他的手牢牢捧著。他把西瓜瓤一般紅的舌頭伸著,全身都搖著扭著,臉上像是抽了筋,荒唐得像一頭獵狗在玩把戲。
「你自己可以放的。你們的材料放在那裏?」
「老三,倘使叫你留在餓狼陀替我做活,你覺得怎麼樣?我得要一個人替我趕車。近來外邊壞人多得很,我這個人是極要緊的。」
「喂,你,坐在盡頭的一個——是的,你!你到這兒來!」
「你的意思是要辭職嗎?」
「哦,原來是這樣的,那真是要謝謝你了,老三。好罷,你在這裏替我趕車好不好呢?」
當初思嘉有阿基在旁邊保鑣,是從來不把珊堤鎮放在心上的。那怕是極其無恥的黑種女人,也不敢在她面前笑一笑。自從阿基罷了工,那邊就接二連三的出了事情了。她每次從那裏趕車過去,那些黑種的浪人似乎都要出來嘗試一下子。她受到種種侮辱,一點都沒有辦法,只得忍氣吞聲的裝做不聽見。而且回來之後又不敢去告訴鄰舍家和自己家裏人。因為鄰舍家聽見了,總都要像得勝似的說:「唔,這種事情本來是免不了的囉!」家裏人聽見了,下次要阻她出門便多了一個藉口。
「俺看那個黑鬼已經沒有命的了。可是俺趕快要追您來了,還沒有看明白他到底有沒有死,」他氣喘喘的說。「可是他要是傷了你了,我再趕回去看個明白。」
「高先生,呸?我看那幾隻火腿也是他自家兒的了。你不要管他。趕快動起手來,高沾泥,你跟我來,我們到外邊馬車上談去。」
「哦,我等以後再想罷,」她下了這個決心,就把這個思想推進她的心的貯藏室,而將室門緊緊關上了。
「你喜歡北方嗎?老三,」
「也沒有放燉鹹肉嗎?可是黑眼荳裏不放鹹肉是不好吃的,吃了不長氣力的。怎麼一點兒鹹肉都沒有的呢?」
「俺喜歡——也不喜歡。俺那上校他是好人,他是懂得黑人的。可是他的太太,那就不同了。他的太太第一次看見俺,她叫俺先生呢!她每次叫俺先生,俺總覺得怪難為情的。後來上校教她叫俺老三,這才她也叫俺老三了。可是那些北佬初次看見俺,人人都叫俺郝先生的。他們又讓俺跟他們一起坐著,當俺跟他們一個樣兒。可是俺這一輩子也沒有跟白先生們同起同坐過,實在有些兒不慣,俺年紀又老了,俺是學不會的了。他們面子上當俺跟他們一個樣兒,思嘉小姐,心裏卻是不喜歡俺的——對於黑人都不喜歡的。他們又怕俺,因為俺個兒太大了。他們常常問俺關於獵狗的事兒,又問俺挨打過幾次。嚇,天,思嘉小姐,您總知道,俺是一輩子也沒有挨過打的!咱們嘉樂老爺那麼好的人,他捨得起打俺這麼值錢的黑人嗎?」
「是的,這不錯,」思嘉口裏雖然這麼說,身上卻禁不住打起寒噤來。
「我上禮拜送來的五袋白麵粉到那裏去了?還有那口袋糖跟咖啡呢?我又送來了五隻火腿十磅鹹肉,還有不知多少桶的和*圖*書甜薯和山芋。這些東西都到那裏去了。即使你給他們一天吃五頓,一個禮拜也吃不完這許多呢。你拿去賣掉了!你一定拿去賣掉了,你這賊!我給你的都是好材料,賣掉了錢放在你腰裏,卻讓他們光吃乾荳玉米餅。怪不得他們這麼瘦了。你讓開。」
老三眼睛發楞著,像一個小孩子似的看著她,臉上分明寫出心裏的恐懼,隨即他上前一步,靠到思嘉馬車旁邊來,對她低聲說:「俺非離開餓狼陀不可。俺得到陶樂去躲起來,讓他們找俺不著。俺是殺過一個人的。」
「是的,小姐,可是現在太太老爺都不在了,俺也不會那麼快活了。」
思嘉吃了這一嚇,只得不住抽著那匹馬,竟從那人身上輾了過去了。跑不上幾步,她又聽見後面腳步聲音追得非常急促,還當是那個黑人追來了,又狠命將馬抽著。
「快跑。思嘉小姐,」老三一面逮住那黑人,一面對思嘉大嚷。思嘉身上大抖著,嘴裏大喊著,急忙將韁繩和鞭子一總抓在手中,一總向馬身上摔下去。那馬便往上一聳,急忙起起步來。但是跑不到兩步,思嘉便覺輪子底下碰著一件軟蠕蠕的東西,被它阻抵不能前進了,原來就是那個被老三打倒地上的白人。
「高先生他說用不著放鹹肉的。」
說著她就把馬韁繩撿在手裏。其實她明明知道這樁事情已經再沒有可以談判,明明知道事情就此已經結束,而且知道高沾泥也以為這樣的了。
那人仍舊垂頭喪氣的一聲不響。過了許久他才抬起眼睛來,對思嘉哀求似的瞪了一眼,便又低下頭去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良心和金錢的欲望一路交戰著,她知道自己將這幾個人的性命交給那個小鬼頭去做魚肉,實是一種莫大的罪孽,倘使其中有一個因此死了,她是要跟沾泥同樣負責的,因為她已經發現了沾泥這樣殘忍,為什麼還要叫他繼續負責呢?但是從另一方面看起來——唔,從另一方面看起來,總是那些人自己犯罪的不好。他們從前做了壞事情,現在就該受到這樣的惡報。這麼一想,她的良心方才得到一點兒安慰,但是那些犯人的眼睛彷彿仍舊瞪著她。
只聽見鞭子㧾的一響,那馬就發狂似的向前奔躍而去,簸得那車子顛顛倒倒,差點兒沒有跌進溝中。
「哦,老三!我看見你高興極了!」
「你也不必說以後,以後我是不在這裏了,」高沾泥說。
三月裏的一個下午,刮風,天氣很冷,思嘉獨自坐在馬車上,將車毯子一直蓋到膈肢窩底下,從得揆忒街趕到高沾泥的廠裏去。近來這些日子,她自己也知道的,獨個人趕車出外實在很危險,因為那些黑人全然失了控制了。正如希禮那天的預言,自從立法院拒絕批准那個修正案,局面就突然變嚴重起來。因為這一下堅決的拒絕,不啻是給北佬一個劈面的耳摑,所以報復手段立刻就來了。原來北佬早已決心要把黑人選舉的辦法強迫在本州施行,現在既經本州否決了,北方就誣指本州意圖叛亂,立刻實施最最嚴厲的戒嚴,甚至連本州的名義也被取消掉,改名為「第三戒嚴區,」特派一個聯邦軍長在這裏負責。
「那末,這裏是一個四開,你拿到那種黑人的小店裏去買一頂來。買來了在這裏等我。」
「是的,小姐。」老三見又有人指導他做事,便不覺滿面光彩起來。
「事情是怎樣起來的?」
她跨過了那個滿是垃圾的院場,爬上了馬車,回頭一看,那些人正把火腿一塊塊撕下來,貪饞地往嘴裏塞,心裏才感到一點痛快。
「唔,那一回俺去替他們掘壕溝、裝沙袋,一直到聯盟軍離開餓狼陀為止。那回統帶咱們的那個隊長,他給打死了,俺不知道到那裏去才好,只得一逕躲在樹林子裏。俺本想回陶樂去的,可是聽說陶樂統統燒掉了。而且俺也沒有法子回去,俺是沒有派司的,俺怕要給巡邏隊逮去。後來北佬來了,有一個北佬軍官,他是個上校,他看中了俺,叫俺去替他看馬,擦靴子。」
若說這時以前的生活也是不安而恐慌的,那末現在是加倍的不安而恐慌了。大家覺得去年施行的戒嚴法已經十分嚴厲,誰知拿現在蒲軍長手下的戒嚴法比較起來,就要算是溫和了。本州居民以為黑人的統治不久就要實現,前途是黑暗而無望的,人人心裏都覺得苦痛非常。至於黑人方面,看看自己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又知道背後有北軍替他們做保鑣,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然要為所欲為,更無忌憚,於是肇嘉州裏民不聊生了。
「哦,那好極了!陶樂是俺的家,俺打算還要回去的。後來仗打完了,那上校他對俺說:『老三,你跟俺回北方去罷。俺給你很多工錢。』那時候,俺也跟許多黑人一樣,覺得這裏這種自由也沒有多大意思,俺就跟他到北方去了。俺到過華盛頓,到過紐約,到過波士頓。嚇,思嘉小姐,俺做了大旅行家了呢!他們北方比咱們南方熱鬧得多,街上車呀馬呀一天到晚不斷的。俺在街上跑,要從這邊跑過那邊去,都難得緊的!」
「你上次吃火腿是那一天?」
那人站了起來,蹣蹣跚跚的走到她面前,腳鐐聲瑯璫響著,她看了看他的兩個腳踝,紅冬冬的都被腳鐐擦破了。
「你講!」
「悶住她的嘴!拖她下來!」那白人在旁喊著,那隻黑手就搆到思嘉面孔上來摸她的嘴了。她將那隻手狠命的咬了一口,便重新呼喊起來。正在喊時,她聽見那個白人已在那邊力竭聲嘶的詛咒,才知已有第三人加入來了。原來這人正是大老三。他既打倒了那個白人,便奔過這邊來進攻這個黑人,這個黑人一經看見他,便撇開了思嘉,一個騰步跳開去。
「沒有,您哪。」
「現在時候不早了,甘太太,我看你不如早些回去罷。我們總不見得為這一點小事兒就鬧翻的,是不是?現在這麼辦罷,你從我下月薪水裏扣回十塊錢去,算是我賠還你的,我們就把這事兒做一個結束。」
「不是說玩話,真的,母親在謝爾門打到陶樂的時候就死了,爸爸今年六月才死的。哦,老三,你不要哭。請你千萬不要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老三,不要哭。我簡直是受不了的。現在我們不談這樁事情罷。過些時候我再跟你談。……蘇綸小姐現在在陶樂,跟一個頂好頂好的人——彭慧兒先生——結婚了。愷玲小姐現在在一個——」她說了半句收住了,因為她知道對這痛哭流涕的黑巨人,再也說不明白尼姑庵是什麼的。「她現在住在曹氏屯了。可是阿寶跟百利子仍舊在陶樂。……得啦,老三,擦擦你的鼻子罷。你真的要回家去嗎?」
她怒氣沖沖的從他身邊掠過,衝到木棚子門口。
「哦,天,俺又看見自己家裏人了,這多有趣呀!」他一面喊,一面把思嘉的手緊緊捏著,捏得骨頭都要快碎了。「您怎麼也學男人的樣兒,出門也帶鎗了,思嘉小姐?」
思嘉朝那一班可憐蟲看了一眼,又想起了寢棚間裏的那個病人。她問了問自己的良心,確實是應該讓高沾泥走的,他是一個賊,一個殘忍的人。她自己眼睛看不見的時候,他對於那些犯人是無論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但是從另一方面想,沾泥卻是極其聰明的,而她現在不是正需要一個聰明人嗎?總之,現在她是少不了他的。他正在這裏替她賺錢呢。以後自己常常留心就是了,那些犯人肚子總要讓他們吃飽的。
「爸爸母親他們都死了,老三。」
「是的,小姐,俺的個兒這麼大,他們是不會看錯人的,俺想餓狼陀的黑人算俺頂大了。昨天晚上他們已經到這裏來搜查過,樹林裏邊有個黑女孩子讓俺躲在她的木屋裏,被俺躲過來了。」
來的一個是白人,一個是黑人,那白人是個衣衫破爛的大漢,黑人則佝腰縮背,像個猩猩一般。思嘉急忙把韁繩㧾了一㧾,一面將手鎗拔|出|來拿在手裏。那馬剛剛起了步,卻被那個白人擋在前面一揮手,便又嚇得呆住了。
「那些麵粉和咖啡是高先生自家兒的,」阿媽驚惶失措的嘟噥道。
那大漢手腳極快,一把就將馬籠頭抓住了。
「怎麼,思嘉小姐,您不要開殺大老三呀!」
「你走出來,讓我看看到底是不是老三!」
老三抓了抓他那羊毛似的頭。
今天倒謝天謝地,路邊看不見一個襤褸的女人,只有幾個浪人蹲在一堆破屋門前曬太陽。那時正刮著一陣冷風,飄來了一陣木柴的煙氣和炸豬肉的焦氣,中間又夾著種臊臭味兒,使她噁心得快要嘔出。於是她摒住了鼻息,將馬韁繩㧾了㧾,急忙跑過他們面前,拐過一個彎兒去。
得揆忒街的盡頭有幾棵光裸裸的樹木,過去便是珊堤鎮了。她到了這裏,便向馬喀嘞了一聲,加快了牠的速度。她每次經過這裏許多齷齪的篷帳和木屋,心裏總覺得惴惴不安。餓狼陀附近一帶地方,這裏是最最著名的歹土,因為一般最最下和*圖*書級的黑人,最最窮苦的白人,乃至於黑人的娼妓,都是在這裏做巢穴的,又據說無論黑人、白人犯了罪,都要躲到這個地方來,因此北軍要拿什麼人,總先到這裏來搜查的。殺人搶劫的事情,在這裏是家常便飯,後來當局覺得煩不勝煩,便索性一概置之不理,隨他們珊堤鎮上人自去處理了。鎮邊有一片樹林,樹林背後有一個酒廠,在那裏製造廉價的米燒酒,每天一到夜晚,鎮上那些酒館裏的醉漢就要謾罵喧嘩起來,鬧得四處徹夜都沒有安靜。
「一個黑人嗎?」
「你不要去。他也許光著身子在那裏。我會照料他的。明天他就可以回來工作了。」
那人低著頭看在地上。
當時思嘉極想對他喊出「你滾了我倒好乾淨了!」但她頭腦冷靜了一下,這話便又立刻收回去。高沾泥若是走了,叫她怎麼辦呢?現在他廠裏出的貨色,確實比艾恕手裏要增加一倍。現在她又正有一票定貨,數量之大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她得把這票貨立刻趕出來。要是高沾泥辭了,又叫誰來接他的手呢?
「俺告訴他們,咱們太太待人多麼多麼好,俺害肺炎的時候,她是整個禮拜坐著看俺的,那曉得他們都不信。後來俺覺得實在受不了了,俺實在惦記太太不過,巴不能夠立刻回陶樂去看看去,俺就趁黑夜溜了出來,搭了一輛貨車回到餓狼陀來了。您現在要肯替俺買一張車票,俺是馬上要回陶樂去的。俺要回去看看老爺太太去。這種自由俺是受夠了。俺不如吃碗現成飯兒,做點現成事兒,害起病來也好有人看著俺。你想俺這麼獨頭獨腦的,要是再害起肺炎來呢?她們北佬女人會來看俺嗎?當然不會的。她們嘴裏叫俺郝先生,俺害病了她就不管了。咱們太太是會管的——嗨,思嘉小姐,你是怎麼回事呀?」
這以後的事情思嘉覺得像一場夢魘,都發生在一剎那之間。她擎起了她的手鎗,本能卻告訴她絕不能向那白人開放,怕要誤中她自己的馬。一看那個黑人已經向她側面跑來了,她就正對著他發了一鎗。這一鎗到底中也不中,她始終沒有知道,只知道她拿鎗的那隻手隨即被人一把抓住了,抓得骨頭都快斷,那支鎗便也被他奪了去。隨見那個黑人衝到她身邊,攀住車篷要想跳上來。她將那唯一自由的手跟他抵抗著,向他面孔上抓著,但是他那簸箕般的大手已經扼住她的咽喉了。隨即聽見叉的一聲,她胸口的衣裳已被一直扯到了腰部。便有一隻黑手在她胸口上亂摸亂抓,她既難受又害怕,便像一個瘋婆子似的極聲尖叫了起來。
「他有病,」沾泥乾脆的說。「現在寢棚間裏。」
「是的,真是要緊的。俺也早就想跟您說,您這麼獨個人跑來跑去總不是個辦法。您不知道現在這些黑人多壞呢,尤其是住在珊堤鎮的這一些。您這樣子真是危險的。俺到珊堤鎮才有兩天,就聽見他們說起您來了。昨天您打這兒經過,有個黑婊子在您後邊喊嚷,當時俺認得是您,可是您的車跑得太快,俺追不上了。後來俺就著著實實抽了那些黑鬼一頓。真的,俺不是哄您。您沒看見今天他們一個都不敢來了嗎?」
「我去看看他去。」
「你讓開,」思嘉竭力裝做鎮靜的嚷道。「我身邊沒有帶錢。得!得!快跑!」
「死了?您跟俺說玩笑嗎,思嘉小姐?那是不應該的哪?」
「你不敢開口是不是?好罷,你到那間小壁櫥裏去,把架上那隻火腿拿下來。阿媽,你給他一把刀,你把火腿拿去跟那些人分了吃。阿媽,你替他們做一點餅跟咖啡起來。多給他們些蘆粟。馬上就動手,我要看看你的出手。」
「哦,甘太太,對不起請問一聲。這個廠現在是誰在管的?是你叫我負責來管的呀。你說過我可以自由處置的。那你就什麼事情都不能責怪我了,是不是?現在我廠裏出的貨色,不是比艾先生管的時候加了一倍嗎?」
「哦,天,思嘉小姐,俺不是住在珊堤鎮的,俺不過在這裏耽幾天。俺不要住這種骯髒的地方。這裏住的黑人都是些窮鬼,俺也不知道您在餓狼陀。俺當您還在陶樂。俺等有機會,也要馬上回陶樂去的。」
「火是放過的,我把它救滅了。」
「近來壞人多得很,老三,我不能不帶鎗的。你到珊堤鎮這種髒地方來幹什麼、你是有體面的黑人哪?你為什麼不到城裏去看我呢!」
「俺沒有帽子。」
「你打過他們嗎?」
「我看他們都很瘦。你有hetubook.com.com沒有讓他們吃飽呢?天曉得,我花的錢是足夠把他們養得豬玀一般胖的呢!上個月裏邊,單是麵粉和豬肉兩項已經花了我三十塊錢了。你是拿什麼給他們當晚飯的?」
「思嘉小姐,謝謝您的好意,可是俺看俺不如回陶樂的好。」
「多半是懶病罷。」
她到廠時,太陽已快要落山。高沾泥站在一個木棚子的門口,那就是他那廠裏的廚房間還有一個木棚子,便是思嘉派到高沾泥手下去用的那四五個犯人的寢室。那個木棚子門前橫著一根大木頭,當時那四五個犯人一排兒坐在上面。他們身上仍舊穿著犯人的制服,已經髒得滿是油污汗漬了,腳上瑯璫的繫著腳鐐,神色之間都現出麻木和絕望的樣子。思嘉將他們仔細一看,覺得個個都非常消瘦而憔悴,跟剛僱來時的形景大不相同了。當她爬下馬車的時候,他們連頭都不抬一抬。只有高沾泥一個朝她看了看,一面沒精打彩的掀去頭上的帽子。他那小小的褐色面孔是跟硬殼果一般硬的。
「這些人的神色都不大好看,」思嘉突如其來的說道。「他們都不像健康的樣子。還有一個到那裏去了?」
在這荒亂恐怖的時代,思嘉心裏自然也覺得驚嚇,但是意志仍舊極堅決,仍舊要獨個人趕著馬車四處去亂跑,只把扶瀾的手鎗插在車篷裏以備不虞,她把現在身受的種種災難都歸咎於立法院,暗暗在心裏詛咒他們。她想他們自己以為這種否決便是英勇的行為,別人也都恭維他們英勇,其實這有什麼好處呢?只把事情越弄越糟糕罷了。
她看了看那幾個醜陋的木棚子,總覺得廠裏的空氣有點陰森森,這是從前艾恕管時向來沒有的。同時她又感覺到一種寂寞和隔絕的景象。竟使她不寒而慄起來。她覺得這些犯人與其餘的世界已經絕了緣,可以聽憑高沾泥怎樣擺佈,高沾泥若是高興要鞭打他們,虐待他們,她自己是永遠不會知道的。現在這些犯人看見她,也不敢向她訴苦,惟恐她走了之後,要吃到更重的刑罰。
「荳子裏邊沒有放點肥鹹肉嗎?」
「我要扣回你二十塊錢,」她簡捷地說,「其餘的事情等我明天早上再回來跟你談判。」
她還不大敢相信,先掉過頭去看了看,看見果然是老三,這才勒住了馬,等他趕到了,叫他也跳上馬車,其時老三滿臉淌著汗和血,氣喘吁吁的嚷道。
「你受了傷嗎?他們傷了您嗎?」
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她後面大喊:「思嘉小姐,停一停!」
「沒有——沒有——趕快走罷,」她嗚咽著道。
「他喝醉了,他罵俺,俺受不了,拿一隻手叉住他的喉嚨——俺並不是存心要弄死他的,思嘉小姐,可是俺手力太大,俺連知道都沒有知道,他已經死了。俺害怕得很,不知道怎樣才好。俺只得跑到這兒來暫躲一躲。昨天俺看見了您,就高興得了不得,心裏想道,好上帝,思嘉小姐在這兒哪!她一定會替俺想辦法,一定不讓北佬拿俺去,一定會送俺到陶樂去的。」
思嘉坐在車子上皺了一會兒眉頭。她並不是因為老三殺過人覺得害怕,乃是因為自己不能叫他來趕車覺得失望。像他這樣魁梧的一個黑人,做起保鑣來是跟阿基一樣好的。好罷,現在她必須設個法兒將他送到陶樂去,絕不能讓當局逮住他。像他這樣一個人,要是活活拿去絞了是極可惜的。他是陶樂最最得力的一個工頭。至於現在他已被解放了一層,思嘉卻始終沒有想起。他是仍舊屬於她的,跟阿寶、嬤嬤、彼得、阿媽、百利子他們一樣。他仍舊還是她自己家裏的一個人,所以是必須受她保護的。
誰知等那腳步聲音拐過彎來時,一看才知並不是老三。
「這是為什麼的呢?我給你很多的工錢。你一定得在這裏。」
「是的,我要辭了。你本來是叫我在這裏負全責的,你又對我說過,別的你一概不管,只要我出貨出得快。當初你既不曾跟我說定我該怎樣管這個木廠,現在我自然不打算另起爐灶了。我用什麼法子來出貨,那管不著你的事兒。你也不能責怪我做事情不老實。我替你賺了錢,圖的是幾個薪水,但是倘有外快可拿,我也要拿的。那曉得你忽然跑來干涉我來了!你問了這許多話兒還不算,還要當著他們的面剝削我的面子。我的威信給你掃盡了,以後你還想我能夠維持紀律嗎?其實這些人都是懶坯,偶然抽他們一頓算得什麼呢?抽了還是便宜他們的。沒有好東西吃又算得什麼呢?他們本www.hetubook.com.com來不配吃好東西的。現在我們只有兩條路,要末你不來管我,讓我自己隨便去幹去,要末我今天晚上就滾蛋。」
她向四下裏找尋老三,並不見他的影子,只得把車停下來等他,而心裏不勝疑懼,生怕他已給北佬逮了去了。但是不久之後,她就聽見腳步聲音從珊堤鎮那邊一條小徑上響了過來,這才她放下了心,預備等老三到時著著實實責備他一頓。
那大漢便惴惴然的又從樹背後轉了出來,只見他赤著一雙腳,穿著一條粗布的褲子,一件藍色的軍服,緊得像繃鼓似的繃在身上。她看明白了果真是老三,便連忙把手鎗插回車袋裏去,喜得嘴都咧開來。
正預備轉過一口氣,忽見一棵大橡樹背後轉出一個漆黑的彪形大漢來,使她大大的吃了一嚇,但是她神志還清,急忙勒住了馬,把扶瀾的手鎗抽出來拿在手裏。
就連北佬自己也已承認這裏是個最最遭瘟的地方,屢次聲言要將它掃蕩,然而始終都沒有實行。至於餓狼陀跟得揆忒兩地的居民,因這裏是兩處交通所必經之路,所以都弄得怨聲載道了。男人經過這裏的,總都把手鎗取出袋來掛在皮帶上,至於上等的女人,雖然有男人跟著保護,也不願打這裏經過,因為這裏常有許多黑種的浪人,喝得爛醉的坐在路側,見有女人經過便對她橫加侮辱,或是喊著種種不堪入耳的話兒。
「你這個人簡直是個少見的流氓!」她怒氣沖沖的對馬車旁邊站著的高沾泥說。「現在你得賠還我的食料錢。以要我要逐日發給你,不跟你論月算了。看你還能揩我的油不!」
思嘉記起了圍城剛要開始以前那個大熱天,她跟瑞德坐在馬車上,看見一大群黑人排著隊唱著歌打街上走過,就是大老三為頭的。她便點了點頭。
「好罷,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陶樂去,」她末了說。「現在,老三,你聽我說,我還得往前面去一段路,可是不等太陽下山就要回到這裏來的。等我回來的時候,你要在這裏等我,誰都不要跟他說什麼。你如果有帽子的話,你把它帶來戴著,把面孔遮沒了,不讓人家認出。」
「逮住她!」他對那黑人嚷道。「她的錢大概放在胸口的!」
說著,她踱到那個廚房間門口,向裏邊看了一看。一個黑白混血的胖女人靠在一隻滿是鐵鏽的舊爐灶上,正在做什麼,一眼瞥見了思嘉,對她微微點點頭,又重新低著頭去拌那一罐黑眼荳了。思嘉仔細一看,知道那天晚飯除了荳子和玉米餅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
思嘉正在猶豫的當兒,看見一個犯人微微抬起他的頭,向高沾泥瞪了一眼,那眼光裏分明含著強烈的憎恨。然後,也重新低下頭去了。
「你說他們是在搜查你?他們知道這樁事是你幹的嗎?」
「從圍城的時候起你一逕都在餓狼陀嗎?」
「你要什麼?」他一面將鎗口對著那大漢,一面厲聲的嚷道。誰知那大漢唰的一下縮回橡樹背後去,用著一種可怕的聲音叫出來。
「哦,不,小姐!俺到外邊去跑來的!」說到這裏他才放下思嘉的手,思嘉連忙將它搓了搓,看骨頭有沒有碎。「記得上次俺看見您的時候罷?」
她這萬分為難的心理不期從眼光中流露出來,沾泥立刻就覺到,便把面容變得溫和些,聲音也和婉些了。
那個混血女人囫圇著一雙驚惶的眼睛向一個小壁櫥瞧了瞧,思嘉就跑過去將壁櫥門打開來一看,地板上放著一桶玉米,沒有蓋的,一小袋的麵粉,一磅咖啡,一點兒糖,一甌的蘆粟,和兩隻火腿。兩隻火腿之中有一隻放在架上,是新近煮熟的,才切下過一兩片。思嘉怒不可遏的轉過來朝著高沾泥,接觸著他的冰冷的怒目。
「奶奶!」他說,「您給我一個四開罷。我真要餓殺了!」
當她回到珊堤鎮上首那一段拐角小路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了山,樹林裏已經黑暗了。太陽一經下了山,便有一片逼人的寒氣籠罩在周圍,並有一股冷風吹刮過樹林,使得那些枯枝敗葉都簌簌作響。她從來不曾在野外耽到這麼晚過,現在看見了這番情景,便不免慄慄危懼起來,恨不得一口氣跑回家去。
思嘉不能說話,只見老三對她的胸口瞥了一眼,便急忙朝了開去,她也低頭看了看,才知自己的胸膛整個裸|露在外面,連褲腰也看見了。她羞得無地自容,急忙將手揪住兩邊的破口,不由得嚎啕大哭起來。
「沒有,您哪。」
「您交給我罷,」老三說著,從她手裏搶過了韁繩。「快跑罷,馬兒!」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