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哦,瑞德,飢餓真可怕的哪!」
「哦,可是我是喜歡流氓的。我青年的時代就在一隻沙船上做賭徒,我是了解他們那種人的。可是我對於他們的本相,卻一點兒也不盲目。與於你——」他又笑了起來——「你是沒有辨別人的本能的,不能分別下賤人和偉大人的。有時候,我想你生平接近過的偉大女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你的母親,一個是媚蘭小姐。可是她們對於你,似乎都沒有留著怎樣深刻的印象。」
「我倒有些不信。他們這種人是寧死也不肯屈服的呢。」
「哦,瑞德,我冷,我餓,我疲乏,可是我找它不著。我在霧裏跑了半天了,我仍舊找它不著。」
「哦,」思嘉立即放下臉來說。因為自從開始渡蜜月以來,她一逕都在心裏打算,要問瑞德借一千塊錢,再去買五十呎地來擴充她那木料場。
「當然,當然。你是很慷慨的。」
「這我也知道。但是我買總得買給她,要不要隨她。」
「那末我來買一件東西給她。我記得我自己的嬤嬤常常說的,她將來上天的時候,只要一件絲紗布的小馬甲,質料要硬的,硬到可以自己豎得起,又要粗的,讓上帝看見了會得當是天使的翅膀。我就去買些紅的絲紗布來給嬤嬤,讓她去做一件漂亮的小馬甲。」
「看見過,不過不是在瑞士。瑞士人很聰明,對於建築的美特別敏感的。你真的要這樣一所房子嗎?」
「廊子欄杆上面的花樣是鋸齒形的罷?」
「怎麼——怎麼,到五尖頭去買地皮呀。我可以打賭,有你那幾個錢,整個五尖頭都可以買回來了。」
有幾天早晨起來,他會叫女用人走開去,親自去把她早餐端進房,親自一樣樣餵給她吃,彷彿她是一個小孩子。或是當她梳頭的時候,他把她手裏的頭髮刷子接過去,站在背後給她耐心耐氣的梳著。但是有些早晨起來,他見她還沒有醒,便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搖她醒來,並且掀開了她的被頭,在她的光腳牙子底下撓癢癢。有時她把自己經營事業的經驗談得津津有味,他會仔仔細細的聽著,並且稱讚她能幹聰明,有時他卻聽得不耐煩,甚至於要罵她刮皮,罵她強盜。他要帶她去看戲,或到其他不很正當的娛樂場所去,卻又故意跟她惡作劇,在她耳邊譏諷她,說這種地方是她不應該去的,他鼓勵她有話不要放在肚子裏,態度要倜儻,面皮要厚些。她聽慣他說那種俏皮話,刻毒話,覺得很可以戳傷別人,也竭力的學起來說。但是她並沒有他那種幽默的意識,也沒有他那種譏笑自己的本領。
「合眾國的政府?」她一邊問,一邊驚異得一唬坐起來,險上的淚痕還沒有乾去。
不錯,正如瑞德當初的預言,結婚是有很多快樂的。不但快樂,並且學會了許多事情。這是思嘉覺得很奇怪,因為她總以為生活不能再有什麼可以教她了。誰知道現在她的興趣竟像一個小孩子一般,幾乎每天都有一個新鮮的發現。
她又亂買一陣給家裏人。給衛德的是一隻毛氄氄的小狗,這是他已經想了好久的了,給小玻的是一隻小貓,給愛啦的是一隻珊瑚小鐲子,給白蝶姑媽的是一個鑲寶石的沉重的項圈,給媚蘭和希禮的是一部莎士此亞全集,給彼得伯伯的是一全套駕馬的行頭,內中包括一頂馬夫戴的緞帽子,上邊裝著個刺兒,給蝶姐和阿媽的是論疋的衣料。此外還有在陶樂的那些人,也個個都有豐盛的贈品。
吃晚飯時大家都不響,思嘉只得拼命熬忍著,因為這是她在新奧爾良吃的最後一頓晚飯了,而且那天菜裏有一道龍蝦,她本預備痛痛快快受用一番的。現在瑞德放著這麼一張面孔給她看。叫她還那裏吃得出滋味來呢?但是她仍舊撿了一隻頂大的吃了,又喝了不少的香檳。大約氣憤之下吃東西難以消化,那天夜裏她就又做起從前那種噩夢來了。她夢見自己回到陶樂,只看見一片荒涼。母親剛剛死,她覺得孤孤零零一無依靠了。又彷彿有種可怕的東西在她後邊追趕,她在那裏跑,跑在一陣濃霧裏,跑得心都快炸了,一面跑一面哭喊,拼命找著那個不可知的安全地方。
和_圖_書可是你買點什麼給嬤嬤呢?」瑞德將那一大堆物品看了看,問思嘉說。
「哦,瑞德,那塊地皮是好極的!我也早就想要一所房子了。要一所大大兒的。」
他輕輕將她放在床上,在黑暗裏摸索著,點起一根蠟燭來。在那燭光裏,他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皺著一臉堅硬的紋路,他的面孔竟像是一塊石頭,一點表情也看不出。他的襯衫已經解開了釦子,一直裸|露到腰部,顯出一個棕褐色的胸膛來,上面有黑毛長得密密。思嘉,仍舊還怕得簌簌發抖,及看見他那胸膛,覺得它非常強壯而堅硬,便對他低聲說道:「你抱著我罷,瑞德。」
「那麼我們到底有一件事情是同意的了。我想造一所白泥灰的,欄杆什麼的都用熟鐵,像這裏這些西班牙式的房子,你覺得怎樣?」
思嘉也不問他什麼,只是淡淡然的不理他,等吃完早飯,她就在他面前換好了衣服,獨自出去買東西去了。買好東西回來,他也已不在家裏,及等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
「那是我不知道的。可是你不要嚇得這個樣兒,思嘉。我們的新任州長就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不過因為時勢太不穩定,不願意拿我的錢去給地產縛殺罷了。」
「這個城裏所有再好不過的人都在挨餓了,」瑞德說。「都已住在茅棚子裏了,至於那些茅棚肯不肯招待我進去,我都還說不準呢。你知道,思嘉,從前打仗的時候,我就在這裏進行我的種種萬惡的計劃,誰知我的這些朋友記性好得很,到現在還沒有忘記我呢!思嘉,你是一逕使我覺得高興的。你一逕喜歡那種不應該喜歡的人,和不應該喜歡的事。」
至於跟瑞德手挽手兒出去走,也是使人非常興奮的,因為瑞德長得很漂亮,使她到處都覺得自豪,不知怎麼的,從前她彷彿從來沒有想到過他的相貌,因為在餓狼陀的時候,人家只有工夫談論他的壞處,沒有工夫談論他的相貌了。但是到了新奧爾良以後,她就看出所有的女人都要對瑞德目迎而送,瑞德彎下身去跟她們親手的時候,也要使她們簌簌的顫抖起來。由此思嘉才知自己的丈夫頗能夠吸引女人,因想那些女人或許都在艷羨自己的幸福,而於是乎覺得自豪了。
「你找什麼呀,心肝兒?」
「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呢!」
「廊子的檐頭又有流蘇一般的東西掛下來的罷?」
「你又要提起這樁事來嗎?」
那些男人的神氣,都跟瑞德一樣的粗獷而好動。他們的眼睛一逕都很機警,像似平素慣經險巘似的。他們似乎都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有時思嘉隨便問起他們從前做什麼事情,在什麼地方,他們總是含含糊糊的不肯對她明說。這在思嘉看起來,就覺得非常奇怪,因為她在餓狼陀的時候,凡是碰到一個新來的人,總要先把自己的家世和履歷對人滔滔不絕敘述一番的。
「你吃每一道菜都像以後再沒有似的,」瑞德說:「可是請你不要刮盆子,思嘉,這聲音不好聽的。你放心,我包你廚房裏還多得緊。你只消吩咐堂倌一聲。你如果儘管這麼老饕似的吃下去,你就要胖得跟古巴女人一般,那我就要跟你離婚了。」
「不。可是你要問我的理由,我就把理由說出來了。還有一件事。你休想向我報虛賬,說是買衣服要多少多少,家用要多少多少,以便從中揩些油,去給希禮多買幾頭騾子,或是再買一個木廠。你的一切費用我要查賬的,什麼東西該用多少錢,我沒有一樣不知道。哦,你不要當我侮辱你。你非這麼做不可。我不會放鬆你的。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跟陶樂或希禮有關係的,我絕不會放鬆你。陶樂方面我還可以通融。至於希禮,我非劃出一條防線來不可。我的寶貝兒,你如今在我駕馭之下,我的韁繩是會放得很鬆的,可是你不要忘記,我對於你是有籠頭和馬刺拿在我手裏的呢。」
「我知道你是會歡喜的,」白瑞德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他把思嘉移到那個膝頭上,將身子往後一仰,伸手取到了一支雪茄,點著吸起來,思嘉赤著一雙腳,坐在他膝頭上盪著,看著他那褐色胸膛和圖書上的肌肉的伸縮,一切恐怖都已忘記了。
「那怕是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管!你必須把那些公債立刻拿去賣掉。怎麼讓北佬來用你的錢呢!」
花錢能夠花得這樣的隨意,不用一角一分的計算著,以備積蓄起來納稅錢或買騾子,這是多麼的快樂啊!平時來往的朋友都是潤綽的,有錢的,都不像餓狼陀的那班窮光蛋那麼酸溜溜,這又是多麼的快樂啊!身上穿著簇新的綢緞,腰上抽得緊緊兒,頸梗和臂膀都露在外面,乃至胸口也有一些露出來,而又明明知道那些男人都在垂涎你,這又是多麼的快樂啊!而且你愛吃就吃,愛喝就喝,並沒有人來監督你,說你不成大家閨秀的體統,這又是多麼快樂啊!
「我想這是由於他並不真正愛我的緣故罷,」她想到了這一層,便覺得這種事態正合孤意。「倘使他要跟我大發其脾氣,那是我受不了的。」但是她仍舊覺得要有這樣的可能,所以她的好奇心是永遠都很新鮮的。
「你替我們姓白的人家當家,那你放心,人家絕對不會相信的,」瑞德慢吞吞的說。「至於那班傻子說的話,我向來不去理它。而且我本來是沒教養的,家裏有個精明強幹的當家婆,我正要以此自豪呢。我也要你繼續維持那爿店鏽和那兩個木廠,它們是你兩個孩子的產業。將來衛德大起來,一定覺得不便靠繼父養活,他就可以接管去了。可是我絕不拿出一個錢來津貼他們的事業。」
「你是做的以前常做的那個夢嗎?」
「我已經告訴你了,凡是邋遢的東西跟舊式的東西我都不喜歡的。將來我們裏邊牆壁上統統都用紅的糊壁紙裱糊起來,所有的門都用紅的天鵝絨來綳著,全套器具都用胡桃木,地毯要極厚極華麗的——哦,瑞德,人人看見我們的房子都要妒忌得臉上發青呢!」
可是他們的態度都彬彬有禮,他們的衣服都漂亮入時,而且他們顯然都對思嘉很客氣,於是思嘉覺得他們毫無間隙了。他們都是瑞德的朋友,都有高大的房子,都有漂亮的馬車,又常常請她跟瑞德出去坐馬車,吃大餐,並給他們特地舉行跳舞會,於是思嘉很是歡喜他們了。瑞德看見她歡喜他們,便也覺得很高興。
「南邊人可不這樣。若要投機家的錢跑進那些上等人家的客廳裏去,那是比牽駱駝過針眼子還要為難的。至於小畜生們,——你跟我就都是呀!寶貝兒——那些上等人家的人要能不對我們吐唾沫,就算我們萬分僥倖。可是你如果願意嘗試一下看,我也會替你做後盾的,而且我對於你的奮鬥當然也覺得非常高興。不過現在講到鏟,我有一點要對你講偶明白。你要是用在家用上頭,用在你所有的裝飾品上頭,隨便要多少錢你都可以問我拿。你如果喜歡珠寶,你也可以買,可是必須經過我選擇,因為你的趣味是不見得高明的。還有你要買給衛德的,買給愛啦的,也什麼都可以。如果彭慧兒種起棉花來,我也可以儘量的收買,儘量的資助他。你想這樣算得公平沒有呢?」
這些人雖則粗獷,卻都沉默寡言,說起話來老是要那麼字斟句酌。有時瑞德獨個人跟他們談天,思嘉在隔壁房間裏聽著,就會聽見他們發出轟然的笑聲,說著許多不懂的話語,提起許多陌生的名字,什麼古巴、拿騷、封鎖線、游擊隊等等,都是思嘉覺得莫名其妙的。
除了這些朋友之外,更使思嘉覺得興奮的,就是瑞德做給她的那些衣服,因為那些衣服的顏色、材料和剪裁,都是瑞德親自監督挑選的。彈簧圈子現在已經不時行的了,現在時行的樣式是把衣裙從前邊披到後邊,托在腰後的軟墊上,而在軟墊上裝飾著花圈和花邊之類。但是思嘉,她倒是歡喜戰前那種彈簧圈子的,因為照現在這種樣式,把個肚皮的輪廓統統顯出來,實在怪難為情的。還有那種小得好玩的帽子,那裏是什麼帽子呢,不過是小薄餅那麼的一片東西,歪歪覆在一隻眼睛上,上邊點綴著一些花草、羽毛、帶子,顫巍巍的會得一路蹦跳著!還有那許多精緻的裏衣,做得多麼好玩啊,又多麼多的套數啊!還有許多https://m.hetubook.com•com睡衣、浴衣,都刺繡得非常精巧,還有許多緞子的淺綳鞋,後跟足有三吋高,綳上釘著亮晶晶的大匾釦。絲|襪是論打買的,襪統上面沒有一雙充紗!這是多麼富麗啊,多麼繁華啊!
及至哭醒來,一身的冷汗,瑞德正仆在她身上看她。然後他一聲不響,將她像個小孩子似抱在懷中,摟得緊緊兒的。她觸著他那堅硬的肌肉。聽他口裏含含糊糊的不知說些什麼,心裏只覺得一陣舒適,眼淚就收回去了。
她每次想到這一層,心裏總不免有點懊惱。倘使能夠把他當做一個小孩子看待,那是多麼有趣的事啊!以前她認識的那些男人,她都可以不放在眼裏,都可以拿「多麼小孩子脾氣啊!」一句話語將他們輕輕擱開一邊的。例如她自己的父親,湯家那兩位專愛惡作劇的雙胞胎兄弟,察理、扶瀾,乃至戰爭期間向她追求過的那些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如此,例外的只有希禮,如今又加上一個瑞德了。是的,只有希禮和瑞德這兩個男子是她始終不能了解的。始終不能駕馭的,因為他們都是成年人,身上沒有絲毫小孩子的成分了。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瑞德,你想我將來會得平安達到那個地方嗎?」
「你見了鬼了罷!」思嘉在他的膝頭上坐直起來嚷著,便把剛才那一肚子恐怖完全忘記了。「你是對我說,把你的錢拿去借給北佬了嗎?」
「怎麼,你一逕都說自己開通得很,我做一點生意你不會管賬的,誰知你也跟別人一樣,怕人家要說我當家呢。」
「他們都是第二流的人,都是壞蛋,都是流氓。他們又都是冒險家,都是所謂提包黨裏的貴族。他們都是做糧食投機發財的,跟你自己親愛的丈夫一樣,或者是跟從前的政府有過不清不楚的來往,又或者是由於其他種種不清不楚的方法,現在都已無可查究了。」
此外,她又發現了他的其他種種脾氣,都是她從前不曾知道的。她知道他的聲音一時會得跟貓皮一般柔滑,過了一時又馬上會得剛硬起來,會得破口的咒罵。有時他講起一些英雄和戀愛的故事來,分明是十分景慕十分熱忱的,但是馬上就會變成一個非常冷酷的罵世派,把一切事情都看得一錢不值。有時他會非常熱烈誠摯的愛她,但是一眨眼之後,就又要將她冷嘲熱諷起來,以致惹起了她的脾氣,彷彿他覺得她發脾氣很好玩似的。她又發現他的恭維一逕都有兩面鋒,就是他的最最懇摯的說話也是不免令人懷疑的。總之,在新奧爾良的兩個禮拜裏面,她摸清了他一切的脾氣,就只沒有知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我要這樣嚜,」她執拗地說。「從前他們那麼對待我,我非要叫他們氣一下不可。我們將來大開其宴會,把全城的人都去請來,好讓他們懊悔懊悔當初不該說我們那許多醜話。」
「哦,是的。」
「為什麼呢?」
「哦,瑞德,我一逕在那裏跑啊跑啊。又拼命的找啊找啊,可是到底不曉得是找什麼。那件東西一逕都藏在濃霧裏邊。我知道我若是找到了它,我就永遠可以安全了,永遠不再挨飢受凍了。」
「思嘉,我教你一個法兒,你每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都要對你自己說:『只要有瑞德在這裏,只要合眾國政府能夠維持下去,我是再也不會飢餓的,也沒有東西會碰到我的。』」
「你是非要人人妒忌你不可嗎?好罷,只要你高興這樣,大家的臉當然會得發青的。不過,思嘉,現在人人都窮到這步田地,單你一個人把家裏鋪排得這麼奢侈,你不覺得有點沒趣嗎?」
「什麼都沒有。她這人可恨得很。她叫我們騾子,我為什麼要買物品給她呢?」
「好罷,我覺得很有興味,我會等著看你的,」他說。
「是的。」
「可不是嗎?剛剛吃完了一客七道的大餐,裏面又有那麼大一隻龍蝦,馬上就去做起飢餓的夢來,自然是可怕的囉。」他微笑,但是他的眼睛很溫和。
「謝謝你,可是我不要買五尖頭。現在提包黨的政府實際已經控制肇嘉州,誰也說不定會要發生什麼事兒的。現在那些老鷹從四面八方撲到肇嘉州來https://m.hetubook.com.com,我是逃不了他們的勢力圈子的。我得跟他們敷衍,因為你總該明白,我也是一個提包黨,不能不如此的,只是我並不信任他們。而且我也不願意拿我的錢放在地產上去。我寧可買公債。公債是可以藏起來的。地產就不容易藏起來。」
瑞德讓她一逕忙碌著,使她沒有工夫去惦記希禮。白天,她簡直是想不到希禮的,但是晚上跳舞跳疲倦了,香檳喝暈了頭之後,她就要想起希禮來了。往往她瞌睡沉沉的躺在瑞德懷裏,月光像水一般漾進床上來,她就要發生一種遐想,以為現在這個將她摟得這麼緊緊的,這個撥開她臉上的頭髮而將她的頭挽去貼到頸梗上去的,不是瑞德而是希禮,那麼生活該是多麼完美啊。
「她不會要你的。你要她穿你的衣服,她寧可死了。」
「可是誰肯來呢?」
「我不信。你是哄著我玩兒的。他們都是再好沒有的人……」
「因為我不願意拿出錢來幫助衛希禮的生活。」
「哦,不,瑞德。這裏這些新造的房子都太舊式了,我不要。我前幾天在一本什麼雜誌上看見過一幅圖型——是什麼雜誌呢?——哦,不錯,哈——哈潑氏雜誌——那是最最新式的一種房子,照瑞士別墅的格式造的。可愛極了。上邊有一個很高的人字披屋頂,頂上圈著尖樁棚欄兒,兩頭有兩隻尖塔,都用頂漂亮的木瓦蓋的。塔上的窗子都嵌著紅藍的玻璃,樣式時髦得很的。」
她是的確覺得快樂了,自從打仗以前的那個春天以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快樂過。新奧爾良是個新鮮地方,而且非常繁華的,因而她就像似一個無期徒刑的囚犯得了赦,在這裏盡情享樂起來了。當時新奧爾良城裏被一班提包黨人蟠據著,正在那裏拼命的剝削。有許多誠實市民被他們趕了出去,都落得無家可歸,並且有一個黑人在那裏做副州長,實際上是民不聊生的。但是瑞德陪她去看的那一部分新奧爾良,卻是她生平從來沒有見過的繁華的處所。她所遇到的那些人,彷彿都有用不完的錢,都在那裏隨意的揮霍。瑞德介紹給她十來個女朋友,都穿著得非常漂亮,伸出手來白白|嫩嫩的,不露一點勞苦工作的形跡,並且一逕都是笑嘻嘻,從來不談日子難過一類的蠢話。至於她所遇到的男朋友,哦,那是多麼使人興奮啊!他們跟餓狼陀本地的男人完全不同,他們一逕都搶著要跟她跳舞,一逕都極口的恭維她,彷彿她是一個眾人角逐的美人兒。
「哦,真的嗎?那你等著罷,白瑞德,我就來做給你看,現在我是——我們是有了錢了,我就要做一個最最偉大的女人給你看看了!」
第一,她發現了跟瑞德結婚和跟察理或扶瀾結婚是全然兩樣的一件事。察理和扶瀾都很尊重她,都怕她要發脾氣。他們都不得不向她求討恩惠,如果碰到她高興的時候,她也會給他們的。現在瑞德就不怕她了,而且她常常想,甚至他不很尊敬她的。他要怎麼做就怎麼做,若是她覺得不高興,他就只對她笑笑。她並不愛他,但是跟他這種人共同生活,確實是很有趣的。最最有趣的一點,就在他雖是大發脾氣的時候,也一逕像能控制得住,一逕像能駕馭自己的感情。
「達令!」他一邊說一邊將她一把抱起來,在一張大椅子上坐下,緊緊的摟她在懷裏,像搖小孩子似的搖著。
「你不要妒忌人家罷,太太。上等女人不是靠美的,偉大女人也不靠衣服!」
「哦,瑞德,你是糊塗了!只要你有錢,大家都會喜歡你的。」
「現在我們談起了地產,思嘉,」他說,「我倒預備造一所房子起來。你可以逼迫扶瀾住到白蝶姑媽家裏去,我是你逼迫不了的,我受不了她那一天三頓的吹牛,而且我要是住到他們那個神聖的韓府裏去。我相信彼得伯伯先要殺掉我。白蝶小姐可以叫衛英黛小姐去陪伴,也就可以不怕魔鬼來擾她了。我們回到餓狼陀以後,可以先到民族旅館的新婚間裏住起來,等我們的房子造好了再搬進去。我從餓狼陀動身的時候,已經看好了一塊大地皮,就在桃樹街上,跟雷家的房子靠近的。你知道那個地方嗎?」hetubook.com.com
「你的趣味跟我的不同,我還當你跟我過了這些日子,趣味會得改變的。為什麼不要西班牙式呢或是那種六根白柱的殖民地式呢?」
但是他已突然變過了一副面容。只對她笑而不答。於是她就馬上忘記了,再也不肯費心去猜這種謎兒了。她想他這種人反正是弄不明白的,何況除了要惦記希禮之外,日子又過得非常快活,又何必去枉費這種心思呢?
「你聽見人家說老實話,為什麼要這麼恨呢,我的寶貝兒?你必得買點東西給嬤嬤。你如果不買給她,她要傷心的,她這種人的心寶貴得很,不應該讓它傷心的。」
「那末我該拿去做什麼用呢?」他看見她的眼睛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嚇得大大的,便微笑著問她。
「是的,不錯,你一定在那裏看見過這種房子的。」
「你做什麼要這樣賊頭賊腦的看我呀?」有一次她曾忍不住問道。「竟像貓兒伺候老鼠呢!」
「怎麼,當然大家都會來的。」
新奧爾良的店舖是頂豐富的,頂熱鬧的,而跟瑞德一道出去買東西,又是一樁使人興奮的事。不過尤其使人興奮的,還是跟他一道出去吃館子,因為他非常內行,該點什麼菜,菜該怎麼做,他沒有一樣不知道。新奧爾良的各種葡萄酒、香檳酒,以及其他種種的飲料,都是思嘉從來沒有嘗過的,所以使她非常的高興。但是瑞德點起菜來還要有趣呢,新奧爾良本來就以菜著名,在思嘉又都是吃所未吃,所以她一邊吃時一邊回想從前在陶樂咬玉米團的那種日子,便覺得滋味無窮,再也不會倒胃口的了。
「你真是好。」
有一次,她心裏這麼想著,不覺深深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將面孔朝著窗口,於是一會兒之後,她就覺得自己脖子底下那一條臂膀跟鐵一般的硬了起來,隨即聽到瑞德恨恨的說道,「你這毫無誡信的小靈魂,但願上帝永遠將你打在地獄裏!」
「不,」他一面挼著她的蓬亂的頭髮一面說。「我想不會的。做夢沒有這種做法的。可是我想,你在你的日常生活裏如果是安全慣了,暖和慣了,吃好東西吃慣了,你就再不會做那種夢了。而且,思嘉,你的安全是我可以擔保的。」
「從前聯盟政府的那筆錢現在從良了。我把它的大部分拿去買了公債了。」
他一逕要逗她遊戲,而她是已經差不多完全忘記怎樣遊戲的了。因為這些年以來,她的生活都非常嚴肅而慘苦。至於他,他是知道怎樣遊戲的,並且一逕要將她帶著去遊戲。但是他的遊戲永遠不像一個小孩子。他是一個成年的男人,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出是一個成年的男人,都使她不會忘記他是一個成年的男人。有些男人是童心未泯的,所以他們玩起把戲來,要使女人在旁邊暗笑,要使女人覺得自己比他們高明得多。至於瑞德,思嘉也很想比他高出一籌,以便她可以把他當做一個小孩子,然而瑞德始終不是一個小孩子。
是的,她是不能了解瑞德的,而她也不肯費心去求了解他。但是她看見瑞德做的事情常有不能了解的地方,心裏也不免煩悶,有時瑞德趁她不留意的時候,要在旁邊偷倫的看她。往往她突然旋過頭來,正見他對自己賊頭賊腦的偵察。於是她就要惱了。
「我什麼都不買,她不配。」
「利息很不錯。」
「哦,是的!」
「為什麼會不歡喜呢?」她向來看見他大笑,就要起了疑心來。
「我也不知道。我能知道就好了。」
「你以為是——」思嘉想起自己的木廠和店舖,不覺臉都變白了。
「你找的是一個人呢,還是一件東西呢?」
「媚蘭!怎麼,她是平常得極的,她穿的衣服向來都沒個樣兒,又從來沒有自己的主見!」
說完,他立刻爬起床,穿好了衣服,悻悻的走出房去,任憑她在那裏抗議質問,他連頭都不回一回。又至第二天早晨,他才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吃早飯,不但並不對思嘉道歉,還放出一張極其難看的面孔給她看。
「可是你要聽仔細。至於你那爿店舖和你那兩個木廠,那是一個錢輪不到的。」
可是她只對他吐了吐舌頭,便又加點了一客點心,而且要外面朱古力搨得厚厚,裏面果子醬塞得飽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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