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馬車在一所平頂屋門前戛然停住,瑞德將她攙下來。她身上簌簌抖著,突然感到了一陣淒涼,一把抓住了瑞德的肩膀。
她說這話時,眼睛不看希禮,也不看思嘉,但是米醫生把一雙冷冰冰的眼睛落在思嘉身上。
「哦,請你饒恕我,親愛的,」她又拍拍他的肩膀,很溫和的說。「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難受。可是你要記得,她是到現在還沒有知道呢——她一點都不疑心——這是上帝保佑我們的。」
「我絕不相信!」她一面叫著,一面對那三個人都瞪了一眼,彷彿要禁住他們,不許他們來反對自己的話。「媚蘭為什麼不對我說呢?我如果早知道了,我怎麼也不會到美立塔去了!」
她用顫抖的聲音叫了一聲「希禮,」他就慢慢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那時他眼睛裏沒有向常那種昏睡的神情,卻是睜得大大的,不戴假面具的。她看出他眼睛裏也有恐懼,並不減於她自己的恐懼,也有無奈,更甚於她自己的無奈,也有惶惑,更深刻於她自己的惶惑。於是,她比剛才在穿堂裏的時候愈加覺得恐怖了。她向希禮身邊走去。
「我是多麼的傻啊!」她十分痛心的想道。「所以現在我是自作自受了,可恨的是,我所願望的東西偏偏都會得望到!我曾經願望媚蘭死,因為她死了,我就可以得到希禮了。現在媚蘭果然死了,我果然可以得到希禮了,然而我又不要他了。他當然要顧到面子,當然要我跟瑞德離了婚,然後跟他結婚。但是我會跟他結婚嗎?那怕將他放在銀托盤上托來給我,我也不要了!然而還是一樣的,我是這一輩子都得把他掮在自己肩膀上的了。只要我活在世界上一天,我就得照顧他一天。我不能看他活活的餓死,也不能看他受人的侮辱。他就譬如我多養一個孩子,他這一輩子都要攀住我的衣裙了。我失去了一個愛人,卻多添了一個孩子。這是為什麼的呢?因為我答應過媚蘭了。倘使我剛才不曾答應媚蘭,那末那怕我這一輩子不見他的面也不可惜的。」
「啊呀,是我殺死她了!」思嘉回想當初自己曾有巴不得她死的意思,不由感到一陣迷信的恐怖。「我是常常祝願她死的,上帝一定聽見我了,一定在懲罰我了。」
「小產。」
她又使了一點勁。
「可是瑞德,她不見得真會死的。你看我——我都沒有,我是——」
想到這裏,她就在那床上躺下來,並且將頭埋在枕頭裏。她覺得剛才這一個觀念是用不著將它排除的,也用不著跟自己辯論說:「可是我實在愛他的呀。我已愛了他這許多年了。愛是不能在瞬息之間就變麻木的。」
「不,」他說了一聲,就坐回馬車裏去了。
於是她心裏覺得沉重而有點兒慘苦的說道:「那麼你一逕都是個傻子了,希禮!你為什麼不早知道她是比我好一百萬倍的呢?」
「哦,她怎麼就會這樣呢?究竟什麼毛病呢?」
「她是快死了,」瑞德說,他的聲音也跟他的面孔一樣的沒有表情。「她要見你一面。」
「你真是聰明——真是勇敢——一逕都待我這麼好——」
她開開門,將希禮推出門去。希禮聽了她的話,彷彿通過電似的,急忙跑進了穿堂,那雙手套仍舊牢牢抓在手裏。一霎時之後,思嘉聽見媚蘭的房門重新關上了。
「我也正在需要你,」他說。「我正預備跑去找你去,跟一個需要安慰的孩子一般。誰知我反而見到一個孩子,比我自己還要驚嚇得厲害,先跑來找我來了!」
「啊,上帝,謝謝你。我是不值得你這樣幫助的,可是你沒有讓媚蘭知道這樁事,我真感謝你不盡了。」
「我也跟你一樣,」她說這話的時候,就把過去幾年裏面和媚蘭患難相助的一切情景都想起來了。但是她竭力撐持住自己,不讓自己跟希禮一同崩潰下去。現在希禮是要靠她支持了,媚蘭也要靠她支持了。她知道自己肩上載著極重的重擔,絕不能讓自己崩潰下去。
「照顧——他的事業——你懂嗎?」
「她沒有你的精力。她是向來沒有精力的。她是除了一個心之外什麼都沒有的。」
「我如果是向來都強壯,那是因為有她在我背後的緣故,」他說,他的hetubook.com.com聲音有些啞了,仍舊低下頭去看著那雙手套,摸著手套上的指頭。「現在呢,我向來所有的氣力都跟著她一齊去了。」
他將她緊緊摟著,以致呼吸都有些困難。她只聽見他的抽咽聲。
「希禮,」媚蘭虛弱地說道,伸出一隻手去摸摸思嘉伏在被上的頭,又拿兩個指頭夾住思嘉的一綹頭髮拉了拉,可是無力得跟一個嬰孩一般。思嘉懂得她的意思是要她將頭抬起,但是她不敢和媚蘭對面。
「希禮怎麼樣,媚蘭?」
「唔,好的,你等一會罷,」醫生說,聲音和婉些兒了。「來罷,思嘉。」
「她還沒有——」她嚷道。
「我現在能見她嗎?」她旋轉身子要向媚蘭房中走去。戶門是關著的。
「你聽我說,姑娘,」他簡單的對她低聲說:「你進去不許狂哭,也不許對她懺悔,要不然的話,哼,我就要擰斷你這頸梗!你不要對我這麼獃看,你是懂得我的意思的。我要媚蘭姑娘適適意意的死去,你絕不能把你跟希禮的事向她招出,使它寬鬆你自己的良心。我是直到現在沒有傷害過一個女人的,現在你如果不聽的話,你就要對我負責。」
「哦,思嘉,那是你冤枉我了?如果你能體會我聽見醫生宣佈以後的心境的話——」
「白船長——要好好待他,他是——十分愛你的。」
「哦,是的。」
「又何必等她講呢?我看出來了。我看她近來這兩個月高興得這個樣兒,就知道她一定為此。」
思嘉正在美立塔,瑞德忽然來了個急電。剛巧十分鐘後有一班火車要開往餓狼陀,她便急忙趕上了,只帶一隻手提包,把衛德和愛啦都留在旅館裏交給百利子。
「瑞德嗎?」思嘉有些惶惑地忖了忖,覺得媚蘭的話並沒有多大意義。
思嘉只能點點頭,因為她喉嚨口像在絞一般,然後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以示應允。
「是我哪,媚蘭,」她說。
希禮的眼睛彷彿清醒過來,現出非常難受的樣子。
「你肯——照顧他嗎?」
「哦,什麼都答應的!」
「我怎麼好呢?我沒有她是要活不成的!」
這是媚蘭生平批評希禮的第一句話。
「不要哭,親愛的。她是要你勇敢的。過一會兒她大概就要看你了,你必須勇敢些。你絕不能讓她看出你哭來。這要使她不安的。」
「不,現在米醫生在裏邊。你來了好極了,思嘉。」
「什麼都可以答應,親愛的。」
然而它是能變的,現在也果然變了。
於是,媚蘭臉上失去那種焦急的神情,彷彿思嘉既經答應之後,她就一切可以放心了。
「答應我嗎?」
「你進去嗎,瑞德?」
「是的,現在還活的。」瑞德攙她上馬車。「到衛太太家裏,愈快愈好,」他吩咐馬車夫。
「你到底是趕到了,」他說。
媚蘭平躺在床上,看去那麼一點兒身軀,直像是個小女孩子。兩綹黑髮披在兩邊面頰上,眼睛閉著,深深陷進去,成了兩個小小紫圈兒。思嘉一看見這副形容,當即雙腳不能動,在門上靠住了。當時房裏雖然暗,她卻看出媚蘭面色同黃蠟一般,已經沒有一絲兒生氣,又見她的鼻子已經癟進去。這才她相信米醫生的話不錯了。因為她從前在醫院裏,不知見過多少這樣鼻子癟進去的人,無論如何不會看不出來的。
「趕快呀!」她一面喊著一面將希禮狠命一推,因為他還呆騰騰的站著不動。「趕快呀!」
「果然送命了呀,」瑞德說。然後又對馬車夫:「啊呀真要命,你不會再快一點嗎?」
他一定在他自己房間裏,她想,因而她踮腳尖兒走過了穿堂,到他門上去輕輕敲了幾下。沒有回音,她就推門進去了。希禮站在梳洗檯面前,正拿著媚蘭修補過的一雙手套在那裏出神。
「她是怎麼回事呀?我一點都不曉得她病呢。上禮拜還是好好的呀。遇到什麼意外嗎?哦,瑞德到底厲害不——」
「可是瑞德,醫生說她再有一個孩子就要送命的呢!」
「是的,我懂,我會得照顧的。」
於是她回想當年,彷彿看見自己穿著那件綠色的春衫,站在陶樂的大陽光裏,一看見那人騎著馬來了,就立刻發了孩子脾氣,再也捨不得他了和-圖-書,其實這是跟她有一次逼牢父親買那對耳環子的事情同屬一種性質的。等到那對耳環子買到手了,她就又覺得它並不稀罕了。因為除了金錢之外,無論什麼東西到手之後都要不覺稀罕的。所以假使她當初竟跟希禮結了婚,或者即使還沒有到結婚的程度,而希禮也跟別的那些孩子一樣曾經痛哭流涕的哀求過她,那末他也早已變得一錢不值了,早已使她這種癡愛煙消雲散了。
在這麻木的感覺中,只有一個思想是具體的。希禮並沒有愛她,也始終不曾真正愛過她——這個事實她已發現了,但是她並不傷心,照理講呢,這是應該使她傷心的。因為她這許多年來一逕依恃希禮的愛為生命,她的種種努力和種種冒險也都是因希禮的愛而起的。然而她現在發現希禮並不愛她,卻絲毫不以為意了。她之所以能絲毫不以為意,因為她實在也並不愛希禮。唯其她也並不愛希禮,所以希禮的言語無論如何都不使她傷心了。
「白蝶小姐,你知道自己是要叫的,要暈的。」
她覺得在那關著的門背後,媚蘭是要過去了,跟著媚蘭一同過去的,就是她自己多年以來在不知不覺中依靠著的那種力。她現在知道自己是非常愛媚蘭的,非常需要媚蘭的,但是為什麼以前不早知道的呢?不過這也怪不得自己,因為媚蘭那麼一點小個兒,那麼像是平淡無奇的,誰想得到竟是一個力的堡壘呢?
「原來他這個人實際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我自己想像裏,」她對自己解釋道。「我所愛的那件東西是我自己創造起來的,世界上並沒有那件東西。我自己做起一套美麗的衣服,就對它愛起來了。當初希禮騎著一匹馬兒來——那時他還是很漂亮的,跟現在完全兩樣的——我就把我這套衣服給他穿上了,不管跟他配身不配身。而且我不願意看他這人到底怎麼樣。我一逕愛著我自己那套漂亮的衣服——我實在並不愛他。」
沉默重新落下了,媚蘭臉上現出努力的形肪,似乎還有話要說,要鼓起些氣力來。
「她不曾告訴過誰,思嘉,特別不會告訴你。她怕你知道了要罵她。她打算等到三個——等到很穩定了,沒有事了,這才驟然的告訴你們,要嚇得你們一跳,並且證明醫生的話多麼靠不住。她一向都很快樂。你知道她是想孩子想癡了的,她總想一個小女孩子。一向也平安無事,可不知怎麼一來,就——實在是一點兒理由也沒有的——」
她驟然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拿自己的大拇指放在嘴裏狠命的咬著,以期可以鎮定住自己。於是她記起瑞德那句話來:「她是愛你的。這就要做你的十字架了。」是的,不錯,這個十字架現在更重了。她想自己用盡了種種手段。要想奪她的希禮,已經是罪孽深重,而如今媚蘭臨死的時候,仍舊這樣誠心誠意的愛她,信任她,不是使她罪孽更加深重嗎?然而現在她絕不能把真情說出。這是只有利於自己而不利於媚蘭的。她必須讓媚蘭適適意意,放放心心,沒有眼淚,沒有悲哀的死過去。
「不。你要答應我。」
「你是答應我——」媚蘭又低聲說,現在聲音很是柔和了。
「我所有的一切夢想之中唯有她是活的,有呼吸的,不因遇到現實而幻滅的。」
「你——你不會的——你是不會驚嚇的,」她嚷道。「沒有東西曾經使你驚嚇的。可是我——你是向來非常強壯的——」
「我把他給了你了。」說時她臉上有一點依稀恍惚的微笑。「從前——我也——把他給過你——記得?——那時他還沒有生下來。」
「我的天!她去了!」思嘉忖道。「希禮來不及送終了!可是,也許——」
「希禮,」媚闌又低低叫了一聲,思嘉這才不得不硬挺起來了。她覺得最後審判是要和上帝對面,也沒有這般難受的。她的靈魂不住的畏縮,然而她不得不抬頭了。
「不過我們將來總有辦法的,」她說。
問她記得嗎?她怎麼會得忘記呢?她是記得清清楚楚的——是九月裏一天的中午,天氣悶殺人的熱,北佬快要殺來了,滿街都是兵士匆匆撤走的腳步聲,其時媚蘭怕自己要死,曾把這個快要生出來的孩子交https://m•hetubook•com.com託給她,然而她正在深深懷恨媚蘭,巴不得媚蘭死去。
「你得照顧他,思嘉——可是——你不能讓他知道。」
「哦,是的。我想你也不會知道的。她一定對誰都沒有講過。她要出人意外的讓大家高興高興,不過我是知道了。」
「好的,我也答應了,」她機械地說著,又拿嘴唇親了親媚蘭的手,這才把它輕輕放回被頭上。
媚蘭竭力展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但這是一個勝利的微笑。同時她的眼睛跟思嘉的眼睛接觸了一下,在這接觸之中,她們就訂下了一個契約,將這保護衛希禮的責任辦了移交了。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就開開門,將思嘉推了進去,重新把門關上了。那個用黑胡桃木器具粗粗佈置的小房間,是在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中。桌上點著一盞燈,卻是用紙遮著的。房間既小而簡陋,像是女學生的宿舍一般。一張床頭板很低的小床。一頭鉤在一邊的樸素的網帳,一條潔淨而褪色的百衲地毯——這一切,都跟思嘉自己那間雕金蹙繡的臥房完全異樣。
「我害怕,」她說。「哦,希禮,你扶住我。我害怕極了!」
「我是一接到電報立刻就動身的。」思嘉說著,脫下了帽子和大衣。「火車——她不見得真的——你告訴我,她是好些了,是不是,希禮?你說啊!不要這麼發楞啊!她不見得真的要——」
他聽了這話,急忙湊上一步來,盲目地將她摟住。她踮起腳尖,將自己的溫暖面頰湊上去貼住他的,並且伸上一隻手,輕輕撫挼著他的頭髮。
她獨個人站在穿堂裏,懷著一肚子的悲哀和惶惑,屋子裏寂然無聲,但有起坐間裏的微弱燈光投射出一種陰慘慘的黑影子。她像整個身體浸在寒雨裏一般,覺得徹骨的陰冷。因而忽然想起了希禮,希禮到那裏去了?
「衛太太病,速歸。」
誰知她所看見的,仍舊是那雙親愛的眼睛,呈著一種彌留昏睡的狀態,也仍舊是那一張溫和的嘴,在那裏掙扎最後幾口的呼吸。媚蘭臉上並沒有責備,也沒有控告,也沒有恐懼——就只有一種焦急,焦急自己不能再有說話的氣力。
「醫生,」英黛碰了碰他的袖子說,她的聲音雖然不成調,那種衷懇的神情已比說話都要明白了。「讓我進來看她一眼罷。我一早就在這裏,一直等到現在了,可是她——讓我見她一面罷。我要去對她說——我必須去對她說——那件事情實在我錯了。」
媚蘭的眼睛開了一絲縫,一看果然是思嘉,彷彿已覺得滿意,便重新合了起來。經過了一個頃刻,她換過一口氣來,才低聲說道:
「你,還沒有,」米醫生說。「她要跟思嘉說話呢。」
「你的心境怎麼樣啊!你以為我——哦,希禮,你是幾年之前就應該知道自己愛她不愛我的!你為什麼不早知道呢!要是早知道的話,一切事情都會兩樣了。哦,你是應該早就自己明白的!你不應該一逕都拿名譽和犧牲一類的話來敷衍我。使我的癡心一逕都不能醒覺!如果你早幾年就對我明說,那末我——我暫時之間當然要覺得非常傷心,但是慢慢總會平伏的。可是你一直要等到現在,一直要等到她快要死的時候,方才發現這一個事實,這是太晚了,什麼都來不及了。哦,希禮,這種事情總應該你們男人先知道的,不應該我們女人先知道的!你應該早就把事實看得清清楚楚,你愛的是她不是我,而你所以要我,不過是像——像瑞德要那姓華的女人那麼罷了!」
他這話裏含著一種非常絕望的調子,思嘉聽了覺得非常觸心,急忙放下他肩膀上的那隻手,往後卻退了一步。
「怎麼——」她慢慢的說,「怎麼,希禮,那麼你是愛她的了,是不是?」
「希禮,」她說,「希禮和你——」她的聲音抖了抖,便又寂然了。
這時媚蘭的房門輕輕開開來,米醫生走進穿堂,隨手又把門關上。他低著頭,呆呆的站了一刻,對那突然凍結了的四個人看了一看,最後注視到思嘉身上。當他走近思嘉來時,思嘉見他眼睛裏含著愁惱,同時又有厭惡和鄙薄的神情,以致思嘉心裏不由泛起了一陣內疚。
她又喊了一聲「我的天!」然後慢慢和*圖*書走到希禮床邊,坐下了,將頭伏在床頭板上。她突然覺得疲倦起來,這是她生平從來沒有的疲倦。因為她一經聽見媚蘭門上碰的那聲響,剛才勉強作起的那一股勁兒就立刻鬆弛下去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絲毫的氣力,心裏也已沒有點滴的感情。她已不覺得悲傷,也不覺得痛悔。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悽惶。她只覺得自己的心麻木而機械地走著,彷彿放在爐臺上的時鐘一般。
「哦,媚蘭,你不要說這種話!你會得好起來的。」
及至火車終於開進餓狼陀車站,天色已經黃昏了,又值下著一種霧一般的濛濛雨,把個城市罩得迷迷糊糊的。街燈已經點著,昏昏暗暗放出點點的黃光。瑞德放了一部馬車在車站接她。她一看見他的臉,就比接到電報時還覺驚嚇。她從來不曾看見他臉上這樣沒有表情。
「晚安,」她說,她的聲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鎮靜。
他使了很大的勁兒才說出話來。
「希禮是沒有——沒有經驗的。」
美立塔離開餓狼陀不過二十哩路,但是那火車慢得跟爬行一般,而且每個小站都要停一會。這把思嘉急得幾乎要尖叫出來,原來瑞德的來電是:
媚蘭是快死了,但是思嘉的心一時不肯接納這事實。媚蘭是不能死的。她是沒有死的可能的。現在她思嘉正是迫切需要她,上帝絕不會讓她死的。在這時以前,思嘉從來不曾想起過自己需要媚蘭。但是現在,真理湧入來了,湧入她的靈魂的最深處了。她是一向依恃媚蘭的,並不亞於依侍她自己,然而她竟始終都沒有知道。現在媚蘭快死了,她方才知道自己沒有媚蘭是過不了日子的。現在她踮腳尖兒向媚蘭的安靜身體走去時,恐慌擒住了她的心了,她認識了媚蘭就是她的刀,她的盾,她的安慰,和她的精力了。
然後她看見英黛和白蝶都踮著腳尖,撩住衣裙,跟著米醫生悄悄的走進房去。房門又關上了,房裏就寂然無聲。希禮不知在那裏,思嘉將頭伏在牆壁上,像個頑皮孩子立壁角似的拼命擦著她那脹得作痛的咽喉。
思嘉通過房門時,米醫生對她低聲說道:「叫她們立刻進來罷。」
「你知道!她一定不會對你講的!」
他拿自己的眼睛很熱情地搜索著她的眼睛,彷彿要在她眼睛裏尋一件東西卻是尋不著。過了許久,他方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已經完全變樣了。
希禮聽見她這幾句話,不由得眼淚䀹了幾䀹,但是仍舊看著她,彷彿哀求她不要再開口,哀求她給他一點安慰似的。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承認她的話十分真確了。同時他的肩膀萎靡不振的垂著,也顯示了他內心的自責已比她任何刻毒的話都還要厲害。他默默的站在她面前,牢牢的抓住那雙手套,彷彿它是一雙能了解的手一般。而在這沉默的當兒,她的一腔憤怒消失了,代之而起的便是一種憐憫,而略帶幾分鄙薄。於是她的良心來打擊她了。她剛剛答應過媚蘭,以後會照顧希禮的,怎麼馬上就對他攻擊起來了呢!
「哦,上帝,」她急忙的暗暗禱告道,「請你讓她活著罷。我一定要補報她,我一定要待她非常非常好。我一定不再跟希禮說話,這一輩子都不跟他再說一句話,只要你讓媚蘭好起來!」
「他很容易——傷風的。」
一個停頓。
思嘉嚥了一口氣。
「什麼,小——產——可是,瑞德,她——」思嘉期期說不出話來。她連氣都轉不過來了。
思嘉還不及回答,希禮就要向媚蘭房中走去。
「她問起你來的,」他說。「她問起你來的。」
「大學呢?」媚蘭用一種微弱而平板的聲音問。
「小玻——照看他。」
「我必定要抓住她!我絕不能讓她走!」思嘉一面想,一面在床沿上坐下去。她看見媚蘭一隻手放在被上,就急忙將它捏住了,誰知那手是冰冷的,便又嚇了一大跳。
他不動,只是對她瞪著,仍把那雙手套雙手抓得牢牢的。她將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低聲說道:「這是什麼?」
思嘉聽見這幾句話,喉嚨口那一塊酸辛就幾乎要往上衝發出來,她就急忙將手捫住口。這時她恨不得披肝瀝膽的對媚蘭一概直供出來。說:「我是一個魔鬼!我一逕是和-圖-書委屈你的!我從來不曾替你出過什麼力,我是一切都為希禮的!」
剛巧這時房門輕輕開開來,米醫生站在門口,沉著面孔向她招招手,思嘉就竭力熬住眼淚向媚蘭床上彎下身子,拿起媚蘭的一隻手來,放在自己面頰上親了一會。
她像一隻怕冷的動物要找火一般,跑到起坐間裏去找他,一看他不在那裏。但是她非找到他不可。她已經發現了媚蘭的力,又發現了自己一向依靠這種力,但是她發現這種力的時候,便是失去這種力的時候,於是她感覺到了一種徹骨的淒涼。然而幸虧還有希禮留在這裏。希禮是強壯的,聰明的,能夠給人安慰的。希禮的愛具有一種力量可以矯正她的懦弱,具有一種勇敢可以怯除她的恐懼,具有一種舒適可以調濟她的悲哀。
「我自然是答應的。我一定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他。」
一經聽見希禮的名字,思嘉的心便突然停止,冷得跟青石一般,那麼媚蘭早已知道了!思嘉當即將頭伏在被上,只覺一陣酸辛擒住她的喉嚨口,卻又不再往上衝。媚蘭早已知道了?這時思嘉已經沒有差愧,也沒有其他任何的感情,只有一種無窮無極的痛悔,痛悔自己不該將這善良弱女子委屈了這許多年,媚蘭早已知道了!然而始終還是她的忠心耿耿的朋友!啊,假使容她可以從頭再做起的話,她對希禮一定連瞧都不瞧他一眼了!
思嘉連搖頭的氣力都沒有。
「等一會兒瞧罷,英黛姑娘,」他簡單地說。「可是你得先答應我,不要因你要認錯反把她的氣力用完了。她知道你是錯的,你去認錯一下,反而要使她心焦。」
她急急奔上了臺階,通過前廊子,開了門進去,只見一派黃色的燈光底下,坐著希禮、白蝶姑媽,和英黛。思嘉忖道:「英黛怎麼也來了?媚蘭不是不許她再踏進門的嗎?」那三個人一看見她,就都站了起來,白蝶拼命咬著嘴唇皮,想要它不抖,英黛瞪了她一眼,臉上只有悲哀並無憎恨了。希禮呆騰騰的像個夢遊人,走上前來拍拍她的肩膀,也像個夢遊人似的說起話來。
「哦,是的!大學、哈佛、歐洲,還有他所要的一切——還有——還有——小馬——音樂——哦,媚蘭,你試試看罷!你用一下氣力罷。」
「她一逕都問著你,」希禮說著,一逕看著她的眼睛,而從他的眼睛裏,她已經看出這問題的答案來了。剎那之間,她的心停止了,然後有一種奇怪的恐懼在她的胸口裏跳著——一種強過焦急和悲哀的恐懼。她一面要壓下這種恐懼,一面忖道,這不會是真的。醫生也常常要診錯。我絕不能相信是真的。我絕不容自己相信是真的。如果我相信的話,我就要尖叫起來了。我必須拿點別的事情來想想。
因而她忖道:「怎麼我剛剛答應過媚蘭,怎麼馬上就來對他說這種觸心話呢!何況這種話是不須對他說的,不論誰都不須對他說的。他自己心裏已經明白的很了。已經傷心得很了。他是還沒有成人的,他還是一個小孩子,跟我自己一樣的,就唯恐要失掉她。這種情形,媚蘭是知道的,媚蘭此我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媚蘭要把小玻和他同樣的托我照顧。現在遇到這樣大變故,他怎麼受得了呢?我是受得了的。我是什麼都受得了的。因為我不得不受。可是他不能——他要沒有媚蘭,什麼都受不了了。」
「他的身體,他的事業,我都會得照顧他,也不會讓他知道。我只在旁邊給他一些暗示就是了。」
「夢想!」她忖道,不由得又像從前那麼惱怒起來。「他怎麼一逕都要夢想的!怎麼一逕不要常識的!」
「你沒有知道她有身孕嗎?」
他們踮腳尖兒走到那關著的門前,然後醫生狠狠抓住思嘉的肩膀。
這時媚蘭的房門猛的開開來,只聽見米醫生很迫切的叫道:
「希禮!快些!」
這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竟把思嘉一下驚呆了。然後,她將媚蘭的手捏得再緊些,心中泛起一陣對於上帝的熱烈的感激,並且至誠至懇的默默頌禱起來。
白蝶挺直了她的胖小個兒,跟米醫生眼對眼的瞪了一會,她的眼睛是乾的,而且每一條曲線裏都顯示了尊嚴。
白蝶也怯生生的開口了:「請你,米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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