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她看出來了,他確實是要求她和他結婚,確實做出這樁難可置信的事兒來了。從前她曾經有過計劃,倘使他真的去向她求婚,她就要大大捉弄他一番。從前她曾經想過,倘使他真的向她說起這句話,她就要立刻收伏他,使他認識自己的力量,將他玩弄個痛快。現在,他果然說起這句話來,她卻全然忘記從前那個計劃了,因為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受她的控制。事實上,現在這個局勢是他完全居於主動地位的,因而她覺得非常侷促,竟像一個女孩子初次見人向她去求婚一般,只會紅著臉兒,期期的說不出話。
「什麼?」
「他還救過梅老公公跟你家姪兒的命呢。」
「你不要咀咒罷。」
「不要響,」他說。「我是要你跟我結婚呢。我跪下了你肯相信嗎?」
「哦,可是有的呢,瑞德!你也知道是有的!」
「我想她一定會要見我。請你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也許要過些時才回來,事情是很重要的。」
「扶瀾也是不一定要跟你結婚的,是不是?男人都是自由的身體。他也不一定要讓你去罵著,逼著,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跟甘先生有過什麼生意上的交涉呀,」白蝶姑媽說,她聽見扶瀾竟有瞞住她幹的事情,心裏覺得非常不痛快。
「我簡直不懂你的意思。」
「俺看你以前做的這許多事情,要是愛蘭姑娘知道了,都是要傷心死的。俺也一逕覺得很難受。誰知道你越來越不像話了,竟做出這種事兒來了。你怎麼想得起來的,要去嫁給那種賤骨頭去呢!是的,俺說他是賤骨頭!你不要說他從好人家出身,那也還是一樣的,賤骨頭總是賤骨頭!是的,思嘉姑娘!俺看見你把察理少爺從密兒姑娘那裏搶過來。其實你是一點兒不喜歡他的。俺又看見你把甘先生從你自己妹妹那裏搶過來。你這是何苦呢?你做這麼許多不該做的事,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你開木廠,搶人家的生意,獨個人到外頭去瞎跑,闖出大禍來,送了甘先生的命,又不讓那些犯人吃飽飯——俺都悶聾不響到現在,俺想愛蘭姑娘在天上,早就把俺咒罵死了!她一定在說:『嬤嬤!嬤嬤!你怎麼不好好照管俺的孩子呀!』是的,俺是一直忍到現在了,這樁事情可再忍不下去了,思嘉姑娘。你萬萬不能嫁給那個賤骨頭!只要俺還有一口氣,俺就萬萬不能讓你嫁。」
「一個賊——」
「可說的話還多得緊,」嬤嬤口裏反駁著,登時老眼裏面冒出戰鬥的光芒來。「俺對愛蘭姑娘的親骨血,本來不忍心說壞話的,可是俺現在忍不住要說了。你不過是一頭騾子,硬配上了一副馬籠頭。騾子的蹄兒是擦不亮的。騾子的皮是磨不光的,那怕你把他渾身都裝起銅來,將他吊在一部頂漂亮的馬車上。騾子到底是騾子。他是瞞不了人的。你也就像這樣。那怕你渾身穿著綢衣服,開著幾個木廠,賺著很多的錢,裝得像一匹好馬似的,你到底還是一頭騾子。你是瞞不了人的。再講那個姓白的,他是好人家出身,裝得像跑馬場上的好馬似的,可是到底也不過一頭騾子,你跟一個樣兒的。」
「我倒沒有聽說過,」梅太太說著,面上現出不相信的神氣來。「可是他總沒有受傷呀,」她又勝利似的補上了一句。
「不相干。往下說罷。」
不,她是誰的說話都可不理的,就只除一個嬤嬤。惟有嬤嬤的話最容易使她發怒,也最容易使她傷心。
「什麼不好?」
倘使他聽見她說要死便大笑起來,那是完全對的。但是他並沒有笑。
死一般的寂靜繼續壓迫著她,使她再也熬忍不下去。於是她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將房門關上一半,輕輕拉開五斗櫥的最下一個抽斗,向她那些換洗衣服底下去掏摸起來。立刻她就摸出一瓶私下藏在那裏的白蘭地,將它拿到燈邊一照,見已差不多空了半瓶了。怎麼,剛剛昨天晚上開的瓶,她難道已經喝了這許多了!且不要去管它,就開了瓶,拿一隻開水杯倒了大半杯,一口氣灌了下去。等會兒她得拿點清水來沖在裏邊,好使嬤嬤看不出剛才出殯的時候,那些抬棺材的要想喝一口,嬤嬤還來找過一回的,後來嬤嬤回到廚房裏,跟阿媽、彼得彼此猜疑起來,就一直鬧了半天。
「可是聽起來非常適意。現在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到地獄裏去呢?」
「不!」思嘉說著,將那緊緊關著的客廳門瞥了一眼。她彷彿覺得扶瀾的棺材仍舊停在客廳裏。她是打算再不走進那裏去的了。白蝶向來不大懂得別人的暗示,這回卻忽然識相起來,雖則態度之間不見得怎樣自在。
「我因受了熱情的驅迫,使你吃了驚嚇了,請你饒恕我,我的親愛的思嘉——哦,我的親愛的甘太太。你總已經注意到,近日以來,我心裏對於你的友誼早已成熟做了一種更加深澈的感情,也是更加美麗,更加純粹,更加神聖的。你容我叫出這種感情的名字來嗎?哦!這就是愛。是愛使我這麼大膽起來的!」
突然她想到了希禮,彷彿看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閃亮著一頭頭髮,模糊著一雙眼睛,充滿著一種莊嚴的神氣,跟瑞德完全兩樣。希禮就是她不願再跟別人結婚的真正理由,雖則他對於瑞德也並不反對,而且有時還真正的喜歡他。她是屬於希禮的,以前就已一逕屬於他,以後也永遠要屬於他的。她從來不會屬於察理或扶瀾,也永遠不會真正的屬於瑞德。她身上的每一個部分,乃至於她所做,所努力,所期望的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是屬於他的,都是因為愛他才做的。希禮之外只有個陶樂,她同時也屬於陶樂。她從前給與察理和扶瀾的那些笑臉和親吻,其實都是給與希禮的,雖則希禮從來不曾要求過這些東西,而且以後也永遠不會要求的。她也明知希禮永遠不會要她,在她的心的深處,卻隱藏著一種欲願,要為希禮而維持著她自己。
「我正是要你暈過去。我願意叫你這樣暈過去。你本來是應該早已有這種經驗的。可是你所認識的那些傻子,沒有一個能夠像這樣子跟你親嘴,是不是?你的那個寶貝的察理,或是扶瀾,或是你的那個愚蠢的希禮——」
「所有大海裏的水洗得淨我手上的血嗎?」
「俺是自由的,思嘉姑娘。俺不愛去的地方,你那裏也送俺不去。你要俺回陶樂去,除非你跟俺一塊兒去。俺是不會丟開愛蘭姑娘的孩子走的,你也沒有法兒送俺走。俺也不會丟開愛蘭姑娘的外孫子,讓那賤骨頭做他的繼爹。俺就在這裏,俺要在這裏耽下去了!」
「我從前說過的話太多了,真是他媽天殺的!」他驟然反駁了一句,就從沙發上一唬站了起來。
「改造」期間已經過去了三年,大家都已認識這三年實在是恐怖期間。這時以前,大家都以為情形已經惡劣到極點,總不能再有比這惡劣的,誰知「改造」期間的最最惡劣階段現在剛剛開始呢。
「請你說話客氣點。我勸你,思嘉,以後不要獨個人喝悶酒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種事情要是別人聽見了,名聲不大好聽的。而且,這樣獨個人喝悶酒也根本不是一件好事情。你是到底怎麼一回事,親愛的?」
「你是又粗俗又會自吹,我看我們這番談話已經足夠了。已經談得十分粗俗了。」
「我已經把這事情統統想過了,嬤嬤,我覺得你最好是回陶樂去。我來給你一點錢,並且——」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要談它的緣故了。我明天就要走,我的熱情再也壓制不住了。不過我向你求婚的方式也許太急驟一點。」
「這個麼——」
她又倒出半杯來,也一口氣喝下了。她想今天喝醉了也不要緊,因為她馬上就要上床去睡覺,等會兒嬤嬤上來替她脫衣服,她是可以預先拿香水漱過口的。她很願意喝得跟父親從前上法院看審時候那樣的酩酊大醉。她希望喝醉之後,可以忘記扶瀾那張像在控告她的死面孔了。
這時思嘉已經稍稍平靜了一點,說話也回復她的故態了。
「你替我起來罷,」她懇求道。「你這副樣子簡直像個傻子,要是嬤嬤進來看見呢?」
「可是我可以比較待他好些的。」
然後瑞德又開起口來,他的聲音很平靜。
「哦,瑞德。你這種話是罪孽的!」
思嘉跑出樓上穿堂來,覺得有點兒不穩,心裏很是驚異,便靠著樓梯上的欄杆看到底下來。
從政治上講,肇嘉州的政府可說始終不曾屈服過,但是它的戰鬥都是徒然的,都是失敗的,因為在這種局勢之下,這種戰鬥自然沒有勝利的可能。但是勝利雖然不可能,至少總把那不可避免的一步延緩下去了。在南方其他州裏,早已有不識字的黑人高居要職,並且有由黑人和提包黨人選任的議員了。在肇嘉州,則因本州人堅決的抗拒,總還沒有糟到這一步田地、這三年來的大部分時間,本州的最高政權都仍舊拿在白種人和民主黨人手裏的。現在北軍到處密佈著,本州官吏除了抗議和拒絕之外不能夠有多大作為,他們的權力只是名義的,但是他們至少還能使本州的政權繼續拿在本州人手裏。現在呢,連這一重堡壘也已坍塌了。
思嘉突然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裏拔了回去,一唬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是的嗎?那就奇怪了,梅太太。從前打仗的時候,他是常常在你家客廳裏的。他還送過美白一套白緞子結婚禮服,是不是?或者是我記錯了呢?」
「一部分?」
「不的,你還是要照這樣做法的。因為你除此之外再有別的做法嗎?」
後來在新奧爾良度蜜月,思嘉把嬤嬤的這番話告訴瑞德。瑞德聽見嬤嬤把思嘉比做配著馬籠頭的騾子,便哈哈大笑起來。使得思嘉又覺驚異又好氣。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也一逕覺得奇怪呢?」
「可是,我的可憐孩子,你是始終沒有真正結過婚的呢。你怎麼能夠知道真正結婚的快和*圖*書樂?你那兩次結婚都是倒楣事兒——一次是為著鬥氣,一次是為著金錢。你也曾想起過為快樂而結婚嗎?」
「不過有些時候,我也覺得你的實話說得太過火一點,寶貝兒。即使你明明是說謊,明明是有口無心的,難道就不應該說一聲『我愛你,瑞德。』嗎?」
「郝思嘉,你簡直是個傻子?」
「你不要傻罷,思嘉,你是一輩子沒有害怕過的。」
「往下說?都說完了。這還不夠嗎?我跟他結婚,我使他不快樂,現在我殺死他了。哦,我的天!我自己也不懂得怎樣做出這種事來的!我騙了他,我才嫁給他。當初我這麼做的時候,我自己以為很對的,現在我覺得大錯特錯了。瑞德,這許多事情都不像是我做的呢。我對於他忒也卑鄙了,但我實在是不卑鄙的。我所受的教養都並不要我卑鄙。因為母親——」她停住了,嚥了一口口水。今天一整天,她一逕都避免著不去想母親,但是現在她再也避免不了了,再也不能把母親的影像抹煞掉了。
「可是我第一個就要叫你到地獄裏去,」她說著笑了起來。
她並不回答,因為她不知怎樣說法才好,她也不敢接觸他的眼睛。他伸一隻手到她下巴頦兒底下,將她的面孔托了起來。
「得了,」瑞德一邊說著,一邊突的將自己的手拔了回去,從口袋裏搯出一條乾淨手帕來。「擦擦臉罷。你也用不著傷心到這個地步的。」
「他是進過軍隊的,他在軍隊裏登過八個月。我們的最後一仗他是在裏邊打的,鍾斯通將軍投降的時候,他就在他的部下。」
但是她心裏仍在猜疑,不曉得這個城裏是否是人人都當扶瀾是她害死的。剛才出殯的時候,確乎人家都對她非常冷漠,只有少數幾個人像是對她表同情的,就是那些跟她有過交易的北佬軍官的太太們。好罷,不管別人怎麼說她罷!她現在只愁難對付上帝,別人說的話兒有什麼了不得呢?
「瑞德,你心裏清楚些罷。我是跟誰都不要結婚的。」
「是嗎?你還沒有對我講明你的真正理由呢。你又不是女孩子,不見得會怕羞了。那麼到底為什麼理由?」
這話思嘉覺得不懂了,使她越發糊塗了。他是什麼用意呢?她只覺得他的神氣很奇怪,又很是急切,又像是傷心,又像是譏諷。他將他的手抽了回去,深深插|進自己褲袋裏,她低頭一看,原來在裏面的捏起兩個拳頭來了。
他又開起玩笑來了,她從他那眼睛的光芒上可以看出來的,但是她也不介意。她覺得他的手非常暖熱而強壯,捏在手裏是很適意的。
「回到寓裏去收拾行李。」
「哦,我忘記了,我還沒有對你說過呢。是這樣的——我每次決心要做好人的時候,每次對我自己說金錢不是一切的時候,當天夜裏我就要做起惡夢來,夢見自己又回到陶樂去,過著從前母親剛剛死去,北佬剛剛來過以後的那種生活。瑞德,這是你想像不出來的。我一想到那時的生活,身上就發起冷來了。我彷彿看見什麼東西都燒乾淨了,一逕是那麼靜悄悄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得吃。哦,瑞德,我在那種夢裏是會重新覺得飢餓的呢。」
「哦,不的!」
「哦,瑞德,你又要講笑話了!我還當你以後會對我好些的呢!」
「什麼夢魘?」他的聲音是平靜而安慰的。
瑞德沒有回到餓狼陀之先,思嘉不曾將這事情告訴一個人,連她自己家裏人也沒有說過一句,所以當她把這事情突然宣佈出來的時候,立刻就紛紛揚揚引起人家的惡毒議論來了。原來從三K黨的事件發生以後,瑞德和思嘉都已成了全城裏面為眾口最最不滿的人物,例外的只有北佬和提包黨人。思嘉自從不肯給察理守節,大家早已不贊成她了。後來見她辦木廠,見她帶著那麼一個大肚子招搖過市,以及其他種種不守婦道的行為,大家的鄙薄心理就一天天增加起來。及至她惹起扶瀾和韋唐的慘死,並且幾乎危及其他許多男人的性命,她就大動公憤了。
「你說的話是算數的罷?你不會再收回去的罷?」
「我——我是再也不會結婚的了。」
他並沒有懊惱的樣子,只是急忙抽了一口氣,將眼睛裏那種迫切的神情竭力抹掉了,這種神情是她有些不大敢看的。
「沒有什麼,我希望你一路平安。」
她急忙跑下樓來,他們兩個仍舊還站在那裏,因為白蝶姑媽已被思嘉這種行為氣昏了頭,竟忘記請瑞德坐了。瑞德身上穿著一身黑,裏面的襯衫是上過漿的。看他那神氣儼然是個給老朋友來吊喪的模樣,竟至做作到近於滑稽,但是白蝶一點不覺得。他一見思嘉,先對她道過驚吵,然後又說他白天事情忙,不能親自來執紼,實在抱歉得很。
「母親是——哦,瑞德,幸虧她早死幾年,沒有看見我這種行為呢。她當然不曾把我教得這樣的卑鄙。她對於人人都是極和氣的,極好的。她要知道我做這樣的事兒,那是寧可讓我餓死的。我本來願意處處地方都學她,現在卻是一點兒也不像她。我雖然不曾這麼想過——因為我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的確是願意像她的。我不願意像我的爸爸。我原是頂愛爸爸的,但是他太——太沒有思想了。瑞德,我有時候也想竭力要學好,要待別人好些,待扶瀾好些,但是這麼一想的時候,我那種可怕的夢魘就立刻會得回來,以致我又不得不到外邊去亂碰亂撞,去向別人身上刮錢,不管那錢是我應得不應得。」
思嘉坐在臥室裏,嬤嬤剛剛端上一托盤晚飯來,她一邊慢慢吃著,一邊聽著外面正在呼嘯的夜風。屋子裏寂靜得可怕,比幾點鐘之前扶瀾停在客廳裏的時候還要寂靜些。因為幾點鐘之前,她還聽見樓下有人踮腳尖兒走路的聲音,輕輕說話的聲音,前門輕輕剝啄的聲音,鄰舍家人進來輕輕弔問的聲音,乃至扶瀾的妹妹不時啜泣起來的聲音——她是剛剛從鍾氏坡趕來送殯的。現在,雖然她的房門是開著的,這一切聲音都聽不見了,整個房子都包裹在寂靜裏了。
「你不要裝傻。你是喝得很可以的了。」
「往下說罷。」
「哦,你怎麼可以這麼想呢?你知道我是很喜歡扶瀾的!」
「我現在就已經對你很好了。思嘉,這是你自己醉了的緣故呢。」
「哦。你這個人簡直沒有辦法!」她憤怒起來大嚷道。也不管嬤嬤要聽見了。「你就永遠不回來。我也不可惜你的。」
「我實在太卑鄙了,他現在是死了。」
「怎麼,瑞德。這是什麼話呀!」
「我噯嫁誰就嫁誰,」思嘉冷然的說。「我想你是忘記自己的地位了罷,嬤嬤。」
「她看見我這樣彬彬有禮,會嚇得不相信呢,」瑞德一面輕輕的起來,一面說。「來罷,思嘉,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學那種女學生,儘管要我把那套傻頭傻腦的廢話說個不歇。你就答應我一聲,等我回來馬上跟我結婚罷,不然的話,我可以對天賭咒,我是寧可不去了。我要在你這裏耽下去,每天晚上拿一把月琴到你窗下來彈奏,並且直著喉嚨來對你唱著,唱到你回心轉意為止,那麼你為要保全自己的名譽,就不得不跟我結婚了。」
「你靜一點兒,不然白蝶小姐立刻就下樓來了。」他說著,並不站起來,只伸出臂膀去抓住她兩個拳頭。「我怕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
「哦,請你不要這麼照字面呆解罷!換句話說,倘使你心裏沒有這種傻觀念,以為你要到地獄裏去受苦,那麼扶瀾去了,你正是巴而不得呢。」
他拿住她的手玩了一會兒,然後咧嘴對她看著。
「哦,你會的。你是天生來跟人結婚的。那麼為什麼不就跟我結婚呢?」
「錢,哦,不!哦,瑞德,我害怕得緊呢。」
至於那些曾蒙瑞德救命的男人,對於瑞德未嘗不感激,也曾竭力勸自己的女眷們不要罵他,只無奈效果絕少。在瑞德和思嘉沒有宣佈要結婚之前,大家對於他們的感情就已非常惡劣了,但是外表上仍舊勉強維持著禮貌。現在呢,連那一點冷淡的禮貌也已無法維持了。他們那個訂婚的消息來得跟一個炸彈一般,如此的突然,如此的爆烈,剎那之間把整個城市都震盪起來,連那些最最心平氣和的女太太也忍不住表示她們的憤慨了。扶瀾死了還不到一年,她就又嫁人了,而且丈夫還是死在她手裏的呢!而且嫁的偏偏又是那個姓白的傢伙,他本來是有相好的,又是跟北佬和提包黨人狼狽為奸的!他們兩個如果各管各,那也還可以勉強容忍,現在他們竟不知羞恥的結合起來了,這還叫人容忍得了嗎?他們雙方都惡俗不堪!這個城市還能容他們住下去嗎?
「結婚只是男人方面的快樂,我可也不懂為什麼。我大概是永遠不會懂得的。女人結婚能夠得到什麼呢?不過圖的一口飯吃吃,背了許多工作上身來,該跟著男人做傻子,還有麼,一年養一個小孩子。」
想到這裏,她又不由得吞了一口,及等那一股熱流打喉嚨裏直灌下去,便有些簌簌發抖起來。現在她覺得身上很暖熱了,但是仍舊不能把扶瀾的那張死臉從心上排遣開去。記得他們男人常說喝酒可以忘憂,可見也是鬼話了!除非她喝到了沒有知覺,扶瀾那張死臉總仍舊要對她瞠視著,彷彿還在那裏哀求她不要獨個人出門一般。
「沒有。」
大家都不敢闖進思嘉房裏去,因為大家知道她心裏悲傷,總是願意獨個人在房裏清靜一下的,誰知思嘉最不願意的就是清靜。她當時心裏如果只是悲傷,那是她還可以忍受的,因為從前她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悲傷。但是她除開傷悼扶瀾的死之外,還加上了恐懼、痛悔,以及一種突然醒過來的良心的刺|激。她生平對於自己做過的事情,是向來不曉得懊悔的,現在她忽然懊悔起來了。懊悔之中還帶著一種迷信的恐懼,以致不住向她跟扶瀾同睡過的那張床上溜過眼睛去。
思嘉在樓上仔細聽著,辨m.hetubook•com•com出來客是一個男人,再仔細一聽,她就大大的高興起來。原來來者是瑞德。自從瑞德來報那個凶信之後,思嘉一逕都沒有見他,現在她見他來了,知道他是能夠幫她排憂解悶的,今天晚上可以不愁過不去的了。
「假使他現在沒有死,你也還是要卑鄙的,照我看起來,你實際上並不是懊悔跟扶瀾結婚,也不是懊悔平日間待他不好,也不是懊悔送了他的命。你之所以傷心,是因怕要到地獄裏去的緣故。我這話對嗎?」
「你看著我,你是為我的錢嗎?」
「你不跟我親個嘴告別嗎?」她輕輕的說,防恐家裏人聽見。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表現得這麼簡潔的真理,」他說。「嬤嬤老雖老,人倒是乖覺得很,而且她懷著那樣毫不虛假的敬意和善意,都是我很想要的。可是我既然是一頭騾子,她這兩件東西我都想不到的了。那天我們結婚之後,我心裏高興,送給她一個十元的金幣,她竟不肯收我的。世界上人大都一看見錢就會得軟化,像她這樣的人真是少見得極。當時她朝我臉上看看,謝謝我,說她不是一個自由的黑人,她用不了我的錢。」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顫抖起來,懍慄起來,恨不得扶瀾立刻回轉一口氣,讓她從此可以好好的待他,以彌補從前的過失。哦,上帝為什麼要這樣嚴厲,這樣懲罰人的呢!哦,為什麼時間過得這麼慢,屋子裏這麼清靜的呢!哦,為什麼大家讓她這麼孤零零耽在這裏呢!
「我想她是肯見我的,」瑞德的聲音飄進她耳朵裏來。
「哦,」天!他將頭朝了開去,自言自語起來道。「我落進我自己的陷阱裏去了。」
「你得聽慣這種咀咒,並且自己也學起來咀咒咀咒。你得習慣習慣我的壞脾氣。你如果是要——是要喜歡我,並且想拿你的尊爪碰到我的錢上來,這就要算是一部份的代價。」
「我剛才說你倒楣,你自己的話替我證明了。你一次嫁了個小孩子,一次嫁了個老頭兒。而且,從前你的母親又一定吩咐過你,那件事兒是你必須忍受的,因為它也有報酬,就是做母親的種種快樂。唔,這是全然錯誤的。你為什麼不跟一個漂亮青年結婚呢——特別是像我這樣聲名狼藉專會應付女人的一個青年?這樣的結婚一定會很快樂。」
「你的心跳得像個野兔一般了,」他帶著嘲笑的語氣說。「如果你只不過是喜歡我,那我又要癡心了,那是不應該跳得這麼快的。你不要生氣罷,你的這種處女的嬌羞是硬裝起來的。現在請你自己說,你要我從英國帶點什麼東西回來給你?戒指嗎?你要那一種?」
「是的,不錯,俺現在再也不能放鬆了!俺要不跟你說這些話,還有誰來跟你說這些話呢?」
「到底怎麼一回事,親愛的?」
「你有什麼消息呢?」她使起一股勁來說,說完就在瑞德的手帕上擤了擤鼻子,抬手將那有些散亂的頭髮掠了一掠。
「不過瑞德,這到底是一句謊話呀,我們又何必來這一套把戲呢?我是喜歡你的,剛才已經說過了。你已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你從前對我說過,你並不愛我,可是我們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們一樣是流氓,那是你自己說的——」
說著,他突然從沙發上溜了下來,一跪跪在她腳下,一隻手撳住自己的胸口,嘴裏像倒水似的唸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不讀小說的,」她說,隨即又學著他那種譏諷的語氣道:「而且你從前對我說過,夫妻相愛的婚姻是頂頂惡劣的呢。」
「唔,你不要因我不肯說謊,不肯讓你覺得自己了不起,便這麼動起火來。你也是不愛我的,是不是?那末為什麼我就應該愛你呢?」
這話戳傷思嘉了。
「我也並不覺得特別的快樂,」思嘉說著,便低下頭去隨隨便便跟他親了一個嘴。他立刻把她的臉看了一周,希望從她眼睛裏找出點什麼,但是找不到,於是他吃吃地笑了一聲。
思嘉接過了手帕,擦了擦淚流滿頰的臉兒,心裏稍稍覺得輕鬆些,彷彿她已經把自己一部分的擔子卸到他那廣闊的肩膀上去了。看他的神氣,是非常強幹而平靜的,連他那種嘴角一癟一癟的態度也使人覺得安慰,因為這就證明她心裏的苦惱和惶惑都是很無謂的了。
「今天晚上親了這麼許多,你還覺得不夠嗎?」他一面反問,一面咧開嘴來看著她。「嗨,你是一個規規矩矩有過家教的青年女子哪——好罷,剛才我不是說快樂的嗎?」
「唔,這個我們不要討論罷。等我走了之後,你願意把我這個提議考慮一下嗎?」
「我自己覺得飢餓還不夠,同時我的爸爸,我的妹子,以及那幾個黑人,也都餓得快要死,一逕在我耳朵裏喊著:『我們餓死了!』我聽見這樣的呼喊,就要非常的心虛,非常的害怕,因而我心裏一逕說著:『我如果能夠逃出這個境界,從此我就永遠不要再飢餓。』於是我的夢境就會變成一陣灰色的迷霧,我在那霧裏不住的跑著跑著,跑得非常吃力,連心都要炸開似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我後面追,使我氣都不能轉,但是我心裏老是想著,我如果跑到那裏,我就可以安全了。究竟那是什麼地方呢?我自己也不曉得。等到我醒轉來了,我就嚇得渾身都冰凍,只怕重新又要饑餓了。在這樣的時候我總覺得要我不怕重新再饑餓,似乎世界上沒有這許多金錢。扶瀾卻偏要在這種時候來嚕哩嚕囌,嚕囌得我再也忍耐不住,我就發起脾氣來了。我想扶瀾是不能了解的,我也不能使他了解的。所以我打算等我多弄一些錢起來,可以不怕饑餓的時候,再同他言歸於好,誰知現在他死了,我是再也來不及的了。哦,當初我這麼做的時候,我是覺得完全對的,現在才曉得大錯特錯。倘使我可以從頭再做起,我就要兩樣做法了。」
「我馬上就下來,瑞德,」她喊道。
瑞德要是說起親親熱熱的膩話來,那是天底下沒有一個人說得過他的,那怕他只是說著玩兒,至於現在他是一點不像玩兒了。思嘉抬起一雙痛楚的眼睛,朝他臉上看了看,不知怎麼的,只覺他那一幅毫無表情的面皮很能夠使人安慰。她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因為她明知道他是一個居心叵測的壞蛋。也許正像他常常說的,因為他們兩個極相似的緣故罷。有時她竟覺得所有自己認識的人裏面,只有瑞德一個是不跟她隔膜的。
「覺得好些了嗎?那麼我們把這樁事情談個徹底罷。你剛才說,倘使你可以從頭做起,你就要兩樣做法的。可是你真的會要兩樣做法嗎?現在你再想想著。你真的會嗎?」
「可是——」白蝶有些發躁起來說。
原來這班女太太們都帶著極濃厚的道學氣,心腸本來極軟的,見了別人的恩情立刻會感激,見了別人的苦惱立刻會同情,但是她們那一套不成文的道德法典倘使被人破壞了一絲一毫,她們對於那人就要鐵面無情的永遠不肯饒恕了。她們那套法典很簡單。對於聯盟州要盡忠,對於老戰士要尊敬,對於舊禮教要竭力保存,對於貧窮要覺得自傲,對於朋友要慷慨解囊,對於北佬則必須結下冤讎去。所以像思嘉和瑞德那樣的人,在她們眼中看起來,是把她們那套法典逐條都破壞的了。
他這話說得很認真,已是一點兒不容疑義了。思嘉聽見他有這樣的意思,立刻覺得嘴巴發了燥,只管嚥著氣,瞪著他的眼睛看,想從裏面看出一點線索來。她看出他眼睛裏充滿著笑,但是另外有一點東西藏在它們的深底,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是一種不可分析的光輝。當時他隨隨便便毫不矜持的坐在那裏,但是她覺得他在偵察她,跟貓兒偵察耗子洞一般機警。他那平靜的神情底下潛伏著一種緊張的威力,使她不免有點兒吃驚,不由得往後退縮。
「哦——要鑽石的——而且瑞德,你要買隻頂大頂大的來哪。」
「這香水。」
「不許你這樣,你怎麼敢這樣放肆的!」
嬤嬤一面說著,一面拿她鋒利的眼睛盯住思嘉。思嘉已經氣得渾身都發抖,一句話說不出來了。
梅太太聽見這句話,只得站起來走了。思嘉見她走出門口時,氣得連帽子都簌簌發抖,便知她從今以後就要變成一個公然反對自己的敵人,不再是一個僅僅不贊成自己的朋友了。但是她不管,無論梅太太怎麼的說,怎麼的做,她一點兒都不會覺得傷心。不管是誰的話她都可以不管,只有嬤嬤一個是例外。
「那麼你還在這裏懊悔什麼呢?」
「可是什麼?」
思嘉知道嬤嬤看見她關起門來跟客人談話,一定要一連幾天的將她訓個不歇,但若聽見她在談論喝酒的事情,那就尤其要糟糕,何況新近剛剛丟失那個白蘭地的酒瓶。因而她點了點頭,瑞德就將那兩扇抽門拉了起來。拉好門他又回進來,在思嘉身邊坐下,拿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機警地搜索她的面孔。這時思嘉但覺他那一股活潑潑的生氣向自己逼射而來,不期那一臉的悲愁霎時褪去,而覺得滿室生春起來了。
「我也知道是有的,可是我相信地獄就在我們這個地球上。並不要等到我們死後。我們死後是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思嘉。你現在就是快進地獄去了呀。」
「可是,瑞德,我害怕!」
「怎麼一回事?你要到那裏去?」
「但是你很相信有一個會得震怒的上帝,這在現在這個問題是很重要的。我要問你的是:你所相信的那個上帝為什麼不能諒解呢?而且,現在陶樂仍舊歸你所有,並沒有給提包黨人佔去,你心裏覺得懊惱嗎?你現在不饑餓了,身上也不破爛了,你心裏覺得懊惱嗎?」
「我——你真是世界上頂頂沒教養的人,怎麼這種時候也會跑來講這樣的醜——我還當你已經變了的。扶瀾還沒有冷哪!你如果還要像個人的話——你替我立刻請出——」
「是的,我確是說希禮愚蠢的。他們都是上等人,他們對於女人懂得了什和圖書麼?他們對於你懂得了什麼?只有我是懂得你的。」
「你在小說裏讀到過沒有,常有一種感情冷漠的妻子終於會愛起自己的丈夫來的?」
至於瑞德,自從戰爭期間做投機事業的時候起,大家早就懷恨在心了,後來他又偏跟共和黨人去親近,大家對他的觀感因而越發惡劣。及至最近救了那十幾個男人的性命,不但挽回不轉大家的感情,反而惹起那些女太太們莫大的憤恨。
瑞德大笑起來,笑聲從那寂靜裏引起反響,思嘉便聽見廚房門開開來了。
在思嘉和瑞德宣佈訂婚以前的一個禮拜,本州州長的選舉正在舉行。南方的民主黨舉戈登將軍為候選人,因為他是肇嘉州最受敬愛的公民之一。共和黨則舉蒲樂客,以與戈登將軍相對抗。本來州長選舉是只消一天就完事的,這回卻一連舉了三天,整列車整列車的黑人從這城趕運到那城,蠭擁到每個路角落裏去參加選舉。結果呢,當然是蒲樂客勝利了。
「唔,那麼你除了跟扶瀾結婚以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這三年以來,聯邦政府一逕都要把他們自己的理想和統治加到肇嘉州來,而因有軍隊在後面督促,也已經是很成功的。但是這時以前,這個新的政權全靠軍力在那裏維持,本州雖則受著北佬的統治,卻是完全強迫的,並沒有得到本州人自己允准的。本州的領袖們繼續為著州權而奮鬥,繼續要照本州人自己的理想來治理本州。凡是華盛頓方面加給本州的壓力,本州人繼續在這裏抵抗,始終不肯承認華盛頓方面的獨裁便是本州的法律。
「嗨,寶貝兒,你要知道,世界上人對於凡事都可以饒恕,就只對於這種不管閒事的人偏不能饒恕。可是你又為什麼要像一頭受了驚嚇的貓兒,這麼嘰嘰呱呱的叫呢?你從前也常常說,你是不管人家怎樣說你的、現在你為什麼不實踐這句話呢?你自己知道,你從前做了那些全不相干的小事情,人家尚且要那麼紛紛揚揚的批評你,現在你做了這樣的大事,又怎麼能免人家批評呢?你當然明白,你嫁給我這樣一個流氓,人家無論如何是要談論的。假如我這流氓出身很卑微,又加窮得沒開交,大家還不至於這樣的憤慨,偏偏我這流氓又這麼有錢,這麼發達——當然,這事就無可饒恕的了。」
現在她覺得拿任何理由來替自己辯護都沒有用了——她不能說為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能說情勢不得不然,不能說因有許多人靠她為生,她就可以不顧扶瀾或蘇綸的權利和幸福。事實已經十分顯明的擺在面前,再不由她這麼強辯了。她和扶瀾的結婚是極冷酷的,一向對待扶瀾也極冷酷的。特別是過去六個月裏面,她本來可以使扶瀾非常快樂,事實上卻使他非常不快樂。平日她那樣的罵他,那樣的逼他,那樣的發脾氣,那樣的說刻毒話,那樣離間他的朋友,那樣羞辱他的面子——這一切,上帝都是要懲罰她的。
「可是你跟扶瀾結婚那件事,你就不相信上帝會諒解你了嗎?」
「唔,不像從前那麼要得緊了。」
「你不要皺眉毛。你自己定一個日子罷,思嘉。我要顧全你的名譽,並不逼你馬上就結婚。我們可以等過一個相當的時期。不過,到底要等過多少日子才算相當時期呢?」
「我並不是說頑話。世界上有一條通例,凡是好人見到壞人蓬蓬勃勃的興旺,心裏總覺得不舒服的。你不要惱,思嘉。你從前不是跟我說過,你所以要那麼許多錢的主要理由就是要叫每個人都到地獄裏去嗎?現在就是你的機會了。」
「你仍舊還要叫我到地獄裏去嗎?」
「好罷,隨便你怎麼樣罷,只要你覺得快樂。」
「你跟扶瀾有什麼事業計劃呀?」思嘉突如其來的問道。
「到英國,而且一去也許要有幾個月,現在請你忘記你的良心罷,思嘉。我不願意再跟你討論你那良心問題了。你要不要聽我這個消息呢?」
她瞥見白蝶姑媽的胖臉兒往上仰著,眼睛像貓頭鷹似的充滿著驚異和不贊成。思嘉一邊回到房裏去掠頭髮,一邊心裏想,我丈夫剛剛出殯,當天就做出這種不正當的行為來,滿城的人都要講我罷。但是她心裏雖然這麼想,手裏仍舊急急忙忙在那裏打扮著,將一件黑色喪服的釦子一直釦到面頰上,拿白蝶姑媽給她的一支喪服別針在領口上別了起來。然後對鏡子照了一照,看見自己的面孔頗有愁容,而且蒼白得很,便想道,我這副樣子總不算太好看了罷,想著,她不覺伸手到梳粧盒裏去要取胭脂,但是立刻就縮回來了。我如果搽得紅噴噴的下樓去,白蝶姑媽不知要惱到什麼樣子呢。然後她拿起了香水瓶,倒了滿滿一口,漱了一會,這才吐到痰盂裏去。
她對瑞德皺了皺眉毛。她覺得他對於女人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不曉得他這種知識是從那裏得來的,實在不上流的很。
他的嘴唇又在她的嘴唇上了,她一點也不掙扎,隨便他去親去,因為她虛弱到連朝開頭去的氣力也沒有了,連朝開頭去的意思也沒有了,她的心不住在裏面砰砰的搥著,她已完全被他的威力懾服了,虛弱得絲毫不能抵抗了。她預備要怎麼樣呢?如果他再不停止,她真的要暈過去了。哦,如果他馬上停止——如果他永遠不停止——
她等不及思索,嘴裏已經低聲叫出一個「是」來了。彷彿他既然要她這個字,她就不由自主地叫出口來似的。但是她剛把這個字吐出口,精神上就突然覺得平靜下去,頭就立刻不暈了,連酒也醒了一些過來了。她已在無意答應跟他結婚的時候,親口答應了他了。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會答應他,但是她並不懊悔。她只覺得這個「是」字是答應得極自然的,彷彿有一種神力在那裏主持,幫她將這問題立刻解決掉。
「唔,我喝多了又怎麼樣?這管得著你的事嗎?」
嬤嬤立刻擺出一副十分莊嚴的面孔來。
她走上樓梯的時候,又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但是思嘉跟瑞德都沒有注意。白蝶一上樓,瑞德就站過一旁,讓思嘉先進藏書室去。
「唔——也有一部分是的。」
「不要響!嬤嬤的耳朵是跟野貓一般尖的,這種時候還聽見這樣大笑,那是太不像話了。我剛才說的不是真話嗎?快樂!真是胡說八道!」
「白瑞德,你這是不是也算一個玩笑?」
「唔?」他好像是急乎要走的樣子。
他將她從沙發上一把拉起,又跟她親起吻來,可是這一回的親法不同了,他似乎再也不管她覺得難為情不難為情,並且好像故意要使她覺得難為情,故意要侮辱她一下了。他的嘴唇一直移下了她的咽喉,最後印在她胸口的小紡馬甲上,印得非常有力,非常長久,以致他的口氣熱烘烘燙著她的皮膚。她覺得非常不好意思,急忙將手伸上去,拼命的將他推開。
說著,他將她領到一張花梨木的沙發旁邊,她就默默的坐了下去。
而且她的使他不快樂,她自己是明明知道的,他卻一逕忍受在肚子裏。她給他的唯一真正的快樂,就是獻給他一個愛啦,然而這個愛啦也並不是她存心要獻給他,她若是避免得了,她就不會養出愛啦來。
那些女太太們所以憤恨他,並不是因為她們巴不得自己的男人早些死,而是不願她們男人的性命得救於瑞德這種人之手,更不願他們用這種可恥的把戲救出來。這幾個月來她們受到了北佬的恥笑和輕侮,心裏覺得非常苦痛,以為瑞德如果真有心要幫助三K黨人,他就應該採取一種比較體面的辦法來處理這個事件。又說他把華貝兒牽進這個案子裏來,就是存心要把本城的優秀市民羞辱一番的。為此,他雖然救了那麼許多人的命,卻是並不值得她們的感謝,也不應該饒恕他以前的罪過的。
「我看你很是健康——而且也許地獄這一種東西到底是沒有的。」
「我這時候還來打擾你,實在太不應該,可是我有點正事急乎要跟你商量,不能再等了。這是我跟甘先生剛剛在計劃中的——」
「那你就好在你那些窮朋友面前獻寶了,是不是,好罷,我一定買隻頂大頂大的來給你,等你那些窮朋友們看見了,也好私底下自相安慰,說把這麼大一塊石頭戴在手上,真是俗不可耐呢!」
「但是同時也十分有趣,是不是?我可以賭咒,你從來不曾跟一個男人討論婚姻關係,連跟察理、扶瀾也不曾談過的。」
「謝謝你。」
自從扶瀾的遺體抬回家裏來以後,衛德和愛啦就都送到媚蘭那裏去,因而愈加覺得清靜了。廚房裏本有彼得、嬤嬤和阿媽三個人在那裏不住鬥嘴,聲音一陣陣飄上樓來,現在他們也已停了戰,就連白蝶姑媽在樓下藏書室裏,也因尊重思嘉的悲傷,不將那把搖椅搖得吱嗝吱嗝的響了。
瑞德靠近她一些,對她低聲說道:「什麼也沒有。我不過要把白蝶小姐打發開去罷了。」然後再靠近一些「這是不好的,思嘉。」
她很盼望媚蘭過來陪陪她,因為她每次有所恐懼,媚蘭總能夠使它平息。但是媚蘭在自己家裏看護希禮。於是她竟想去請白蝶來跟她作伴,但是一轉念之間,就把這意思打消了。她想白蝶來了不但無濟於事,恐怕還要更糟,因為白蝶是誠心悲悼扶瀾的。扶瀾比思嘉大了幾歲,可以算是白蝶的同輩,所以他們兩個比較意氣相投。又因白蝶家裏沒有男人,有扶瀾在這裏替她壯膽。正合著她的需要。扶瀾又常常拿些小東西來送給她,晚上陪著她談談天,讀讀報紙,白蝶也替他縫補縫補,正跟自己一家人一般。所以扶瀾死了,白蝶哭得眼睛都紅腫,口裏不住詛咒那些天殺的三K黨。現在思嘉如果把她請了來,她自然又要有一番傷心,那不是反而把事情弄糟嗎?
「向來人都看不起這種人——尤其是那種有機會而不肯利用的人更要看不起。」
「那也算不得一種障礙。我記得你以前兩次的冒險也不見得有什麼愛的。」
說到這裏hetubook.com.com,她的眼淚禁不住直淌下來,同時她將他的手拼命捏著,以致指甲掐進他肉裏去。
「我還沒有答應你呀。現在這個時候,這種事情是連談也不應該談的。」
瑞德從英國帶回來的那隻戒指,果然大得不得了,竟使思嘉真有些不好意思戴它。思嘉未嘗不愛這種貴重的珠寶,但是聽見人人都說那戒指俗氣,心裏就覺得很不舒服。原來那個戒指中心嵌著一顆四卡的鑽石,周圍還鑲著許多翡翠,戴起來把整個指節都遮沒了,彷彿連她的手也給它墜下一般。她因而疑心瑞德故意跟她惡作劇,所以特別鑲得這麼觸目的。
「哦,你聽我說罷!你現在是在這裏招供,你也許會要將真話供做假話的。比如說,你那一件比性命還要看得值錢的寶貝,要為了三百塊錢送給別人了,當時你的——嗯——你的良心曾經使你難受嗎?」
「是的,我並不愛你,跟你不愛我一樣的,而且我即使愛你,我也絕不會對你明說。上帝幫助那個真正愛你的男人罷,你已經碎了他的心了,你這殘酷的小貓兒,你太不顧人家了,太自信了,竟連你的爪子也不肯收一收的。」
「你們到我藏書室裏去談罷。我是得——得上樓去補衣裳去了。我的天,這個禮拜我是什麼都擱起了呢!我可以說——」
他聽見她已經說出這個字來,便急忙抽了一口氣,然後彎下頭,彷彿又要去親她似的。誰知她剛剛閉上眼睛,仰起頭來等著他去親,他又將頭縮了回去了。於是她微微感覺到一點失望。她覺得這樣的親吻是很奇怪的,但又感到其中含著一點使人興奮的東西。
梅太太聽見這句話,正觸著她的痛處,便氣得連肚子都脹起來。原來不到一點鐘之前,她剛剛跟老公公吵過一回嘴。老公公說她對於白瑞德如果一點不覺得感激,那她一定不把他這塊老骨頭放在心上了。雖則白瑞德是個提包黨,是個流氓,也是不能不感激他的。
「甘先生的興趣本來是很廣泛的,」瑞德恭恭敬敬的說。「我進客廳裏去談好嗎?」
「哦,可是——」
思嘉對於凡不是在她自己鼻子底下發生的事情,向來都不去管賬,所以這回的選舉她連知道都不知道。瑞德也沒有去參加選舉,而他現在跟北佬的關係也跟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他是一個提包黨,並且是蒲樂客的一個朋友,這事實是埋沒不了的。而且經過了他們的結婚,思嘉也要變做提包黨了。餓狼陀人對於在敵人營幕裏的人,是不管誰都不能容忍,不肯原諒的,所以當他們的訂婚消息傳到大家耳朵裏的時候,大家都只記得他們的壞處,忘記他們的好處了。
「就是一個專門利用機會的人。」
這時思嘉頭裏的白蘭地正在發作。她覺得眩暈,又有些兒焦躁。她想跟瑞德說謊有什麼用處呢?他是一逕都像能夠看出她的心來的。
「你不當我是拿我的熱情來——怎麼說法呢?——來煽惑你答應的罷?」
「凡是算得了人的總都受傷了。我可不知道誰是沒有受傷的。」
四年之前,鍾斯通和他的部隊被北方的軍隊一步一步從道爾屯打回餓狼陀來,近來肇嘉州的民主黨人也就像這樣,自從一八六五年起,他們就被北方勢力一點一點打退回來了。同時,聯邦政府對於本州事件以及本州人的性命所可施行的權力,自然就逐步的擴大。壓力一重重的加上來,軍部方面的命令也一天多似一天,以致一般文官的力量愈來愈被削弱。到末了,肇嘉州就完全在軍隊管轄之下,於是,不問本州的法律允許不允許,黑人非有選舉權不可了。
「唔——」
「得啦——哦,我要暈過去了!」她一面低聲嚷著,一面嘗試將臉朝開去。他卻將她的頭一把拉回自己胸口上來,在這當兒,她模糊地瞥見了他的面孔。她看見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又覺得他的臂膀抖得非常厲害,抖得她有些害怕起來。
「唔,」她有些焦躁起來說,「我如果說是發狂一般的愛你,那我就是說謊了,而且你也明知道我說謊的。」
她仍舊說不出話來,可是態度之間已不大那麼侷促,於是依然低著頭,口角上邊勉強展出一點兒微笑來了。
「可是我會回來的,」他說了就走出門去了,把她獨個人留在第一步樓梯上,回頭看著那已經關閉的門。
「沒有。」
又加他們宣佈訂婚消息的時候,正是餓狼陀人對於一般提包黨人和小畜生們最最憤恨的時候。因為那些日子,餓狼陀人抵抗北佬統治的最後一重堡壘正在崩潰,謝爾門將軍向南方的進攻已經達到最高的成果,而本州人所受的羞辱也就到了完成階段了。
「這是錯的嗎?」
原來白蝶姑媽聽見這消息,立刻就暈過去了,思嘉已經硬著頭皮熬忍過來了。希禮聽見這消息,突然像是老了幾十歲年紀,及去跟思嘉道賀的時候,一逕低著頭不敢看她。她看見這番情景,也硬著頭皮熬忍著,並不曾起過動搖。寶琳姨媽和幽籟姨媽聽見這消息,都嚇得什麼似的,立刻從曹氏屯寫信來阻止思嘉,說這件事情不但要毀壞她自己的社會地位,並且把她們的名譽也要連累壞。思嘉看見這種事,也是夷然無所動於中。至於媚蘭對她那番至誠至懇的忠告,她竟付之一笑了。媚蘭說「當然,白船長是個極好的人,大多數人都看不出來的。他又救過希禮的性命,真是好心極了。聰明極了。而且他到底是替聯盟州打過仗的。不過,思嘉,你不要這麼匆匆忙忙就決定如何呢?」
她拿眼睛瞪著他,嘴張得大大的,疑心是自己肚裏的白蘭地在那裏發作,又恍惚記起他說的「哦,親愛的,我不是一個結婚的男人」那句話來。她於是斷定道:一定是她自己醉了,或者是他在發瘋。但是她並不像發瘋的樣子。他說這話的時候,態度仍舊非常的平靜,簡直同講「今天天氣好」一般,而且語氣之間也並不覺得特別加重。
「當時我確實不曾想到上帝,也不曾想到地獄。即使我曾經想到過一下,那也——嗯——那也不過想他會諒解我罷了。」
「思嘉,你為什麼要懊惱呢?你如果可以從頭再做起來,你也還是不得不說謊,他也還是不得不和你結婚。你還是不得不到外邊去冒險,他還是不得不去替你報仇。假如他當初娶了你的蘇綸妹妹,她是不會送他的命的,但是她大概也要使他不快樂,比他跟你結婚還要加一倍的不快樂。這是註定了的,絕不會變出別的花樣來。」
「沒有嗎?為什麼沒有?」
她還在那裏出神,他已經一把將她緊緊的摟住,跟他那天晚上在荒郊野外裏捧住她親吻的時候一般。於是她又感覺到了那樣的癱軟,那樣的無力,那樣泛起了一股的熱流。隨即,在她想像中的希禮的面孔就變模糊了,消失了。他將她的頭推出一段路,跟她親起吻來,先是輕輕的,然後越來越起勁,以致她巴不能夠搭牢在他身上,一逕不離開,彷彿他是一個動搖世界裏面唯一堅實的事物。他的嘴唇猛力向她進攻著,攻進了她的嘴唇,將一陣狂暴的顫抖送進了她的神經,使她經驗到一種從來不曾經驗過的奇妙的感覺。然後,她感覺到一陣眩暈,彷彿自己的身子在那裏不住打迴旋,而不覺已經向他吻了回去了。
那白蘭地燒得她非常舒服。凡是碰到心裏煩悶的時候,天底下是沒有什麼東西比這再好的!其實這件東西無論什麼時候都來得,然而向來只許女人喝紅酒,那是什麼道理呢?剛才出殯的時候,梅太太跟米太太好像都已聞出她口裏的酒氣,就立刻皺起眉毛來,真是兩個老妖怪!
「你說什麼?」
思嘉氣急敗壞地叫了一聲「哦,」砰的一下往沙發上坐了下去。
「你要到那裏去?」
「我願意你不要一逕這麼說頑話。」
「打仗的時候是不同的,好人家的人要跟許多人來往,就是不十分那個的人也要來往。這都是為主義起見呀,那就很正當的了。他又不曾打過仗,還要笑別人打仗,這樣的人你當然是不好嫁他的,是不是?」
扶瀾是她殺死的。扶瀾所由致死的那一鎗,不啻是她親手去扳鎗機的。扶瀾曾經屢次求她不要獨個人出門去跑,她老是一個不聽。現在他就因她的執拗而死了。為了這樁事,上帝一定要來處罰她。但是除了這一種恐懼之外,她良心上還橫梗著一件更加沉重更加可怕的事情,這件事情她以前是從來沒有想起過,及至扶瀾躺在棺材裏,她將他看了最後一眼才突然想起來的。她覺得他那沉靜的面孔呈著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慘神情,不啻是在那裏控告她,他實在受了冤屈。他實際上愛的是蘇綸,她硬把他搶過來跟自己結婚,這件事情更逃不了上帝的懲罰。她將不得不去伏在審判座前,將自己怎樣欺騙扶瀾的情由對上帝一一供出。
「我是因為你自己的母親已經不在了,白蝶又是一個老姑娘,沒有資格來——嗯,來跟你談這種問題的,所以我覺得不能不特地跑來警告你一下,思嘉。像白船長這樣的人,是無論什麼好人家的女人都不應該嫁他的。他是一個——」
「沒有什麼,」說著,他對她看了看,笑了笑,但不是愉快的笑。「你指定一個日子罷,親愛的,」他又笑了笑,彎下頭去在她手上親了親。她看見他剛才那種神氣沒有了,又好說話起來了,這才放下了心,也對他微笑了一笑。
「哦,唔——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只不高興結婚就是了。」
「瑞德,我做事情不願意拖延。我情願現在就告訴你。我馬上就要回陶樂去了,白蝶姑媽這裏英黛會來做伴的。我要回到陶樂去久住,我——我是不再結婚的了。」
「可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倔強呢。又為什麼人人都要這麼咬牙切齒的恨我呢?我跟誰結婚,要結婚幾次,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別人用不著管的。我就向來不管別人的閒事,為什麼他們偏要來管我的閒事呢?」
這一句話兒並不像她說出和_圖_書來的,乃是像泡泡兒似從她口裏泛出來的。她覺得自己的心事可以對瑞德講得,什麼事都可以對他講得。因為他自己也是個壞人,他不會來審判她的好壞。現在全世界的人都不肯說謊,碰到他這麼一個肯說謊的人多麼有趣呢!全世界的人都寧可餓死也不肯做壞事情,碰到他這麼一個肯做壞事情的人多麼有趣呢!
他開了門,走到穿堂裏。思嘉在他後邊緊緊的跟著,心中忽忽若有所失,不想一幕好戲就此收場了。他套上了大衣,撿起了手套和帽子。
「哦,瑞德,你向來是不相信有上帝的,為什麼要把上帝說得這個樣兒呢?」
「我的消息是這樣的,」他低了頭,對她咧著嘴答道。「我仍舊是想要你,比想要任何女人都厲害,現在扶瀾已經死了,我想你對於這個消息可以比較覺得關心了。」
「可是,瑞德,我——我並不愛你。」
「快樂!呸,你不要說傻話罷!結婚是沒有什麼快樂的。」
他不響。
「是的,我敢。不過你現在是一碰就要哭的,所以我不得不換個一個題目,來講一個會使你覺得有趣的消息給你聽。事實上,我今天晚上就是為報告這個消息而來的。我要等報告了這個消息再出門。」
「你的倫理觀念本來是難攪清楚的。你就好比一個賊,給人當場拿住了,並不懊惱自己偷的不該,卻是自己懊惱馬上要去坐監牢。」
「我不要你耽在我家裏衝撞白船長。我要跟他結婚了,那是再沒有話可說的了。」
「即使我犧牲了一個丈夫,我也要說實話的,」她在心裏悻悻的想著,她的血又馬上沸騰起來了。
說著,她就車轉身子,一腳跨上了樓梯,希望他那熱烘烘的手來挽留她一把,誰知他已將門開開來,放了一陣冷風進來了。
「可是她現在已經躺下了,白船長,什麼客都不願見。可憐的孩子,她真傷心透了呢。她——」
「你能夠告訴我嗎?」他非常溫柔的拿住她的手。「我看不是單為扶瀾死的緣故罷。你要錢用嗎?」
「你不——」
她一想到了希禮,不自覺的面色都變了,變出一種十分柔媚的表情來了,這是瑞德從來沒有見過的。他看了看那微微翹起的綠眼睛,見它睜得大大的,有些兒模糊,又看了看她嘴唇上的嬌媚的曲線,不覺連呼吸都暫時停頓了。然後他將嘴唇皮拼命一歪,現出一種迫不及待的態度。
「沒有受傷的人也不止他一個。」
「唔,」她沒奈何地囁嚅著說道。「錢是有用的,你當然知道,瑞德,而且天曉得,扶瀾又沒有很多的錢留下來,可是麼——唔,瑞德,你是很好過日子的,是不是又因我見過的男人當中,只有你是能夠容忍女人說實話的。你並不把我當傻子,希望我對你說謊,有這樣的人做丈夫,當然是很好的事兒,還有麼——唔,我也喜歡你。」
「我怕的是我要死,要到地獄裏去。」
「我的確是喜歡他的!我的確是喜歡他的!」
「這個麼——這倒叫我攪不清楚了。」
「思嘉,你不要弄錯了,他跟我們玩那卑鄙齷齪的把戲,不過是要把我們在北佬面前羞辱一番呢,」梅太太繼續說道。「你自己也總知道,他是一個流氓呀。他向來就是個流氓,現在尤其說都說不盡的了。像他這種人,規矩人家簡直是不能接待的。」
「我是一逕存心要你的,思嘉,一直從我在十二根橡樹園看見你摔瓶子,賭咒兒,顯出你不是一個上等女人的那天起。我一逕都存心要用某種方式來取得你。但是後來你跟扶瀾都弄起一點錢來,我知道你再不會被迫著跑到我這裏來商量押款,我這才看出了非跟你結婚不可了。」
「你抬起頭來,用不著拿甜言蜜語來對付我。我不是察理,也不是扶瀾,也不是那種傻孩子,不會被你那雙飛龍活跳的眼皮子夾了進去的。到底是不是為我的錢?」
他很安靜的坐在那裏,坐了好一會兒,只把她的頭緊緊捧在自己肩膀上,他那兩條臂膀的顫抖,彷彿已經被他竭力制住了。然後他稍稍離開了一點,低著頭對她看看。她睜開了眼睛,見他臉上那種使人驚嚇的紅光已經沒有了。但是不知怎麼的,她不敢接觸他的眼睛,於是感覺到一陣昏亂,又將頭低下去了。
「照我看起來,你所認識的那些人都是傻子,自己不懂得躲避鎗彈砲彈罷了。現在這種廢話不必談,我只告訴你一句話語,請你帶給你那班愛管閒事的朋友。我是要跟白船長結婚了,那怕他替北佬那邊打過仗,我也是不管的了。」
「以後末,我還使得他非常苦惱。他不願意做的事,我都逼著他去做,例如人家還不出他的店賬,我偏逼著他向人家要去,後來我辦木廠,造酒館,僱犯人,也是樣樣使他傷心的。他是羞得連頭都不敢抬了。而且,瑞德,他還是我殺死的呢。是的,的確是我殺死的!我並不知道他在黨裏。我萬想不到他會有那麼大的膽量。可是我早應該知道的。現在我殺了他了。」
當初肇嘉州被謝爾門佔領了去,全州的人已經個個都十分憤恨,這回本州的政權又被提包黨人、北佬乃至黑人抓到了手裏,人心的憤恨更加十倍於當初。霎那之間,餓狼陀乃至整個肇嘉州都怒氣衝天了。
「你當然可以——如果你是換了一個人的話。不過你天生是來罵人的,只要有人能夠讓你罵。這也是一定的氣數——強者罵人,弱者挨人罵。怪只怪扶瀾自己不好,為什麼不拿皮鞭子來抽你呢?……思嘉,你也活了這幾歲年紀了,忽然萌芽起良心來,我真替你吃驚呢。照理說起來,像你這樣的機會主義者,是不應該有良心的。」
「如果你真的要嫁給他,俺也只好隨你去,因為你是長著一個水牛腦袋的,活像你那個爸爸,俺也沒有法兒阻攔你。可是你要記住一句話,思嘉,俺是不會離開你的。俺要耽在你這裏,睜雙眼睛看看你們看。」說完她就不等思嘉的回答,憤憤然的掉頭不顧而去了。
「瞎說,為什麼要這樣呢?」
「喜歡我?」
「什麼是機——你說是機什麼的人。」
這時她心裏雖然憤怒,瑞德最後幾句話卻引起她的興趣來了,同時又巴不得他在這裏跟她多鬧一會兒。
思嘉也已知道全城的人都對她起了反感,卻還不曉得反感到什麼程度,誰知梅太太因受她那班同教堂的朋友的催逼,竟親自跑來勸告她了。
「你忘記掉餓狼陀罷。你忘記掉那些老貓罷。我是帶你到新奧爾良來尋快樂的,我願意你覺得快樂。」
「我常常猜想你母親,不曉得她到底怎麼一個樣子的。我看你倒像你的父親。」
「我會寫信給你的。你若是變了心,你也得通知我。」
「不會的。」
「你敢——」
「我從前曾經對你說過,你不問什麼事情我都忍受得了,就只有說謊我忍受不了,現在我也要你講實話。你是為什麼肯答應我的呢?」
「哦——」
哦,要能有什麼人來安慰安慰她,壯壯她的膽,替她譬解譬解才好呢!要能得希禮——但是她立刻就把這想頭收了回去。她是險些兒把希禮也跟扶瀾一樣害死了。而且希禮如果知道她當初怎樣哄騙扶瀾,後來又怎樣待他不好,他也就無論如何不能再愛她了。希禮原是很老實的,待人很好的,看事情也看得很明白的。如果希禮知道這事的真相,他一定會得諒解她。但是諒解雖則諒解,愛是絕不能愛她的了。所以她絕不能讓希禮知道真相,因為她還是要他繼續愛她的。希禮對於她的愛,就是她的一切氣力的秘密來源,如果這點來源把她奪去了,叫她怎樣活得下去呢?但是她現在如果能夠將頭倚在希禮的肩膀上,一面哭著,一面把她那個負疚的心胸對他盡情傾吐一下,那是多麼大的一種舒服呢!
「可是——」她剛開口,又停住了。這時她裏邊有白蘭地在那裏祛愁,外邊有瑞德這種雖然有刺而卻使人安慰的話在這裏鼓興,扶瀾那個暗淡的鬼影就漸漸泯滅而去了。也許瑞德的話是對的。也許上帝真的會諒解。於是她恢復起氣力來,將剛才那種觀念從心孔裏排斥開去,而下了一個決心:「一切都等明天再想罷。」
說著,他突然向門口那邊邁著大步走去,思嘉覺得莫名其妙,就跟在他後邊走。
「我可以關起門來嗎?」
「我是披肝瀝膽的跟你說話,你倒疑心起來了!不是的,思嘉,這是我的一個出於至誠的宣言。我也知道,這種時候來跟你說這樣的話,原是有些兒不大識趣,不過我有一點可以藉口,就在我本來是缺乏教養的。我明天就要走了,要過許久才回來,我怕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又找到一個有點錢兒的人嫁掉了。因而我想道,為什麼不就看在我的錢分上嫁給我呢?真的,思嘉,我是不能一輩子在你那許多候補丈夫的夾縫兒裏等著你的呀!」
而白瑞德卻是那人人痛恨的蒲樂客的一個朋友呢!
「誤會你的意思?我是從來不會誤會的。」她拼命抽著兩隻手。「你放開,立刻替我請出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不識趣的人。我——」
「瑞德,我是不應該跟扶瀾結婚的。這件事我做錯了。他是蘇綸的情人,他愛她,並不愛我。可是我哄騙他,說蘇綸要跟東義結婚了。哦,我怎麼好做這種事的呢?」
忽然聽得前門上的門鎚篤篤幾響,使得那寂靜的屋子整個發出回音來,隨即聽見白蝶姑媽蹣跚著走過穿堂,門就呀的一聲開開了。接著是一陣寒暄之聲和不可分辨的說話聲。大概是鄰舍人家來談論白天出殯的事情或是拿魚膠涼粉的罷。白蝶姑媽一定覺得很高興。因為有人來向她慰問,她就又有機會可把心裏的悲傷發洩發洩了。
「你答應一聲是罷!」他的嘴正對著她的嘴,他的眼睛跟她的眼睛只隔著一絲縫兒,使她覺得它大到可以充滿整個的世界。「你答應一聲是罷,你這鬼,或者麼——」
「哦,瑞德!」
「怎麼,他到底來做什麼的?」思嘉心裏懷疑道。「他這一套全是鬼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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