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俺就是說他昏了神了呀。」
經過了許久,才見房門唰的開閉來,露出媚蘭一張平靜而緊張的臉。
「媚蘭姑娘,俺從頭來告訴您罷。這種話對旁人是不能講的,您可是咱們自己家裏人,俺只有對您講得。俺來從頭告訴您罷。您總知道,他疼這孩子疼得什麼似的。他一聽見米醫生說是頭頸跌斷了,他馬上就發起瘋來了。他馬上拿了一枝槍跑出去射殺那匹小馬,而且天知道,俺怕是連他自己也要射殺的哪。當時思嘉姑娘是暈過去了,鄰舍人家跑來圍了一屋子,孩子斷氣了,瑞德先生還是牢牢抱著她,小臉兒上血污狼藉的,也不讓俺洗一洗。後來,謝天謝地,思嘉姑娘醒過來了,俺才透了一口氣,當是他倆口子可以互相解勸一下的。」
「俺連忙拿給他一打蠟燭,他就沉下臉來說『出去!』俺出來了,他就鎖起門來,獨自陪伴小小姐。後來思嘉姑娘那樣的敲呀,嚷呀,他老是一個不開。像這樣子已然鬧了兩天了。他再也不提下葬的話兒。每天早晨鎖了門,騎著馬兒上街去,要等太陽下山才回來,仍然喝得醉醺醺,鑽進房裏馬上又把房門鎖上了。也不吃,也不睡。後來他媽白老太太打曹氏屯來了,蘇綸姑娘跟慧兒先生也從陶樂來了,他竟一個都不理。哦,媚蘭姑娘,真是可怕呢!今天情形更不如昨天,大家都在擔心呢。」
「怎麼沒有關係呢?毛病都在這裏呀。俺當時良心發現了,決心要對瑞德先生講明這樁事,那怕他殺了俺也甘心的。俺就連忙跑去敲開他的門,俺說:『瑞德先生,俺來向你自首來了。』他馬上旋轉身子,發狂似的喊了一聲『滾出去!』可是俺不怕,俺說:『您聽俺說下去罷。俺不說心裏難受。小小姐怕黑,是俺造的因頭。』俺說了這話,馬上掛下手。等著他一下打來。可是他不打,也不說什麼,俺就又說了。俺說:『這事俺是無心的。可是,瑞德先生,小小姐膽子太大了,她常常要半夜三更起來,光腳牙子到四處去跑。俺就只得嚇唬她,說黑夜裏邊有鬼有妖怪,從此她就怕黑了。』」
後來瑞德看見女兒坐勢也穩了,手勢也靈了,膽子也大了,他就決計要她學習跳欄了。因此他在後院子裏造起一個矮欄來,並且出了二角五分錢一天的工資,把彼得伯伯的一個小姪兒名叫華喜的僱來教練白先生。最先用的欄子不過二吋高,後來逐漸的高到一呎。
「媚蘭姑娘,您今天晚上就得跟俺去一去。」嬤嬤的聲音顯得非常急迫。「也許瑞德先生肯聽您的話。您的主意他向來都看重的。」
後來思嘉病了幾個月,又回陶樂去一趟,她也都跟著父親,被她父親寵得越發不像話。思嘉等她年紀大幾歲,也曾嘗試管教管教她,想要矯正她那慣依自性的倔強脾氣,結果是毫無成效。因為她要的東西無論怎樣荒唐,做的事兒無論怎樣荒謬,父親一逕都幫她說話,以致思嘉再也無法可管教。他又一逕鼓勵她說話,把她當一個大人看待,她有意見會得一本正經聽著她,而且裝做聽她指導的模樣。結果呢,她就常常要干涉大人,常常要跟父親作對,弄得父親無計可施。但是瑞德只不過笑笑,連思嘉要打她幾下手心也不答應的。
思嘉隱約約記起這一聲喊,從前也曾聽見過。又彷彿覺得這一聲喊有些不吉。是什麼時候呢?怎麼倉卒之間記不起來了呢?她又朝女兒看了一眼,見她穩穩坐在馬背上,正是飛一般的向前奔馳而去。然後,彷彿女兒的藍眼睛從她眼面前閃爍過去,使她不覺打起寒噤來。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
嬤嬤挺直了她的肩膀。
經過了第一個禮拜,美藍就要求增高欄子了——非要高到一呎半不可。
話猶末了,底下已傳來了噼嚦啪啦的一聲,繼之以瑞德的急喊,蹄聲的軋礫。她不自覺地順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地上堆起一團藍,那白先生正翻身滾了起來,光著鞍子小跑而去了。
「不,你得等,」瑞德這回倒要起來和*圖*書了。可是經不得美藍時時刻刻的咕嘟,他就仍舊的漸漸的軟化下去。
「下葬嗎,就是這個話呀,」嬤嬤說。「媚蘭姑娘。咱們大家都弄得沒有辦法了呢,俺這才跑過來請您幫點忙兒的。嗨,俺可真不懂,做人幹嘛要這麼苦呀!」
「哦!」媚蘭喊道,因為她覺得傷心極了。她自己的生活是很快樂的,安穩的,四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不愛她的,因而她聽見嬤嬤的話簡直覺得不懂了。她又記起那天瑞德跪在她面前懺悔,的確也曾提起過貝兒,然而他又明明說是愛思嘉的,而思嘉當然也愛他,那末他們夫妻之間怎麼會的呢?怎麼竟會這樣你一刀我一槍不肯相讓的呢?
「晚飯可以等著的,」媚蘭說。「蝶姐,你讓他們先喫罷。嬤嬤,你隨我來。」
「哦,可是嬤嬤,這是沒有關係了——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
「哦,這是她不應該的!」
嬤嬤突然掉下眼淚來,媚蘭就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過了一會,她才撩起一隻衣角來擦著眼睛。
「那是要等六歲才行的,」瑞德說。「到那時候你的個兒大些了。我去替你買匹大些的馬來。現在白先生的腿兒不夠長。」
「拿到這間房間裏?」
「我真得替她新做一件衣服了,」她說道。「可是只有天知道,她身上那件又怎麼肯換下來呢?」
「已然夠長了。媚蘭姑媽家的薔薇叢我都跳過去,那是高得很的呢!」
嬤嬤急忙下去拿了一杯咖啡和一碟三明治上來,一心想進房去看一看光景,但是媚蘭只開出一條門縫兒,匆匆接進托盤去,便又砰的將門關上了。嬤嬤側起耳朵細聽著,卻只聽見瓢匙碰著磁器的聲音,以及媚蘭模模糊糊的低語整。然後是一個沉重身軀砰的倒上床去的聲音,以及靴子噗吒落地的聲音。再隔了一會,媚蘭才又開出一條門縫,伸出一個頭來。嬤嬤想從門縫著進去,但是仍舊看不見什麼。只見媚蘭的眼睛像是很疲倦,睫毛上擱著幾顆淚珠,但是神色重復平靜了。
嬤嬤又繼續說道:
瑞德將她抱上馬時,思嘉見她背脊筆挺,頭昂昂然,不由閃過了一陣得意。
「你去告訴思嘉小姐,說明天早晨下葬,白船長已很願意了,」她低聲說。
「可不是嗎?她竟這麼說了。她竟說孩子是瑞德先生殺死的。那時候,瑞德先生一句話說不出來,那樣子真是可憐,俺也要哭出來了。俺就說:『孩子交給嬤嬤罷。俺去給小小姐料理料理去。』瑞德先生就把孩子交給俺,俺拿到她自己房裏去替她洗臉,一邊聽見他們倆還在吵鬧,那種說話俺真覺得寒心哪。思嘉姑娘罵他是殺人的兇手,存心讓小小姐騎馬捧死的。瑞德先生說她本來就不管孩子,那兩個孩子她又幾時管過的……」
「可是為什麼——」
她跟蝶姐輕輕說了幾句話,蝶姐兒很和氣的點點頭,好像這兩個永世不解的冤家一旦言歸於好了。蝶姐悄悄放下手裏的菜盆,通過食料間,走到飯廳去。不一會兒,媚蘭到廚房裏來了,手裏拿著條食巾,臉上滿臉的著急。
「是的。他是這麼說。他說『美藍小姐怕黑的。』」
「俺只得跑下樓來,看看一點兒沒有辦法。思嘉姑娘說是明天一定要下葬,他可說是要殺她。這怎麼行哪?一班親戚都著急得不得了了。俺這才想起您來,媚蘭姑娘。您總得幫咱們去勸勸他。」
「思嘉小姐不是——」
「他就凶狠狠對俺說:『趕快把百葉窗拉開來,屋子裏黑哪。』俺連忙拉開百葉窗,屋子裏亮了,他就瞪著眼睛朝俺看。哦,媚蘭姑娘,俺被他瞪得發起抖來,他那副神氣真是怕人呢。他就說:『去拿燈來。多拿些燈來。統統點起來。從此不許再拉窗帘子了。你不知美藍小姐是怕黑的嗎?』」
「可不是嗎?後來他們的話說得很低,俺在外邊聽不清,只聽見他說美藍小姐怕黑的,墳墓裏邊黑得緊。過一會兒聽見思嘉姑娘說:『你好,你自己殺了孩子,還要裝得這麼瘋瘋癲癲hetubook.com.com的,要想人家說你是好父親。其實人家都在罵你了。你當俺不知道嗎?你這幾天都在貝兒那婊子家裏,你當俺不知道嗎?』」
「可是——」
「你去替我拿點咖啡來,快些,再要一些三明治。」
嬤嬤挺起了腰板。
「哦,真可憐的白船長!」她喊道。「好的,我現在就去,馬上就去。」
美藍到了四歲上,嬤嬤就常常要嘮叨,說「女孩子家擘腿兒騎在馬上,讓衣服高高飄起,實在太不像樣兒。」瑞德聽見有益孩子的話向來都注意,所以嬤嬤這種嘮叨竟得他的採納了。結果,她就去買了一匹棕白二色的薩德蘭種小馬來,並且定製了一副鑲銀的側坐馬鞍子。名義上,這匹小馬算是替三個孩子共同買的,因而也給衛德配了個鞍子。但是衛德寧可玩狗不騎馬,愛啦是什麼動物都害怕的,所以這匹小馬就成了美藍個人的了,隨即給牠取了個名字,叫做白先生。美藍得到這匹馬,自然快樂非常,所感美中不足的,就在她從此只能側騎不能跨騎這一點,但經瑞德跟她說明側騎比跨騎更難,她也就覺得滿意了,並且很快的學起側騎來了。瑞德見她姿勢非常好,手也拿得穩,自又不免有一番得意。
「昏了神了?哦,嬤嬤,不會的!」
等到要替她做騎馬服的時候,照例又要由她自己撿顏色,她也照例要撿藍顏色。
媚蘭禁不住發起抖來。
「思嘉小姐——」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嬤嬤?」
「可是真的呢,媚蘭姑娘!咱們黑人稍息頂靈通,大家旱已知道了。瑞德先生自己也承認。他說:『是的,俺是在貝兒家裏,你打算怎麼樣?家裏已經變成地獄了,俺不到那裏去散散心,叫俺到那裏去?而且貝兒心腸好,至少不會說孩子是俺殺死的。』」
「及到今天晚上,」嬤嬤停了一停。又拿手背擦了擦鼻子。「今天晚上他從外邊回來的時候,思嘉姑娘在穿堂裏遇到他,跟了他進屋子去,對他說:『明天早上準定下葬了。』您知道他怎麼說?他說:『你試試看!我就要你的命!』」
「您要是不能,還有誰能呢?」
其實這一個辦法是華喜、白先生、美藍三方面都不討好的。華喜膽子本來小,那小馬脾氣又撅,只因貪圖工資大,方才來就這差使,跳個一天到晚,也至多跳過欄去十來次。白先生呢,鄂怕小女主人一天到晚拉牠的尾巴,翻牠的蹄子,牠都還忍受得了,就只要牠把自己的肥胖身軀搬過欄子去,那是牠但願老天爺不要養牠了。至於美藍,她就簡直不願別人來騎她的馬,故當華喜將白先生教練的時候,她總覺得不大耐煩的一逕蹦跳著。
「可是,達令!不要撿那種藍絲絨罷!藍絲絨是我做宴會服用的,」思嘉笑道。「小女孩只配穿黑色闊堂細布。」及見那雙小黑眉毛聳起來,便又說:「我謝謝你,瑞德,請你告訴她一聲,這種料子實在不宜的,而且極容易弄髒。」
「那裏知道思嘉姑娘醒過來之後,別的一句不說,馬上跑到瑞德先生房間裏,對他說道:『你殺了俺女兒了,你還俺的女兒來。』」
「你看她再大幾歲就會打獵了呢。」他誇口說。「打起獵來絕沒有一個人能夠及她的。那我就要帶她到佛金尼去了。只有那裏才有真正的打獵。我又要帶她到墾德基去,因為騎馬好壞只有墾德基人識得的。」
「她的眼睛活像爸爸的,」她忖道:「純然是愛爾蘭人的藍眼睛,她的一切事情也都跟爸爸一樣。」
嬤嬤在門口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面默默淌眼淚,一面聽著房裏的動靜。但是她一句話也辨不清楚,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唏噓聲。
當時媚蘭將嬤嬤領到那間書籍圈繞的起坐室,關了門,讓她在一張沙發上坐下。
嬤嬤向思嘉房裏走去,心裏不勝快樂,不由步子hetubook.com.com放鬆了,把地板踩得吱嗝響。但一到思嘉門口,她又站住沉吟了一回。
「他聽了這話——哦,媚蘭姑娘,您知道怎樣?誰知道他聽了這話,臉上就和氣起來,跑到俺身邊來拍拍俺肩膀。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一面拍一面對俺說:『小小姐是頂勇敢的,是不是?她除了黑暗是什麼都不怕的。』俺聽他這麼一說,就忍不住哭起來了。他就又拍拍俺說:『得啦,嬤嬤,你別哭啦,謝謝你告訴俺這句話。俺知道你是愛小小姐的,所以俺不怪你嚇唬她。什麼事兒都要看存心好不好。』俺經他一說,膽子說大了,俺就乘機對他說:『可是,瑞德先生,下葬的事兒怎麼樣哪?』誰知他馬上又沉下臉來,眼睛骨碌碌對俺看著,他說:『怎麼別人不懂連你也不懂的嗎?既知道俺那孩子怕黑的,怎麼還要把她下葬呢?她在墳墓裏邊不要怕死嗎?』媚蘭姑娘,俺聽到他這句話,這才知道他昏了神了。現在他一天浸在酒裏,也不睡覺,也不吃東西,這怎麼行哪?他簡直是瘋了。當時他就一推把俺推出門,嘴裏嚷道:『你替俺滾出去罷!』
「俺說思嘉姑娘倒是受得了,因為她已經受了不止一次了,可是瑞德先生——媚蘭姑娘,他是從來沒有受過的,他是什麼也受不了的。俺來看您就為的是他。」
「母親,您瞧著!」
「不要這麼高聲。他快要睡著了。還有,嬤嬤,你去對思嘉小姐說,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去替我拿點咖啡來。拿到這裏來罷。」
嬤嬤在媚蘭後邊擺著鴨子步,通過穿堂,看見飯廳門開在那裏,希禮坐在桌頭橫,下首是小玻,再下首是思嘉的兩個孩子,面對面坐著。只聽見湯匙克郎克郎在那裏響。又聽見衛德和愛啦嘰哩呱啦說話的聲音。他們現在能在媚蘭姑媽家裏長期耽著,簡直同做生日一般了。媚蘭姑媽向來都待他們好,這一回當然更好。他們的小妹妹死了,對於他們並不發生多大的影響。只記得當時美藍掉下馬,母親哭了大半天,媚蘭就把他們帶過這裏來,在後院子裏跟小玻玩兒,並且要吃餅乾隨時都可喫。
她一天到晚如影隨形的跟著他。早上他想多睡一刻兒,她卻把他叫醒了。吃飯要坐他身邊,時而吃自己的盆子。時而吃他的盆子,一點兒不受拘束。出去騎馬沒有一次不要跟。晚上睡覺一定要父親替她脫衣服。
「哦,謝天謝地!」嬤嬤高叫道。「你是怎麼——」
思嘉看看女兒的意志竟跟她自己的一般強要,也知道自己管教不了她,只希望父親不要再縱容,然而父親始終沒有意思要把她管教。孩子愛幹的事沒有一樁不對的,那怕她要天上的月亮,只要他能摘下來,也真會摘給她的。他看看她的鬈頭髮,她的酒靨兒,乃至她的一舉一動,覺得沒有一樣不可愛,沒有一樣不足以自豪。他又偏偏愛她那種撒野的腔調,愛她那種高傲的氣性,愛她那種撒嬌的態度,因此他就覺得孩子並沒有一點兒壞處,再也捨不得管教她了。同時,孩子也把他當做上帝,當做她的小世界的中心,這一種地位,他又無論如何捨不得拋棄。
然後連帽也不戴,急急忙忙的走出大門,那條食巾仍舊還抓在手裏,便飛也似的向前去。把個鴨步兒的嬤嬤趕得氣咻咻。進了白家的前穿堂,一看藏書室裏聚著許多人,白蝶姑媽、白老太太、慧兒、蘇綸,都在那裏說話兒,她進去略略點了一點頭,便拔步奔上樓梯,嬤嬤也就氣咻咻的跟上去。經過思嘉房門口,她遲疑了一下,要想進去,嬤嬤急忙噝聲的說道:「不,不要進去。」
近日以來,人人都說美藍這孩子野了,著實該緊她一緊了,但是她在家裏人人都喜愛,誰忍得起心來緊她呢?講到她的變野,那是她跟父親出去旅行的那幾個月裏開頭的。那幾個月裏邊,她晚上一逕都不肯早睡,而且跟著父親到戲院裏,酒館裏,乃至賭場上,要睡就睡在父親懷中。從此她就無論如何不肯跟愛啦同時上床睡覺了。又當她跟父親出門m.hetubook.com.com的時候,她愛穿什麼就什麼,因此回家以後,嬤嬤挑了衣服要她穿,她就沒有一次不咕嘟。
這才放慢了步子,一直走到了瑞德門前。略略遲疑了一下,她便像兵士進入戰場,毅然決然的在門上敲了幾下,低聲叫道:「讓我進去,白船長。我是衛太太。我要看看美藍。」
「哦,嬤嬤,你不要講下去了。這種話你是不應該對我講的!」媚蘭喊道,因為她聽見嬤嬤描寫的這番情景,不由心都萎縮下去了。
門立刻開開,嬤嬤急忙躲進旁邊黑影裏,看見瑞德的龐然巨體映在那滿室輝煌的燭光上。他的雙腳有些兒顫抖,又聞到他口裏有威士忌的濃烈氣味兒。他低下頭對媚蘭看了看,然後抓住了她的臂膀,將她引進房中去,立刻把門關上了。
「媚蘭姑娘,辦法俺也不知道。可是您總不能不管。您可以去跟瑞德先生談談,他也許會聽您的。他向來就頂看重您。您自己不知道罷了。俺聽他不知說過多少回,總說您再好也沒有。」
美藍死後的第三天晚上,嬤嬤擺著鴨子步兒慢慢邁上媚蘭廚房間裏的台階。其時她從頭到腳穿著黑,血紅著一雙眼睛,紅腫著眼睛皮子,哭喪著一張臉兒,可是牢牢抿著一張嘴,顯得她肚裏藏著非常堅決的主意。
「可是——」
「您一定得來幫幫咱們的忙,媚蘭姑娘。俺是什麼法兒都想盡了,可是一點兒沒有用處。」
「是的,我答應過白船長,如果他肯睡覺,我會在這裏替他守到天亮,你去告訴思嘉小姐,她什麼都不要擔心了。」
於是美藍做了一件藍絲絨的騎馬服,衣裾一直拖到馬肚上。帽子是黑的,上邊插著支紅羽,因為她聽媚蘭姑媽說過司徒約瑟帽子上插羽的故事,就自己想出這種帽樣子來了。從此凡遇晴朗天氣,總見他們父女倆在桃樹街上並轡而騎。老子故意放寬馬步子,以便和那小胖馬步調齊一。有時他們騎到那些冷街僻巷去,致將沿途的雞子、狗兒、孩子都嚇得四散奔逃。美藍一經騎上勁,就要拿鞭子抽著白先生,飄揚著一頭鬈髮,跟老子賽起跑來。於是老子就要勒緊自己的馬,彷彿被白先生搶先的樣子。
「您也美麗的,」美藍也回贊她一句,然後將腳後跟向白先生肚子上蹬了一蹬,便向亭子那邊奔去了。
說到這裏她又掛下眼淚來,但是這回她連擦也不去擦了。
「俺不說胡話。畢畢真真的事兒。他不讓咱們拿開小小姐,不到一點鐘之前,他還親口跟俺說來的。」
及至瑞德認定馬兒訓練已成熟,他就要讓美藍自己上去嘗試了。美藍聽見這句話,自然興奮得不知什麼似的。她的第一下嘗試居然就馬到成功,從此除跳欄之外。什麼都覺得索然無味了。思嘉看見他們父女兩個這麼起勁,這麼得意,心裏只覺得好笑。但想他們也不過是好新鮮,等過幾天厭倦了,美藍自然會找別的東西玩兒,也讓隔壁鄰舍可以清靜些。誰知他們對這遊戲始終不厭倦,直至後院子裏跑出一條寸草不留的馬路來,也還是很起勁的。那條馬路從亭子通到欄子,將整個後院子都貫通了,每天一清早,就聽見他們在那馬路上大聲吶喊。據曾到過印第安人境界的梅老公公說,這種吶喊是跟印第安人剝了頭皮回來的喊聲一樣的呢。
「哦,就讓她做藍絲絨罷,弄髒了重新替她做一件,」瑞德輕輕鬆鬆的說。
「我早就要跟他見見了,可是我在你們那裏的時候,他不是上街去了,就是鎖著房門睡著,思嘉又弄成一個鬼一樣,什麼都不開口了。你趕快說,嬤嬤,我能幫忙總會幫忙的。」
「我在瞧了呢,親愛的,」她笑嘻嘻的說。
於是她急忙喊道:「不要!不要!哦。美藍,趕快站住!」
「哦,好罷,」有一天早晨他終於笑嘻嘻的答應了她了,便將欄子拔到一呎半。「要是摔下去,你可不要哭,也不要怪我。」
她急忙的回到飯廳,親親暱暱的跟希禮說了幾句話,又猛的把小玻摟住了吻了一回,倒把那孩子嚇了一跳。
「瑞德先生答應明天下葬了www.hetubook.com.com,這話可以說,可是媚蘭姑娘在這裏守夜的話萬萬不能說。思嘉姑娘一定要不高興的。」
「哦,嬤嬤,可是我不能冒冒昧昧闖上去的呀!」
「哦,嬤嬤,那是不會的!」
思嘉正在梳頭,便到窗口笑嘻嘻的往下看,看見那麼一點小人兒,身上那件藍騎馬服穿得那麼荒乎其唐的齷齪。
「瞧我來這一下!」
思嘉看看瑞德這麼厲害一個人,現在竟被一個小女孩子控制住,心裏倒也很痛快。誰想得到他這樣一個飛揚浮躁的角色,做起父親來竟會這麼認真的呢?可是她有時也難免妒忌,因為她見美藍還不過四歲,就已能夠了解籠絡他,自己跟他做了這幾年夫妻,卻還是拿他一無辦法。
「媚蘭姑娘,瑞德先生他已經——已經昏了神了。他不讓咱們下葬小小姐哪。」
「哦,嬤嬤,到底是什麼事呀?你到底什麼意思呀?」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下來了,也像往常一樣的,」嬤嬤鄭而重之說。「您在喫飯,俺不該來打擾您的,媚蘭小姐。可是俺有句要緊話要跟您說,等不及您吃完飯了。」
一經想起了爸爸,剛才捫索不著的那個記憶就像閃電一般浮到眼前了。於是她忽然停止了呼吸,彷彿看見面前就是陶樂附近的牧場,彷彿一陣馬蹄噗噗聲中聽見爸爸也跟美藍方才似的在那裏呼喊:「母親,瞧我來這一下!」
「媚蘭姑娘,您是知道思嘉姑娘的。孩子死了她原也傷心得極,可是她熬過來了。俺來說的是瑞德先生的事呢。」
媚蘭不勝驚異地瞪了嬤嬤一眼,嬤嬤陰鬱地點了點頭。
「我本來預備吃完飯就過去的,」她說。「聽說白船長的老太太來了,大概明天早晨總要下葬了罷。」
嬤嬤拿手背擦擦鼻子。
媚蘭遲疑不決的站了起來,想起要去諫勸這麼發狂似的一個人,不由得不寒而慄。這叫她怎麼辦呢?叫她拿什麼話去勸瑞德呢?正在猶豫,忽聽見小玻的笑聲從飯廳裏傳出來,她便落入一種非非想。假如是小玻死了,他這笑聲突然停止了,他已冷冰冰直挺挺的躺在那裏了,那時她心裏會有怎樣一種感覺呢?
「俺也知道是不能講的,可是俺心裏悶得慌,叫俺對誰去講呢?過了一會兒,瑞德先生又把孩子要回去,放在自己房裏小床上。思嘉姑娘要去買棺材,預備裝殮起來停在客廳裏,他就凶狠狠的要打她,說孩子不能裝棺材。非要放在他房裏不可。隨後他又對俺說:『嬤嬤,俺要出去一趟,孩子你替俺看牢,不許誰來動一動。』說完他就出門了,直到太陽下山才回來。回來的時候,俺看見他又喝得爛醉了。可是他並不吵鬧,只是悶聲不響的,看見思嘉姑娘也不理,看見白蝶姑娘還有許多客人也不理,管自跑上樓去了。一上樓,就聽見他不住口的喊嬤嬤,俺連忙跑上樓去,看見他站在小床旁邊。房間裏黑洞洞的,為的那些百葉窗子都拉下來了。」
「哦,」她不自覺地高聲喊出來。她突然懂得了瑞德的情感了。假如她自己的小玻死了,她怎麼捨得把他拿去下葬呢?怎麼捨得讓他孤零零的去跟風雨和黑暗做伴呢?
「你真是美麗哪,寶貝兒!」
「母親,您瞧我來這一下!」她一面喊一面抽著馬。
「過了一會兒,思嘉姑娘打房間出來了,面孔白得像張紙,可是牙齒咬得緊緊的,主意很堅決。她看見俺在那裏,便對俺說:『明天早上一定要下葬。』說完,她像個鬼似的回到自己房裏去了。俺聽了她的話,嚇得心裏砰砰跳,因為她的話是說一句算一句的。可是瑞德先生的話也說一句算一句。他說過思嘉姑娘若是把孩子下葬,他就要殺她的哪。那時候,俺就突然良心發現了,媚蘭姑娘,因為小小姐這麼怕黑,都是俺造的因頭。」
「怎麼,思嘉小姐身體喫不消了嗎?」媚蘭很著急的說「我是兩天沒有見她了。她一逕都關在房裏,白船長又一逕不在家,而且——」
「母親!」美藍將頭朝上思嘉臥房的窗口高聲叫著。「母親!您瞧著我,爹爹說行了!」
「哦,他一定是昏了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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