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梅克傷心地替瑪莉說完：

「現在我來跟你解釋。」瑪莉對她的小朋友輕聲說道。

「對呀，當然是這樣！如果我又想到她，那是因為她已經不在遺忘森林裡了……她走出去了！瑪莉！她走出去了！」

「對啊，然後呢？」

就這樣持續了大概有一輩子之久。嘉帝雄像座石雕一樣。瑪莉也沒有顯現一丁點的生氣。托梅克也決定要有耐心，即使這樣的狀況還得持續幾天幾夜。

托梅克慢慢聽懂了瑪莉的意思，一下子從被窩裡跳了出來。

「別嚷嚷，我拜託你！」瑪莉打斷他：「誰被吃掉了？」

當周遭的一切盡是黑暗與寂靜，是很難估量時間的。是不是已經過了一個鐘頭，還是可能已經過了兩個鐘頭？他是不是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呢？總之，托梅克突然感到他們並沒有前進。嘉帝雄停了下來。這是什麼意思？他小心地連根睫毛也不敢動。瑪莉在做什麼？為什麼她也不動？她在睡覺嗎？那嘉帝雄呢，為什麼沒再前進？很快地，托梅克得到了所有問題的答案。一道微弱的光線穿透高聳的枝枒，落在驢子跟前。就在路的正中央，有隻熊坐在那裡。托梅克覺得涼到骨髓都凍住了，不過他克制住自己，沒有叫出聲來。他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熊。那隻熊一動也不動，只有碩大的一顆頭時而轉向不同的方位，時而稍微傾斜，而那對毛茸茸的小耳朵緩慢轉動，隨時攫取最細微的樹葉沙沙聲，和最細微的石頭滾動聲。瑪莉說的沒錯：這隻熊看不見東西，也聞不到味道，可是牠在聽呢。啊，牠聽得可仔細了！牠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耳朵上。

「好，那我就說了，」瑪莉繼續說道：「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這座森林有熊為患。從這ｈetuboｏｋ.cｏm.cｏｍ裡開始才是熊的地盤，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之前都沒看見熊。這些熊是極度退化的物種，因為牠們是唯一生活在這座森林裡的生物，而你應該知道，長久只跟自己的種族生活在一起會變得痴呆。再加上生活在黑暗中，牠們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牠們的嗅覺也不再具有任何功用，連一隻烤雞與一顆蛇苺的味道都分不出來。那些熊身上唯一還有作用的官能是聽覺。牠們的耳力很好，而且花上所有時間捕捉最細微的聲響。因為牠們成天吃那些無味的蕈類與腐敗的苔蘚，實在是吃得夠膩了。對牠們來說，有聲響就等於有肉吃，你明白嗎？儘管體型碩大，牠們倒是十分安靜的動物，我們聽不見牠們移動，突然就撲到你面前。對牠們來說，我們就是肉食。托梅克，在接下來這兩、三個小時裡，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啊。別再說話。別再動。不要大聲呼吸。尤其不要打噴嚏，看在老天爺的分上！這座森林必定充滿勇士的亡魂，只因為打了個噴嚏或清了清喉嚨，就被熊給吞了。」

他把被子拉到下巴處，深深吸了口氣。沒有瑪莉與嘉帝雄，他一定不可能脫身，最後一定會被哪隻熊吞下肚子，永遠被所有人遺忘。為此他打了個寒顫。想想那個買麥芽糖的女孩也要經歷這一切，還得獨自一人對付那些可怕的熊呢，想想看……托梅克突然被恐懼給嚇呆了。他們幾小時前聽到的那聲尖叫！是她！只可能會是她啊！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他嚷道：

「我不知道，」她坦承：「肯定是一隻熊。應該是一隻把自己弄傷而且非常痛的熊。不過之前的叫聲呢？我不知道……好像是……不，我不知道……」後來，因為再也聽不到任何聲和-圖-書音，他們又爬上馬車，重新上路。托梅克很訝異地發現，馬車竟然變得幾近無聲。幾乎聽不見嘉帝雄噠噠的腳步聲，更聽不見輪子在地上滾動。就好像在滑行一樣。

他們走了一個鐘頭，這段時間足以讓托梅克發現瑪莉一點也沒有誇大嘉帝雄的音樂天分，現在一片黑暗籠罩著他們，什麼也看不見。除此之外，還有一陣潮濕的寒氣朝馬車與車內的乘客襲來。

「如果你剛剛不記得你的小女朋友，那是因為當時她在遺忘森林裡，這點我們都同意吧？」

不一會兒他們又可以低聲交談了。

他沒法把話說完。他彷彿又一次看見她，在油燈柔和的光線中是那麼漂亮：「你們有賣麥芽糖嗎？」

「好險我沒看見牠，」托梅克回答：「不然我一定忍不住大叫！」

「很大？」托梅克問道。

「在馬車前的那隻還是熊寶寶，」瑪莉說：「頂多幾個月大。另一隻我想應該是熊媽媽。」

「拿去，蓋在身上。不久後還會變得更冷。我啊，要給我們的小傢伙穿個拖鞋。」托梅克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於是注意看她要做什麼。她在馬車裡搜索，然後從車上拉出滿滿一大捆布，扔在地上。之後她便下車，動手包起嘉帝雄的四隻腳，很快地，驢子的每個蹄子都變成一大團。托梅克完全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沒法估計有多久。有一會兒，托梅克嚇了一跳。他差點就睡著了。可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那麼做。沒有比睡著的人更吵的了！是嚇一跳的托梅克警醒了那隻熊嗎？熊動了起來。牠把兩隻前腳放在地上開始爬。幸好牠並不是朝馬車過來，而是朝反方向遠去。這時，托梅克聽到瑪莉的聲音飄進他的耳朵，她對他悄聲說道：

「什和圖書麼？」他抽著鼻子問。

有人在袋子裡放了一枚硬幣，袋子大小剛好就只放得下這枚硬幣。托梅克在指間不停把玩著硬幣。他發現那是一枚一毛錢硬幣。因為一直貼身放在胸前，所以暖呼呼的。為什麼他把這枚硬幣掛在胸前？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牠們走了……」

「托梅克！我剛剛發現：有一點我們兩個都沒有想到。」

他們高興地抱在一起。嘉帝雄加快步伐，很快地，這三位好朋友便抵達熊的地盤邊緣。他們又可以高聲說話，也看得更清楚，身體還能感受到一點點溫暖。走了幾公里後，托梅克與瑪莉因為終得重見天日而興高采烈，開始唱起所有想得到的歌曲，最後則扯著喉嚨放聲高唱：

「嗯，如果你不記得她，這只說明一件事，就是……」

蹄子一點也不痛的嘉帝雄，彷彿回到了青春歲月般快步奔馳。不久，他們便出現在草原的陽光下，將遺忘森林的黑暗拋在身後。

換他跳下馬車，兩人便像剛才瑪莉包紮嘉帝雄的蹄子那般包紮車輪：他們用長長的布條纏繞車輪，然後把布條固定在車輪的輻條上。這樣馬車便有了真正的輪胎！托梅克正要問瑪莉，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便聽到一聲尖叫，緊接著一陣嚇人的低吼聲震動了整座森林。聽起來倒像痛苦的叫聲，而非野獸攻擊的吼聲。嘉帝雄一動也不動。瑪莉和托梅克伸長耳朵，不過森林又重歸寂靜。

這隻熊最後總得離開！最後總會讓他們也得以離開！以托梅克目前的姿勢，他還可以撐上很久。等著瞧最先失去耐性的會是誰吧！倒是脖子上圍著的東西讓他有點不舒服。好像是條細細的繩子。他小m.hetubook.com.com心翼翼地將手一寸一寸伸向那玩意兒。的確是條細繩。他不動聲色地讓繩子滑入指間，好看看另一端是什麼。結果是只帆布小袋子，用一條線繫著。他成功地解開了繫線，能有多慢就多慢。

「好啦。現在輪到車輪！托梅克，我需要你幫忙！」

「嘉帝雄比你想像的聰明多了。他已經在這座森林裡失去一隻眼睛，所以現在他很清楚，要活命就要安靜。他會曉得該忍的就要忍住。啊，對了，還有一件事：那些熊很……該怎麼說呢……牠們很大。」

他們便繼續在夜色中滑行，托梅克連嘉帝雄在他面前擺動的臀部都看不清楚。儘管瑪莉說了那些要他放心的話，他倒是只有一半信心。他做個了簡短的禱告，開頭是：「我的老天爺，保佑我能夠重見天日，保佑我能再見到伊夏姆老爹……」而結尾是：「我求你，嘉帝雄，千萬別放屁啊！」

「……就是她在遺忘森林裡……所以她確實就是那個尖叫的人。也就是說熊把她給……」

「停，嘉帝雄！」瑪莉叫道，驢子立刻停了下來。

「那個小姑娘！就是她在尖叫，我確定！瑪莉，我們要想辦法做些什麼啊！」

「那是什麼聲音？」托梅克問道，一面不由自主地緊抓住瑪莉的手臂。

「吁，嘉帝雄！」

「可是托梅克，你在說誰啊？哪個小姑娘？」

「瑪莉，瑪莉，她被吃掉了！她……」

「可是……嘉帝雄怎麼辦啊？」嚇壞了的托梅克輕聲說道：「萬一他……就是說，萬一他放起……」

他想高聲唱歌、敲打鍋子引熊過來，把他也吞了，一切就此結束。如果他沒這麼做，只是因為身邊還有瑪莉與嘉帝雄，他們可並不想死啊。他躲在被窩裡哭泣hｔｔｐs://ｍ•hｅtuｂｏoｋ•ｃｏｍ.cｏm。他們這樣向前走了好一陣子。什麼也沒法安慰托梅克。瑪莉把手放在他肩上，不時撫慰他，好像在說：「好啦……會好的……」然後她突然用力抓著他，輕聲說：

「洗耳恭聽，」托梅克回答：「因為我實在猜不出來。」

於是小驢兒又再度向前走去，比一隻停在絲絨地毯上的蒼蠅還安靜。

他發現自己還沒向瑪莉提過她。真奇怪，剛才他竟沒想到那女孩，然而天曉得她是多麼頻繁地占據他的思緒。他也突然想起來脖子上掛著的小袋子裡的硬幣是打哪來的，剛才努力回想卻想不起來。他把這些告訴瑪莉。她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

「牠們走了？」托梅克自問這個「牠們走了」是怎麼一回事？剛才不是只有一隻熊嗎？他想往身後看，瑪莉卻不讓他那麼做。還得再等一會兒才可以動動小指頭。於是他們又耐心等待了幾分鐘，托梅克才獲准轉身回頭看。一看之下，他覺得自己就要嚇昏了。大搖大擺離去、消失在暗夜中的那隻熊，身長應該超過十二公尺。軀體加上爪子與牙齒，像座山，只要揮動一根指甲就可以撕碎整個馬車與乘客。瑪莉判斷危險已經完全排除時，便低聲命令：

她把一件外套遞給直打哆嗦的托梅克。

「很大。」瑪莉堅定地回答：「從現在開始要安靜嘍。在下次告訴你可以說話之前，別再發出任何聲音了。」

這隻熊聽得如此用力，托梅克害怕牠會聽到自己胸腔裡狂亂的心跳聲。他想起以前曾經在村裡市集的廣場上看過一隻熊。馴獸師吹笛讓熊跳舞。不過眼前這隻熊可大得多、也強壯得多。

「然後現在你又想到她……她回到你的記憶裡……」

現在繼續旅行有什麼用？繼續活著又有什麼用？他想用盡力氣尖叫：「我不怕你們，可惡的笨肥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