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造喃喃唸著信中所寫的謝拉爾.尚德利的話,覺得充滿了真理。真理往往和人們的思想相反,啟造想著,猛然抬頭看看牆上所掛的日曆,明天是九月二十六日。
那件事發生以來,已經十一年了。
「誰?」
「不要管他,不能再勸那種人結婚,那只有給另一個女性找麻煩而已,他的不方便是他自找的,反正還是不要再製造不幸的女人才好。」
「不要說得這樣無情。靖夫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也是很不方便啊。」
「我也不知道該恭喜或不該恭喜……哦,對了,靖夫這傢伙怎麼樣?」
陽子對於夏芝這種態度感到意外,為什麼夏芝要像長輩一樣照拂王瑞琦?起初陽子甚至覺得有些不是味道。然而,自旭川出發以來,到剛才已整整一天,夏芝對王瑞琦的親切態度絲毫未變,她的表情也是溫柔的。王瑞琦亦以謙遜而誠實的態度接受了夏芝的親切,就是既不固執地拒絕,亦不卑屈。
「好靜,爺爺。」
「什麼?媽媽。」
「其實她老人家也不是什麼談話的對象,我是想起今天是秋分,正和她在一起喝一杯。」
「……哦,我是不要緊。」
「給爸爸寫信,我打算每天寫一封。」
「為什麼?爺爺,媽媽非常好啊。」
自認為一向謹慎而勤勉的啟造,覺得近來好像懶懶的,而且大膽的念頭常偷偷爬進他的體內。也許是因為夏芝不在的緣故。
「你身邊的事和三餐,誰在做?」
說到觀點,爸爸,關於那位王瑞琦小姐的事,我非常對不起。我討厭跟她一起旅行,不過……
聽到的是高木快活的聲音,啟造湧起了獲救的感覺。
「原來如此。」
「是嗎?夏芝會照顧別人嗎?我倒認為她是個任性的女人。」
「還是一樣,明美小姐可能真的一去不回了。」
「……不是我們所獲得的,而是我們所給予的東西。」
陽子喃聲說時,忽然感到身體搖晃而醒來。原來是地震,似乎是稍長的地震。
……我也受到了王小姐的啟示。今夜在湯阿姨的提議下,我們到歌舞伎座去觀賞。湯阿姨說,王小姐光聽聽三弦琴也好。
「哦,是阿珠,就是以前在我這裡幫傭的那個阿珠。」
啟造坐起來,重新拿出陽子的信來看。
爸爸每天都是一個人,很不方便吧?我想像著爸爸在靜悄悄的家裡,一個人看書的情景,就想給您寫信。
「陽子,爺爺不知道妳吃藥的事和其他的一切事,當然連石土水的……全都不知道,所以,妳在心理上,要有準備。」
您好嗎?我給您寫第二封信。現在我是在茅崎外公家裡的客廳,越過走廊的玻璃門,望著被雨淋濕的院子。在春雨一樣綿綿飄落的雨中,夾竹桃開著花,旁邊是叫作四季水仙的小白花,恰好成為對照。
「這裡是爺爺喜歡來的地方,每天一定要來一趟。」夏芝的父親在涼亭的凳子坐下來,說。
陽子覺得她們兩人的樣子是美麗的,對於有關啟造的事,她們彼此如何解決,陽子不得而知,雖然如此,她仍舊覺得她們是美麗的。
這女人是去年因胃炎而到醫院治療了一陣的病人。
「下個月就要下雪了。」
「胡說,秋天開放的花也很多哩,所以我打算過了年要結婚。」
這天晚上,陽子做了一場夢。
陽子停下筆,看著外面,對面大樓的霓虹燈,不知怎麼,顯得有些昏暗。飯店前面的高速道路,絡繹不絕地行駛的汽車聲,像河水一樣發出呼呼聲。
啟造忽然嘆息了一聲:十一年來,我究竟抓住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只是懵懵懂懂地活著罷了。
「那麼,已經決定有孩子的這個了?」
在一家以小蒸籠蒸著栗子的水果店前面,啟造停下了腳,大粒的栗子盛於蒸籠中,店前冒著水蒸氣,令人油然湧生懷舊之情。水果店內,葡萄、香瓜、蘋果等各種水果,顏色配得很好看地擺著,這些在今天啟造的眼中,顯得意外地新鮮。
「太好吃了。阿珠,妳在附近,對我的幫助真大,雖然對妳是麻煩的事。」
「沒關係,夏芝和陽子到茅崎去了。」
旅行的第一夜,我們住在歌舞伎座和新橋演舞場旁邊的T飯店,媽媽現在正在洗澡。
五十歲就不會自己繫手術衣的帶子,這話不能說漠不相干。我是每天自己繫帶子,啟造心裡想著。可是什麼時候,什麼事情會突然發生,都是無可預料的。
這是難得的坦率口吻。
爸爸,媽媽對王小姐親切得令人感動。
「可是,陽子,假使妳站在媽媽的立場,妳能疼愛石土水的女兒嗎?」
「唔,撫養別人的孩子。」
「啊!大夫。」
「沒關係,小孩子頑皮是好現象,因為可以少和我們醫生發|生|關|系。」
「喂,啟造,那傢伙打光棍的話,你也感到刺眼吧?因為嫂夫人還那麼漂亮。」
身為醫生的啟造,除了參加學會以外,幾乎很少旅行,頂多也只是住宿一夜的旅行而已,像這次夏芝她們這樣,將近十天的旅行,啟造是辦不到的。因此,陽子和*圖*書希望把旅途的情形,寫信告訴啟造。
電話傳來拍掌聲,接著,是高木的聲音:「添飯。」啟造覺得高木的話也不無道理。
「不,太太一點都不任性。」
這次旅行對我而言,是多麼有益的旅行,我全心充滿著感謝之情。
「兩個孩子都上學了吧?」啟造以湯匙挖著西瓜子,情緒良好地問。
在一個食用蛙成群來玩的大池塘旁邊,有個長著青苔的燈籠。這院子是在千坪大的松林之中。據說,是因為看到夏芝住在示範林旁邊,她的父親也想起要住在松林中。陽子認為這是女兒不常在身邊的父親,一種感情的表現。
陽子在一條細長的路上走著,那邊的山上晚霞嫣紅,一顆星星閃閃發光,從這顆星星射出一條明亮的光,漸漸向陽子移近。星星接近陽子面前時,大小仍沒有改變。
「因為紫藤理都不理嘛。」
陽子高中畢業旅行時,在鎌倉碰見過夏芝的父親,但這茅崎的家還是第一次來到。
「啊,老爺,您今晚這麼早就回來了。」
啟造邁出醫院,向街上信步走去,即使回到家裡,夏芝和陽子也都不在。住在附近的阿珠自願早晚來給他煮飯,但他謝絕了晚餐,因為他想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吃點想吃的食物。
在外面吃東西感到愉快的,只是第一天而已。第二天是邀內科藥劑師一塊兒吃的,話題只限於其他職員的消息和病人的病況等,等於是上班時間的延長。第三天和已開業的朋友去喝酒,這位朋友不是談論其他開業醫生的收入,就是說稅金問題。
「一生結束後,所留下的,不是我們所獲得的東西,而是我們所給予的東西。」
「媽媽才真的溫柔呢。」
「沒關係,如果不經過嫂夫人的手引渡,我不能成佛。」
啟造對著牆上的鏡子,細細觀望自己的臉,確實有好幾根白髮,不過,還不醒目。以我的年紀來說,皮膚的彈性也不錯,啟造想。然而,看字時,已經需要老花眼鏡了。
接著,聽到了宏亮的笑聲。
「那裡,不會侍候……老爺,陽子小姐和阿徹少爺的事,到底要怎樣?」
「你想想看,假定我還有十五年可以工作,那麼,頂多是做到六十五歲。」
這句話陽子並未忘記,當時那種謙虛、誠實、一心一意的思想,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而且不知不覺地,被責備她親生母親的不貞,以及憎恨養育她的夏芝的思想所取代。
陽子仍然站著,吸了滿胸的新鮮空氣,夏芝的父親微笑地望著她,然後忽然說:「陽子,妳也吃了苦吧?」
對啟造的話,阿珠只默默點頭,阿珠時常到啟造家來幫忙家事,但從未像今夜這樣,單獨和啟造談話。阿珠有些侷促不安的樣子,啟造卻覺得自己的內心被她透視了一樣。
「這種想法,是外行人的膚淺念頭。」
「那當然,因為從出生就一直住在一起。」
媽媽實在是一個溫柔的人!
樓下的電話鈴響,啟造不覺看看手錶,到八點電話費打折時間以前,夏芝不會打電話的,現在七點才過,啟造拿起電話。
陽子今天觀賞了燦爛的雲海彩虹,一面對什麼也看不見的王瑞琦產生了說不出的同情。自己的容貌,所愛的人的面孔、樹木、美麗的景色等等,沒有一樣看得見。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王瑞琦的不幸,似乎是超出了人們的想像。
「沒有好好養育一個人,對旁人是很大的麻煩。」
外公知道我企圖自殺的事,可能是阿徹哥哥告訴他的。外公向我致歉,使我非常慚愧。在旅館受到媽媽的道歉,現在又接受外公道歉的我,才是非道歉不可的人。我覺得我是必須真誠地求恕的人……
「哦,對啊,剛才我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我結婚時,你肯擔任介紹人吧?」
「是嗎?妳真的這樣想嗎?妳願意原諒媽媽吧?陽子。」
陽子憶起那次她從昏睡中醒來時,看到夏芝的面孔活像假面具,不由打了個冷顫。
第四天,啟造在醫院的餐廳吃了客飯,就直接回家了。阿珠為他開亮了外面的燈和起居室的燈,聽著掛鐘敲打六點的聲音,啟造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
「太好吃了,謝謝妳。」
「哦,不錯,今天是秋分。」
那女人翻眼瞥了一下啟造,匆匆離開。啟造返頭目送小跑步而去的女人背影,記得她是有兩個孩子的公務員太太,一年不見,可能她的身上發生了莫大的變化。啟造的心情忽然轉為傷感。
外公房間的書架,除了醫學書籍之外,還有很多文學全集、美術全集,以及新出版的各種書刊,使人有一種朝氣蓬勃的感覺。
好年輕,啟造想。
高木的聲音消失後,就聽不到任何聲音,啟造等候著高木。
「我的救生圈給妳。」
您回來了……
啟造卻沒有提到王瑞琦。
我的面孔是怎樣的面孔?啟造想著,離開了人群。
夏芝以雪白的紗絹拭著額上的汗珠,一面回過頭來,她的表情使陽子猛吃一驚。
「總之,恭喜你。」
「我就沒有辦法模仿媽媽,媽媽對任何事感覺都很敏銳,我實在佩服媽媽。」
啟造hetubook.com.com仰身躺在榻榻米上,白灰泥天花板顯得很高。
「我們也走到人生之秋了,好悲涼。」啟造不覺嘆息了。
「喏,這樣OK了。」這聲音從話筒傳過來,接著又說:「長途電話講這麼久,可以嗎?」
「奇怪。」
「怎麼說原諒呢?……我才不對,企圖自殺,使媽媽為難。對不起,媽媽。」
「哦。」
「是嗎?謝謝……不過,陽子,爺爺的教育方法錯誤是真的。夏芝的母親早就死了。總括地說,我縱容了她。說起來丟臉,我不忍心責罵她,事事依從她,應該警告的沒有警告,她要怎樣就讓她怎樣,她也等於是個棄兒,就像沒有照顧她一樣。」
「可是,像今天,旅行已經夠累了,媽媽還是整天親切地照顧王小姐。」
九月二十六日是啟造永生難忘的洞爺號遭難的日子,從艙室的窗子沖進來的海水聲音,至今猶在耳邊迴響。海水漸漸淹過大家的身體,一個女人哭起來,因為她的救生圈繩子斷了。
「真的?謝謝你……陽子,眼睛看不見,很痛苦吧?真可憐。」
……啊,媽媽一定想起了小樽的那個人,我內心暗忖。不過,也許這只是我的聯想,認為媽媽也這樣想,是我多心罷了。
「喏,我也是這樣,開花不合季節。」
夏芝她們走後,陽子隨著夏芝的父親走到陽光和煦的院子。松林中有一條羊腸小道,沿著小道走不遠,是一片百來坪的草地,這裡有個小涼亭。
「你口齒不清啊,喏。算了,到了我們這種年齡,有時候會開不合季節的花,再度開花,就像第二度的青春一樣,會莫名其妙地產生活力。」
厲聲問了誰、要做什麼之後,得到的是平靜而不太清晰的回答。
「是我,好嗎?」
「這個……這兩個孩子從小就作為兄妹撫養他們的,阿珠,妳的看法怎樣?」
「嗯,帶著十五歲和十三歲的孩子,沒有人願意娶,而那個年輕的,即使我不娶她,她也嫁得出去。」
「唔,大概不會回來,他們夫婦的分離比其他人更不容易處理。」
「上次喝了酒,嚕嚕嗦嗦地講了一大堆,說是被你強迫地拉著去看她。你對她太同情,大概使那傢伙誤會了,喂,不要緊吧?啟造。」
陽子停下筆,下面要寫的,對於陽子是很重大的事。陽子慎重地重新寫下去:
「阿珠,小麗死時,妳也在我們家裡吧?」
「什麼?介紹人?我和你同年啊。」
只有壞印象,沉重地壓在陽子胸中,於是,陽子漸漸覺得夏芝只有短處而已。
「還可以做好幾年啊!」
「雖然不醒目,但已漸漸在增加。」
「請了一個和母親年齡差不多的老媽子,不過,和一向嚕囌的母親不同,沒有勁兒。等一等,我去把飯端到這裡來。」
走到藥房前面時,突然有個女人走近來,黑色的外褂和水色和服俏麗地穿在身上。
「唔,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好,馬上開動。」
然而,總鎮定不下來,樓下沒有人時,樓上反而是無法靜心的地方。啟造拿著書,下樓到起居室閱讀,但還是讀不下去。習慣於在書房閱讀的一絲不苟的啟造,起居室不是他看書的地方。
高木的電話掛斷後,啟造感到悲涼;同期朋友的死亡,以及高木所說的再度開花,深深沁入他的心中。
然而,如果夏芝沒有誤以為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那麼,她可能是和善溫柔的人,她對待王瑞琦的親切,無疑是把她的善良部分,很自然,毫不勉強地表現出來。王瑞琦說不定還愛著啟造,而夏芝仍這樣親切地照顧她,這才是夏芝的本來面目吧。陽子現在第一次發現自己眼中,只看到夏芝令人可厭的部分而已,她忍不住覺得自己錯怪了夏芝,感到非常慚愧。
啟造看完陽子的第三封信,把信紙放回封套內。過去尚未有人每天寫信給啟造,訂婚期間,夏芝也很少寫信給他,因此,陽子的信更加使啟造感動。
外公說,不知怎麼謝拉爾.尚德利的這句話,不斷地浮現於他的腦中。外公又說,他自己的生活好像都是為了收集自己的功績和名譽似的,到底給了別人什麼?
後來從報紙的報導,才知道這艘洞爺號的乘客有兩個牧師,一位住札幌,一位是從帶廣來的,兩個都把救生圈讓給別人,自己犧牲了生命。接受了救生圈的兩名年輕男女,後來都信奉基督教,有一個在基督教青年會服務。接受了生命的那兩人,無疑是不能胡亂糟蹋自己的生命。
「辦不到。要是我,連她的面孔都不願意看,何況要同住在一個家裡;想都不能想,更談不上疼愛……」
偶然悠哉地走一走也不壞,啟造心想,又慢慢走著。正逢下班時間,街上行人很多,不論那一個,都露出一張不悅的臉在行走,多數宛如呈著責備誰的表情,好像即使回家,也沒有愉快的家在等待似地。
「不,沒有這樣的事。」
「那……不是媽媽的錯。」陽子幾乎湧起眼淚。
另外還有一件事使我感到驚訝。不知什麼時候媽媽從北海道送來的木雕熊,外公每天早晚用布仔細抹拭,據說,從送來至今,沒有一天間斷。我深深覺得媽媽是幸福的。
高木的笑聲長長地繼續著。
爸爸:
「託福。」
「是的,也一樣,不過,太陽下山後,還是冷。」
一生結束後留下的不是獲得的東西,而是給予的東西,確實是真理,啟造再度這樣想,覺得似乎唯有那獻出的生命,永遠生存於這個世界。
一時聽不見回答,也許在喝酒吧。
啟造不由得看看阿珠的臉,在他聽來,阿珠的話只是在讚美夏芝一個人。
阿珠有一把鑰匙可以開門。她穿著玫瑰色的外衣,不過可能由於她的性格拘謹吧,雖說衣色鮮豔,看起來也是樸素的。
外公痛切地說,而他真正的意思是說,不會尊重自己的人,也不會尊重別人。
「是嗎?不過,他們兩人還年輕,結婚的事還早得很,誰會變成怎樣,我也料不到。」
「陽子。」
「住在函館的愛川也腦溢血了。」
「妳在寫什麼?」夏芝以小指勾了勾鬢髮,坐在化粧鏡前面。
「是嗎?讓你等那麼久,可真抱歉,如果你不嫌棄,我願意無條件奉送。」
阿珠手裡捧著用透明的塑膠紙套住的西瓜進來。
啟造在腦中匆匆想著這些事,然後以鄭重的聲音說:
受到稱讚,夏芝也很高興。
「……我是打算娶嫂夫人的,所以一直打光棍。不過,你遲遲不翹辮子,等到現在,我只好放棄,另娶別人。」
阿珠無聲地笑著。
電話鈴響,端著西瓜盤子要往廚房去的阿珠接了電話。啟造以為是夏芝的,先站起來,原來又是高木打來的。
「不要那麼認真啊。豐富溫泉的那個叫什麼來著?哦,對對,叫做王瑞琦吧?聽說她現在住湯小姐家裡?」
陽子對夏芝不快的印象,是從小學一年級的冬天開始的。那天陽子放學回來,夏芝突然勒住她的脖子。從那天起,夏芝就漸漸改變,嘴裡雖然講得溫柔,表情卻冷淡。不給她餐費,初中畢業時,也把陽子致詞的講稿偷偷換上白紙,而且,最後在北原面前罵陽子為殺人兇手的女兒。
那位牧師是獻出了生命!
「可憐,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啊,為甚麼?」
啟造想起陽子,一面覺得這正是高木的生活方式。
「媽媽不行,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溫柔。」
「是的,又不是貓仔。」
年紀小的阿徹和小麗,把腳伸到院子的沙地,啟造和夏芝蹲在他們旁邊。小麗臉頰沾著的沙,和開始長出的牙都照得清清楚楚,是誰拍的呢?這時期的記憶已經模糊,不過,那只是我給遺忘了,事實上當時一定有很多這類的快樂。那裡確實有個幸福的家存在,啟造和夏芝之間沒有任何芥蒂,也沒有隔閡,小麗應該可以這樣一直在這個家裡撫養長大。對靖夫和夏芝的憤怒,突然像噴泉一樣沖上來,啟造砰然閤上照相簿,原想看看王瑞琦從前的樣子,也忽然感到空虛無聊了。
爸爸:
「什麼怎樣?」
「陽子,你恨媽媽,是嗎?」
爸爸,我還不十分了解生活的目的和人生的意義。不過,謝拉爾.尚德利的話使我覺得胸中照進了一線光明,也因此而思索對別人沒有任何價值的人生,及相反的人生。總之,儘管我不知道將怎樣改變自己的腳步,不過,我終於能夠自覺地跨出第一步了……
啟造原想改變話題的,卻反而愈說愈僵。如果夏芝受到批評,他必然會生氣,但受到稱讚時,卻好像他自己被否定了一樣,感到不滿。
接著,陽子又附帶的寫,明天要和紫藤她們分開,到茅崎去,然後就折起信,裝入信封內。剛好這時夏芝走出浴室,雪白的肌膚微微泛著紅潤的櫻花色。
「啊!你到底下決心了。」
「目前有一個三十一歲和一個三十七歲的候補者。」
「可是,聽說也許活不過這個月。」
於是,啟造又上樓到書房找出舊相簿來看。醫院全體職員,每年元月都拍一張紀念照,其中一定有王瑞琦。
阿珠為夏芝辯護似地說。阿珠一向不會講話,因此,她的話格外具有真實感。
烤玉蜀黍的女人在街角等待著客人惠顧。塗了作料汁烘烤的玉蜀黍香味,在附近飄蕩,那女人輕輕打了一個呵欠。
啟造想像著在佛桌前面獨酌的高木,腦中憶起剛才看到的小麗照片。
「陽子,媽媽在飛機上的時候想,萬一飛機發生意外墜毀,我最感到遺憾的事是什麼?就是還沒有誠心誠意地向妳道歉。」
「嗨!原來是她,太叫我失望了,本來我正高興可以向嫂夫人密告哩。你這傢伙到底有沒有尾巴?我一次也沒抓過你的尾巴。」
「……唔……五十歲以後就不會自己繫手術衣帶的話,時常會聽到。」
「不,夏芝也有角。」
「爺爺也希望嚴厲地教導妳媽,爺爺覺得對不起妳。」
「喂喂,剛才接電話的女人是誰?」高木突如其來的問。
阿徹含著眼淚把戒指套在昏睡中的陽子手上的情景,歷歷浮現於啟造腦中。外表看來一切都已解決的啟造家,想不到尚有嚴重的問題殘留著,啟造現在又重新感覺到了。
陽子感覺得出夏芝的父親對一切事都了解。
「我也不是好人,一直幹著殺生的勾當hetubook.com.com
,所以至少撫育一下別人的孩子,作為贖罪。」
「三十一歲的是小姐,三十七歲的是寡婦,有十五歲和十三歲的兒子,你認為哪一個好?」
「是的,不過很頑皮,傷腦筋得很。」
說到火爐,昨夜八點多鐘時,媽媽打電話到旭川。因為爸爸不知道石油火爐的用法,媽媽要告訴您,遺憾的是您不在家。
二、三天前高木打來的電話,使啟造意識到自己的年齡,因為他聽到了因腦溢血而死亡的朋友,和五十歲朋友的消息。現在啟造深切地感到自己已步入人生之秋了,一個似乎是沒有結任何果實的秋天。不錯,他是醫治了許多病人,使他們延長生命;可是,仍覺得自己尚未抓住更確實的東西。
爸爸:
高木帶著揶揄的口吻使啟造有些不悅。
陽子由衷地這樣想。當被稱為「內科之神」的夏芝父親,向陽子彎下白髮蒼蒼的頭時,陽子彷彿受到電擊。
然而,王瑞琦的嘴角一直掛著微笑,對別人稱讚景色的話,也點著頭。陽子被她那單純的微笑打動了。
在這裡,早上是在小雛雞和伯勞鳥的啼叫聲中醒來的。我們抵達茅崎那日是雨天,聽說九月是多雨的月份,但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江島近在咫尺似地,清晰可見,右邊兩棵突出海面的松樹,看起來近得像能夠交談的樣子。使我訝異的是已經九月下旬,還有一些青年在滑水或游泳。旭川這時已是需要用火爐的時候了,真是多麼不同啊。
記得陽子曾在遺書中,寫過這樣的話:
「對不起,我沒有尾巴,有什麼貴事?」
「我打算選擇有拖油瓶的那個。」
「他們會在一起嗎?」
「呸!你也變得會開玩笑了?到底年紀大了。說到年紀大,啟造,你有沒有白髮?」
我生平第一次搭飛機,覺得很浪費,有些懷疑像我這樣半大不小的少女,是不是可以搭乘呢。一路上陰天,所以很可惜,看不見地面。不過,眼睛所及的地方,是一片有若晴天下的雲原般閃亮的雲海,我覺得到底這是地上所看不到的景致。小小的一輪彩虹出現於眼下的雲上,這是無法形容的神祕景象。我一直以為彩虹是半圓的,而且是懸掛於天空的,成為圓圈出現於眼睛下面,卻想都不曾想過的。這景象啟示了我,人如果改變一下觀點來觀察事物,不論在怎樣的場合都是必要的。
「唔,這個因人而異吧,你打算結婚嗎?」
今天我們立刻和外公到海邊散步,細雨如絲,微感寒意,但外公說他每天散步,我和媽媽就陪他老人家一塊兒出來。江島在雨中顯得朦朦朧朧,遠望彷彿幻影,又似夢境。
「也差不多了。如果娶那三十一歲的,十五年後是四十六歲,就算馬上生孩子,也不過十四歲罷了。要是娶是那三十七歲的,她帶來的孩子就有三十歲和二十八歲了。假使我也有生孩子,至少這些哥哥可以照顧他,那我也可以安心瞑目了。」
「即使有,也是如嬰兒小指頭一般可愛的角吧。喂,啟造,究竟是不是有太太比較好呢?」
「老爺一個人才真辛苦呢,這個西瓜大概是最後一個瓜季裡新上市的,請嚐嚐看。」
五十歲了嗎?
兩人上了床,把燈熄滅。
冰過的西瓜十分香甜。
「今天真暖和,旭川怎樣?」
陽子已很久未和夏芝同房而睡。
「為什麼?」
「真有趣,辛辛苦苦收集金錢、財產的人,不會留在人們心中,但那些悄悄幫助人,予人真實的忠告,和以溫暖的話鼓勵人的,卻永遠留傳下去。」
那時旁邊的牧師立刻拿下自己的救生圈。現在啟造清清楚楚地回憶這事,全身感到類似戰慄的感動。
「……女士們,鼠年生的男人最好,要做丈夫的話,只限於鼠年的男人,勤快、不停地工作、會存錢。……」
高木突然說。不錯,高木總算也會眷戀地打電話找朋友了,啟造放下了心。
從東京去茅崎時,我們是搭車去的,在川崎一帶簡直不是在呼吸空氣,而像把什麼粉末吸入體內的樣子。不過,茅崎的空氣就非常新鮮了,夾著松香,也夾著海水味……
「要時常照顧,才會產生愛意,撇下不理是不行的。不論對人對物,如果撇下不理,有的愛意也會消失。」
……不過,爸爸,我發現自己在漸漸改變生活的方向。尤其是今天,外公所講的話,使我突然清醒。外公說:
這天晚上,陽子在第三封信的開頭這樣寫。這幾天來,父親啟造一定沒有聽到「您回來了」這句話。陽子為了從醫院回到家裡時,看到這封信的啟造,而首先寫上這句話。
好像人生的結束已近在眉梢一樣,感到很不舒服。近來對王瑞琦所抱的那種心情的變化,如果有一步之差,可能就變成了開錯季節的花了。這也是老化現象之一吧!啟造感到很乏味。
「……妳吃了藥時,一定很痛苦。不過,陽子,當時媽媽是不得已的。長久以來,媽媽以為你是石土水的女兒。」
在外面吃油炸食物、喝酒,也絲毫不感到愉快。我這種性格太吃虧,啟造想。他打算好好看一下書而上樓到書房,前幾天讀了一半的葛洛寧的「在人生途上」,還放在桌上。剛打開書,就聽到樓下好像有什麼聲音,下樓看了看,沒有人影,把玄關和後門上了鎖,重新回到書房。www.hetubook.com.com
陽子想著紫藤和夏芝對待王瑞琦的態度。紫藤只有在搭車或上下樓梯時,注意王瑞琦一下,其餘的時間似乎都不關心她的樣子。夏芝則不斷地細心照顧她,經過走廊時,挽住她的手,吃飯時也為她把餐巾放在膝上。而且,為她打開碗蓋,為她把生魚沾上醬油。夏芝的體貼入微,幾乎達到令人可憐的程度,彷彿她是專為照拂王瑞琦而一起來的。
「吃苦?」陽子的心騷動起來。
後門發出開門的聲音,啟造突然一驚,前門和後門剛才都已下了鎖,難道是小偷?啟造緊張地問:
她對於愛慕父親啟造的王瑞琦沒有好感,關於這方面的事,陽子現在依然不贊同。然而,她覺得不能因為這樣就完全否定整個的人。不錯,也許可以根據一件事來論斷一個人,可是,王瑞琦的情形是否可以這樣做,陽子卻不知道。
高木的笑聲衝擊了啟造胸部。
高木愉快地笑起來。
「哦,原來是妳,辛苦囉,每天麻煩妳。」
第二天,夏芝和嫂嫂一起到橫濱購物,寬大的家裡只剩下夏芝的父親和陽子兩人。夏芝臨走時,對陽子叮囑:
啟造放棄閱讀,打開電視,廣告的少女慢慢向空中上升,啟造覺得那少女的容貌酷似王瑞琦。
他走到遙見車站的平和路,行人壅塞。百貨公司的櫥窗前面聚集了一群人,一個五十多歲,嘴上蓄著鬍子的男人,翻開一大張紙鋪在路上,用柺杖指示著,一面說:
還有,爸爸,壁上掛了一幅油畫,是北海道大學校園的雪景,雖然略嫌黯淡,色調相當沉靜,我問:「這幅畫不壞,是誰畫的?」媽媽揚聲笑起來,原來是爸爸畫的。
「……」
「是的,靖夫告訴你的?」
爸爸,我還年輕,現在就想到「一生結束後所留下的」也許可笑。不過,我去年元月曾企圖離開這個世界,所以,假使那時候我死了,我到底留下了什麼?外公又這樣說:
想不到高木也終於打算結婚,啟造就覺得奇怪,因為他總覺得高木會終生獨身。然而,如今隨著他的母親的亡故,而決心要結婚。那麼也許高木自有他的理由。啟造憶起高木的家,不論任何時候去,紙門都像新的一樣,毫無汙點,室內一絲不亂。做茶道老師,以女人的一雙手撫育孩子的自己母親的性格,高木是十分了解的。也許看起來豪放磊落的高木,也儘可能避免那種夾在妻子和母親之間,左右為難的局面吧。
多美麗的晚霞,被染成玫瑰色的柔軟的雲,鋪滿天空。
「啊?五月我才在層雲峽遇見他啊,那時候他還很健康嘛,而且說他最近要去美國……」
經過七里濱,車子在遙見江島的沿海國道馳行著,然後進入茅崎高爾夫球場入口,走了五、六百公尺,就是這片松林。一幢三十坪左右,樸實的木造平房,建立於松林中央。這裡住著在橫濱醫院服務的夏芝的哥哥,和他的太太,兩個讀高中的兒子,以及夏芝的父親。
草坪周圍環繞著許多竹子。有條紋的竹子,對於陽子是新奇的。
「那當然要選性格溫婉的,不過,有兩個兒子……總得考慮考慮,恐怕不方便吧?」
「可能有什麼樣的人?」
大家都滿臉嚴肅地聽著那男人的話,這裡的面孔,與剛才那些不勝無聊地走路的人們面孔不同;至少,這是有所寄託、有所祈求的眼神。
「什麼?原來你也是一個人?到底是你,不會趁鬼不在時,偷洗衣服,當然嫂夫人本來就不是鬼。」
「我應該感謝醫生這行業;打算結婚的話,對象多的是。」
「我希望有人確確實實地對我血液中所流的罪說:我原諒你。」
「那裡,我才時常受到太太的照顧呢……。」
照相簿第一頁貼著夏芝抱著出生一百天的小麗照片,小麗胖嘟嘟的,雙層下巴,啟造調開眼光,立刻翻到第二頁。
「不能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人,事實上與許多人有關連。一個人生活荒唐的話,他一生中所遇到的人,也都會不愉快,受到牽累,甚至於不幸。」
外公對驚訝的我這樣說,瞬間,媽媽也嚇了一跳似地注視著我……
今天,我在松林中的涼亭和外公談話。
「你真溫柔,陽子。」夏芝在鏡中對她笑著。
「哦,妳好?」
「我也不太了解,不過,我是想如果陽子小姐嫁到別人家裡,不知阿徹少爺會怎樣……」
高木一向主張毋需太太的論調,現在提出這樣的問題,使啟造感到不解。
「真的?我今年開始顯著地禿頭了,據說,禿頭的人不會生癌。啊,對了,聽說住在根室的雨山患了肝臟癌。」
「腦溢血?……哦,已經到了漸漸聽到壞消息的年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