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這倒不,」米醫生說。「可是他這麼魚一般的拼命喝酒,要是長久下去,那是會得送命的。我猜他是因為愛那個孩子,希望喝了酒會得忘記她的罷。現在我勸你,思嘉,你趕快替他再養一個孩子出來,或許救得他的命。」
現在她因感到寂寞和恐懼,很想打破他們間的這重障隔,但是她覺得他始終將她擋拒於數尺之外,始終不願跟她說一句知心話兒。現在她十分懊悔了,她想倒在他懷裏去,哭著對他認罪,說女兒的死實在不能怪他的,說她自己看見女兒騎馬騎得好,也未嘗不得意的,說她當時所以要罵他殺死女兒,不過是為心裏悲痛不過,要借此發洩發洩的。然而這一套話兒,她始終找不到一個機會對他說,他老是拿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看她,使她永遠沒有一個開口的機會。而認罪這一樁事兒,偏偏是經不得擱的,越擱越要覺得為難,到後來就不可能了。
瑞德在旁聽見這句話,就把錢給了她,並且拍了拍她的肩膀。
奇怪的是,那些好太太們並不責怪他。她們是了解他的,或者自以為了解他的。往往街上見他醉醺醺騎馬而過,前去安慰他幾聲,倒喫他一頓沒趣,她們也並不生氣,只在他背後搖頭嘆息說?「可憐東西!」因為她們知道他騎馬回家,決然得不到思嘉的安慰。
「你是對的,嬤嬤。愛蘭姑娘也對的。你在這裏的工作已經和圖書完了。回家罷。你如果需要什麼,你儘管對我說。」但是思嘉仍舊不答應,於是他大聲喝道:「你不要響了,你這傻子!你讓她走罷!人家為什麼還要耽在這裏呢——現在這裏是——」
美藍死後的一段期間,她悲痛極了,憤恨極了,竟至在許多僕人面前,對他說話也沒有好聲好氣,她一心只在追憶女兒,心思全被女兒的聲音肖貌所佔據,竟忘記了他也無時無刻不在追憶,而且追憶中的悲痛實在比她還要厲害的。那幾個禮拜裏面,他們碰了頭略略招呼,不爭吵時就像客人一般客氣,彷彿同居在一個旅館,各佔著一個房間,只有吃飯時同桌而坐,此外就彼此漠不相關了。
但是她現在既然不能去向他道歉以前錯怪他殺死女兒的話,同時卻又沒勇氣去責備他,或是憤怒他,因為現在她只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麻木,一種無從索解的不快樂。這是她生平從來沒有經驗過的。她只覺得非常寂寞,只記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寂寞過。也許她從前一向很忙,所以沒有功夫感到寂寞的罷。她又寂寞又害怕,又除了媚蘭之外,沒有一個人可以解慰她。因為連她從小當做靠山的那個嬤嬤,也已回陶樂去了,而且從此再不回來了。
然而不知怎的,這班老朋友們都溜開去了,都避開她了。她也知道這是她自己的過失。從前她逕不以為意,現和-圖-書在她寂寞極了,知道這班老朋友實在可貴了。
但是她為什麼不敢開口的呢?連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瑞德是她的丈夫,同床這許多年了,又曾養過了孩子。應該是兩心之間毫無隔閡的。現在孩子死了,自然只有這孩子的父親身上才找得到安慰,因為孩子生前的事情,只有他們能有共同的了解,談起來時固然難免要傷心,但是傷心之中正可以互相慰藉。然而現在他們兩個竟是同客人一般!
近來他難得耽在家裏。偶爾他們得能同桌吃晚飯,他總已喝得爛醉。他喝酒的脾氣也已跟從前不同。從前他越喝得醉,態度越是文靜,只不過話兒說得特別刻薄些俏皮些,總要說得她笑起來為止。現在他喝下酒去,就只有垂頭喪氣的悶聲不響。有時他要喝到天朦朧亮才回家,聽見他將馬騎進後院子,去敲僕人間的門,把阿寶叫起來,扶他上台階,服侍他上床睡覺。
連他對人的態度也完全改變了。從前他喜歡譏諷人家,但是譏諷之中仍舊使人發笑,喜歡刺傷人家,但是刻毒話中總帶點幽默。現在呢,他的態度完全變冷酷了。他從前為了美藍,曾經竭力向那些好太太們去買好,現在那些好太太碰到他,都要向他慰問表同情,他卻對她們全無禮貌,一個個得罪回去。因為他的禮貌原是為美藍而有,美藍死了,他的禮貌也就跟著她死了。
https://m.hetubook.com.com嬤之走,並不曾講出什麼理由來,她只把一雙疲倦的老眼悲慘地看著思嘉,要她給她回陶樂去的火車費,思嘉淌著眼淚求她不要走,她只回答道:「俺彷彿聽見愛蘭姑娘對俺說:『嬤嬤,你回家來罷。你的工作已經完了。』所以俺要回家了。」
他說這話時眼睛裏彷彿冒火,於是思嘉嚇得不敢出聲了。
「嚇!」思嘉走出米醫生的診所時心裏忖道。這件事談何容易?只要瑞德臉上沒有那一副神氣,自己心裏不這樣虛得慌,那末莫說要她再養一個孩子,就是再養十個八個也是甘心情願的。但是瑞德似乎並不再要孩子了。現在她的房門不但一逕沒有鎖,並且故意半開半掩的惹他碰進去,可是他一步也不錯進去,這叫她怎麼養法呢?他現在是什麼都不在心上的了,除了威士忌酒和那紅頭髮的女人之外,什麼都不在心上的了。
「米醫生,你想他真的會——真的會神志不清嗎?」後來她實在覺得沒有辦法,只得趕到米醫生那裏去請教他。
現在思嘉在寂寞之中,巴不能夠跟美白、芬妮、艾太太、惠太太她們去做整日長談了,甚至那個母夜叉似的梅太太她也不嫌了。或者就是彭太太也好,只要是從前共過患難的老朋友那個都好。因為只有她們是知道她的。只有她們給她表示的同情是能深入的,是有效力的。
往往他整夜都不回家和圖書,也不叫人回來說一聲。思嘉總當他是在貝兒家裏。有一次思嘉在一爿店裏遇到貝兒,見她仍舊穿得那麼華麗,可是到底有些衰老了。貝兒看見思嘉,一點兒也不怕羞,也不把頭低下去,反而將她瞪著看,似乎要觀察她的氣色,倒把思嘉看得紅起臉來。
大家都認為思嘉是冷酷的,沒有心肝的。大家只見美藍死後不久,思嘉就若無其事一般,總當她這人的性情與常人各別,殊不曉得她心裏的那種苦痛,那種憂懼,是任何人都體會不到的。因此事情弄得了兩不湊頭。瑞德是得到全城人的同情的,他卻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思嘉現在很想那些老朋友們給她同情了,人家偏偏又對她十分不滿。
美藍下葬了以後,思嘉的悲痛就漸漸平息下去,但她忽然感到一種不可名言的憂懼,彷彿有一種陰森森的迷霧從四周籠罩上來,又彷彿自己站在一片流沙上,隨時都可以陷沒下去一般。
現在他身上也齷齪了,從前他是一逕修飾得齊齊整整的。有時連襯衫都好久不換,得要阿寶跟他辯論多次才肯脫下來。近來他喝下酒去,已經在面容上發生影響,他那一臉堅實的肌肉,現在變得浮腫了。同時他身上的肌肉也變鬆弛。
現在除了白蝶姑媽、媚蘭、希禮之外,那些老朋友們一個都不到她家裏來了。來的都是一班新朋友,也有來向她慰問的,也有來跟她談談閒天,希望她能寬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而這班新朋友都是陌路人,沒有一個不是陌路人!她們不談她們自己以前的生活,也不知道思嘉以前的生活。她們都不知道思嘉以前經過那樣的奮鬥,喫過那樣的苦楚,乃至如何掙扎到了現在這種舒服生活的歷程。因此,她們給與思嘉的同情,無論如何不能夠深入。
她記起了瑞德從前一逕可以把她心裏的恐懼一笑就笑開。又記起了他那褐色的胸膛和強壯的臂膀常可以給她安慰,於是她又不得不誠心誠意去找瑞德了。這幾個月以來,她一逕不曾懷著這樣的誠心誠意去看過瑞德一眼,誰知現在驟然一看,她就看出瑞德已經全然換了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會再笑的了,也不會再安慰她了。
這種憂懼是她從來沒有經驗過的。她直到現在為止,雙腳都牢牢植在常識裏,所嘗恐懼的東西都是可以指名的——損害、飢餓、貧窮,失去希禮的愛。她向來沒有分析的腦筋,所以她嘗試分析現在所感的憂懼,始終都沒有結果。她雖失去自己最最親愛的孩子,可是她可以熬忍,因為諸如此類的重大喪失,她已熬忍過不止一次了。她的身體又很好,錢也早如心願了,希禮的愛也是照常存在的。就是她跟希禮鬧的那樁醜事兒,也已不再使她煩惱了。總之,這一切可以指名的東西,她已無復憂懼的必要。然而她總覺得惴惴不安,總覺得慄慄危懼,正如她從前在惡夢裏陷入了一陣黑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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