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在華貝兒的賭場裏,」瑞德滿面羞慚的說。「他,還有艾恕,還有甘扶瀾,還有米醫生,還有——還有別的許多許多人,大家都在那裏。在那裏開宴會。在那裏大開宴會。香檳呀——女孩子呀——」
「整個城裏都要知道了呢!」瑞德野蠻地說道。「現在你總可以滿意了,唐?明天早上起來,這裏餓狼陀城裏沒有一個太太會跟她的丈夫說話了。」
他把媚蘭的織軀輕而鬆之地從阿基懷裏抱了起來。
「你們這些木雞!」阿基這邊突然響起來,他的聲音是侮蔑的。英黛和媚蘭將他橫了一眼,正要開口責備他,只見他將頭一豎,突的站了起來了。「院子裏有人來了。不是衛先生。你們不要鬧了罷。」
思嘉懷著滿肚的驚惶,先將媚蘭瞥了一眼,這才看回希禮身上來,然後他也有些明白過來了。她本來要想喊出「他是不會喝醉的」來,但是急忙把這話收了回去。她已有些明白自己正在看一幕戲劇,一幕生死攸關十分緊張的戲劇。她又知道自己並不是這幕戲裏的一個角色,白蝶也不是的,但是其餘的人都已把這幕戲排演得非常純熟,現在正在臺面上你一句我一句的穿插臺詞兒。她對於這戲的情節雖然只懂得一半,但是有這一半已經足夠使她閉口不響了。
瑞德急忙趕到床邊來,他那龐大身軀輕快而無聲地擺盪著,像一隻貓兒似的。
「是的,先生,俺請您送俺到陶樂去,愈快愈好。北佬正在拿俺哪。」
「我想我知道自己的丈夫,比你總要清楚些,」思嘉說。她從來沒有跟英黛鬥過嘴,現在她看看有可鬥嘴的機會,便突然提起了精神,絲毫不覺神經緊張了。媚蘭向英黛丟了一個眼色,英黛便沒奈何地閉住了嘴唇。但是熬不了一個剎那,她就重新開起口來了,那聲音冷冷的含著憎恨。
「哦,好孩子!」白蝶姑媽顫抖著嘴唇哀求道。
「糟糕!糟糕!」他一面說,一面躑躅躑躅從穿堂裏走出後門口去了。
「我們到前面廊子上去,等我來告訴你。」
他們最後這幾句啞謎兒似的話,使得思嘉重新生起一種恐懼和疑慮來,就像胸中有一個寒冷的水泡,在那裏不住膨脹,膨脹到快要破裂了。及至那水泡終於破裂,她便不覺失聲喊出來:
「可是——我要逮捕他們的。」
媚蘭彷彿受了一下嚴重的打擊,身子幌幌盪盪快要倒下去,瑞德急忙摟住她的腰,將她撐住了。
他說到末了幾句話時,臉上顯出一種挖苦的微笑,但他一經看見媚蘭對他呈出滿臉的感激,就立刻把笑容收起來了。
一會兒之後,客廳門口起來一陣粗厲的敲門聲,思嘉抬起頭看了看媚蘭,只見她臉上換起一副全新的表情,幾乎跟瑞德剛才的臉一樣空白,像是一個人打撲克投機時的面色一般。
「媚蘭,我並沒有怎樣大醉呢,」希禮一面模模糊糊的說著,一面就往前面桌子上一仆,將頭伏在兩條臂膀上。
英黛將最後一面窗帘拉了下來,然後飛也似的往臥室裏跑去,思嘉提心吊膽的在後邊緊緊跟著。瑞德的龐大身軀攔在房門口,思嘉從他肩膀上看過去,看見希禮白著一張面孔靜靜地躺在床上。媚蘭剛剛暈醒過來,手腳卻是出奇的靈敏,正拿一把繡花剪子替他剪去那件血結的襯衫。阿基一手擎著一盞燈照在床上,一手給希禮診著脈息。
「你瞧,這是我好心得到好報了,是不是?我是怕他給警察逮去,特地送他回家的,誰知他一路嚷著鬧著,還要抓我的臉呢!」
「不,不過流血過多昏暈過去了。是從肩膀上穿過去的,」瑞德說。
「她彷彿當我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呢!」思嘉心裏憤然的想道。
「我並不是有心要盤問你的,」她一面將毛巾撳回創口上,一面紅起臉來含糊的說。
瑞德剛剛唱完第一行,就有兩個醉漢的聲音跟他吵鬧起來。然後聽見前面廊子上夏隊長發了一聲緊急命令,接著便有一陣腳步聲雜亂了起來,於是屋裏的幾個娘兒們都嚇得面面相覷,因為她們已經聽出那兩個醉漢便是希禮和艾恕。
「把他放在椅子上罷,」媚蘭憤然的說道。「你,白船長,請你立刻就離開這裏!你屢次把他灌得這個樣兒送回來,怎麼還有面孔來見我的!」
媚蘭猛然省得這話裏包含的意義,大覺不好意思起來,不防手裏一滑,把那毛巾也滑開創口了。
而事實上,今天下午的事情的確使她震撼得非常厲害了,她每次想起那張從黃昏中向她窺視的奸惡的黑臉,就禁不住要簌簌發抖起來。她又想起那隻在她胸口亂摸的黑手,倘使大老三不及時趕到,那她要怎麼樣呢!想到這裏,她就不由得將頭垂得更低,將眼睛緊緊閉著,現在她坐在這間和平安靜的屋子裏,雖則勉強做著手裏的針線,聽著媚蘭的談話,她的神經卻越來越覺得緊張,彷彿隨時都會像提琴上的弦線一般啪的一下蹦斷的。
一個人流了這麼許多血怎麼能活的呢?但是謝謝上帝,他的嘴唇旁邊還沒有血泡出來!她從前見過許多傷兵,知道這種血泡很危險,它一出來人就要死了。
「啊呀,扶瀾呢?」
英黛又向希禮匆匆地射了一眼,便裹上了那個斗篷,輕快地跑過穿堂,從後門口悄悄沒入黑夜裏去了。
「他們不在店裏。今天晚上也沒有會,」那軍官正色道。「我們到外邊去等他們回來罷。」
「唐,你為什麼要逮捕他?他這回並不很醉。他比現在醉的時候我也見過的。」
「就在得揆忒街過去的珊堤鎮附近。他們是在蘇家莊的地窖子裏聚會的——那莊子是燒了一半的了。」
「是的。」
「阿基,你送他到床上去睡去罷,」媚蘭命令道。「白蝶姑媽勞你的駕,請你去替他鋪鋪床。」說到這裏她忽然的迸出眼淚來。「他怎麼好這樣子!他是答應過不喝酒的!」
「哦!我的天,英黛!」媚蘭喊道。「你不要響啊!她是不知道的,她——你不要響啊!你是答應過——」
究竟媚蘭在那一圈子眼睛的注親之下讀了多少時候書,思嘉是再也不會知道的,她只覺得她彷彿已經一連讀了好幾個鐘頭了。至於媚蘭讀出來的東西,思嘉一個字也不曾聽進去。現在她已開始想到了扶瀾,不僅想希禮一個人了。剛才扶瀾態度那麼的平靜,原來就是為這個緣故!他本來答應過她,不會去跟三K黨人發|生|關|系的。哦,她之所以不願扶瀾加入三K黨,就是怕的這種事情呀!她這一年來的慘澹經營都要前功盡棄了。她所有的奮鬥,所有的恐懼,所有冒寒冒雨的工作,都要白白浪費了。扶瀾向來是精神萎靡毫無作為的,誰想得到他會跟那些發狂似的三K黨人去混在一起的呢?恐怕他現在已經送了命的了。即使他還沒有死,也一定要給北佬拿去絞殺的。希禮也要拿去絞殺的!
阿基的聲音裏面含著一種男人的威權,那幾個娘兒們都默默的站在那裏,臉上的怒氣突然消失了,眼看著他躑躅躑躅的向門口那邊走去。
「哦,是這樣的。那末我剛才說話粗魯,要請你原諒,白船長。我現在已經明白,你的確是不能不帶他們到那裏去的,可是——哦,白船長,你們進去的時候總有人看見的呀!」
「在——在華貝兒家裏?」
媚蘭往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拿起希禮的一件汗衫來,無意之中將它的皺摺一條條扯得粉碎。
但是瑞德也許已經尋到他們了。瑞德身邊一逕放著很多的現錢。他也許會借錢給他們,送他們逃走的,但是事情又奇怪了。瑞德為什麼要去搭救希禮呢?他確實是不喜歡希禮的,並且自己公然說過瞧不起他的。那末為什麼他要——但是她一想起了希禮和扶瀾的安全,又重新感到了恐懼,只得將這謎兒一口吞了下去了。
「原來軍隊來過了之後,其餘的人都散了,只有他們這幾個不放心希禮,才把他們的袍子藏在煙囪裏,重新趕回來看他。當時若不因希禮受傷,他們早已都逃到德克薩斯去了。但是他們見希禮騎不得馬,捨不得將他丟掉,才沒有走的。那時我想要替他們脫干係,必須能夠證明他們當時確是在別的地方,所以我就打冷街上帶他們到華貝兒家裏去了。」
「哦,我的天!」白蝶馬上m.hetubook•com.com丟下手裏的針線,鼓起腮膀子來說。「我老實說罷,我真不懂你們今天晚上害了什麼毛病了,你跟英黛兩個怎麼變得這樣難說話兒的!」
「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隊長皺起了眉頭,一看希禮已經伏在那裏打起鼾來了,媚蘭還在那裏嗚嗚的啜泣。「可是——你們是在那裏的?」
「你得馬上就說。」
「我看是的罷,」說著便又吐了一口。媚蘭就微微皺起眉頭,對英黛橫了一眼。
「倒也會想得著的,」他一面說一面咧了一咧嘴。「你拿牢那盞燈,思嘉。你不見得要燙壞衛先生罷。媚蘭小姐——」
思嘉向門口一看,看見瑞德伸手到後襟底下拔出兩支自動手槍來,阿基接了過去,一齊插在腰帶上。
「北佬要到這裏來嗎?」白蝶一面喊著,底下的雙腳就發起軟來,當即倒在沙發上,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了。
每次扶瀾跟希禮一同出門的時候,他們兩家的娘兒們總都聚會在媚蘭的客廳裏一同做針線,其時客廳裏的空氣總都非常的清靜,今天晚上也並無不同。屋裏生著火爐,空氣暖和而愉悅。中心放著一張桌子,四個娘兒們圍桌而坐,低著頭做著針線,桌上放的一盞火油燈,將一種幽靜的黃光照在她們臉上。四個人的長裾微微波動著,八隻腳兒一齊擱在腳凳上。衛德、愛啦、小玻的平靜的呼吸從育兒室裏傳過來。阿基坐在火爐旁邊一張杌子上,背脊向著火,嘴裏塞著一口的煙頭,手裏拿著一塊木頭勤勤懇懇的削著。他那一副蓬頭垢面邋裡邋遢的形況,和這四個整潔精緻的娘兒們相形起來,他就好像是一隻看門的老狗,她們四個像是四隻嬌養的小貓。
「阿基,你要再敢說一句這樣的話,我就要叫你滾出去了,」她對他嚴詞厲色的說。「這並不是她的過失。她做的事兒,不過是她自己覺得不能不這麼做的。我們那些先生們做的事兒,也覺得不能不那麼做的。凡人都一樣,覺得自己應該怎麼做,就照著自己的意思去做了。但是我們不能同樣的思想,也不能同樣的行為,所以我們要拿自己的意思去判斷別人,那是不應該的。你跟英黛怎麼好對她說這樣的話呢?現在她的丈夫跟我的丈夫也許一樣要——要——」
阿基嘟囔著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
「聽,」阿基輕輕的打斷她道。「大家都坐下來。外邊有馬聲。」
而那更重要的事情,卻實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政治集會!
「什麼我不知道?」思嘉也已經站了起來,怒氣沖沖的面對著英黛和媚蘭問。
「他死了嗎?」英黛和思嘉一齊喊道。
「逮捕,為的什麼?為喝醉嗎?要是餓狼陀人喝醉了也要被逮捕,那麼你們全部駐軍天天都該在監牢裏過日子,好罷,攙他進來,白船長,要是你自己還能夠走路的話。」
「晚安,甘太太。那一位是衛太太?」
「坐下來,」他簡捷地命令道,「拿起你們的針線。像沒有事兒似的縫著。北佬也許自從太陽下山就在這裏偵探我們了。聽見嗎?坐下來,縫著!」
「呸,這有什麼不可以?」瑞德咆哮道。「你再不信,你去問貝兒自己罷。讓我來把衛太太送到房間裏去。你把她交給我罷,阿基。是的,我抱得動她的。白蝶小姐,你在前邊照著燈。」
媚蘭的聲音突然像喊破喉嚨似的提高起來,嚇得大家都把眼睛瞪著她。她立刻伸起雙手去猛抓自己的胸口,及等阿基跑去捧住她,她已經暈過去了。於是滿屋子亂成一片。阿基將她從地上抱起來,英黛跑到廚房裏去取水,白蝶跟思嘉替她搧著,拍著手腕,艾恕則不住地嚷道:「那末大家穿幫了!那麼大家穿幫了!」
「你真是個好孩子,老三,你這回的事情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你如果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
「你請聽。媚蘭小姐,讓我來解釋一下罷!當時我從這裏出來,趕到蘇家莊上看了看,看見衛先生已經受傷了,當時跟他在一起的有艾恕,有米醫生,有梅家那個老頭子——」
「趕快,衛太太,也許還來得及的。」
並沒有人回答她,媚蘭也不加辯解,重新低頭縫起針線來。
「對不起,衛太太,我並不是不相信。你若肯擔保一句,我就不必搜查了。」
「你坐進馬車裏去罷。今天晚上我叫彼得一直送你到鬎鬁村,你在樹林裏躲過一夜,等天亮再搭火車到鍾氏坡,這樣比較穩當些。……得啦,寶貝兒,你不要哭了,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又並沒有受傷。白蝶姑媽,你把通關散借我用一用好嗎?嬤嬤,你去替思嘉姑娘拿一杯酒來罷。」
「不許動。他是被逮捕的了。中士!」
那天晚上,扶瀾將思嘉和白蝶姑媽以及兩個孩子都寄放到媚蘭家裏,自己就跟希禮騎著馬去參加政治集會了。這一來,把個思嘉氣得渾身都發抖。為什麼今天晚上他還要出門呢?什麼要緊不了的政治集會!今天她剛剛從外邊吃了大虧回來,說不定要發生什麼事故的!這可見得扶瀾太沒心肝,太自私自利了!剛才老三將她送回家來的時候,他也並不見得怎樣驚慌,從此一直到他動身出門的時候,他都非常平靜,像沒有這麼一回事似的。他聽她哭著敘述事情的經過,並沒有撓頭抓耳,現出十分難受的樣子,只能低聲下氣的問了問她:「心肝兒,你受了傷嗎?你受了驚嚇嗎?」
媚蘭抬起頭,彷彿一個小兵在那裏聽候命令一般。那時她心慌意亂,竟忘記了媚蘭這個名字是除了自己家裏人和老朋友之外從來沒有人叫過的。
「如果能不叫你過分感苦痛的話,英黛,」她忽又帶著一種挖苦的語氣說道,「那我要謝謝你,請你把今天晚上一逕瞪著我面孔上看的道理說給我聽聽看。難道我的面孔變綠了,或是什麼了。」
「他們到那裏去了?趕快說。這是生死關頭。」
思嘉瞅起眼睛從瑞德身邊看進去,看見希禮已經睜開了眼睛,心裏又砰砰跳個不住。媚蘭從盥洗臺上抓下了一條摺疊的毛巾,一撳撳在他那淌血不止的肩膀上,他就虛弱的抬起眼來,對著她的臉微微一笑。思嘉覺得瑞德的眼睛盯住自己看,知道自己心裏的情感已經分明寫在臉上了,但是她不管。希禮現在在流血,也許馬上就要死了,她是愛他的,卻給他肩上穿出那麼一個洞!她恨不得衝進房裏去,坐到他床邊,將他一把摟進自己懷裏來,但是她的兩條腿不住的發著抖,因而一步也動彈不得。她將手悶住了口,眼睛瞠視著媚蘭,見她又換一條毛巾,拼命撳住那創口,彷彿她能將血撳回他身子裏去一般。但是那條毛巾像是變戲法似的,一下又變通紅了。
思嘉重新又哭了起來,這回卻是為著憤怒而哭了。她受了一肚子委屈回來,望滿人家給她一番的安慰,並且答應她去替她報仇的。她倒情願人家大罵她一頓,譬如罵她不聽別人的警告,只算得自作自受之類,因為別人這樣罵她,也還可以見得那人心裏實在是替她著急,誰知扶瀾卻是這麼冷冰冰,彷彿把這事兒看得一點兒無關緊要!你看他那種態度,溫柔當然很溫柔,只是那麼心不在焉的,像有更重要的事情放在心上一般。
「我也忘記了。不應該在一個女太太面前,說這種話的。」
「不,我不會暈的,」媚蘭一面抓住了椅背,一面低聲說。
「英黛,哦!」媚蘭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聲音,但是她白著面孔,皺著眉頭,分明心裏熬著一種非常難受的痛楚。「思嘉,我來對你講罷,我們也許是早該告訴你的,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已經吃那麼大的苦,所以我們——所以扶瀾覺得不如——而且你對於三K黨人向來是公開反對的——」
「我確實是恨你的,」她用一種清晰而顫抖的聲音說。「但是我之所以不響,並不是為著假仁假義。我為的那件東西是你不懂的,因為你連普通的禮貌和普通的教養也還沒有具備呢。我之所以容忍你,是因我覺得我們自己應該顧全大體,捐棄小嫌,不然我們是難望打倒他們北佬的。誰知道你,你一向所做的事情都足以損壞我們上流社會全體的威信,足以羞辱自己的丈夫,又足以和*圖*書供給他們北佬以恥笑我們的把柄。在你呢,原是一向就跟我們大家兩樣的,但是他們北佬並不知道呀!他們北佬看不出你是沒有我們這種優良德性的呀!現在你到那些樹林裏去拋頭露面,惹得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來攻擊你,你就把我們城裏每個上等女人的臉都丟盡了。同時你又要使我們那些男人的性命發生危險,因為你闖出禍來,他們就不得不——」
「這我不便說,」瑞德故意裝起鬼頭鬼腦的樣子向媚蘭瞟了一眼。
「到底是——」思嘉剛剛說了半句,便給阿基打斷了。
「我就是,」媚蘭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她的個兒雖則小,卻現出了十分莊嚴的樣子。「我有什麼事情勞你這麼突如其來的枉顧?」
「你自己的丈夫呢?你對於他絲毫不覺關心嗎?」英黛說時眼睛裏面閃出了一種濃烈的恨毒,一面將手裏的一片毛巾不住的搓著扯著。
「讓我過去罷?」
「你這傻子!你當他真的是喝醉嗎?」
她想自己剛剛逃過了這麼大的一場危險,她們怎麼竟能夠這樣平靜這樣若無其事的呢?連她要想向她們申訴一番,以便發洩一下胸中的憤懣,她們竟也不許她,這些人為什麼這樣沒有心肝呢?
「怎麼,三K黨?」她幾乎是尖叫起來了。「怎麼,希禮是不在黨裏的?扶瀾也不會加入的!哦,他答應過不加入的呢。」
阿基點點頭,表示他完全懂得,又從眼睛裏露出一種光焰,彷彿對於瑞德不由他不欽佩一般。但是思嘉終究是莫名其妙。過去這半個鐘頭,在她好像像一場夢魘,她覺得自己是再也弄不明白的了。但是她看見瑞德對於這個迷人的局面竟能這樣的指揮若定,便稍稍感到一點安慰。
媚蘭似乎被他嚇麻木了,只是直楞楞的瞪住他的臉。
「你們是早就知道的,我可不——」
後來扶瀾叫她換衣裳,說他馬上就要送她到媚蘭家裏去坐夜了。她聽見了這句話,簡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今天自己經歷的事情,多麼的驚心怵目,扶瀾是不應該不知道的,既有這番驚心怵目的經驗,就該好好躺在床上養一會兒神,並且拿熱磚頭來熓著,拿暖紅酒來喝著,好使疲勞的身體和緊張的神經都舒適舒適,那裏還高興到媚蘭家裏去坐夜呢?這一種心理,扶瀾也不應該不能體貼。如果扶瀾真的是愛她,今天晚上他就無論如何不會丟開她走了。他該一逕登在她身邊,一逕捏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對她說,萬一她有個不測,他是無論如何活不下去的。誰知這套分內應做的事情,他一點兒都沒有做,叫她怎麼能不生氣呢?
阿基的聲音像個上鏽的門鍵,把思嘉的話切斷了。
扶瀾很平靜的聽著他的敘述,也沒有問他什麼。他當時的神氣,跟方東義逃到他家裏來求救的那天晚上一模一樣,彷彿這種事情是他們男人應該做的,一點兒不必多說,也一點兒不必動感情。
「梅家老頭子!」思嘉喊道。
媚蘭從坐位上站了起來,跟著阿基也站起來了。他們聽見那隊長正在厲聲的嚷道:「這兩個人是被逮捕了。」阿基立即將手放在槍柄上。
想到這裏,她不覺得捏緊了兩個拳頭,將四個指甲掐進自己手掌裏,直至掐出四個半月形的紅印來。她想媚蘭真是沒有心肝,希禮都要拿去絞殺了,她怎麼還能這麼平心靜氣在這裏讀書?也許希禮現在就已死的了!但是媚蘭的讀書聲音確實具有一種安慰的效力,她讀到書中最最悲慘的地方,思嘉倒覺得鎮定些了。
「我十分抱歉。」那隊長勉強鞠了一個躬。「我很希望大家能夠證明他們的確是在華貝兒家裏。請你告訴令兄一聲,明天早上軍事法庭開審的時候,他是非到不可的。」
「阿基,開門。」她平靜地說。
「嚇,你們南方人的鬼戲多得很,不論說在什麼地方都有五十個人替他證明的。艾先生,你跟我去。衛先生得有人替他宣誓作保,我才可以釋放。」
媚蘭像一陣旋風似的趕到門口,以致她的衣裾都飄了起來,露出了底下的膝褲。她等不得阿基伸手去抓門把手,便已將門唰的一下開開來。白瑞德出現在門衖裏,一頂黑色的軟帽直蓋到眼睛,外面的狂風將他的披肩吹得緊緊圍裹在身上。他向來很有禮貌,這回卻全不願了。也不脫帽子,也不向旁人招呼,眼睛專注在媚蘭身上,並沒有一句寒暄,突如其來的向她問起話來。
靜默籠罩了全屋,媚蘭也不再開口說話了,而在那靜默之中,思嘉聽見外面的風聲突然加緊起來。同時她就覺得一般的空氣都變緊張而險惡,卻不知是突然變成這樣的呢,或是一逕就這樣,因她自己心煩而沒有覺得?阿基臉上現出一種機警等待的神情,他那雙毛茸茸的耳朵一逕都像個大野貓似的豎在那裏。媚蘭和英黛也都像惴惴不安,只是勉強裝作鎮靜的樣子,外邊略有些動靜,都要側起耳朵來聽著。甚至連院子裏枯葉落地的聲音,以及火爐裏木柴畢剝的聲音,也足以刺|激她們的神經似的。
大家抖簌簌的服從了他的命令,連白蝶也撿起一隻襪子,拿在顫抖的手指裏縫了起來,她的眼睛卻像一個受驚的小孩子似的睜得大大,向周圍看了一圈,意思是要他們給她一個解釋。
這時媚蘭臉上的神情,跟那天在陶樂拿著一把指揮刀從樓上趕下來要幫助思嘉殺那北佬的時候一樣,兇得像一隻雌老虎,同時又非常機警。隨即她去打開了前門。
阿基從燈光底下看了瑞德一眼。
「不過,嗯——」瑞德很覺不好意思的說道,「不過事實上是,她今天晚上的確是到貝兒家裏去過的。」
「自船長,你真是聰明!我只要救得了他們的命,那怕你說他們今天晚上是在地獄裏,我也一點兒不介意的!因為我明明知道,並且那一個關切他的人也明明知道,我的丈夫是絕不會到那種可怕的地方去的!」
那北佬軍官在那黑暗的小徑上說道:「很對不起,衛太太,你的丈夫跟艾先生都被逮捕了。」
「你們如果不肯告訴我,我就要到城裏去查問去了。我會見人就問,一定要問個明白才——」
阿基正預備要走,忽又掉轉頭來將它的獨隻眼瞟了瑞德一下。
「我是不會聽你命令的,」他將一段煙頭從這邊搬到那邊,對他乾脆地說。
「我是衛先生的妹妹。我可以保他隨傳隨到的,」英黛冷淡的說。「現在你可請走了。今天晚上也給你們鬧夠了。」
「你住嘴!」阿基簡捷了當地喝住了她。「你也不要開口,媚蘭小姐。你請出去罷,你這天殺的提包黨。」
「什麼意思?意思就是你把甘先生和希禮兩個人的性命都要送掉了!」英黛心裏雖害怕,聲音裏面卻像是大得勝利似的。「你不要拿媚蘭搖罷。她快要暈過去了。」
思嘉走上前一步,接過了燈,怕它掉下去,雙手牢牢的捧著。希禮的眼睛重新閉上了。他的裸|露胸膛慢慢地鼓了起來,快快地縮了進去,而肩上的紅流不住從媚蘭的指縫裏氾濫而出。模模糊糊地,她聽見阿基躑躅躑躅走過去,走到瑞德面前,瑞德便低聲對他說了一連串的話,說得非常的快。當時她的心思完全注在希禮身上,所以對於瑞德的話就只聽見:「拿我的馬去……吊在外邊……要拼命的跑。」
於是思嘉也有些疑惑起來。她們今天有什麼事故嗎?大概是她自己驚嚇過度了,所以剛才沒有注意到的罷?是的,媚蘭雖則在那裏硬裝鎮靜,空氣卻跟往常坐夜的時候完全不同,分明大家都十分神經過敏,而且絕不是由她自己今天下午的事情引起來的。於是她在暗中窺測各人的神色,而不期跟英黛的視線碰了一個頭。原來英黛也正在暗中看她,眼睛深處隱藏著一種冷酷,那是更毒於憎恨,更甚於侮蔑的。
「那末他們常常說出去開會,原來都是到黨裏去的?哦,他是答應我不加入的呢!現在北佬就要來了,要來把我的木廠也拿去。店舖也拿去,並且拿我去坐監牢了——哦,剛才白瑞德來了又是什麼意思呢?」
「哦,衛太太,他們是一早就有嫌疑的,只虧得他們手段巧妙,今天晚上卻出了事了!我怎麼知道的?剛剛我跟兩個北佬隊長打撲克,hetubook.com•com他們喝醉了,把消息洩露給我的。他們北佬知道今天晚上有事情,都已經有了準備,那些傻子簡直自投羅網呢?」
那時思嘉忿怒與傷心交併,一時回不出話來,老三便代她回答,說她不過受了點驚嚇,並沒有受傷。
「我很佩服你說話坦白——我要謝謝你。」瑞德向她鞠了一個躬,嘴角癟起一個有趣的微笑。「現在你趕快去罷,打小路上走,回來的時候倘使看見近旁有兵士,你就不要走進屋子來。」
「你不要怕,」瑞德說,他的聲音裏邊隱隱含著一點嘲諷的調子。「他是不會死的。現在你進去替衛太太照著燈。我要叫阿基出去辦事了。」
英黛冷淡的點了點頭,就將手放在門把兒上,表示願意他們立刻就走的意思,隊長和中士退了出去,艾恕在後邊跟著,英黛就將門碰的一下關上了。隨後她理也不理思嘉,便急忙到各窗口去將窗帘一一拉下。思嘉兩條腿兒不住的抖著,只得在希禮剛才坐過的那把搖椅上支住了。她偶然低頭一看,看見椅背靠頭的地方印著一片黑漬,比她自己的手掌還大。她覺得稀奇,伸手去摸了一摸,便不由大吃一驚,原來粘搭搭的摸上一手紅來了。
思嘉和白蝶驚惶失措,只是面面相覷著。英黛像一頭精瘦的老貓,急忙趕到媚蘭身邊去。
說到這裏,她的眼光偶然觸到英黛面孔上,就把說話截住了。原來英黛正在急促地呼吸,並把一雙光禿禿的灰色眼睛盯著思嘉的面孔,對她射出一種死一般冷酷的光芒。
「你為什麼把他送回家來的,你這傻子?」英黛嚷道。「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為什麼把他送回家來的?險些被他們逮去了!」
「英黛!」媚蘭緊緊抓住手裏的活計,帶著警告的語氣叫了她一聲。
說著,他唰的一下出去了,他那黑色披肩消失在黑夜裏面,彷彿只是一個黑影子,但是隨即聽見外邊的砂石軋礫一陣響,接著便是馬蹄聲音風馳電掣一般的去了。
「謝謝你。我立刻就騎馬趕過去。要是北佬到這裏來了,你們只裝做什麼事都不知道。」
「有兩個——兩個男人在地窖子裏。你設法把他們駝上馬背,拿到華貝兒家背後那片空場上去——就是在她家後門跟鐵路之間的那一片。你得當心。要是有人看見你,你是要跟他們一樣拿去絞殺的。你把那兩個人放在空場上,各人身邊放一支手槍——就放在他們手裏罷。這兒,你拿我的手槍去。」
「坐下,」阿基拿眼睛盯住了思嘉。「我來告訴你。今天下午你到外邊去瞎逛,逛出禍來了,原是你自作自受,可是衛先生、甘先生,還有別的許多先生們,今天晚上出去替你報仇了。他們要去找那個黑人跟那個白人,找著了就將他們殺死,並且要把整個珊堤鎮都掃滅乾淨。如果剛才那個提包黨說的話是當真的,那末北佬已經得到了風聲,已經埋伏軍隊在那裏等候他們,他們要去自投羅網了。如果那姓白的說的是假話,那末他就是一個奸細,是到我們這裏來探聽消息的。現在他一定已經告發到北佬那裏去了,所以我們那些先生們也仍舊逃不了的。不過他如果真的是一個奸細,真的去告發他們,我是絕不饒他的,非要送他那條命不可,那怕拿我自己的命去拼也是甘心的。即使我們那些先生們幸而沒有給北佬逮住,他們在這裏也住不成了,非要立刻逃到德克薩斯去隱姓埋名起來不可了。總之,都是你闖的禍祟,他們的命都要送在你手裏了!」
「不要,阿基,不要!」媚蘭一面喊,一面抖簌簌的伸手抓住瑞德的臂膀,彷彿要保護著他,不讓阿基去攻擊。「出了什麼事情了?你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還好,離開肺部還很遠,」他說。「要不是肩胛骨打碎了,那是一點都不嚴重的。多拿幾條毛巾來,太太們,有棉花更好,還要一點白蘭地。」
「阿基把他送到華家後面的空場上去了。他是死了。腦袋打穿了。」
「希禮現在那裏?他碰到什麼了,媚蘭?」思嘉嚷道。
「是的,一個人要做傻子是不會嫌太老的。同時還有你家的亨利伯伯——」
遠遠聽見一陣馬啼的聲音和歌唱的聲音,因為門窗關著聽不大清楚,但仍舊是辨得出來的。後來歌聲漸漸移近來,方才聽出是北佬兵士常常唱的那隻打進肇嘉州,唱的人仍是瑞德。
阿基將兩隻手叉進希禮膈肢窩底下:白蝶也抖簌簌的站起來預備走了,那個軍官突然喝道:
「外邊是誰?」他不等來人敲門,先問了他一聲。
當時思嘉心裏雖然嚇,眼睛卻看得清清楚楚,覺得瑞德當時臉上是絲毫沒有表情的,但是媚蘭分明看出了另外一種東西,一種使她可以對他信任的東西。當即她挺直了她那細小的身子,用著一種平靜而卻顫抖的聲音說起話來。
媚蘭毫不動情地挺起了她的身子。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呀?你們如果再不告訴我,我就要發起瘋來了!」思嘉將手放在媚蘭肩膀上,將她拼命的搖著,彷彿以為自己多用一點力,就可以把她的回答搖出來似的。
「我的天,我的天,我不懂!要送希禮的命!求求你們,你們那個告訴了我——」
「不要跟他說什麼,」她急促地喊道。「他是奸細,他是提包黨!」
「不如說出來的好!」
「嗯,」阿基哪噥道。
「你把每支手槍都開出一顆子彈。要使人家看起來確像是決鬥死了似的。你懂得嗎?」
「那末真有這種事情了!」思嘉心裏感著一陣說不出所以然來的痛楚「那末他的確是跟那姓華的傢伙同居的了,房子都是他的呢!」
「那末你怎麼——」
「我有鑰匙的,」瑞德乾脆的說,說時向媚蘭瞟了一眼。
阿基也回了英黛一眼。
「英黛,」她低聲說。「英黛,希禮是——他是受傷了。」
「當然,甘先生是在黨裏的,希禮也在黨裏的,我們所認識的一切男人都在黨裏的,」英黛很覺自豪的喊道。「他們都是男子漢,是不是?又都是白種人,都是南方人,是不是?他們去入黨,你是應該覺得自豪的,不應該讓他們藏藏躲躲,彷彿以為這事兒怪難為情似的,而且——」
英黛向媚蘭看了看,看見媚蘭眼裏藏著無窮的恐懼。思嘉急忙站起來,將手裏的活計扔在地板上。
「從前爸爸不嚼煙,我是頂覺得高興的——」白蝶也開起口來了,但是媚蘭不再等她往下說,便皺起眉頭對她狠盯了一眼,隨即老實不客氣的將她罵起來。
「他身體太虛弱,要逃也逃不了。不送家來我是沒有別的地方可送的,衛小姐。而且——你願意他跟東義一樣逃避到別處去嗎?你願意你的許多鄰舍都到德克薩斯去隱姓埋名起來嗎?現在倒還有一個機會可以把他們的干係弄得乾乾淨淨,只要貝兒肯——」
這時前面院子裏的聲音鬧成一片了。裏面有夏隊長的吆喝聲和盤問聲,艾恕的尖叫聲和傻笑聲。瑞德的聲音顯出了非常暴躁,希禮的聲音也完全改了樣了,只聽見他不住的喊著:「見鬼!見鬼!」
在瑞德的黝黑臉上,不耐和禮貌交戰著。
「你,艾恕,你也覺得好意思嗎?你竟不怕你那可憐的母親說話嗎?嚇,跟白隊長一起去喝酒了呢——他——他是一個跟北佬要好的提包黨呀!哦,衛先生,你怎麼會這樣子的?」
思嘉聽得不耐煩極了,幾幾乎要破口罵出「管他媽的音樂會」來了。她只想大家談她今天的事情,只想把她自己今天身歷的事情詳詳細細對大家敘述一遍,彷彿她使別人聽了受驚嚇,就可以減輕她自己心裏的驚嚇似的。她又要對大家表白自己多麼多麼的勇敢,彷彿她聽見了自己表白的聲音,就可以證明自己的確是勇敢一般。但是她每次提出這個題目的時候,媚蘭總用一種巧妙的法兒故意將它岔到別的事上去。這把思嘉惱的幾乎不能容忍了。怎麼大家都跟扶瀾一樣卑鄙的!
「他?」
「你要聽他的話,」媚蘭厲聲道,「而且要趕快的做。白船長怎樣吩咐你你怎麼做。思嘉,你來拿住燈。」
「管他媽的醉不醉!」那隊長嚷道。「那怕他醉得躺在陰溝裏?我又不是警察。今天晚上三K黨人襲擊珊堤鎮,殺了和_圖_書一個黑人跟一個白人,他跟艾先生都有關係,現在他們兩個都被逮捕了。衛先生還是為頭的呢。」
說到這裏,瑞德咧開嘴來,又接著說道:「米醫生裝醉裝不像。他覺得自己跑到這種地方來,已經大失面子了。可是你家的亨利伯伯跟那梅老頭子都裝得非常之像。這一幕戲要是沒有他們這兩個腳色,那是要大大減色的。他們都演得興高采烈。當時他們兩個裝做互相扭打的樣子,那個梅老頭子真的向亨利伯伯一拳揮過去,我怕亨利伯伯眼睛都烏青了呢。他——」
「我不去,」媚蘭一面嚷,一面怒氣沖沖的拿手帕拍著眼睛。「我是有權利可以知道的。今天晚上我的丈夫到底在那裏?」
「哦,英黛,你不要響了。」媚蘭嚷道。
「我可以擔保,可是要搜查儘管搜查。他們現在城裏甘先生的店裏開會。」
「你告訴我。他們到那裏去了?他們有一個聚會的地方嗎?」
「哦,天!」白蝶姑媽喊道。
「今天晚上?」瑞德呵呵大笑起來,直笑得氣急敗壞,一唬坐在一張沙發上,拿雙手捧住了頭。「不是今天晚上罷,唐,」他轉過一口氣來接著說。「今天晚上他們兩個一逕跟我在一起,從八點鐘直到現在。」
阿基模模糊糊地問了些問題,便聽見瑞德答道:「就在蘇家莊子上。你可以看見最大一根煙囪上掛著幾件袍子。你燒掉它。」
「扶瀾是在——華貝兒家裏嗎?」
「我聽見你口口聲聲講著保護,我真覺得頭痛了。郝思嘉!你是本來不要人家保護的!要不然的話,你就絕不至於這麼東奔西跑,招搖過市,想要那些男人來著你的迷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也是你自作自受,如果真是有天理的話,這樣還算是便宜你的。」
「做活!」阿基用一種粗厲的低聲下了命令,當時那三個娘兒們正被媚蘭那種冰冷的聲音刺動神經,卻也不由得不撿起活計,重新把頭低下去。
阿基在那裏簌簌的削著塊木頭,這聲音也使她覺得懊惱,禁不住皴起眉頭橫了他幾眼。但是她突然間又覺得奇怪起來,像他這樣一個粗人,怎麼竟能耐心耐氣拿著一塊木頭玩兒的?平常他替她們守衛的時候,他總躺在一張沙發上打鼾打得鬍子一翹一翹的,今天他為什麼不睡呢?平常他也偶爾削木頭,媚蘭或是英黛總要叫他拿一張紙頭墊著,不讓木屑落到地上去,今天卻又不同了。他已經把火爐前面的一條地毯弄得一塌糊塗,可是媚蘭跟英黛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是什麼緣故呢?
媚蘭不住說著音樂會裏的事情,說到關於下次表演的程序,男會女會兩方怎樣怎樣鬧意氣,怎樣怎樣雙方都不肯相下,她自己怎樣怎樣替他們調停,嚕哩嚕囌的講個不歇。
「不,衛小姐。你是有工作做的。你得去找一個醫生來——可不要找米醫生。他是跟這樁事情有關係的,也許這一刻已給北佬拿去審問了。找個別的醫生來。你晚上獨個人出去害怕嗎?」
「我想跟衛先生、甘先生談幾句話,可以嗎?」
她正對著他出神,不想阿基突然朝過火爐那邊去,呸的吐了口煙汁,那聲音非常之大,竟像是炸彈爆發一般,把英黛、媚蘭,白蝶都嚇得真的跳起來。
她驟然唸著這個名字的時候,彷彿覺得它十分陌生,並不了解它的意義似的,然後:
媚蘭仍舊不回答。
阿基將彎刀插|進靴統,手槍解開來吊在褲帶上,便躑躅躑躅地走到門口去將門揎開。白蝶一經看見一個北佬隊長領著一群藍軍服的從門衖裏走了進來,便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像一隻小耗子看見捕鼠籠的門突然落下時一般。但是其餘的人都一聲不響。思嘉一看那個軍官是她認識的,心裏微微感覺到一點寬慰。原來那隊長姓夏名唐,是瑞德的一個朋友,從前向她買過木料去造房子的。她知道他是一個上等人,也許不至於把她捉到監牢裏去。那軍官一看見她也就認識她,立刻去掉了帽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鞠了一個躬。
瑞德連帶都不帶她一眼。
後門突的開開來,英黛進來了,丁老醫生在後邊跟著,一頭白頭髮飄呀飄的,披肩底下隆然鼓起一隻破皮筐。他一聲不響,向大家略略點了一點頭,便去掀開希禮創口上的毛巾。
「對著太太們說怪難為情的。如果太太肯到外邊去耽一會兒——」
那中士拖著一隻槍走進房來,瑞德便裝起勉強站穩身子的樣子,一把抓住了隊長的臂膀,瞅起眼睛看著他。
「那末你等明天早晨來逮捕罷。他們醉得這個樣兒,總是逃不走的了。不過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在賭場裏喝醉了酒也算犯罪的!你放心,唐,現在有五十個見證可以證明他們是在貝兒的家裏的。」
前面臺階底下起來一陣模模糊糊的爭辯聲,夾入喋喋不休的詛咒聲,隨後就有幾個人的雜亂腳步聲響上臺階來,於是希禮在門衖裏出現了,臉上雪白著,頭像潑浪鼓似的搖著,頭髮蓬得跟雞毛子一般,從頭頸直到膝頭都用瑞德那件黑披肩緊緊裹著。艾恕和瑞德的腳步也是搖搖幌幌的,卻是一邊一個將他攙扶著,看起那樣子,要是沒有他們的攙扶,希禮早已一個倒栽蔥栽倒地上了。那個北佬隊長跟在他們後邊,神色之間混合著了懷疑和有趣。他在門衖裏站住了,背後跟來的兵士都在那裏探頭探腦,彷彿在看什麼新聞兒。外邊的冷風打他們身邊掠過吹進屋裏來。
「哦,這都是我的不好!」她在心裏自怨自艾道。「英黛跟阿基的話是不錯的。這都是我的不好。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會去加入三K黨的呀?我做夢也想不到我真會闖亂子的呀!可是我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媚蘭的話也不錯。凡人要做的事情都是他們不得不做的,我不得不維持著這個木廠!我不得不去弄錢!現在大概是要前功盡棄了,這就都是我自己不好了!」
「不,」英黛說時一雙灰色的眼睛閃爍著。「我不怕的。」一面說,一面她就從穿堂裏的一隻鉤子上拿下媚蘭一件連兜兒的斗篷來。「我去找丁老醫生去。」這時她的聲音已不像剛才那麼慌張,並且竭力裝出平靜的樣子。「我很對不起,剛才叫你奸細,叫你傻子,我是不懂的。你這樣幫助希禮,我十分感激——不過我還是一樣的瞧你不起。」
「你在這裏是什麼事都不能做的。咱們到客廳裏靠火去罷,」他對思嘉說著,一面就將她推出房去。思嘉覺得他的手和聲音都非常溫和,跟平常完全兩樣。「你今天這一天是夠受的了,是不是?」
「這絕不會是希禮!」思嘉心裏胡思亂想道。「希禮從來不會喝醉的!瑞德越喝醉聲音越平靜。也從來不會像這樣狂喊!」
「他們正在扯她的衣服,俺就趕到了。」
「不要,」媚蘭低聲說,語氣間十分堅決。「不要。你讓我來對付罷。」
馬蹄之聲漸漸移近來,越來越顯得清楚。末了聽見一陣馬具琳瑯的聲音,以及紛呶雜亂的人聲蹄聲到門前戛然而止,便聽得一個人的聲音喊了一聲口令,隨後就是一陣紛亂的腳步,從兩側的院子向後廊那邊散了開去。立即,大家覺得有一千隻敵意的眼睛從前面那個沒有帘子的窗口窺探他們,那四個娘兒們便都低下了頭,戰戰兢兢做著手裏的針線。思嘉的心在自己胸腔裏不住尖叫:「我殺了希禮了!我殺了希禮了!」她始終不曾想到自己或許也殺了扶瀾。當時她心裏就只呈現著一幅希禮的畫像,畫著他僵臥在北佬騎兵腳下,頭髮浸在血泊裏,此外便無餘地容納別的東西了。
那軍官的眼睛向四周圍迅速閃過了一匝,在每個人的臉上停了一會兒,然後移到中心那張桌子上,又移到旁邊的帽架上,彷彿是在搜索男人的形跡。
「衛太太的話你還不相信!」阿基翹起鬍子來說。
白蝶的手抖得非常厲害,她那盞燈隨時可以危及房子的安全,但是它居然沒有把燈丟下手,竟是一步一步照著過去了。阿基嘴裏嘟噥著,將兩隻手叉進希禮的腋下,一把抱了他起來。
「我們怕你知道了要害怕呀,」媚蘭很傷心的說。
「三K黨——」
「攙他進來罷,白船長,」她用著一種清晰的聲音叫道,裏面分明帶著一點深深惱恨的意思。「我看你們又把他灌醉的了。攙他進和-圖-書來罷。」
「你不要告訴他!他是來哄騙你的!」英黛把眼睛瞪著瑞德嚷道。「他不是說剛才還跟北佬的軍官在一起嗎?」
「你讓她講罷,」思嘉也嚷道。「我是很高興聽的。我早就知道她心裏恨我,她偏要那麼假仁假義,不肯認賬。她如果也想那個男人會著她的迷,她是會一天到晚赤身露體在街上跑的呢!」
思嘉覺得總有什麼事故發生了,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總有什麼事故就近在眼前,卻不知道到底在那裏。她看了看白蝶姑媽那張天真爛漫的胖臉,只見她鼓著兩個腮幫子,便知她也跟自己一樣莫名其妙的。但是阿基、媚蘭、英黛分明都知道。在那十分深刻的沉默之中,她幾乎可以覺到媚蘭和英黛的思想正在發狂似的打迴旋,像是關在籠裏的松鼠。她們雖則竭力裝做無事的樣子,卻是明明知道有什麼事情,而且正在等待著什麼事情。而她們那種內在的不安,不久就傳達到思嘉心裏,使得她的神經越加不能安貼。她手裏雖然拿著一根針,心卻不知飛到那裏去,以致一針刺進自己的拇指,痛得禁不住尖叫出來,把大家嚇了一跳,這才自己拿兩個指頭捏住了,擠出了一顆晶瑩的鮮血。
瑞德跟艾恕把希禮輕輕放在一把搖椅上,瑞德身子搖搖幌幌的像也要倒下去了,急忙抓住了椅背才得站穩,然後僵著舌頭向那隊長說起話來。
「真的嗎?」
「哦,對不起,我應該叫衛太太……」
「後來我看見貝兒,我就對她說明事情的內幕。我們交給她一張名單,叫她跟她那些女孩子證明那些人今天晚上一逕都在家裏。我們出來的時候,又因為大家特別注意我們,便故意裝著酒醉,自己打起架來,故意叫她家裏的兩個相幫將我們拖下樓來,一路喧嚷出去,使得酒吧間裏的客人大家都看見。」
阿基這邊說著這些話,媚蘭那邊一逕留心看著思嘉臉上的神色,見她先是漸漸的明白過來,隨後就現出惶恐萬狀的樣子。她便急忙站起來,拍了拍思嘉的肩膀,面上現出怒容來。
她於是忽然記起東義到她家來求救的那一夜。當時東義已跑得精疲力竭,身上又沒有一個錢,倘使她們不拿錢給他,拿馬給他,他是早已就被絞殺了,倘使扶瀾和希禮現在還沒有死,他們就也處於東義當初的地位,也許還不如他呢。現在家裏已經給兵士包圍起來,他們是不能回家來拿錢拿衣服的。而且左鄰右舍恐怕都有北佬在那裏監視,他們要借也沒處去借。
「你要我告訴你,我不會感覺苦痛,倒會感到快樂,」英黛說時眼睛裏閃出光亮。「你剛才把甘先生這麼一個好人說得這麼一錢不值,我實在不平之至,而且你如果知道——」
瑞德仍舊不看她。他的眼睛牢牢盯在媚蘭的雪白面孔上。
「你抱衛先生上床去罷。我從今以後是不好意思再見他的面了。」
經過了許久許久,媚蘭的聲音就漸漸顫抖起來,漸漸拖長而歸於靜默。她旋轉頭向著窗口,彷彿窗口已經沒有人在那裏窺探似的。大家見她做著靜聽的姿勢,也都抬起頭,也都做著靜聽的姿勢。
「你絕不能使我相信這樣一個誑!」
「你是縫得一寸長一針了呢,」白蝶說著,氣就稍稍平了些。「你得把它統統拆下來重新縫過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瑞德從思嘉手裏接過了燈,將它放在桌子上,媚蘭和英黛忙著找東西去了。
「謝謝你,」瑞德說,說時他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絕不敢這麼潛妄的,媚蘭小姐,」他的聲音含有抱歉的意思,「剛才我說衛先生在華貝兒家裏,實在對不起得很。我很抱歉,不得不將他跟旁的許多人都牽涉到這麼一個——一個——但是我從這裏趕去的時候,路上倉卒想不出別的計策來,只得用這樣一個下策。我知道我的說話他們是會相信的,因為我在北佬軍官裏面有很多很多朋友,他們都當我是他們自己人,因為他們知道我在本城一向都是——怎麼說法呢?就說不得眾的罷——一向都是不得眾的。今天晚上,我吃了晚飯就在貝兒酒吧打撲克。這是有十來個北佬兵士可以替我做見證的。貝兒跟她家的那些女孩子,也很高興騙他們,說衛先生跟別的一些人也一逕都在樓上。北佬會得相信她們的。他們這班人怪就怪在這種地方。照他們想起來,像貝兒她們那種行業的人,都絕不會有愛國心的。他們如果要查究什麼男人的踪跡,斷不相信我們上等女人的話兒,倒肯相信那些窰姐兒的見證。現在既有我這提包黨出面擔保,又有那些窰姐兒肯來作證,我想他們是可以擺脫關係的了。」
「他們不在家,」媚蘭說時,聲音是柔軟而陰冷的。
「一個人都沒看見。我們是從鐵路方面一頭秘密的後門進去的。這頭門一逕都沒有燈,一逕鎖著的。」
「哦,白船長,你用不著道歉!你若是光叫我媚蘭,不加小姐的稱呼,我應該覺得光榮的!我覺得你是我的——我的兄弟——或是——或是堂兄弟一般。你真是好心,也真是能幹!我怎麼謝得盡你的?」
思嘉的心思本來就不很靈敏,一時之間她竟一點摸不著頭腦。她明明知道瑞德跟希禮都沒有喝醉,又知道媚蘭也明明知道他們沒有喝醉的。又想媚蘭向來都幽閒貞靜,現在在這些北佬面前,怎麼這樣大呼小叫的,竟變得一個潑婦一般了。
「我心裏慌得緊,簡直縫不下去了,」她將手裏縫補的東西丟在地上,一面對大家說。「我心慌得快要叫出來了。我要回家去睡覺去了。扶瀾他是明明知道的,他就不該出門呀。他是全靠一張嘴儘管說保護女人,保護女人,不讓黑人侮辱,不讓提包黨侮辱,可是臨到該他保護的時候,你看他到那裏去了。他肯在家裏照看我嗎?不,他跟一班男朋友出去瞎逛了。你想他們會得做出什麼好事來,都是光在嘴裏說說的,而且——」
「不。」
「哦,得啦,姑媽!你這個人專會闖亂子。」
瑞德的聲音是遲鈍的。
「你吐痰唾一定要吐得這麼響嗎?」英黛現出神經大受刺|激的樣子對他嚷道。思嘉看見這情形,又覺得十分詫異,因為英黛一向態度極鎮靜,不會對人這樣狠聲狠氣的。
她由他領到前面客廳裏去,雖在火爐旁邊站著,身上卻禁不住簌簌抖起來。現在她胸口裏那個疑團越脹越大了。她已覺得事情絕無可疑了,覺得那可怕的事情已經十分明白了。她抬起頭,看了看瑞德那張毫不動情的臉,一句也說不出來。然後:
英黛從坐位上一唬跳起來,她那柴枝一股的身軀氣得像碰到狂風一般在發抖。
英黛的視線移轉到阿基身上,但是臉上已經沒有剛才那種懊惱的氣色,而換上了一種探問的神情了。但是阿基並沒有看她,卻恰好與思嘉的視線相接觸,思嘉這才覺得他眼睛裏也隱藏著跟英黛剛才一樣的那種冷酷。
「白船長,讓我進去罷。」
他微微鞠了一個躬,出去了,隨手將門帶上。隨即聽見下命令的聲音,混在風聲裏面道:「將房子四面圍起來。每一個門口窗口都站一個人。」然後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思嘉一看每個窗口都現出一張模模糊糊的鬍子臉來,不由心裏砰砰的跳個不住。媚蘭卻從從容容的坐了下去,伸一隻手向桌上取了一本書來,並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那是一本已經讀得破爛不堪的悲慘世界,從前聯盟州的兵士最最喜歡讀的。他們常在營火的旁邊讀它,並且把它叫做李氏的悲慘世界。媚蘭現在將它從半中間翻開來,用著一種清晰而單調的聲音慢慢讀著。
「瑞德,這是我一點都不知道的——」那時雖有冷風吹在那隊長的背脊上,他卻不住在那裏淌汗。「你聽我說!你能不能起一個誓,擔保他們是在——是在華貝兒家裏呢。」
瑞德從那昏暗的穿堂裏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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