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她走上樓梯,開開育兒室的門,看見瑞德坐在美藍的小床旁邊,愛啦在他膝頭上,衛德正把口袋裏的東西掏出給他看。瑞德這樣喜歡小孩子,這麼看重小孩子,真是運氣極了!有些繼父對於前夫的孩子是非常討厭的呢。
當然,美藍是很美麗的,她能養出這種孩子來,實在大大有面子,瑞德又這樣的溺愛她。然而她是再也不要孩子了。究竟她用什麼法子使孩子不再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不能用對付扶瀾的手段對付瑞德。瑞德是不怕她的。你看瑞德現在對美藍這樣傻裏傻氣,說不定到了明年,他又要她養個兒子出來了,雖則他曾經說過,她如果養出一個男孩子來,他是寧可拿去溺死的。總之一句話,她是不管男孩女孩都不再給他的了。一個女人養過了三個孩子,還交代不過去嗎?
「你真是下作,為什麼要去想這種事情呢?」她看見事情的趨勢全不像她剛才的計劃,便急得喊了起來,「倘如你也有點兒俠氣的話,你就該——你就該好好兒的,像——唔,你就看希禮罷。媚蘭是不能再有孩子的,所以他——」
「黑人!怎麼,他們的工資要使我們破產呢。犯人是便宜得極的。沾泥那邊也一樣的用犯人,現在做得這麼好——」
「我要跟你說句話,」她一面說一面就走過他們身邊先到臥室裏去了。她以為事情要辦不如馬上辦,因為現在她那不再養孩子的主張正是堅決,而希禮對她的愛正把勇氣給她呢。
「哦,思嘉!思嘉!得了!得了,你這種話我再也不忍聽了,」希禮一面嚷著,眼睛又回到她身上來,狠狠盯了她一眼,果然把她嚇得不敢再開口「你要知道他們也是人,有的因為少營養的確是病了的,而且——哦,親愛的,你本來心腸很好,我真不忍心他把你教得這麼野蠻——」
「你真是一個小孩子!你已經跟三個男人同居過了,怎麼還不懂得男人的性情呢?你彷彿當你自己是個老太太,再也不能改變生活的。」
說完他就掉轉頭,彷彿這題目已經討論終結,管自走出房去了。思嘉聽見他重新回到育兒室,又聽見那些孩子都在歡迎他。她驟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的坐了下去。她的主張已經可行了。這是她自己的主張,也是希禮的主張。但是她一點不覺得快樂。因為她見瑞德對於這樁事情這麼不在意,這麼冷冰冰,彷彿她是可有可無的,沒有了她別的女人也可以代替,這就使她覺得難受了,使她的虛榮心受了傷了。
他輕輕的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將她的下巴頦兒托起來,使她的臉對著自己。
「哦,希禮,你是有權利的,除了你還有誰有呢?」
「你是說你真的要——」
樂子替她縫好了衣縫,拿熨斗熨平了,給她齊齊全全的穿了起來,她就叫預備馬車,要到木廠裏去看一看。一經上了車。她馬上覺得精神勃發起來,把腰身的事情也忘記了,因為她這一去,就可以見到希禮的面。如果碰得巧,她還可以跟希禮談幾句私己話兒。美藍還沒有養出之前,她已跟希禮好久沒有見面。因為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很不願意希禮看見她。不過她心裏無時無刻不惦記希禮。同時,她因懷孕不能去管廠裏的事,倒覺得非常無聊:其實她現在是再用不著去辦這些木廠的。她儘可以把木廠拿去賣掉,將錢替衛德和愛啦拿去生息。但是這麼一來,她就難得有跟希禮見面的機會了,要見除非在交際場中,那是眾目睽睽極不方便的。現在她能在希禮身邊工作,正是她的莫大的快樂。
「我不能像高沾泥那樣使用犯人。我是不能逼迫別人的。」
你看他多麼刁皮,竟把這中間的要點撇開得這麼清清脫脫,彷彿孩子的養與不養,是他可以全不負責的!
「我明白。不過你明白不明白,你如果不讓我享受結婚的權利,我是可以跟你離婚的?」
「我想三個已經儘夠了。我不願意一年養一個。」
「我要每天晚上把門鎖起來!」
「瑞德,」她一等他走進房來關上了房門,便驟然的對他說,「我已經決計不要再養孩子了。」
「現在我誠心的向你道歉,思嘉。我剛才——剛才疑心你的丈夫不是一個上等人,卻忘記了我自己的說話就已證明我也不是一個上等人了呢。誰hetubook.com•com都沒有權利當著一個妻子的面批評一個丈夫。我剛才的話是沒有什麼可以藉口的,只除非是——除非是——」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的面孔拘攣起來。思嘉拼住呼吸等待著。
然後她又希望能夠想出一種妙法來,好使希禮知道她跟瑞德實際已經沒有夫妻的關係。但是她知道這種法兒現在是想不出來的。因為現在她的心緒已經亂成了一堆,又有些懊悔當初不該向瑞德提起這句話了。她回想自己躺在瑞德肩膀上,親親切切的說著話兒,看著瑞德的雪茄煙火在黑暗裏一亮一亮,這況味是頗足依戀的。她又回想自己有時從惡夢裏驚醒過來,虧得瑞德在旁邊給她安慰,這情景也是捨不得從此沒有的。
希禮的眼睛看過了她的肩膀,看在一件她所不能看見的東西上,臉上的快樂完全消失了。
「你說誰?」
但是一到家之後,她就想起種種困難問題來,以致方才那一腔想像中的快樂大大沖淡。第一,她要去跟瑞德談判分床各舖的問題,那是很有點為難的。其次,即使這一層做成功了,她又怎樣去告訴希禮,說她已經體會到他的願心,不再跟瑞德同床了呢!如果希禮始終不知道她這番美意,這種犧牲還有什麼好處呢?她知道這樣的話所以不能去對希禮明說,無非是為怕羞的緣故,於是她就深深恨起怕羞這東西來了。如果她跟希禮說話也和跟瑞德說話一樣,一切都可以不顧,那是多麼有趣呢!但是不要緊。她總會有法子可以使希禮知道的。
思嘉被他一句悶得轉不過氣來,因為她的話已經說完,再沒有什麼可說了。她這才覺悟自己方才希望和和平平解決這麼重大的一個事件,實在是癡心之極,何況交涉的對方是像瑞德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豬玀呢。
「希禮真可算是一個君子人,」瑞德說著,眼中射出一種怪樣的光芒來,「請你有話再往下說罷。」
「不要見鬼罷!沾泥現在使用得非常好。希禮,你就是心腸太軟罷了。你應該逼著他們多做一點工作出來。沾泥告訴我,你待他們太寬了,他們懶得工作的時候,就向你告病假,你就馬上會准他們。哦,希禮和圖書,這怎麼行呢!你要掙錢決然不能這個樣兒的。你只消揍他們兩頓,他們就什麼病都沒有了,除非你打斷他們的腿——」
「他要來跟我親嘴了呢!」思嘉不勝狂歡的想著。「這當然不是我的過失呀!」想著她就將身子扭捏著湊上前去。誰知希禮見她湊上前,突的往後縮退,彷彿他忽然發覺了自己的話已經說得太多——已經說出自己本不願說的話了。
「你是喜歡狗的,是不是?思嘉,你情願狗在狗窠裏呢,或是在馬槽裏?」
思嘉心裏正泛起了一陣憤怒和失望,竟不懂得這個譬喻的意義了。
「繩子要抽斷了呢,」樂子說。「您的腰身確是此從前粗起來了,一點兒也沒有辦法了。」
他聽見她這句話這麼突如其來,不由得大吃一驚,但是並不露出來。他懶洋洋在一張椅上坐下了,很舒適的往後仰著。
「假如換了一個人,我是不會替你這麼擔心的——但是白瑞德!他對於你的影響,我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了,他已在你自己不知不覺之中,將你領到他自己走的那條殘酷的路上去了。哦,是的,這樣的話我也知道是不應該說的。他救過我的性命,我也很感激他,可是我總祈求上帝替你另換一個人,只要不是他就好。是的,我本來是沒有權利對你講這種——」
「寶貝兒,美藍還沒有出來的時候,我就已對你說過,你愛養不養對於我是無關緊要的。」
「思嘉,你要明白。如果你跟你的床對於我仍舊具有魅力的話,那末不管你用硬功也好,用軟功也好,你是無論如何擋我不開的。而且我無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是不怕難為情的,因為我跟你訂了一宗買賣的契約,我始終遵守契約,你卻要想毀約了。不過,好罷,你睡你的獨人床去罷,親愛的。」
「哦,」思嘉喘著氣說,這時她心裏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的丈夫被別人這般辱罵,喜的是希禮對於她竟會這般關切,又竟會當她本hetubook•com.com來是好心。而且希禮將她那種愛財的脾氣一概歸罪於瑞德,那是她覺得應該感謝上帝的。其實瑞德並不能負責,一切罪孽都是她自己的。不過瑞德反正已經聲名狼藉了,再給他加上一種罪名又何妨礙呢!
「你已經厭倦我了,是不是?唔,照理是應該男人比女人先厭倦的。你守你的潔操罷,思嘉。思嘉這在我是並不會覺得苦楚的。我是一點兒都不要緊的,」他聳了聳肩頭,咧了咧嘴。「幸而世界之上到處都有床,床上又到處都有女人。」
「你實在太天真了!可是,當然的。我到現在還沒有走過邪路,倒是一樁奇事呢。我本來是不承認貞操為美德的。」
「這話我不得不說,我又沒有權利說。可是我仍舊不得不說。我是說你的——白瑞德。凡是他接觸著的東西,沒有一樣不受他的毒。你現在也受了他的毒了——你雖則脾氣躁一點,本來是很好心,很大量,很溫和的,——現在他因跟你接觸,把你毒壞了,使你硬心了,野蠻了。」
「思嘉,我很抱歉。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只希望你允許我把這些犯人辭去了,仍舊僱用自由的黑人,我想如果能那麼的話,我的成績一定可以好些。」
希禮走出辦事室的門口來,臉上現出很快樂的樣子,上前幾步攙她下了車,彷彿侍奉一個王后似的將她侍奉進了辦事室。
「我是沒有什麼可以藉口的。」
但是思嘉把他的賬簿拿來一查,又跟高沾泥的賬目比較一下,剛才那一肚子的快樂就立刻減少了許多。希禮這邊的賬目僅僅乎能夠出入相抵,高沾泥那邊卻是分明大有盈餘的。當時她嘴裏熬住了不說什麼,希禮卻已看出她的面色來。
「這跟這樁事情有什麼相干呢?」
「你總明白的——」她覺得下文很難說出口,不覺臉漲得緋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坐在馬車裏一路想入了非非。他說他剛才的話沒有什麼可藉口,只除非是——除非是他愛她!原來他一想起了她躺在瑞德肩臂上,竟會怒不可遏,這是她始料所不及的。但是她也未嘗不能了解。在她這方面,她明知道他跟媚蘭的關係不過同兄妹一般,她若不知道這一https://m.hetubook•com.com層,她的生活就要覺得非常苦痛的。在他那方面呢,他卻因瑞德的擁抱將她粗俗化和野蠻化而覺得痛心疾首了!那末好罷,他既然是這麼想,她從今以後就再不要這種擁抱了。因為就目前而論,她的心靈雖然始終盡忠於希禮,她的肉體卻還對他不盡忠,所以等她不再要瑞德的擁抱以後,就連肉體也對他盡忠了。到那時候,她和希禮雖則名義上各有各的丈夫和妻子,實際上卻是彼此互相忠實的,那不就成了一種極其有趣極有羅曼底克的關係嗎?想到這裏,她覺得快樂極了。而且這也極有利於實際的問題,因為她若不再接受瑞德的擁抱,就也不會再養孩子了。
他當好玩似地在她面頰上擰了一把,這才豎起了一隻眉毛,歪著眼睛對她面孔上冷冷的看了許久。
因而她突然感到非常不快樂,不由一仆仆在椅子靠手上,悲悲切切的哭起來了。
「你今天下午到廠裏去過了,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說,」思嘉憤然的嚷道,「你並不管——」
「這又何苦呢?我如果要你的話,不論什麼鎖都隔我不開的。」
思嘉一到可以出門的時候,這一樁事情就是叫樂子替她束腰,吩咐她束得愈緊愈好。束好了,她拿皮尺圍上去量了一量。二十吋!她就大聲咒罵起來。好罷,今天養孩子,明天養孩子,養得腰身這個樣兒了!竟跟白蝶姑媽乃至嬤嬤一樣的粗了?
她一進了木廠,便見那些製成的木材如山堆積在那裏,又見許多顧客站在那裏跟艾恕談話。又有六隊騾子和大車,上面都裝好木材,預備出發去送貨。她看見這番興隆氣象,心裏大為得意,暗暗自忖道:「這都是我一手經營起來的呢!」
「再抽得緊些,樂子。要是束不到十八吋半去,那我什麼衣服都穿不了了。」
「辦法是總還有的,」思嘉一面想著,一面將衣裳縫兒狠狠的扯開,以便放出那多餘的料子。「不過這到底不是事情呀!我是發誓不養孩子了。」
「三個確也可算相當數目了。」
「剛才我已經說過,我實在忍受不了你這優美的本質被他拿去那麼粗俗化。我知道你這樣的美貌和優雅,是應該配給一個——哦,我一想到他觸著了你,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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