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她在白蝶肩膀上拍了拍,就急忙走出坐起間來。她知道自己若是再在那裏耽下去,就熬不住要哭出來了。她非獨個人出來不可。而且她若再熬住不哭,她的心房就要炸裂了。
是的,她是愛他的,她愛他這個流氓,他是不顧一切的,也不講什麼名譽——至少不講希禮講的那樣的名譽,於是她忖道:「呸,真他媽的天殺的名譽!希禮講的名譽是一逕叫我上當的呢!他自從第一次看見我,就已叫我上當了,當時他明知道自己家裏人要他跟媚蘭結婚,那麼為什麼又要跟我這麼假惺惺呢?瑞德從來不叫我上當。媚蘭招待會的那天晚上,他本來應該捏殺我,可是他仍舊替我撐腰。那天從餓狼陀逃出去,他把我丟在半路,那是因為他知道我會得平安到家的。那天我到監牢裏去問他借錢,他要我的身體做擔保,那是他跟我開開玩笑的。其實他怎麼會糟蹋我呢?總之,他是一逕都愛我的,我實在太對他不起。我常常要衝撞他,觸傷他,他為顧自己的面子,一逕都忍著不發作。至於美藍死的時候——哦,那是我真該死了!我怎麼可以那樣的呢!」
她聽見外邊有嘁喳低語的聲音,走到門口去一看,看見幾個黑人都在後面穿堂裏,蝶姐抱著小玻在懷裏睡覺,彼得伯伯嗚嗚的哭著,阿媽捧著圍裙在那裏擦眼淚。她們一看見了她,就一齊朝她看著,無言之中彷彿問她怎麼辨。她看過了穿堂,看進起坐間,看見英黛和白蝶姑媽互相拿著手,默默無言的站在那裏,英黛已經失去她那倔強神氣了。她們也跟那些黑人一樣,哀求似的看著她,似乎都向她請教辦法。她走進起坐間裏,她們兩個就都圍上前來了。
如是者跑了許久,這才看見眼前出現了一列的燈光,雖則昏花而搖曳,卻分明是現實的。因為以前她在夢魘的時候,從來沒有看見過燈光,有的只是迷濛和-圖-書的濃霧。於是她的心就似乎有所寄託,便牢牽攀住那燈光不肯放了。因為燈光的意義就是安全,就是有人,就是現實。突然她鬆下步來,將拳頭捏緊了,竭力要排開心中的恐怖。她將那成列的燈光仔細一看,方才認出是餓狼陀的桃樹街,並不是鬼怪所居的夢境。
她們聽見她話裏含著命令的語氣,只得面面相覷著,再也不敢開口。於是思嘉自忖道:「我絕不能在她們面前哭。我一哭她們就要哭起來,黑人們也要哭起來,那末這裏就要鬧得天翻地覆了。我必須竭力熬住。我要做的事情多著呢。裝殮得我料理,出殯得我佈置,屋裏又得弄清楚,弔客又得我招待。這些事情希禮都弄不來。白蝶和英黛也弄不來。都得我獨個人來擘劃。哦,這是多麼重的重擔啊!我是一逕都得掮著這種重擔的,而且都是為別人而掮的?」
現在呢,她已經認明了夢中尋而未獲的那塊安全地了,認明了那塊一逕藏匿在迷霧中的溫暖地了。這安全地並不是希禮——哦,絕不會是希禮的!希禮猶之乎螢火,決然沒有溫暖的,猶之乎流沙,決然沒有安穩的。這安全地乃是瑞德。因為瑞德有強壯的臂膀可以摟抱她,有廣闊的胸膛可以供她的疲倦腦袋做枕墊,有嘲諷的笑可以使她對於一切事情都覺有希望。瑞德又有完全明白的理解,因為他也像她自己一樣,凡事都從實際上去看,不會被所謂榮譽、犧牲,乃至高尚信念等等虛空觀念所矇蔽。瑞德又是愛她的!這是她早就應該知道的了。雖則瑞德故意裝出那麼一逕跟她作對的樣子,她也早應該知道的了。倒是媚蘭早就已經看出來,臨死時候還叮囑她「好好待他」呢。
她一路走時,覺得自己胸口裏脹飽了眼淚,可是一顆都不肯湧上眼睛來。同時她經驗到一種恍恍惚惚的感情。似乎從前在同一境地中和-圖-書已經不知經驗過多少次的。她拼命的追憶。竟想不出究竟何時何地經驗過。於是她罵自己道:「我何必這麼傻?這去追憶它做什麼呢?一定是我自己的神經在跟我玩把戲呢。」想著,她就加速了步子。但是這種恍恍惚惚的感情依然存在,並且漸漸擴大起來,把她整個心都瀰漫了。其時周圍的霧也越來越濃,她又彷彿記得是在那裏見過的。
家!那裏正是她要去的所在。那裏正是她這麼拼命奔跑的目的地。她要去找瑞德!
突然的,她覺得強壯起來,快樂起來。她不怕那黑暗了,不怕那濃霧了,而且她在心裏歌唱著,知道自己從今以後再不會怕了。從今以後無論碰到怎樣的大霧來迷她,她都知道有個逃避的地方了,這樣想著,她的腳步就輕鬆起來,急忙回家裏走去。她恨不得三步兩步就趕到家裏,因而撩起了衣裙,輕快地跑起步來。但是這回她並不是因恐懼而跑,是因看見瑞德張著兩條臂膀在那裏等她了。
其時她頭頂的樹滴水到她頭上來,她一點兒沒有覺得。四周圍的霧越來越濃,她也一點兒不去注意。因為她一想起了瑞德,一想起了他那黝黑的臉兒,他那雪白的牙齒,他那機警的眼睛,她就不自覺的渾身發起抖來了。
「我原來是愛他的!」她忖道。「我也不知究竟愛他多少時候了,總之我愛他是實。倘使不是為希禮,我該早就已經知道這個事實了。原來我是瞎了眼睛了,對於世界上的一切都看不見了,這是因為希禮擋住我的視線的緣故。」
家跟這裏的距離不過是五段街坊。她不能等那痛哭流涕的彼得來給她套車,也不能等那沉著面孔的米醫生帶她回去。她現在不能見他們的面,不能見任何人的面。於是她也不戴帽子,也不|穿大衣,就慌忙邁下那黑暗的臺階。衝進那迷濛的濃霧。拐過一個彎,她就走上桃樹街和-圖-書的上坡路了。其時四下裏萬籟無聲,連她自己的腳步也像沒有聲音的,彷彿在夢裏一般。
於是她站了起來,對那山頂的房子看了看。半點鐘之前,她想自己除了錢之外,是已經一切都失去的了,凡是可以懷念的一切——母親、父親、女兒、嬤嬤、媚蘭、希禮——都失去得乾乾淨淨了。但是她必須要先失去一切,方才能夠明白自己愛瑞德——方才明白自己因他強壯、粗率、熱情、實際而愛他。
她在一個停車臺上坐下了,牢牢把定自己的神經,彷彿它是一種滑溜的繩索,不抓牢就要從手裏溜脫一般。
「我剛才是在跑呢——像一個瘋子似的在跑呢!」她忖道。這時她的恐怖已經減了些,因而身子也不大抖了,但是她的心仍舊在裏面砰砰搥著。「可是我要往那裏跑呢?」
她看了看白蝶和英黛的臉,看見她們都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這才又深深覺得內疚。媚蘭剛剛死,她就對她的親人說話這般尖厲起來,實在是大不應該的。
「哦,」她忖道,「不但希禮愚蠢而盲目,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不然的話,我為什麼會看不出來呢?」
一經明白了這一層,當即她身上彷彿脫下了一身鎖鏈,同時也消散了夢中常常經驗的那種恐怖。原來她自從那天夜裏逃回陶樂而驟然發現了一切皆空以來,這種恐怖就一逕要來侵擾她的夢境,後來她雖然在物質上得到了安全,做起夢來仍舊要像一個驚惶的孩子,仍要找尋這個已經失去的世界的安全。
許多年來,她都依靠在瑞德那一堵愛的石壁上,她卻始終不放在意中,以為一切都靠她自己的力量,也猶如始終不知道媚蘭的愛是她一逕所依靠的一般。剛才對於媚蘭的愛她已經有了新發現,現在她又發現瑞德的愛了。當初她在賽珍會上急乎要跳舞,被瑞德看出心事來,便讓她跳了個痛快。她身上穿著https://m.hetubook•com.com孝服,是瑞德鼓勵她毅然決然脫去的。她要逃出餓狼陀的大劫,是瑞德衝過大火送她出險的。她要本錢做事業,是瑞德借給她的。她常常半夜裏從夢魘中哭醒過來,是瑞德在旁邊安慰她的——怎麼,一個男人如果不愛|女|人愛入迷,難道肯做這種事情的嗎?
「我要去對他說明一切,」她忖道。「他是會得了解的。他是一逕都能了解的。我要告訴他,我實在是個傻子,我實在非常愛他,往後我要補報他一切。」
現在她的喘息已經定些了,因而將手撐住腰,繼續坐在那裏,眼睛一直看著前面的去路。她看見這條上坡路的盡處就是一座山,山頂那一所房子就是她自己的家。當時那所房子的每個窗口似乎都有燈光,而且那燈光十分明亮,足以驅散那種昏沉的迷霧。這是家!這是現實的!她對那一堆模糊的屋影看了看,不期心裏浮起了感激和渴望,當即精神上似乎得到了一種平靜。
「哦,思嘉,現在怎麼——」白蝶姑媽抖簌簌的先開口。
「哦,對不起,我剛才話說重了!」她勉強向她們道了一個欲。「我是因為——哦,實在對不起得很,姑媽。我得到廊子上去坐一坐。我非清靜一下不可了。我一會兒就回來,等我回來我們再來商量——」
霎時之間,她已離開了現實,迷失在不知什麼地方了。這種夢魘中的感情不住掃過她,比往常更加強烈,她的心就開始奔跑起來。她彷彿又已回到陶樂,重新陷落在死與寂靜裏面了。凡是世界上值得依戀的東西都已經不復存在,生活已被摧毀了,只有恐慌像一陣冷風似的在她心裏怒吼了。四周的迷霧激起了她的恐慌,她不自覺的跑起快步來,也像歷來遇到夢魘時一樣,她盲目地拼命跑著,似乎前去便是安全的地方,卻又不知那安全的地方究在那裏。
她將頭靠在廊柱上,預備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場,誰知和-圖-書一顆眼淚也沒有。因為這一次的災難太嚴重了,非是眼淚灑得開的了,她渾身都在狂抖。因為她一生中的兩座堡壘同時坍下來,以致將她的心震得再也把持不住了。她嘗試唸她那慣用的符呪:「我等明天再想罷,明天我總比較可以受得住。」誰知這回連這符呪也不靈驗了。因為這回她得同時思想兩件事,並不像從前那些問題那麼單純了:其一是她何以早不知道自己多麼愛媚蘭,多麼需要媚蘭,又其一是她何以一逕都那麼固執,不肯去看一看希禮的真相。她又知道這兩件事情等到明天去想也是一樣的,等到一百個、一千個明天去想還是一樣的。
「現在我絕不能再進裏面去跟她們說話了,」她忖道。「今天晚上我絕不能見希禮的面,也絕不能去安慰他了。有事都等明天一早來辦罷,有話都等明天一早來說罷。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行了!我辦不到了。我非立刻回家不可了。」
「哦,你不要跟我說話罷,再說我要尖叫起來了,」思嘉說。這時她因神經過分的緊張,不覺聲音非常的尖厲。她想起了媚蘭一切後事都要靠她一個人擘劃,不覺喉嚨口又緊張起來。「你們兩個都不要開口,我一句也不要聽你們的。」
於是她突然記起來了,同時也害怕起來了。以前她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夢魘,都在這樣的大霧裏奔逃,逃過一個無邊無際的境界,到處都有這種冷陰陰的濃霧瀰漫著,到處都有妖魔鬼怪在那裏窺伺她。現在她是又在做夢呢,還是她的夢已經實現了?
她踱進了黑暗的廊子,隨手將門帶上,就覺得潮濕的夜空氣冷陰陰的向她面上撲來。這時雨已經停止,四下裏寂然無聲,只偶爾聽見檐頭在那裏滴水。整個世界被籠罩在一陣濃霧裏。對街的人家都是黑暗的,只有一家人家樓上點著燈,燈光從窗口裏透出來,和濃霧相掙扎,散成了一顆顆金色的微點。整個世界都是寂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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