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他一唬站了起來,一把摟住她的腰,臉上大驚失色了。
「你的母親剛剛吃完一頓飽飽的中飯,有雞子、米飯、滷子、咖啡。過一會兒我們還要做冰淇淋給她吃,你如果也要的話,你可以吃兩盆。而且還要讓你看看你的小妹妹。」
於是衛德一溜溜到那間清靜的飯廳裏,覺得他那本來不很穩定的小世界起了動搖了。他想今天天氣這麼好,那些大人的舉動偏都那麼的怪怪奇奇,為什麼他這滿肚子憂愁的七歲小孩子,竟弄得無地可容了呢?他在那凹室的窗檯上坐下,看見日光裏面放著一盆秋海棠,便去咬了它一日。一股辣味直衝著他的眼睛,把他的眼淚都衝出,於是他哭起來了。母親大概是死了,沒有一個人理他,大家都為著一個新來的娃子在那裏奔忙,而且又是個女娃子。衛德對於娃子是沒有多大興味的,尤其對於女娃子。他最親近的一個女娃子就是愛啦,但是一直到現在,愛啦的行為都不能引起他的尊敬或是愛好。
「我看你是該喝點紅燒酒的,」瑞德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到酒櫥裏去拿出一隻矮瓶來。「這娃娃美麗哪,是不是,嬤嬤?」
衛德知道自己還是有人要,便放下了心,樂得幾乎又要哭出來。他勉強熬住了眼淚,將頭擱在瑞德背心上。
「不要嗎?那你有什麼辦法呢?」
「死?我?」
「不,你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了。她是我獨個人的。」
「真不是呢,」媚蘭熱烈地反駁他道,她竟忘記了思嘉自己的眼睛也是差不多那種顏色的。
「是的,死。那個巴太太不見得對你講過女人幹這把戲的能有多大機會罷?」
於是他很技巧的,拿一玻璃瓶的清水沖進紅酒來,沖得只剩一點兒微紅,這才將杯子遞給衛德。正在這當兒,嬤嬤走進廳裏來了。她已經換上了一套禮拜天穿的簇新衣裳,連圍裙和頭巾都是筆挺的。當她像鴨子似的擺著屁股走來的時候,衣角裏邊透出一種悉悉索索的聲音,可見她的裏衣也是袋新的。她面孔上已經沒有那種焦急的神情,嘴唇上邊掛著一個廣闊的微笑。
「嬤嬤剛才說男孩子麻煩些呢?」
「哦?辦法是有的。我已不是從前那個鄉下傻瓜了。女人要是自己不要孩子,她是不一定要養的。」
「你知道我是再也不要孩子的!」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是什麼孩子都不要的了。真是可恨之極,我每次碰到事情有些順利的時候,總有一個孩子要來的。哦。你不要坐在那裏笑啊!你也不見得是要孩子的。哦,真是天曉得!」
「你這種想頭是從那裏得來的?是誰教給你的?」
自從那個女孩子出來以後,瑞德的行為是人人都覺得莫名其妙的。本來頭胎就是女孩子,還有什麼可稀罕的呢?瑞德卻像得到一宗寶貝兒,逢人就要自稱自贊一大套,倒使別人覺得難為情起來。
「就在眼跟前,」瑞德一面回答,一面就將他抱起來放在膝上。「我有你這男孩子已經儘夠了,兒子。」
「哦,天,瑞德先生,沒有什麼,不過是俺那件紅絲紗的小馬甲兒!」嬤嬤一面吃吃笑著一面扭屁股,扭得她那魁梧奇偉的軀體整個都震盪起來。
「瑞德伯伯,」他開口道,「人家覺得女孩子此男孩子可愛嗎?」
她挪一個墊子墊在脊背上,便一心一意渴望起一個女孩子來。但是關於這個問題,米醫生始終沒有改變過他的意見。有時她說願意冒著性命去換第二個孩子。希禮是連聽都不願意聽的,可是再有一個女孩子多麼好呢!希禮多麼愛女孩子呢!
「不懂嗎?唔,你是不會懂的。我所以這麼愛她,為的她是第一個完全屬於我的人。」
「你怎麼的,瑞德!」思嘉聽見他的聲音竟有些發抖,不由得吃了一驚,倒把剛才一肚子愁惱都驚出去了。「這女孩子在那裏——是誰——」
衛德將酒杯停在嘴唇裏,呆住了。他知道嬤嬤從來不喜歡他的繼父,他向來聽見她叫繼父白船長的,她對繼父的態度也向來都很正經而冷漠。誰知現在,她竟這麼嘻皮笑臉的,叫起他瑞德先生來了!怎麼今天什麼事情都反常和_圖_書了呢!
思嘉發現瑞德一逕都待她非常冷漠,便常常要疑惑起來,他到底為著什麼要跟自己結婚的呢?大凡男人的結婚,不是為著戀愛或家庭,就是為著孩子或金錢,但她知道瑞德對於這四樣東西是一無所為的。他當然並不愛她。他又常說她造的一所房子是一種建築上的怪物,又說他住在家裏倒不如住在好旅館裏的。他也從來不曾像察理和扶瀾那樣流露過要孩子的意思。有一次她在對他獻媚的時候,曾經明白問他到底為什麼跟她結婚,誰知他瞇著一雙眼睛回答她道,「我所以要跟你結婚,是要把你藏起來常做一件寶貝玩兒的。」這就把思嘉氣得發昏了。
照媚蘭心裏想起來,對於女人,養了孩子無論男女都受歡迎的,對於男人,特別是對於白船長這樣一個性情執拗的男人,養出女孩子來便要算一下打擊。哦,她自己唯一的孩子倒是男的,這是該多麼感謝上帝啊!她自己知道,若使她做白船長的妻子,頭胎就生出一個女孩子,那是她寧可做產死了,也不敢拿她獻給丈夫的。
瑞德盯了她一眼,展出一個怪樣的微笑來。
「唔,從前思嘉姑娘雖然不能完全像她,可也跟他差不離的了。」
「你聽我說,孩子,我不能讓你拿自己的性命去送掉。你聽見嗎?天曉得,我也並不要孩子,跟你一樣的,可是孩子來了我還養得活,我不要再聽你這種傻話了,你如果敢去嘗試一下——思嘉,我親眼看見一個女孩子就是這樣死掉的。她不過是一個——唔,但是很好的一個。這種死法並不是舒服的呢。我——」
「你有了一個小妹妹了,」瑞德一把抓住了他對他說。「天曉得她是世界上最最美麗的一個小妹妹呢!怎麼,你幹嘛在這裏哭呀?」
「母親快要——她會死嗎?」
「自然美麗囉,」嬤嬤喝了一口酒,啜著嘴唇皮兒回答說。
「哦,是的,今天是快活日子,嬤嬤!頂頂快活的日子就是養孩子的日子呢!」
過了許久許久,米醫生跟瑞德伯伯下樓來了,站在穿堂裏低聲說了一會話。後來米醫生自己走了,瑞德伯伯就急忙走進飯廳來,拿起一個酒瓶倒出酒來大喝著。喝了一口,方才抬起頭來看見衛德。衛德將身子縮做一團,當是瑞德伯伯又要罵他頑皮,或是叫他回到白蝶姑婆那裏去了。誰知瑞德伯伯並不罵他,卻只微笑笑。衛德從來沒有看見瑞德伯伯這樣微笑過,也沒來沒有看見他這樣快樂,於是壯起膽子來,便從窗檯上一唬跳下,向他身邊跑去。
「思嘉姑娘壞東西,這種話語不應該對你說的,瑞德先生!你不會把俺這老黑奴記在心上罷?」
「哦,我恨不得把你一刀砍殺呢!我對你說過我是不要孩子呀,我不要呀!」
「好極了,那麼她就可以叫做白美藍了。」瑞德一面大笑著,一面將孩子重新抱回去,再把那雙小眼睛仔細審察一番。從此美藍這個名字叫順口,竟把她那由兩個王后拼成的本名完全忘記了。
衛德將這句話細細咀嚼一回,他有些懂了,於是他展開了笑臉,在瑞德懷裏扭股糖兒似的撒起嬌來。
是的,瑞德跟她結婚的理由,是跟一般男人結婚的尋常理由完全不同的。他所以跟她結婚,唯一的理由就是為要她,而又不是任何別的方法可以拿到手。這一點意思,他在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就已自己承認過了。他一逕都是要她的,也跟要華貝兒一樣。想到這一層,實在使人很覺不愉快。事實上,這簡直是一種赤|裸裸的侮辱呢。但是她只聳了聳肩頭,將這思想置之於度外,因為她對於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已學會了聳肩聳過去的本領了。她覺得她們已經做成了一宗交易,而在她這一方面,她是很覺快樂的。她希望他那方面也覺得快樂,不過他究竟快樂不快樂呢,那是她不大很耐煩去想它的。
「不,我不會記的。我不過隨便問問罷了。你再喝,嬤嬤。一瓶都喝下去罷。衛德,你也喝!你給我們慶祝罷。」
「唔,是的,你總明白,我在你身上投了不少資本了,當然不願意失掉你了和圖書。」
「你的小馬甲兒!我不信。你響得像一堆枯乾的樹葉在那裏磨擦呢。你讓我看看,看你把衣裳撩起來。」
「你見過比這再好看的娃子嗎?」
「是的,先生,放的時候太久了。」
「這種把戲是妓院裏的奶奶都會得玩的。這個女人從此不許再進我的門,你懂得嗎?這家人家到底是我的。我是這裏的主人,你從今以後連話都不要再跟她說了。」
「你沒有別的——」衛德還想問下去,但是看見瑞德伸手去拿酒瓶,知道自己馬上就可參加大人的典禮,便覺得興奮起來,竟把這樁心事忘記了。
「俺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壞的孩子,」她說。「俺不是送你到白蝶姑婆家裏去的嗎?快回到那裏去罷!」
「要問你討喜酒喝了,瑞德先生!」她說。
「我愛怎樣就怎樣。你放手罷。你為什麼要管這種事情呢?」
「不,」瑞德不假思索的回答,但是看見衛德的臉立刻沉下來,便繼續說道:「可是我現在已經有一個男孩子了,還要男孩子做什麼呢?」
同時嬤嬤也不大高興,因為她想自己已經做了兩代的嬤嬤,為什麼這第三代就不該讓她做呢?何況衛德愛啦都在她這裏領,又何妨再加上一個呢?她可不知道自己年紀老了,近來又害著風濕,腳步兒也慢下去了,再吃不起辛苦了。但是瑞德不敢把這些理由當面對她說,只得藉口說他這樣的人家,單用一個奶媽是太寒傖了。這個理由嬤嬤也有些相信,但仍覺得不充分。因為照嬤嬤的辦法,不妨去僱兩個人來做下手。卻讓她做著嬤嬤頭兒,才算成一個體統。至於她那育兒室裏,要是讓那些新近解放的黑女人雜七雜八的混了進來,那是她無論如何不肯答應的。瑞德看看強嬤嬤不過,因而只得到陶樂去找百利子來了。他也知道百利子有很多缺點,卻到底是在房間裏服侍慣了。同時彼得伯伯也薦了一個姪女兒來,名字叫做樂子,本來是白蝶姑媽的表姊妹柏家養的黑奴。
「瑞德先生,你這人真壞!呸,哦,天!」
末了,嬤嬤走下前面的樓梯來,圍裙皺得皺亂的,還沾著許多斑點,頭巾也歪扭了。她一看見他,便將他罵了起來,嬤嬤向來是給衛德撐腰的,所以他一看見她皺眉,便不由得要發抖。
「真的嗎,親愛的?」
「我不是管你養孩子不養孩子,可是你要死了我是要管的。」
到了中飯的時候,彼得正在廚房裏忙著,衛德就從前門溜出來,儘他兩條小腿的能力急急跑回家裏去。他想瑞德伯伯或是媚蘭姑姑或是嬤嬤一定會把實話告訴他的。但是瑞德伯伯跟媚蘭姑姑不知到那裏去了,嬤嬤跟蝶姐手裏拿著毛巾和水盆,不住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沒有注意他在穿堂裏,偶爾碰到樓上開門的時候,他可以聽見米醫生粗聲粗氣飄到底下來。有一次他聽見母親的哼哼聲,他就一面打呃一面哭起來。他知道母親一定快死了。當時穿堂的窗檯上面躺著一隻蜜色的貓兒,他覺得無聊之極,便去逗著牠玩耍。可是那隻貓兒已經有了幾歲年紀,給他這一逞,惱了,便粗起了尾巴,向他噗噗噗的發起威來。
「瑞德伯伯,你覺得現在養個小男孩子比養個小女孩子好嗎?」衛德抱著滿肚子希望問他。
「我的天,這個女人我非殺了她不可!」瑞德嚷著,氣得臉都發紫了。及至低下頭,看見思嘉那樣的淚流滿面,方才平了一點氣。但是面孔仍舊沉著的。突然他把她一把抱在懷中,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緊緊的貼身摟著,彷彿怕她要逃走的樣子。
「再來一杯,嬤嬤。還有,嬤嬤,」他的聲音變嚴肅起來,可是一隻眼睛骨碌碌的滾著「我聽見你身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是什麼呀?」
瑞德將他放到地板上。
瑞德急忙從她身邊掠過,走進了房間,媚蘭跟著他的後影朝房裏一看,見他立刻彎下頭去看嬤嬤膝上那個紅冬冬的嬰兒了。隨後米醫生就來把房門開上。媚蘭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去,回想剛才那一番毫無遮蓋的情景,不覺羞得紅起臉兒來。
思嘉還沒有能夠起床的時候,就已和_圖_書看出了瑞德對於這個女孩子實在是溺愛之至,不論那個客人來,他總要把孩子獻寶似的獻出去,自己老著臉皮讚美個不歇,倒使思嘉很覺得不好意思,她想一個男人家能愛自己的孩子,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是瑞德這樣不住口的自吹自捧,就不成一個男子漢了。他應該像別的男人一樣,把自己的孩子看得不當一回事的。
可是今天她跟往常不同了,她對他說:「衛德,你真是頑皮極了。你為什麼不耽在白蝶姑婆家裏呢?」
「你這孩子再麻煩也沒有了!死?我的天,不會的!你們男孩子真是焦人。俺不曉得上帝幹嘛要作興男孩子的。你走開去罷。」
但是她正在著惱,嬤嬤笑嘻嘻的從房裏擺著屁股出來給她寬解了——同時也使她對於白船長為人覺得非常詫異。
「哦,我不能喝的,瑞德伯伯!我答應過媚蘭姑姑,一定要等大學畢業才喝酒。媚蘭姑姑說我如果不喝,她會給我一隻錶。」
「我看一定是藍色,跟郝先生的眼睛一樣,藍得很——跟美麗的藍旗一般。」
正在這當兒,媚蘭進來打斷他們的吵嘴了。近日以來,他們之間像這樣的吵嘴是常常有的。當時思嘉忍住一口氣。看著媚蘭將孩子接過手去。這孩子的名字,本來已經取定厄熱尼,維多利亞的,只因媚蘭這一來,無意之中將這名字取消了,猶之當初白蝶的本名薩真無形被取消一樣。
誰知有一天下午,她因翻胃去看米醫生,被米醫生看出了一樁事實,竟是她聳肩聳不過去的。於是她怒氣沖沖的回到房中,對瑞德說她有了孩子了,說時眼裏冒出真正的恨毒。
「唔,嬤嬤糊塗了。她的話不是當真的。」
「沒有,」思嘉不耐煩地說。「她只說這辦法極好,可以弄得一乾二淨的。」
「一個男孩子是不是——唔,能不能做兩個人的孩子的?」衛德問道。這時他心裏有兩種感情在那裏交戰:一種是要忠於自己親生的父親,雖則那個父親他從來不曾見過面;還有一種就是要愛眼前這個能夠體貼入微的繼父。
「我要喝酒了,我讓你也喝一點。衛德,這是你第一次喝酒,算是慶祝你的新妹妹罷。」
「這件衣裳你一直放到現在才拿嗎?」瑞德說時像有點牢騷,但是他的眼睛笑著跳舞著。
「不,我想不會的,」他一本正經的回答他,彷彿他把這事兒看得有幾分嚴重。「女孩子比男孩子麻煩些,人家是要討厭麻煩孩子的。」
嬤嬤發出一點兒尖叫,慌忙退到一碼路外去,然而鄭而重之的將衣裾撩起幾吋,讓那件紅絲紗的馬甲露出角來。
可是衛德並不走開,只往穿堂壁幕裏去藏躲著,嬤嬤的話他還有些不相信。至於說男孩子焦人,他就覺得很不服氣,因為他一逕是竭力學乖的。半點鐘之後,媚蘭姑姑下樓來了,白著一張臉,像累得什麼似的,可是嘴上笑嘻嘻。她一看見衛德躲在壁幕裏,哭喪著一張臉,立刻就皺起眉毛來。平常,媚蘭姑姑是肯把她的全部時間給他的。她從來不像母親那樣對她說:「現在不要來煩我,我忙得緊,」或者「跑開,衛德,我現在有事情。」
思嘉生下一個女兒,媚蘭等事兒完畢,才從她房裏走出,已經疲倦得滿身大汗,卻是樂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瑞德默默的站在外面穿堂裏,腳下圍著一匝雪茄根,早已把那條地毯燙出了許多大洞。
衛德見他這樣,便又害怕起來,害怕之中還帶著一種突然發生的嫉妒,瑞德伯伯一定不是在想他,一定是想別的小孩子。
「母親——」
衛德一下寬了心,倒是不得勁兒了,他想說句話兒歡迎歡迎這個新妹妹,可是說不出口來,人人都對這個女孩子發生這麼大的興味,和圖書再沒有一個人理及他了,連媚蘭姑姑跟瑞德伯伯也不理他了。
「那麼現在不是裝著馬鞍的騾子了?」
「在新奧爾良——哦,許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年紀還輕,很容易受感動的。」說著他突然低下他的頭,將他的嘴唇埋進她的頭髮裏。「這個孩子你非保全它不可,思嘉,那怕往後九個月裏我得將你吊在我的手腕上也在所不惜。」
其時瑞德身上披著一件綢子的浴衣,懶洋洋的躺在一陣雪茄的煙霧裏,一聽見她這句話,便把眼睛很鋒利的盯住她,一聲也不響。他的神氣也好像有點緊張,卻仍靜等著她把話說下去,誰知她當時塞著一腔的憤怒和失望,竟是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了。
瑞德將玻璃杯放在桌上,對著他的小臉兒瞪了一眼,立刻懂得他的意思了。
「那末我來給你一根錶鍊條,就是我現在掛的這一根,如果你肯要的話,」瑞德說著,又笑起來了。「媚蘭姑姑的話很對的。可是她說的是燒酒,不是紅酒。你必須學起來喝紅酒,像個紳士似的,而且你要學,再好不過現在這個時候了。」
「您有嗎?」衛德嚷著,不覺嘴巴大大張開來。「他在那裏呢?」
「我看你是癡了呢。」她有些懊惱起來對瑞德說「我真不懂你什麼緣故。」
「我也有分兒的。」
他對她像瞄準似的看了一眼,彷彿要看出她這句問話背後到底含著多少獻媚的意思。及至看出了她這態度的真意,他就隨隨便便的給了她一個回答。
瑞德有一種特別脾氣,絕不容人在他面前說謊或裝假,這是思嘉早已知道的,但是思嘉仍舊覺得跟他一起過日子是很舒服的。她每次跟他談起店裏、木廠裏,和酒館裏的事情,他都會耐心耐氣的聽著,並且教她一些巧妙狠毒的辦法。家裏每有跳舞和宴會,他都興高采烈的出來應酬,精力始終不衰的,有時只有他們兩個人吃飯,吃完了拿上一杯咖啡或是一杯白蘭地慢慢啜著,他就會有那麼許多粗俗的故事說給思嘉當消遣。她又發現自己無論要什麼東西,只要是坦坦白白的問他去要,他是無有不肯的,問他的問題也無有不回答的,但是她如果用著彎彎曲曲的法兒,或是去跟他撒嬌,或是裝腔作勢的敲邊鼓,那他就什麼都不肯給了。他有一種令人難堪的脾氣,凡事都要逼得她顯出底來,然後在旁邊哈哈大笑。
瑞德臉上仍舊結起平常那種皺紋來,又把嘴唇皮癟得緊緊。
他所等待的話兒當然是這幾句的。於是他把笑容歛去了,他的眼睛變得毫無表情了。
她將身子深深陷進那張椅子,因為近來她的背脊一逕都在痛,現在竟像腰上折斷一般了。她想思嘉真是有福氣,養孩子的時候有白船長在房門外伺候著!要是她養小玻的那天也有希禮在身邊,她就一定不會苦痛得那麼厲害。又想剛才這個女孩子要是她自己養的,不是思嘉養的,那多麼好呢!可是,哦,我這個人心腸太壞了,她又立刻轉念自悔道。思嘉待我那麼好,我竟貪圖她的孩子呢!饒恕我罷,主。我並不是真要思嘉的孩子——可是我自己也想一個孩子呢!
「瞎說,不是的,衛德!不要做傻孩子罷。」然後把聲音軟下來說:「米醫生剛剛送你母親一個頂好玩的小娃娃呢。是個小妹妹,讓你玩兒的。你如果真乖,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見她。現在你出去玩兒去罷,不要在屋子裏鬧。」
瑞德對於思嘉的態度,雖在最最親暱的時候,也始終是極其自然,極其鎮靜的。但是思嘉始終有一種感覺,彷彿瑞德一逕都在旁邊偷看她,彷彿她只消突然的朝過頭去,總可以看見他眼睛裏含著那種耐心窺伺神情的。
原來媚蘭將孩子接過去之後,瑞德就又彎下頭去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才說道:「我看她的眼睛一定是青荳綠的。」
「你難道把我的性命看得這麼重嗎?」她問著,垂下了她的眼皮。
她在他的膝頭上坐了起來,很覺詫異的盯著他的面孔看。在她的瞪視之下,他的面孔突然變平靜了,空白了,彷彿一切表情都被魔術掃除乾淨了。只見他的兩朵眉毛往上豎起來,兩隻口和圖書角往下癟。
新僱來一個奶媽,不知怎麼忽然發起雅興來,拿點肥豬肉餵給娃子吃,以致娃子當即害疝氣。瑞德便著急得不得了,連忙把米醫生請了來,還另外請了兩位名醫一同商酌,且若不是大家勸得快,那個奶媽早就吃他一頓鞭子了。這個奶媽開除了以後,就接連不斷的換奶媽,最長也不過一個星期,無如竟沒一個能合瑞德的條件,這些故事傳到人耳朵裏去,大家就都笑破肚子了。
「現在還沒有,可是我馬上就要做了。你想我這模樣兒肯讓它再去毀掉嗎?我的腰身剛剛細下去一點,我正預備好好享樂一些時候的,我——」
「你現在可以進去了,白船長,」她羞人答答的說道。
「巴太太——她——」
「唔,那末你為什麼不拿去送給媚蘭小姐呢?你不是說她還想要一個孩子嗎?」
女孩子!啊呀!她嚇得一唬坐了起來。我還沒有對白船長說是女孩子呢!當然他是盼望一個男孩的。哦,多麼可怕呀!
「你不要見鬼罷!」思嘉說。「孩子是我養的,不是嗎?而且,親愛的,連我自己也是你的呢。」
「您有別的小男孩子嗎?」
「恭喜妹妹,」衛德喊了一聲,就把杯裏的酒咕嘟一口吞下去。誰知吞得太急些,在喉嚨口嗆住了,於是又要打呃又要咳,引得那兩個大笑起來,連忙替他拍背脊。
「是的,」他沉著臉說,「我是懂得孩子的。」
「你就是我的男孩子,是不是?」
今天只有一個人不覺得快活。這人就是衛德,他一逕都給人罵著,不理著,現在無聊之極,獨自個兒躲到飯廳裏去了。原來今天一清早,嬤嬤就把他搖醒起來,急忙忙替他穿好衣服,就跟愛啦一同送到白蝶姑媽家裏吃早飯去。人家也不跟他講什麼理由,只說他母親害病,怕他在家裏要鬧。於是白蝶姑媽家裏也就弄得一團糟,因為她一聽見說思嘉害病,當即也病倒在床,要阿媽上去服侍著,早飯是彼得給弄的,弄得不多一點見,害得兩個孩子餓肚子。早飯吃過之後,衛德就漸漸覺得害怕起來。要是母親死了呢?他知道他的小朋友裏面也有死掉母親的。他看見過那些小朋友家裏抬出棺材來,聽見過那些小朋友在那裏嗚嗚的哭。要是自己的母親也死呢!衛德雖則怕母親,同時卻是極愛母親的,所以一想起了母親裝著黑漆棺材抬出去,他那小胸口裏就不免疼痛起來,痛得連呼吸都不大靈便。
「您是懂得孩子的,是不是,瑞德伯伯?」
「是的,」瑞德堅決的說,「就像你這樣一面是你母親的孩子,同時也是媚蘭姑姑的孩子。」
「剛在俺在洗那娃子,瑞德先生進來了,」她說。「俺因不是男娃子,就向他道了一聲惱。可是,嚇,媚蘭姑娘,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得啦,嬤嬤!誰要男娃子呀?男娃子不好玩的,只給人許多麻煩。女娃子才好玩。人家拿一打男娃子來換俺這女娃子,俺還不肯換呢。』他一邊說,一邊就要把那身上精光的娃子從俺手裏搶過去,俺就在他手上拍了一下,對他說,『你放穩重些,瑞德先生!俺會等著瞧的,過一天你再養出一個男娃子來,看你不樂得嚷起來喏。』他咧開嘴,搖搖頭說,『嬤嬤,你是個傻子。男娃子是一點兒沒有用處的。俺自家兒不就是一個證據嗎?』真的呢,媚蘭姑娘,他這回兒倒像是一個上等人了。」嬤嬤結束說。媚蘭看見瑞德這回居然能得嬤嬤這般的另眼看待,心裏也頗有些感動。「以前俺對於瑞德先生,也許有點兒冤枉他的。今天俺快活極了,媚蘭姑娘,俺給他們羅家一連領了三代娃子了,俺今天快活極了。」
「哦,」她想道。「這是多麼好的事!白船長是焦心這許多日子了呢!他已好幾個月沒有喝酒了!真是好人!有許多男人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妻子養孩子的時候還是要喝得那麼爛醉的呢。我想他現在要喝得緊了。我可以去提醒他一句嗎?不,那是我太厚臉了。」
這以後瑞德說的話兒,衛德一句也不懂。
「思嘉,你這傻子,你老實說!你不曾做過什麼把戲罷?」
「母親快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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