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這些應該夠妳喝、梳洗、把盤子沖乾淨。」
「好嗎？那麼閉上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妳不會跟我們一起走……妳只是想知道如果妳跟我們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不管是一分鐘還是兩分鐘後，只要妳希望，一切便會結束，妳將會再度回到沙丘上。我不會離妳太遠，到時只要開口要求就行了。妳懂我的意思嗎？」
「別跑那麼快啊！」我對他喊道：「我跟你說過，我不想跟你們一起走……」
我站起來，我們兩個一起跑下沙丘；為了追上其他人，他開始小跑步。
「對，我決定了。請你快一點。」
我還來不及回答，拉力克便向我提出剛才說好的那個問題：
幾乎是橘色的沙子從我的指縫間滑過。我彷彿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叮噹聲。一隊駱駝旅隊逐漸朝我走來。整隊人馬從我坐著的小沙丘下經過：沉默的男人、唱歌的女孩子、小孩、駱駝、山羊、綿羊。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孩，穿著漂亮藍色罩衫，走在他們後頭約幾百公尺遠，他的黑髮落在額前。「他呀，他會看到我的。」我心想。可是他並沒有轉過頭來。
他臉上浮現一個明亮的笑容：
「我的名字叫拉力克。妳想跟我們一起來嗎？」
「沒關係，」客人總是微笑說道：「讓他們去吧……孩子還小嘛，就是這樣……」
「拉力克……」我輕聲呼喚，「拉力克……」
「漢娜，妳不須跟我解釋。妳還記得嗎，妳只要求我就行了。所以妳決定了？」
他便作勢要走。
「妳喘得好厲害啊！要不要騎到駱駝上啊？」
「想啊，我很想知道。」
阿依達的孩子九歲了。他發了一陣高燒，而燒就是不退。好幾個醫生都試過治療他，卻是徒勞。於是便請來巫醫。
那時天並不算太熱。我很高興地趕路。是啊，很高興呢，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的左手邊是一片沙丘，柔軟得想讓人伸手撫摸；右手邊則是更多沙丘。為了看得更遠一點，我爬上一座沙丘，結果看到更多沙丘，一望無際的沙丘。沙丘看起來像凝結的海浪，優雅的曲線層層相疊，無止無盡。這裡的沙子不像我們家鄉的沙子，一點也不像：這裡的沙子跟麵粉一樣細m.hetubook.com.com，幾乎是橘色的。坐在丘峰上，我愉快地讓沙子從指縫間滑過。被陽光照熱的那面沙丘，沙子是溫熱的，另一面則是冷的。如果用腳撥弄沙子，會引起一陣陣小沙崩，沙子滾落到最底下，之後又彷彿重新爬回沙丘上……我在沙丘上待了許久，一面聆聽寂靜，一面休息。我吃了些克列果給我的乾果，喝了點水，便滑到沙丘下，那兒的沙子踏起來很結實，踩在上頭可以走得飛快。
我在夜裡奔跑，像個瘋子，黑色頭紗在我身後飄。我失去理智，好幾次都走錯路。
這天到了中午，太陽升到最高點，伊歐林的羅盤可真幫了我一個大忙。如果沒有這個羅盤，我一定會原地打轉。我不斷看著羅盤：「往南，不要失了方向！」我告訴自己：「很快那邊就會出現一座綠洲，伊歐林這麼說！」而保持信心是正確的。下午將盡時，我停下腳步。在我腳下有根細細的樹枝，一頭壓在一片較粗的沙下。樹枝被風吹繞了一圈，在沙上劃下一個線條如此柔軟、完美的圓圈，為了好好欣賞它，我跪下來。「小樹枝啊，你從哪裡來呢？你是要來告訴我，離目的地不遠了嗎？」
什麼啊，再見？我突然發慌起來。我可不想這麼快又孤單一人！我們可是在沙漠中央啊！他可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好像我們是在某個村子廣場上相遇那樣！我正要這樣告訴他，他回過頭來對我說：
「我和你們一起去……」
他停下來等我，說道：
托梅克啊，當我們走入沙漠，最要緊的是前十步。之後的步伐全都一樣。而且我們越往前走，便更加覺得回頭是件愚蠢的事……
拉力克沒猜錯。我們大多數人都在托普卡城留下來，在這裡，日子很舒服。我瘋狂地愛上這個吵嚷熱鬧、多采多姿，又令人驚奇的大城市。兩年後我便在這城市裡嫁給一個叫做阿摩斯的年輕男子，就是偷偷送我皮涼鞋的人！他可真有耐心！我們兩人一起經營一家小客棧。工作多得很。我負責掌廚，阿摩斯給客人上菜。我們賺了夠多的錢，買下一間在山丘上有綠樹遮蔭的漂亮房子。我們為我們第一個孩子取名夏安，就是「沙漠」的意思。接下來我們的小女兒阿依達來到世上。兩個和_圖_書孩子都愛待在客棧裡玩耍。儘管我們一整天都試著把他們趕到外頭，他們卻總是跑回店裡。
我完全搞糊塗了，不過還是跟著他，一起小跑步追上駱駝旅隊。走在隊伍最後面的是兩個小女孩。其中一個應該還不到六歲，她把滾燙的小手塞到我手中：
「漢娜，妳想不想知道，如果妳跟我們一起來會發生什麼事？」
「可是因為……」我結結巴巴地說：「你們往西走，而我要往南走……」
「拉力克！拉力克！我想回來的時候就可以回來吧？是不是就跟今天一樣簡單？你可以發誓嗎？」
我閉上眼，不到一秒鐘，我便再度坐在方才那座沙丘頂峰。遠處的駱駝旅隊前進著，充滿生氣與色彩。整個隊伍從我眼前經過，就像第一次那樣：沉默的男人、唱歌的女孩子、小孩、駱駝。我沒有做夢。一切如同跟剛才那樣真實，直到走在最後頭的拉力克出現，他是唯一看到我的人，並且爬上沙丘來對我說：
我很清楚自己不該這麼說，不過我長成一位漂亮的女子。我從男孩與男人的眼裡看得出來。當我們到達位於一座小山丘下的大城市，我剛滿二十歲。
他捲曲的黑髮落在額前，我馬上注意到他縫隙很大的門牙——人們管那叫做幸運齒。我驚訝地不知該怎麼回答。
「不，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
悲劇發生的時候，拉力克在城市另一頭做工匠。他用金子製造首飾，現在應該也很老了。
「阿依達，把這位先生的外套放回原處！」
「我們會讓高燒結束的！」他們宣稱，然後一個一個施展療法……
我閉上眼睛。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不過，因為怕他一去不回，就這麼走掉，我回答：
「妳喘得好厲害啊！要不要騎到駱駝上啊？」
我跟在他後面跑著、想追上駱駝旅隊時，忍不住向他喊道：
「那就來吧！」
「妳想要回去嗎？」
好幾個月便這麼過去，在天空與沙漠之間。有時我們一整季都待在同一個地方，牧草夠綿羊和山羊吃多久，我們就待多久。不過最後我們總是會離去。我們的長征似乎永無終止之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夜裡入睡前都會告訴自己：「好吧，再過幾天妳就要求拉力克帶妳回去。」只是，「幾天」過去了，我m.hetubook.com.com就是辦不到。我總是阻止自己那麼做：再等一會兒，等到這隻小羊會走路……再等一會兒，等到黛燕完全學會閱讀……等到旅隊裡某個男孩為妳縫製的皮涼鞋穿舊一點……運氣好妳就會知道他是誰……
他沒有回頭。他瘦長的身影緩緩離去，漸行漸遠。隨他一起走開的是我不會遇到的朋友、我不會嫁的丈夫、我不會教她們讀書的小女孩、我不會有的孩子。有那麼一秒我好想大聲喊他的名字：「拉力克！拉力克！」可是我知道我不該那麼做，更何況他也不會聽到。於是我只是喃喃地說：「永別了，拉力克……黛燕……夏安……阿依達……永別了，所有的朋友……」
「對。」
就這樣，我不斷延遲離開這個新家庭的時刻。好多年過去了，在沙漠與天空之間。我還來不及防備，時間便在我的記憶與之前的人生上扔下一片輕紗。我開始忘卻從前那個小漢娜、鳥市那個漢娜、小雀兒的漢娜。我努力去想她時，覺得她看起來既遙遠又調皮，像個玩捉迷藏的孩子，就是沒辦法看見她。
「漢娜，我叫做漢娜……」
我們的駱駝旅隊並不照某條筆直的路線前進，而是從一處水源地走到另一處水源地。晚上，我們在水源地紮營。裹在厚厚暖暖的羊毛毯中，露宿在星空下，真是幸福啊！特別是那種受保護的感覺。曾經有好長一週，我們都沒有遇到綠洲。水不大夠。每個孩子都有一個小碗，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個女人來把我們的碗裝滿水：
「永別了，漢娜……我很高興遇到了妳。現在，閉上眼睛……」
「婆婆，妳要去哪兒啊？」有人從窗裡向我喊道。
「太可惜了……」男孩說：「那麼，再見了……」
客人還會把甜點分一半給他們吃。
我們追上駱駝旅隊。走在隊伍最後面的是兩個小女孩。年幼的那個把她滾燙的小手塞到我手中：
「夏安，別去煩客人！」我們得這樣罵他。
我同意。
「妳叫什麼名字？」
第一次聽到時，我還以為這是玩笑話，以為她想捉弄我。不，完全不是說笑。要是我們一滴水都不浪費，是可以用一碗水做完那些事的。我還學會好多事：做麵包、擠羊奶、辨認星星。而我也教其他人一些事：我會閱讀寫字，便教會和*圖*書三十幾個孩子讀寫！
幾小時後，我至少認識了二十個孩子；幾天下來，我認識了所有人。沒有人問我從哪裡來、或要往哪裡去。大人分配食物與水給我們，照顧我們，並不特別去管誰是誰的孩子。我呢，誰的孩子都不是，變成所有人的孩子。
「我的名字叫拉力克。妳想跟我們一起來嗎？」
這些幸福的歲月過得多麼快啊！在沙漠中我學到一生可以只有一秒鐘長，而一秒鐘卻可以容下永恆。是真的。我還沒什麼時間好好疼愛我的寶貝阿依達，她便已經長成一個女人，懷裡還抱著她自己的寶寶。不過這些都沒有嚇到我。我還算是個滿漂亮的祖母，這點可是毫無疑問！
當時我正坐在一座小沙丘頂上，欣賞著沙丘陰影形成的細緻圖案，就在那時，我彷彿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叮噹聲。我豎起耳朵想聽仔細些，卻只聽見沙漠的寂靜。幾分鐘後，叮噹聲又回來了，這次更近、也更清楚。最後我終於辨認出來，是一隊長長的沙漠駱駝旅隊從東邊走來。那隊伍隨著沙丘彎曲的輪廓，不斷忽隱忽現。看起來至少有一百頭駱駝，不過也有綿羊與山羊……過了好一會兒，旅隊才走到我面前。望著旅隊走過，真是好看極了，我壓根沒想到要躲起來，也沒想到要叫喚他們或跑向他們。我只是望著他們。隊伍中有男有女，還有小孩，全都包在五顏六色長長的衣服裡，頭上也裹著布，只露出眼睛。有些人坐在駱駝背上，有些則跟在家畜旁步行。我聽到他們的說話聲與閒聊。十幾個年輕女孩組成一隊走在一起，邊唱著歌邊笑。「她們總會看我一眼吧。」我心想，可是卻沒有人把頭轉向我，一個都沒有。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現在他們全都走過去了，我覺得該做些什麼。我正打算下去追他們，一個落在後頭的人出現了，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男孩，穿著一件深藍色罩衫，頭上沒有包布。他立刻便看到我，並且爬上小沙丘：
不到一個鐘頭，我就發現了第一個綠洲。喔，其實可以說只不過是一大把細瘦的灌木樹叢罷了，不過倒是有足夠的乾木材可以生起營火；更重要的是，那兒有一口清涼的井，我立刻自井裡舀水來喝。我搭起簡陋的營地，當星星升上天空之際，便躺下來仰望……把m.hetubook.com.com我喚醒的是夜裡的寒氣。我生的火熄滅了。我重新生火，可是火一變弱，我便又打起哆嗦。沙漠中的夜晚可以像冰一般寒冷。儘管我在被子裡蜷縮成一團，還是沒辦法讓自己暖和起來。我得說，這一夜我過得糟透了。於是曙光乍現，我便收拾好東西重新上路，有點擔心：「睡得那麼不好，怎麼有力氣再走上一整天？如果我再也沒辦法向前走，又該怎麼幸運的是，早晨的陽光很快讓我暖和起來，也將我的黑暗思緒一掃而空，讓我找回昨天的好心情。於是我又走了好一陣子，直到發生那件事……」
「妳叫什麼名字？」
「這是偉大的托普卡城……」拉力克告訴我：「我們也許會留在這裡，開始過一種新生活。妳覺得怎麼樣？」
「我……好啊……」
「好吧。妳注意聽了。我們到那裡，去跟其他人會合。等我們到了那裡，我會問妳想不想回到沙丘上，妳就回答妳想回去。這樣好不好？」
拉力克當然在睡覺。我敲他家的門，直到他終於來開門。他的黑髮已經全都灰白。他一看到我，就明白了。
然後他伸手牢牢抓住我的包袱。
「快一點！快一點！」
「拉力克，你很清楚：我想回去。發生了一件事，然後……」
「漢娜，我叫漢娜……」
「去拉力克家！我要去拉力克家！」
那人下樓來為我指路，領我走到拉力克的店。我求他：
有人給孩子喝下瞎眼母駱駝的奶；有人用微溫的香灰覆蓋他的身體；有人用失傳的古老語言為他唱誦沒完沒了的禱文；有人讓他每隔三小時吞下蚱蜢的三根左腳……要不是事情如此令人絕望，我們大可嘲笑這一切。為了讓阿依達休息一會兒，這天夜裡，由我看顧孩子。他發出微弱的呻|吟，我起身查看，他滾燙的身軀沒有一點生氣。我喚他，撫摸他：「睜開眼睛，睜開眼睛！」他卻完全沒有反應。於是我害怕起來。害怕極了。
「是那個金飾師傅嗎？」
「漢娜，妳想要什麼啊？」
「妳想回去就回去！不管是一個鐘頭還是二十年後都一樣！我向妳發誓！快跑吧！」
我不是笨蛋，我非常明白他問題裡的意思。他想問我：「妳想要回到妳的小沙丘上嗎，漢娜？還是妳比較喜歡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我猶豫了幾秒，然而好奇心強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