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托梅克回答，一面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裡。「不過我的故事可不像妳的那樣有趣，我只是正好非常想旅行而已。我在我們村子裡開雜貨店，我覺得有點無聊吧。後來我要去尋找珂莎河。妳知道這條河嗎？」

「為什麼？」托梅克問道。

「就這樣，你想為你的朋友伊夏姆找到這水，就是這個原因讓你離開家。」

瑪莉從來沒聽說過。

「沒別的原因。」托梅克回答。

「後來妳回到森林的這一邊了嗎？可是待在那邊，有那麼多花，不是應該很好嗎？」

「我的朋友伊夏姆。他現在很老了，我很想為他帶回一些逆流河的水。」

「我想的確是如此。」托梅克回答，頗為自豪。

托梅克很難控制下巴的顫抖。可是如果經歷這一切的她都不哭了，只是聽故事的他也不會哭出來。於是他咬緊牙關，然後問道：

「因為那花香令人發瘋啊。花香衝上腦門，然後我們開始發狂，產生幻覺。雖然幻覺滿愉快，也滿好玩的，但若繼續下去我們一定會因而喪命。還好嘉帝雄比我堅強得多。在失去意識前，我只有足夠的知覺告訴他：『嘉帝雄，回頭！』他便把我帶回皮特墓前，在森林邊緣，那裡的花香沒那麼濃。然後我們便朝另一頭走，穿越了森林。」

「他甚至沒問我們什麼時候會回來，甚至也不問我們到底會不會回來。兩分鐘後，他給他的驢子套上馬車，往車裡隨手扔了一些舊衣服、舊家具，我們兩人便跳上車，離城而去。怎麼樣，你想得到嗎？我立刻就知道我會永遠愛這個男孩，就好像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愛上另外那位……你瞧，有時候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卻是這麼迅速就做了了斷……總之，那驢子沒停地跑完接下來的後半夜。我記得有那麼一刻，我差點就要哭出來，因為我意識到我甚至沒跟姊姊們道別就離開了，就在那時，驢子放起屁ｗｗｗ.ｈｅtuｂoｏｋ•com•cｏm來。小販跟我說：『請原諒他，這傢伙是個屁王。』可是那驢子還是繼續放屁，我們越是笑得厲害，他的屁就放得越多。那本該是很動人的一刻：一對私奔的戀人，綴著星星的夜空，一切有的沒的，然後偏偏就有那麼一隻愛放屁的驢子！說到這兒，你眼前這隻嘉帝雄便是那了不起的驢子的孫子，他跟他爺爺比起來可是一點也不遜色，過不了多久你一定有機會發現這一點。皮特跟我整整一年都在路上度過，販賣水果蔬菜。為了不讓人認出來，我讓自己發胖。總是努力減肥的我，發現努力增肥真是挺愉快的。至於皮特，他並不會因為我變胖而不高興，他對我說：『唷，我的胖雞母！』然後在我臉上印下滿滿的吻！喔，我們可沒有闊綽到翻掉，差多了，可是如果你知道我們竟可以那樣歡笑就好了。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然後有一天，我們得知有騎士在追蹤我們，有人一直在追查我們的下落。我們以前就聽說過遺忘森林，心想這正是我們需要的。人們會忘了我們，這麼一來，我們就能過清靜日子。其實我們別無所求，只希望大家讓我們靜靜過日子……」

「當時根本不可能分手。不會那麼做的。你可以想像，若我吐露實情，那會是多大的醜聞！畢竟可沒人逼我啊，我能怪的只有自己，是我自己選擇這男孩的！不過就是這樣啊，那時我腦子不清楚，人在二十歲時腦子都是不清楚的，而我竟然忘了讓我快樂的首要條件是要風趣。因為我正好非常喜歡笑，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而就那麼剛好他不是個風趣的人……可是我發現這點時已經太遲了。我度過了非常恐怖的幾天。我知道如果我什麼都不做，我的人生就會完蛋。於是在我們結婚還不到一星期的一天夜裡，我溜下床，披上拿到手的第一件大m.hetubook.com.com衣，穿上能找到的第一雙鞋子，便出門跑到街上。我跑去敲果菜小販家的窗戶，他的名字叫皮特，我認識他很多年了。我以往上市集總是買他車上的水果。他有點迷戀我，看得出來。我呢，挺喜歡他的，因為他人很和善又風趣。他打開窗戶，我就問他：

瑪莉說完故事後，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小嘉帝雄勇敢地小跑步前進。托梅克發覺森林比之前更暗，氣溫也更低了。

就在瑪莉說到這裡，托梅克打了個哆嗦。他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也想起這代表什麼意義：此時此刻除了這個向他講述自己人生的胖太太之外，沒有別人會記得他的存在；而幾個小時以前他還不認識她呢。他強迫自己去聽故事的後續，好讓自己不要一直去想那個問題。

「啊不，我不愛他，」瑪莉回答，然後她噗嗤笑出聲來，很快地托梅克也跟著一起笑。

「『你願意帶我走嗎？』

「你真的有興趣知道？」

「我們來到昨天遇到你的那個地方，」瑪莉繼續說，「而我們並沒有猶豫很久。皮特說了：『走啊，嘉帝雄！』當時那頭驢子就已經叫做嘉帝雄了。祖父、兒子、孫子三隻驢子都叫嘉帝雄。三隻都是屁王。然後我們進入森林。我是第一次進入森林，像今天的你一樣。我就不跟你說穿越森林的經過了，否則說到明天也說不完；更何況你馬上就可以自己體會。不過一到了森林另一邊，我們還自問是否在做夢呢。你可以想像一片花海是什麼樣子，放眼望去，目光所及盡是各種顏色、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花朵。花香排山倒海襲來。皮特像酒醉似地開始四處奔跑。他摘下一朵淡紫色的大花，戴帽子一樣地把它戴在頭上，一面大聲喊道：『皮特隊長為您效勞！』我也一樣，快樂得像瘋子。我哈哈大笑，向他喊道：『隊長，稍息！』於是他便任由自己直挺挺地ｍ•ｈｅｔｕboｏk.ｃom.ｃｏm向後倒下，像根棍子，他這麼做當然為的是要惹我發笑，然後他便不再有任何動作。我奔向他，要給他一個擁抱，就在那一刻，我發現他死了。他的頭撞上草原上唯一一塊石頭。真的是唯一一塊，我可以向你發誓。我呼喚他：『皮特！皮特！』可是他不再回應。他衝著我微笑，頭上戴著可笑的帽子。沒有人可以死得更快樂了。在我就要哭出來的時候，嘉帝雄劈哩啪拉放了一串屁。就在那一秒，你瞧，我這一生總是在一秒之內做決定，我決定我不要哭泣，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哭泣，相反地，我要繼續歡慶生命，像以前那樣，像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我挖了一個坑，讓他躺在裡面。用來裝飾墳墓的花朵可是一點都不缺呢！然後我只跟他說，我明年會回來看他，我說我每年都會回來看他，而直到今天我一直都這麼做……這就是我的故事，托梅克。哎唷我說你，你可別哭啊！」

「我當然想過待在那邊，尤其是知道在這頭等著我的是什麼。於是嘉帝雄與我走進草原。但是你能想像嗎，根本沒辦法在草原中走上一公里。」

「是的，正是如此。」

「好吧，孩子。畢竟我並不是常有機會向人說起這件事，而且很高興可以告訴別人。可是你先坐舒服一點啊，因為這個故事說來可長了。」

「那是一條逆著流的河——好像是，而且如果我們能夠找到河的盡頭，就在一座叫聖山的高山上，那麼，我們就可以取得逆流河的水，那可是不死之水。」

「完完全全一點也不愛！」

「我跟他說：

「對啊，」托梅克回答：「而且若妳想聽，我之後也會解釋我要穿過森林的原因。」

「妳……妳不愛他？」托梅克睜大了圓滾滾的雙眼問道。

「托梅克，你是個非常勇敢的孩子，」瑪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告訴我，剛才我們在做那個實驗、在我走出森林的和*圖*書當兒，你該不會正要走進森林吧？」

開始加速前進的驢子這時幾乎奔馳了起來，搞得馬車裡搖晃得有點厲害。不過牠倒是立即服從女主人的命令，重新回復穩健的小跑步。

「那你呢？」瑪莉接著說：「是什麼把你帶到這兒來？現在該你說啦。」

他困惑地覺得好像還有別的事，可是這事竟如此難以捉摸。他努力想記起那件事，卻是徒勞。

「他問：『去哪裡？』

「真的啊？」瑪莉驚訝地問道：「那這條河的事又是誰告訴你的？」

然後他們兩人又再次捧腹大笑。「果然啊，」托梅克心想，一面擦去眼淚，「真是個隨和的人啊！」

「沒別的原因？」瑪莉問道。

「是啊，接下來就發生了那件事。三天還沒過完，我就發現一個小小的問題，那就是：我並不愛他……」

「『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遠離這裡！』

然後他便不再說話，任自己隨著馬車走在路上規律的動作搖擺。

幾分鐘之後，狂笑結束，瑪莉便繼續說起她的故事：

一開始，森林並不像托梅克之前擔憂的那麼濃密幽暗。相反的，光線從高處穿透杉樹的枝枒，一串串落在鋪滿針葉的地上。一條頗為暢通的路筆直向前，地上的苔蘚厚到幾乎聽不到嘉帝雄的小跑步聲。小驢兒快活地前進，毫不費力地拉著瑪莉和托梅克乘坐的馬車。目前暫時還用不著怕那些熊，照瑪莉的說法，熊的地盤還在五個鐘頭的路程之外，到時再去想這問題也不遲。他們越聊越起勁，就像對彼此還一無所知的兩個陌生人，發現與對方相處甚歡時那樣。於是托梅克得知瑪莉習慣睡在那棵孤伶伶的大樹下，昨天她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位子竟然被人占去；不過這人睡得那麼香甜，她實在不忍心叫醒他，所以便留在馬車上睡了一晚。他也得知瑪莉每年只穿越森林一次。事情就是這麼巧，剛好就是今天，正是托梅克也要穿越森林的同一天。ｍ•hetｕｂoｏk•com•ｃoｍ他問瑪莉這麼做的原因時，她稍稍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道：

托梅克最愛聽故事了。空氣已經轉涼，他便鑽進暖暖的被窩，等著故事開始。瑪莉花時間重新捲好一支菸，又多穿上一件外套，然後才起頭：

「可是妳的意思是說……妳一點也不愛他？」

「親愛的托梅克，你可能很難想像，不過就算如此我也不會生氣，現在我已經不會再為任何事氣憤了。你很難想像十八歲時的我可是個漂亮姑娘，甚至可說是非常漂亮。更何況我父親是我們村子裡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可想而知，要把我嫁出去會是多麼困難的選擇，因為對象多得不得了。你看過蜜蜂圍著一匙果醬打轉的樣子嗎？嘿，當年男孩子就是那樣圍著我打轉。所有男孩子都是。只是我啊，並不急著嫁人。看著他們一字排開，在我們家窗下痴痴等待的模樣實在是太有趣了。各式各樣的男孩應有盡有：矮的、胖的、醜陋的、難看的、幾乎可以算得上帥的、長相嚇人的、畸形的、幾乎端正的，完全是O型腿的，什麼樣的都有，我告訴你，什麼樣的都有。我跟我的姊姊們光看他們就不知有多樂！我們躲在窗簾後笑得喘不過氣來。就這樣過了好幾年。然後姊姊都嫁人了，我也想和她們一樣。於是我選了一個看起來條件最優秀的男孩子當結婚對象。他可是個帥哥呢，托梅克，我向你保證，他是個真正的帥哥。瘦長挺拔的身材，一張充滿貴族氣的漂亮面孔。還非常聰明：『聽他說話真是一種享受。』每個人都異口同聲這麼說。而且你想想，他還有家產呢。總之簡單地說，要是我再說他十分善良、又對我的任何需求都關注至極，你便明白我可是找到了人們所謂的奇葩了！兩個月後便舉行了婚禮。當時可真是瘋狂快活啊。我想那天人人都很快樂。而我是最快樂的人。可是啊，托梅克，你看看，接下來就發生了那件事……慢點，嘉帝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