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圍爐

啟造催促地說,夏芝雖然露出不大情願的表情,仍立刻走出房間。
禮拜天下午,吃過稍遲的午飯後,啟造盤膝坐在火爐旁邊,越過玻璃窗,望著院內許多用繩子吊住的水松樹枝椏,椏上積著白雪。
「妳一定認為我很討厭吧?不過,我為什麼這麼做,妳知道嗎?我……本來是打算放棄妳的,可是,那天久別重逢後,我就改變了主意。」
陽子到札幌聽F交響樂團演奏會時,回程是北原送她到瀧川的。
「胸部氣悶是血壓低的緣故,不必擔心。妳是參加高木的婚禮累壞的,好好休息幾天。」
陽子皺著眉,望著啟造臉上,她的表情一望而知是由衷地擔心啟造的健康。
陽子默默不語,使得北原焦急起來。北原並無意漠視陽子的感情,也沒有打算自顧自地講個不休。然而,他控制不了自己。北原覺得自己的話似乎沒有穿進陽子的心,反跳回來似的,感到不安,而仍接著說:
啟造喃喃自語,覺得夏芝似乎含著眼淚。不錯,夏芝也是寂寞的,兩個寂寞的人,為什麼要無謂地反覆爭吵?寂寞時,應該並著肩,相親相愛地活著。不要再為靖夫或王瑞琦而爭吵了,啟造痛切地想。
啟造吃了兩片蘋果,站起來。
陽子可能洗好碗盤,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正和夏芝口角之中死亡,是無法忍受的。
「什麼?」陽子滿臉不解的表情。
「不錯,人是不會輕易枯萎的。只是,人到了八十歲才愛上十九歲的小姑娘,卻是悲劇。」
啟造和陽子在夏芝枕邊吃完了晚飯,這時湯紫藤帶著王瑞琦來到。
喂,啟造,我撈了一筆,除了太太,不必生育,還一次得到兩個這麼可愛的男孩子。帶著兩個孩子的新婚旅行很熱鬧,不過,嫂夫人似乎累著了,很不安。
「年輕的時候,感情不容易固定,一年一年想法改變得很快。」
「叫人不能放心?是嗎?原來我是這樣沒有信用,這樣荒唐的人嗎?」
作為介紹人而與啟造雙雙出席參加婚禮的夏芝,從札幌回來後,就患感冒臥病。夏芝生病起不來的情形,幾乎是罕見的。
啟造含糊地說,北原卻像毫無感覺地開口:
「而且,在你面前摘下眼鏡,真討厭。」
「高木先生寄明信片來了。」
這天啟造也提早回來,坐在夏芝枕畔問她。
啟造沒有說出害怕腦溢血的預感。
「不必擔心。」
「你說,人到五十歲,感情仍和二十歲一樣,你這個人叫人不能放心。」
「我想,應該去叫陽子來。」
北原的寬容使陽子心折。
「真的?終於決心參加考試了?」
奈何痛苦為吾女
近來對王瑞琦的思念,也許是對陽子所積壓的感情的一種表現。當然啟造不願意這樣承認,自己也佯裝不知道。然而,不希望阿徹和陽子結婚的心情之中,潛伏著這種感情是無法否認的。
「沒有這樣的事,年輕時,大家的思想都會改變的。」
夏芝感到害羞。長臉型的夏芝外表看起來嬌滴滴的,似乎弱不禁風的樣子,事實上她的身體是健壯的,她從不曾讓丈夫啟造用聽診器診察過。
一想到這樣叫嚷著,痛苦地死亡的病人,以及滿眶噙著淚死亡的病人,啟造就不敢相信只有自己例外,能含笑而死。不過,至少不願意在盛怒之中,在和夏芝吵架中死亡。
——萬一就這樣死了………
夏芝似乎要說什麼,但啟造已因自己的話而情緒激動,繼續說:
「不,你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看啊,就因為你一直在注意王小姐,那時才會迅速地伸手。」
「覺得四肢乏力,胸部有些氣悶。」
「哦,沒什麼……」
發出敲門聲,夏芝送葡萄進來。
「可是,爸爸,您的臉色不大好。」
夏芝一扭身,到廚房去了。一會兒,聽到自來水嘩啦嘩啦的聲音,接著,夏芝用盤子端了葡萄進來。
「人活著,是寂寞的嗎?」
「陽子小姐,那天實在抱歉,妳一定生氣了吧?」
「好久不見。」
「陽子,等等媽媽會去收拾,妳做妳的功課去吧。」
「神居古潭那邊沒有下雪,這場雪好像只有旭川在下。」
「要先喝些甜酒嗎?」陽子問王瑞琦。
「不過,我覺得背棄你,不能原諒自己。」
「我這個人很討厭。」北原厭惡地說:「老實說,那天我是故意晚一點去車站的,我打算汽笛響時才跑過去。」
為什麼我會對王瑞琦心動?不知誰這樣說過:
元月十一日是高木結婚的日子。高木說,要趁https://www.hetubook.com.com寒假期間,帶孩子們一起去新婚旅行,因此,新年剛過就舉行了婚禮。
「吃過了。」
「我並沒有存心那樣做。」啟造軟弱地說。
北原在火爐旁邊坐下來,感慨萬分地環視起居室。
「嗯。」啟造仍然含糊地回答。
「感冒?年初就感冒,真可憐。」紫藤坐在夏芝枕邊,探視夏芝面孔。
「不過,還是早點休息吧,棉被已經鋪好了。」
北原進入起居室,頭髮有些被雪沾溼。
「不過,北原先生,以前你對我說過,人什麼時候會改變是無法預料的,當時我卻武斷地回答,我絕不會改變。因為我想都沒想到我會改變自己的心意。」
「啊,糾纏,你不要用這樣討厭的字句好不好?紫藤也真是的,何必特地把王小姐帶到家裡來。」
「那當然。」
「啊,我們吃過飯來的。」
「脈搏倒正常,妳說胸部氣悶,我給妳看看。」
「我真想看看高木先生做新郎的樣子。」紫藤說。
「是的。」
樓梯上有腳步聲。
「不是,我是覺得好像不太適合他。」
陽子抬起臉,黑髮柔軟地披在肩上。
「那時我心裡想,以我現在年齡就考慮交男朋友,似乎太早了。」
「可是,陽子小姐,我和妳並沒有任何誓約,所以我不認為妳背棄我。」
「可是,她的眼睛看不見,任何人在那種場合都會立刻伸手的,那才是應該的吧?」
「等於付同樣的錢,我們住三等房間,茅崎的人住頭等房間。」
半倚著桌子坐下來,啟造就立刻感到懊悔了。儘管妻子只是小小的感冒,但我竟對臥病的妻子吼叫,實在太輕率了。接受丈夫診察時,夏芝不勝嬌羞地翻開胸口的神情,現在出現於啟造腦中。
「啊?」
對啟造而言,這只是一段內心的動搖而已,但毫無錯誤的,是一首戀歌。
啟造有些慌亂。
丟下妻子和三個小孩死亡的患骨癌的男人、上個月才升任課長但因心臟麻痺突然去世的男人、拋下母親一人而死的腎臟病的女兒、結婚十天患急性紫斑病亡故的新娘等,不論哪一個,都留下很多應該完成而未完成的工作或使命,而離開人間。死神根本不考慮人們的方便與否,冷酷而突然地襲擊人們。
「啊,不敢當,紫藤。」夏芝高興地說。
鋼琴、桌子、椅子,都是保持原來的樣子。那天夏芝走出客廳時,北原雙手撫著勉強站立的陽子面頰,陽子乾燥的嘴唇就在他的眼前。然而,陽子所受的打擊太大了,北原不忍心吻她。北原想起那時好像忽然和陽子語言不通似地,使他非常害怕。
「陽子,王小姐很漂亮吧?」
「甜酒和醃鯡魚,陽子真好意。在現在這種時候,能醃出味道這麼好的鯡魚的太太,實在太難得了。」
「那麼?」
「告個罪,躺下去吧。」
夏芝再度看看啟造的臉,略整一下頭髮才出去。
「那是……」
夏芝進入房內說。北原和陽子走後,夏芝的眉心打著結。
「謝謝你,北原先生。」
「不過,還是妳的身體重要。」
啟造慎重地把聽診器按在白白的胸口,一面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一面注視著夏芝。夏芝也仰著臉,眼光纏著啟造,啟造覺得夏芝這種表情是惹人愛憐的。
陽子為紫藤和王瑞琦端了吃的東西進來。
「打算考北海道大學。」
陽子平靜地抬起眼睛,望著北原。
「討厭,你又在想什麼?」夏芝依舊坐在火爐旁邊,瞪著沙發上的啟造說。
「不過,夏芝,到東京旅行時,妳不是很親切地照顧她嗎?所以過年人家才來拜年嘛。」
「嗯,沒關係。」
夏芝看到王瑞琦身上的和服,面孔忽然轉為生硬,紫藤為什麼要在王瑞琦身上花這麼多錢?夏芝自然地坐起來。
陽子說著,坐下來,忽然驚異地望著王瑞琦。夏芝立刻開口:
「放心,不是肺炎。」
「要是引起肺炎就不得了。」
啟造覺得這句話一點不錯。忽然,啟造感到耳鳴,好像耳中有小蟲在鳴叫一樣,響得很清楚,啟造從不曾耳鳴,不由得湧起厭惡的預感。
「那麼,你們介紹人就在孩子的旁邊囉?」
「啊,被媽媽說中了,爸爸沒有開火爐。」
啟造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王瑞琦與十年前相同的容貌,那對焦點不定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
靖夫以猜不出是玩笑或正經的表情說出來的話,使啟造和*圖*書感到非常不安。
「我不管,紫藤這個人太過分了,還給王小姐做那麼漂亮的手畫外褂。」
「……」
「……」
「茅崎現在還是很暖和呢。」夏芝從窗子仰頭望著不停降落的雪。「啟造,溫暖的地方和寒冷的地方,繳納的稅金一樣多吧?」
「我明白了。」北原有些失望地說著,楞楞注視著火爐的火燄。
「真的?那就好,我以為會像第三度結婚的表情而替他擔心呢……其實想起來五十歲還年輕哩。」
「嗯,哦,還不錯吧?新郎新娘旁邊各有一個孩子。」
啟造憤然站起來,走出房間。
「男人比較容易被關心自己的女人所吸引,甚至被美麗的女人所吸引。」
沒有一個人不死。啟造看看自己的指甲顏色,是紅潤的,健康的顏色。不過,這些指甲變成蒼白色的日子,總會來到,任何人都是一天天接近死亡。白髮增加、皮膚鬆弛、變成老花眼,也許這就是慢慢的死亡,而其結果是確實的死亡。啟造覺得這是可怕的。
「嗯。」
這句話使北原不安,陽子似乎誤以為順子是他的女朋友,所以北原感到擔憂。
「今夜早點睡吧。」
人什麼時候死亡是無法預卜的。
夏芝從棉被下面抽出風景明信片。
「可是,陽子快要考試了,我躺在這裡,她就不能做功課了。」
「可是,和帶著兩個孩子的人結婚,恐怕很辛苦吧?」夏芝放低聲音,避免被廚房裡的陽子聽到。
「對任何人都一樣。」
「不知是誰?」
「……」
據紫藤從東京回來後說,王瑞琦的眼睛已沒有復明的希望,因為診斷的結果,是視覺神經萎縮,而且可能還有綠內障。從啟造處聽到這消息時,靖夫曾皺起眉頭說:
「北原先生,今年夏天我到育兒院去看過,那裡有很多不幸的孩子。」
「不,開汽車來的。」
「是嗎?王小姐的碗差一點掉落時,你的手立刻伸出去啊。」
「親切?我又沒怎樣……」
「我現在去給您鋪棉被,爸爸。」陽子手裡拿著吸塵器,從走廊走過來。
啟造默默地把糖加入紅茶內。
「是的。」
「怎麼樣?」
「爸爸給予別人什麼?想到這個問題,爸爸就有說不出的失落感。」
「他真的打算結婚嗎?」
「這是早就知道的。」
「討厭,你到底在想什麼嘛。」
「那麼,可以認為對任何人,現在都還是一張白紙吧?陽子小姐。」
「想不到高木先生也會害羞。」
「什麼!你是來找陽子的?」
「應當的嗎?人家不是有紫藤跟在旁邊嗎?」
啟造雖然這樣說,身體仍感到寒冷,他發現可能由於突然進入寒冷的房間,血壓才提高,對夏芝發脾氣,顯然也不好。不,容易發怒本身就是老化現象之一,啟造感到悲哀。
「好漂亮的和服,兩位都是。」
「終於落下不溶化的雪了。」
啟造覺得自己到底還是希望在夏芝、阿徹、陽子的守望下,安安靜靜離開人世。
「……」
「反正以陽子的意思為主,她還年輕,才十九歲罷了。」
「唔,王瑞琦是不大聽話的人,院長,她不是說過連醫生也不看嗎?患綠內障的人會眼睛痛、頭痛,而且會吐,還會出現虹輪,視野漸漸縮小。這種情形,沒有找醫生看,似乎有點想不通……不過,王瑞琦是固執的人,就算會一命嗚呼或是瞎眼,她也可能放著不管。」
「不,我想還是這附近的學校比較放心,太遠了我們會掛慮,是不是?啟造。」
「請坐,北原先生,上次承你照顧,謝謝。」
縱令今天不死,死神總有一天會來臨。
「是的,人的感情不會有多大的改變。譬如我們在二十年代的時候,覺得五十歲是老人。但自己到了這個年齡時,心情一點也沒有改變。所以,現在認為八十歲是老人,可能也是錯誤的。」
夏芝派陽子來察看有沒有開火爐,使啟造感到安慰。
雖然如此………
「不會的,他比阿徹能吃苦,很不錯。」
在北原逼人的眼光下,陽子垂下了眼睛。
「北原先生,你吃過飯沒有?」
「對不起,難得妳們光臨……」
「於是,我依計慌慌張張地跳上火車,把禮物遞給妳,來不及下車,車門就關上了。我是有計畫的讓火車載走的,我實在是個無聊的人。」
「可是,我總覺得不安。我想還是快點確定一下陽子的感情,讓她和阿徹結婚才好。」
「嗯。」啟造把放在面前的蘋果送入口中。
北原的口吻非常開和*圖*書朗,啟造不由得看看北原的側臉。
北原當然不了解陽子腦中所想的是什麼。
這首歌不能寫在日記裡面,在啟造內心,陽子不是女兒,而是異性。這種感覺從陽子讀初中時,就時常襲擊著啟造,不過,啟造總是立刻把它拋開。
「高木結婚,妳感到寂寞?」
「討厭。」
「這個時候北原先生到底來做什麼?」
啟造從不曾收過高木的信,在高木的名字旁邊,有兩個小小的字,寫著「郁子」。啟造露出了微笑,覺得這張明信片似乎是郁子的細心的表現。
夏芝望著注視王瑞琦的啟造,紫藤則看看夏芝,問:
「就是和妳一道搭車到瀧川的事。」
「陽子,妳從茅崎寄過信給我,說人的生命結束後,所留下的,不是自己獲得的東西,而是給予別人的東西……」
「阿姨剛才講過,所以這是甜酒和醃鯡魚。」
陽子走進來就馬上打開瓦斯火爐的開關。
耳鳴繼續不停,後頭部突然感到刺痛,這種痛法在記憶中以前不曾發生過。驟然間,啟造想起腦溢血而病亡的朋友,感到恐怖。
「唔,有點耳鳴,頭也在痛。」
香肩圓溜並倚立
「坐火車來的嗎?」
「母親不在,到底感到寂寞。」
「為什麼?」
陽子困惑地看看那對不像盲人的清亮眼睛,然後轉臉看紫藤,紫藤微微搖一下頭。
「是的,很漂亮。」
「嗯。」
「啊,為什麼?那時候你來不及下車嘛,你不是剛好回瀧川的家去了嗎?」
「院長,新娘有點像院長太太,你不覺得高木先生的用意也怪可憐的嗎?」
聽說是重染的,夏芝的心情放鬆了一些。啟造點點頭,但感到不大鎮靜,視線自然而然會移到縮著肩、低著頭靜靜坐在那裡的王瑞琦。
雪彷如無數的線一樣,從天上落下來。
「哦,沒什麼,我是在想那些病人要怎樣過冬天。」
「我覺得應該等自己的生活方向固定以後,才可以考慮這件事。所以,目前不論跟誰,我都希望只保持普通朋友的關係。」
「……」
啟造俯下身,要吻夏芝額頭,夏芝左右搖著頭,閃避啟造,一面說:
北原停了停,注視著陽子,才繼續說:
「我不要死!」「救救我!」
「哦,我在想高木要結婚的事。」
啟造覺得自己竭力壓低聲音說話的,但也許已被陽子聽到。啟造一腳跨上梯子,才回過頭來回應。陽子有些擔憂地說:
不過,靖夫又說,他有些不相信,除非讓他檢查一下眼睛。
「看不出什麼地方不好吧?是不是?這一對眼睛王小姐卻不願意被人看見。比戴著眼鏡好,是不是?老爺。」
在啟造回答之前,夏芝已搶先說。
「累了吧?」
「對不起,我等於背棄了你。」
「啊,需要看嗎?」
「總之,不管怎樣,眼睛和精神上的打擊,有很大的關係。連夜看護病人的太太,後來病人死了,太太不住的哭,兩天之間就失明的例子不是沒有。王瑞琦也說過,她思念院長,茶飯不思,整天流淚,對嗎?院長。」
夏芝發現了啟造的表情,輕輕瞪他一眼,這時門鈴響起來。
「哦,我忘了,今晚不太冷。」
「可以這樣說。」
「請問候順子小姐。」
「這麼大的雪啊。」
「承你們照顧,你們要和睦地過日子。」
「咦,怎麼了?」
從今年春天起,啟造時常在日記裡試著寫短歌,有些古派,但不是向別人學的。幾年前,他寫了一段吟詠陽子的短歌:
「那是應當的啊。」
「對不起,沒什麼東西招待你,等陽子考取大學,再好好請你。」
今夜在別府停留,然後經過長崎、福岡,到大阪吃點好東西回去。
我將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死亡?
「因為那件事發生以來,我的心已經冷了,不論對別人或對自己……」
然而,啟造無意推敲高木的心意,反而是靖夫講話的口氣,與往常一樣,使他感到似乎另有含意。
啟造露出探索的眼光。他想,夏芝對高木的結婚是否感到嫉妒?
夏芝和北原吵架,才逼使陽子自殺,這無疑是夏芝永遠難忘的沉痛記憶。
夏芝的面頰泛紅。
夏芝側著臉躺著,啟造不解地問。
王瑞琦從東京回來後,啟造尚未看過她,他想去探望她一次,但苦於找不到冒著雪出去的藉口。啟造若無其事地在旁邊的沙發坐下來。
北原定心地說,然後問啟造:
剛才被死亡所恐駭的心情,陽子並不知道。
死期不是可以商量決定的——死亡完全是單方面的www•hetubook.com•com。啟造已有心情回想已亡故的病人。
雪還不住地降落著。
「什麼!那麼,你是反對阿徹和陽子結婚囉?」
「打算考東京的大學嗎?」
啟造看著高木的信,忽然靖夫講過的一句話鑽入他的腦中。婚宴結束後,靖夫這樣說:
不管死在什麼地方,反正都難免一死。
夏芝的眼睛仍因發燒而微潤,啟造皺皺眉,把著脈搏。夏芝從下面守望著啟造按脈的表情。
「假使妳沒有發生那件可怕的事,我們現在應該是作為最親近的朋友在交往。」
「啟造,是北原先生,真是稀客。」
「外面很冷,所以先喝甜酒吧!王小姐。」
「我已經沒有責備妳,妳不能自己責備自己。」
從此以後,果然不但對北原,對所有的人,陽子都失去了談話的興趣。上次到札幌車站送陽子時,北原來不及下車,而和陽子同乘一小時車到瀧川,那時陽子也是除非問她就不開口,不過,在臨別時,陽子說:
「而且,阿徹的感情也不能不替他想一想。」
「王小姐,像今天這種日子,把眼鏡拿下來嘛,否則對不起這麼漂亮的和服。」
「啊,爸爸是有名的親切而高明的醫生呢。」
「陽子小姐,妳企圖自殺,因為事情太嚴重,我除了遠遠旁觀之外,沒有其他辦法。不過,並沒有任何必然性的原因,我和妳非分開不可。」
「我和賴徹是好朋友,我也替他想過,他長久以來對待妳的感情,我深切地了解。所以,我也想過把妳讓給他,可能對妳是幸福的。不過,上次在札幌和妳見面後,我就明白是不可能的。」
「爸爸,您好像有點疲倦的樣子。」
夏芝的眼睛再度發光。
夏芝的聲音是冰冷的。
自從到茅崎旅行回來後,夏芝對陽子的態度明顯地改變了。這是長久以來啟造所盼望的,不過,他對這事漸漸習慣後,現在又擔心起王瑞琦的眼睛來了。
「啊!真的?」
夏芝驚訝地停下了正在泡茶的手,啟造有些不以為然地望著夏芝。
陽子在廚房收拾飯後的碗盤,夏芝發出開朗的聲音對她說。
「唔,不知道。」
「如果阿徹和陽子在一起,也會好好對待我們。」
陽子從椅子站起來,一面若無其事地說。
啟造輕輕轉動頸項,耳鳴和頭痛已經差不多沒有了。
啟造從皮包內取出聽診器。
「聽說妳準備參加升學考,要考那個學校?」
「呀,你冒著雪來,歡迎。」
「不,沒什麼。」
其實並不值得生氣。啟造覺的自己生氣的原因,是由於他對王瑞琦的動搖被人發現,而老羞成怒的。
北原露出不了解的表情。
走廊發出腳步聲,陽子單獨走進房間。
「啟造,你看北原先生是不是想和陽子結婚?」
「啊,顏色真美,是不是?啟造。」
聽了紫藤的話,王瑞琦點點頭,陽子盛著甜酒的碗送到王瑞琦手中,然後走出房間。
「不行,不能勉強起來。」
北原愉快地說,陽子心中沒有別的人,這事使北原心平氣和。
「唔,這個,也許和從前有些不同……」
「我覺得非常對不起你……」
「女人真是……」
「爸爸,剛才媽媽說,人活著是寂寞的。」
「我不大喜歡北原先生。」
「謝謝,王小姐的是我的舊和服重新染的。」
陽子忽然露出沉思的表情。北原說要原諒陽子的變心,但陽子並沒有受到原諒的感覺。我背棄他是事實,就算他答應原諒我,我仍覺得自己的背棄存在於這世界。這是因為她覺得不管是北原或別人,都沒有真正原諒人的力量。
當時北原確實這樣說過:我打算永生不變,但我不能因此起誓,永遠不變,所以也不能有結婚的約定。
那洞爺號的乘客們,在黑暗的海中死了。有的人是在山上死亡,也有的死於火車內。啟造認識的人,也有的在廁所中逝世。
與常人一樣清澈明亮的王瑞琦的眼睛,使夏芝驚叫了一聲。
「老爺,高木先生的婚禮怎麼樣?」
「現在好了,陽子也終於有意升學了。」
啟造吸著氣,一動不動的坐著。耳鳴和頭痛都與從前的經驗完全不同,他似乎知道接踵而至將是什麼。
「你對王瑞琦小姐可真親切。」
啟造和夏芝不禁對望了一眼。王瑞琦躊躇了一下,終於摘下了眼鏡。
靖夫掛著惡意的微笑。
在紫藤和啟造的勸告下,夏芝無可奈何地重新躺下去,但一看到王瑞琦的和服,就又焦急煩躁起和圖書來,不能安靜地躺著。
「就算對方不是王瑞琦,在當時那樣做,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陽子筆直地望著北原的臉回答。石油火爐燃燒的聲音低低響著,房內這時才轉為溫暖。
「……」
「北原先生,我必須向你道歉。」
啟造把棉被拉到肩頭,掖了掖。雖然知道不是什麼大病,但從不曾臥病的夏芝已躺了三天,啟造到底感到憂慮。家裡也顯得冷清清的,陽子一個人在廚房忙碌也可憐。
「陽子小姐,我原諒妳,妳請安心吧。」
穿著縐紋綢染著松葉花紋和服的紫藤,顯得很高雅。王瑞琦也穿著古銅色夾和服,披著手畫瑞雲圖案的外褂。王瑞琦恭恭敬敬地為去年秋天的旅行受到照顧而致謝。
王瑞琦喝了一口,微微嗆了一下,手中的碗險些掉落。啟造「啊!」了一聲,向斜對面伸出手。不過,王瑞琦身旁的紫藤已先把碗接住了。王瑞琦的臉頰昇起紅暈,夏芝眼睛發光地看看王瑞琦,再看看啟造。
夏芝放下葡萄,這樣說著,很快就走出客廳。她的態度冷冷淡淡的,似乎是說,陽子現在正忙著準備升學考試,你改天再來吧。不過,對北原而言,更重要的是剛才他說的話,陽子的反應如何。
「今天覺得怎樣?」
「請問……陽子小姐在家嗎?」北原害羞地問。
啟造收起聽診器,拿出血壓器,血壓低了一點,不過,夏芝的血壓平常是多少,啟造並不知道。
自從陽子那件事發生以來,這是北原第一次到這個家來訪。
啟造希望能夠這樣招呼一下,然後死亡。也希望能夠漂漂亮亮地微笑一下才死。
陽子露出微笑,沒有說可以或不可以。北原注視著陽子,突然改變聲調,鄭重地說:
啟造心如鉛重,總有一天,陽子會結婚,但他希望陽子不要和任何人結婚,留在家裡,尤其希望避免和阿徹結婚。啟造知道阿徹對陽子的一片心意,甚至覺得他可憐。然而,現在啟造不贊成這事。把他們兩人當作兄妹撫養,是原因之一,但他不贊成的原因不僅如此而已。
「可是……」
「北原先生有些令人不能大意的地方。」
紫藤說,夏芝不舒服,不能打擾太久,大約半小時後就和王瑞琦告辭走了。啟造送到玄關,然後返身進來。
「我不會為這樣的事而生氣的。」
「可是,你的眼睛老盯著王小姐看,害我在紫藤面前丟臉……」
「怎麼了?」
北原進入客廳後,一時沉默無語。在這裡和夏芝吵架的事,猶如昨天。夏芝拿著刊登石土水消息的報紙,湊到他面前,歇斯底里地蒼白著臉的樣子,此刻仍烙印於他的眼中。
夏芝的話使啟造生起氣來。
啟造說著,直接上樓進入書房。
「……」
「陽子小姐願意升學,就是證明已經恢復她原來的樣子吧?」
啟造覺得應該去叫陽子,陽子的房間是在另外一頭,聽不見北原宏亮的聲音。可是,夏芝並不去喊陽子,而在泡紅茶。
「是嗎?」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是來找陽子的,她現在為了升學考試,每天忙得不得了呢。」
「傻瓜,夏芝。」
假使我死了,那些病人可能會惋惜死了一個好醫生,但如此而已,不久,大家都會遺忘的。對本身而言,死亡是重大的,但對於別人卻是不關痛癢的事。這正如別人的死,在啟造看來也不過是他人之死一樣。啟造感到如同在孤島上的寂寞感覺。
「是的。」
「太好了,那麼,以後我們可以常常見面了。」
「妳不能這樣糾纏。」
「我自認為和那種糾纏有夫之婦,舉止可疑的男人不同。也和給別人留下吻痕,或被人留下吻痕的人不同。妳說對我不放心,恐怕弄錯了吧?」
「妳這樣說,高木怎麼辦?」
「不過,我總不能想像高木先生會結婚,好像獨身才比較像他,也比較好。」
「因為是新年,今天我是從玄關進來的。」
「啊,你生氣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對賴徹也一樣嗎?」這話脫口後,北原的臉不由得紅了。
夏芝對王瑞琦的事,嘮嘮叨叨地說個不休,顯然也是愛情的表現,我何必連靖夫的事都抖出來?我為什麼不能和和氣氣地講話?
「陽子,帶客人到客廳去吧,我已把火爐點燃了。」
片刻後,耳鳴和頭痛都稍微減輕了些,啟造多少放心了,但仍靜坐不動。
「不是這個意思,那麼是什麼意思?我倒認為沒有人像我這樣值得信任的,因為我是除了妳以外,對別的女人連手都不曾握過的愚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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