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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曇川這個市場統稱為湖北製材,戰前只是幾家小木材公司,戰爭後大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成立,他們貯放木材的倉庫規模不亞於學校的露天操揚。至於製材工廠向來都是請附近的年輕人來工作,在鼎盛時期,一天有二百個工人拿著電鋸鋸木,噪音響徹雲霄。通常運往市場的木材是來自比良裡的安曇川上流的群山,當時搬運木材的方法很簡陋,山上並沒有電纜車,完全是靠健壯的人力夫將木材綁在木馬上(樫木製的雪橇,專門運木材用),渡過架在險峭山谷的橋,穿過長斜面的羊腸小道後,拖曳出山。等木材送到村落後,搬運工將它搬上搬運車,再將繩子綁在車夫身上拖著走,通常運一棵巨木需要三個車夫費時數日。但是,善六有了敷島就不需要花這麼多時間了,敷島抵得上八個人力夫的力量。善六通常一大早帶著敷島上工,等搬運工把木材放在敷島拖的空車上後,悠悠哉哉地坐在一根木材上,提著鞭子趕敷島上路。運木材的費用是以「才」為單位,所以善六的工資是別人的八倍。善六從村落到市集這段路程,一直瞪著敷島的屁股,注視牠的身體狀況。敷島拖的車向來是裝滿木材,一路上倒是走的蠻輕鬆的樣子。善六不願意為了錢,任意驅使敷島,因此一天只運一次貨,即使天色還早,他照樣收工回倉持。渡過橋,土堤防上長滿了油菜花、艾草,讓敷島先休息一下吃個草,如果天氣太熱則幫敷島洗個澡,趁著天色未暗之前通過桑田回家。一到家裡先將敷島綁在柿樹下,然後整理馬房,將霉爛的舊草換新,總之要讓敷島有一個舒舒服服的窩,地板一定要打掃乾淨,睡草一定要睡起來舒服。等餵好敷島飼料後,看牠甜甜蜜蜜地進入夢鄉,善六才回到自己的房間用餐。善六的起居生活,村人們都看在眼裡,對他的印象也慢慢改觀。
既然敷島這麼搶手,善六應該儘可能的利用牠賺錢才對,但是,善六並沒有這麼做,工作愈忙他愈注意敷島的健康狀態,稍有腹瀉的症候、感冒、神經質等症狀,他馬上讓馬休息,自己則蒙頭在家裡睡大覺。家中大半的消費額是花在買敷島的飼料口,善六本身生活簡樸,倒是沒什麼花費,所以他存了不少錢下來。看到善六宛如脫胎換骨似地辛勤工作,村中的人包括叔叔助太郎夫婦、區長權右衛門、前區長長右衛門等都想幫他找個太太,一碰到熟識的人都會請他們替善六留意一下對象。雖然村人熱心地想撮合www.hetubook.com.com善六的婚事,問題是沒有一個女孩子願意嫁給善六。因為年輕姑娘們都往京都、大阪、名古屋跑。只要去都市,迎合駐軍而設的酒廊、舞廳、酒吧林立,在那裡上班比在鄉下舒服又賺錢。此外,在投機份子經營的旅館、料理屋裡工作,也比鄉下的收入多。而且把鄉下收穫的蔬菜、炭等放在背包裡拿到都市的黑市裡賣,將得到安曇川一帶的三倍價錢。所以在大家都認為到都市去才有出息。流風所及,不只村莊姑娘,一些復員的年輕人及疏散到鄉下的人全都一窩蜂地往城裡去。因此,像善六這種一天到晚守著馬、抱著軍中時代的教科書「馬事提要」猛讀、住在不像人住的房子裡的男人,對女人來說實在一點吸引力都沒有。老人們不敢當著善六的面說,但在私底下都竊竊私語地道:
「嗯!士官、軍官們平常佩著劍,威風凜凜,頤指氣使,一旦戰敗他們跟普通百姓就沒什麼二樣了……我跟從前一樣愛憐敷島……他們算我便宜,八十元就讓我牽回敷島。」
助太郎聽了更合心意,再問道:
寺井時子一直靜靜地傾聽,這時,她擤一下鼻子。
善六平常沉默寡言,今天碰到寺井時子,話倒是講了不少。
時子小聲問道。善六繼續說:
「我在二十年五月奉召入伍之前對馬的狀況毫無所知,甚至對牠存有偏見……當我準備復員時聽到一些奇怪的傳聞。聽說軍方將馬就地拍賣出售,那些買馬的村人委託軍官和下士們殺掉馬,取馬肉吃,將馬皮賣給皮革店。我一聽便覺毛骨悚然……我不能丟下敷島不管。直到昨天我還是辛苦照料陛下馬的特務兵,我的地位比馬低,每天負責看管照料馬匹,但是……戰爭打輸了,陛下的馬是個累贅……所以乾脆殺來吃,真是可怕啊……我怎能忍受呢?不行!我不能坐視不管,救一匹馬也是救一條生命……我想到最後,下定決心跟中隊長申請花八十元買下敷島。那筆錢是……我的復員津貼。原本以為,帶著牠我勢必辛苦一輩子,誰知牠竟然幫我這麼多忙……。」
寺井時子遠離敷島端正地坐著仔細聽善六說話。
「認識!不過,我倒不知道她結過婚又離婚回來。叔叔!真的嗎?明王院的小姐願意到我家來嗎?」
「這傢伙真了不起。原本以為他帶一匹棘手的畜牲回來,將搞得他坐困愁城,無法維生,誰知道他這麼有遠見……靠敷島竟然賺起錢來。他再也不是從和*圖*書前那個騎紅色腳踏車送電報的沒出息小子,幹馬夫竟然做得有聲有色的。」
善六對猿橋忠吉這個人相當信得過,他深深地點點頭,一雙憂鬱凹陷的眼睛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閃亮光芒。
「時子身高如何呢?」
不過,世事總是令人難以預料。在安曇川谷沒有緣份,不見得在外面的世界也沒有緣份。有一位名叫猿橋忠吉的人力夫,他住在坊村,聽到同在製材所工作的百三提及善六的情形,他很佩服善六的工作熱誠,同時對善六敦厚講義氣的個性頗為欣賞,因而帶來了一段佳話。引起這段佳話的人——百三是磯太夫的次子。他是衛生兵,戰爭結束時正在京都府久美濱服役,復員回來後,一直對善六存有好感。當他聽到忠吉有一個適當人選願意跟善六相親時,立刻通知助太郎。猿橋忠吉馬上被請到倉持,他跟助太郎提及的女人經歷如下。
「但是,世事往往不按牌理出牌,那個時候我已有最壞的打算,帶著敷島或許我們會一起餓死,想不到這傢伙竟然帶給我那麼多的工作機會……我真的作夢都沒想到。有時候人還是得嘗試一下改變作風,世事難料,求變不見得不好。寺井小姐……坦白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東西就是敷島。牠就是我的愛人。或許妳會認為我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但是這是我的真心話。只要有馬在的一天……我的一生充滿幸福。」
「我絕對沒有瞧不起善六的意思。我覺得女人有了瑕疵後才能體會痛苦,辛勤工作。介紹這位有瑕疵的女人給善六完全是一番好意……。」
「戰爭結束,女人的身價水漲船高,善六沒指望討到老婆了。」
連本人都難以置信這個事實,不過心裡倒寧願相信這是真的。善六神情興奮,喜悅不已。
「戰爭剛結束時,軍隊真的做出這種事嗎?……」
「不過,女人個子小比較不顯眼……嬌小玲瓏的身材,臉蛋清秀可愛。她跟善六做夫妻的話,挺相配的啦!」
當搬運機械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善六改搬運木材。當時山谷一帶知道善六有馬後,爭相聘請他。安曇川上游一帶盛產木材,戰後為了重建房子,建築業飛黃騰達,朽木村、湖北一帶的村落拜戰爭之賜拼命砍伐山林,供應木材。因為以湖北為中心的四大都市——敦賀、福井、名古屋、大阪幾乎被燒成灰燼,而這些都市又擁進很多復員和撤退的人,因此需要很多住宅。當時的住宅都是在燒毀的地面上臨時搭建的石板屋頂木板屋。政府為和圖書了憐憫市民冬天沒有地方住,指示附近的農村緊急提供木材。木材原本在戰時就是管制品,黑市買賣相當猖獗。投機商人為了哄抬價錢,足跡遍佈各個僻壤窮鄉。因此,木材的價格高,工資貴。
「那個小姐……願意來我家?……不敢相信啊!這麼臭的馬味,她能接受嗎?……那個小姐……真的要嫁給我嗎?」
善六何嘗不了解村人的異樣眼光,但是他不在乎。坦白講他對女人早就死心了。當初,他接到召集令一看是輜重隊,原本很高興,但是當他獲知只是負責照料馬匹的小卒時,他馬上聯想到女人們在節慶跳民俗舞所唱的蝴蝶蜻蜓都算鳥的歌詞,她們那種奚落的口吻,讓他深深體會即使自己凱旋回故鄉,也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馬卒。就算自己沒去當兵,從前送信時,就可以感覺到村裡的姑娘們鄙視自己的眼光。倉持部落有四個姑娘跟善六同年齡,兩個去都市發展,兩個嫁到鄰村。這些女人們回故鄉,偶然碰到善六,總以一種虛偽的態度和憐憫的眼神跟他打招呼。善六個子矮(四尺九寸),臉蛋又小,而且滿嘴鬍鬚,往往讓人家從遠處看誤以為是小孩子留著鬍鬚。在女人的眼裡看來,善六實在不像大人,又看到他彎腰騎著紅色腳踏車的模樣,便覺好笑。善六就是在飽嘗異樣的眼光下成長的,在他的記憶中甚至不記得年幼時死去的父親曾經溫暖地摟抱自己的印象。在這種種的主觀條件下,難怪沒有一個姑娘願意嫁給這位在地藏谷入口離群索居的馬夫。她們對善六只有好奇,叫她們一輩子跟這個人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事。
「小個子啦!」
「嗯!有人來說媒。猿橋先生……看起來很老實……應該不會騙人才對。」
「啊!我知道那個小姐啦。」
「算了解也算不了解……她知道善六以前當郵差……她看過他騎著紅色腳踏車穿梭各村落送信……戰爭結束後改行當馬夫……她看過他揮著鞭子打敷島的屁股,抽著煙坐在車上的模樣……應該說對方對善六的狀況很清楚。」
善六也覺得村人對他的眼光漸漸改變,當初大家看到他帶著馬出來時,都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現在清晨出門時,過去從不跟他打招呼的人都主動地先向他問候,善六看了覺得人真是現實的動物,不過,心裡還是頂舒服的。秋天一到,村民們忙著收割稻米,等收完稻米後,再種上大麥、小麥、蘿蔔、水菜。善六有時應村人要求幫他們運米賣給政府。通常拿鋤頭翻土的話,三個女和-圖-書人不須花三天的時間才能翻好一反水田,但是善六和敷島只需一個早上的功夫就夠了。這種驚人的速度當然大家都想找善六幫忙。不過,善六若想幫完這十四戶人家的農事,製材所就要大發雷霆了。製材所在市場上的生意一天都停頓不得,需求量相當龐大,若善六休息一天,他們就要少做幾筆生意了。
猿橋說完,助太郎挺起腰,神情興奮不已。時子跟善六差一歲,即使曾有一段不幸的過去,畢竟只是一個月的婚姻生活,不算什麼大瑕疵。在這世上,不結婚而同居的男女大有人在,尤其是戰後,女人有了選舉權,男女地位一律平等。女人的舉止行為跟過去迥然不同,講句難聽點的話是浮華不實。助太郎雀躍萬分,問道:
「雖然是有瑕疵的女人,但是,畢竟是一段不幸的婚姻……她回來後,仍然活潑開朗地辛勤工作……坊村對她的工作評語很高……她的姿色平庸……這麼勤奮的姑娘沒有人娶她實在可惜……。」
「像肥田先生一樣買馬回來的人有幾個呢?」
猿橋忠吉說道。
助太郎神色慈祥柔和地問:
「哪麼,時子小姐……喜歡馬嗎?」
善六的眼神彷彿區分信件一樣。
「不!只有我一個人。大家光顧著拿毛毯、軍服、鞋子回家……他們對金錢相當重視,大家才捨不得掏錢出來,都緊守著荷包復員回去……!」
「喔!」
助太郎想不到這位平常很少講話的姪子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平常看起來矮小的個子,今天似乎長高不少。寺井時子或許也被善六的話感動吧!的確人生的際遇變化莫測。這一天的相親過程相當順利,二個人決定在二十一年五月六日結婚,也就是端午節節慶的第二天。或許有人會說這一段婚姻是敷島間接促成的,這種說法倒也不離譜。不過,因馬結合的幸福婚姻,卻也因馬而勞雁分飛。這件事以後再談。
「那麼,時子小姐對我們家的善六了解多少呢?」
「你……認識她?」
「這匹是我軍中時代擁有的馬……戰爭結束……決定復員時,我覺得跟牠分別,牠會很可憐,因此我買下牠。名字叫敷島,跟香煙的品牌同名。」
善六講完又感慨地說:
「明王院的……時子嗎?」
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原本大家斷定善六娶不到老婆,想不到月下老人仍然將這條紅線牽上。助太郎從善六的臉色看出他無條件接受這門婚事,隔天立刻告訴猿橋忠吉,猿橋忠吉馬上說給女方寺井時子聽。時子聽完善六的回音,似乎早知道答案的樣和-圖-書子,叫猿橋趕緊辦妥這件事。猿橋被時子的舉動嚇了一跳。這個女子姿色雖然平庸,倒不失為一個可愛的姑娘,年已二十七歲,但因為個子小,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二、三歲。相親這一天,善六跟馬休息一天。猿橋先帶寺井時子到助太郎家,確定助太郎夫婦對她的印象不錯,然後大家再到地藏谷肥田善六的家拜訪,這時敷島被綁在柿樹底下。寺井時子、助太郎等是不會注意到敷島這天的狀況,但是,只要留神注意就可以看出敷島今天神采飛揚,睡眠充沛而炯炯有神,膚色健康發亮,是為了迎接上坡而來的第一位女訪客吧!
明王院位於坊村前頭,自古以來就是天台宗的廟宇。旁邊住著一戶姓寺井的人家,平常以燒炭維生,他們家有一位姑娘名叫時子。時子年約二十七歲,曾經結過一次婚,嫁到大津,但是不知什麼緣故,夫妻二個人感情不和,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一個月,時子就回娘家了。這位姑娘從坊村國小畢業後就到京都工作,當戰爭打得如火如荼時回到村裡,在高島町M人造纖維工廠當女包裝工。她第一次結婚的對象就是在工廠認識的工人,男方家住大津,父母健在。時子喜歡上這個男人後,馬上跟他發生肉體關係。做父母的怕時子太吃虧催著男方結婚,而這個男子本性懦弱,很怕他那年過六十歲的父母,婚後常拿時子出氣。時子在公婆的眼裡也不是一個好媳婦,他們對她相當冷漠。時子在這種陰陽怪氣的環境下度過一陣子後,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跟男方大吵一架,負氣回娘家。
「這個嘛……!」
忠吉說著。
猿橋忠吉說:
「馬分很多種……這匹是紅棕色的,在日本馬中算是數量最多的馬。不過,比較稀罕的一點是牠生於越前大野,這個地方我倒沒去過……好像是生於山麓深處的大草原。牠從越前被帶到軍隊後,從未咬人或踢人,甚至從未發脾氣……軍中有很多未教育過的馬,有一些馬習性|愛踢人,有一些士兵都被踢到下巴……有幾匹馬被淘汰……只有牠最溫馴,天生是將軍的座騎。」
「我沒問她喜不喜歡馬,再說她也沒有仔細端詳過馬,不過,她不討厭畜牲,反正只要看上善六,其他都好商量……。」
助太郎對猿橋的話全部贊同,雖然是半信半疑,他仍然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等猿橋走後,他立刻到地藏谷將這個消息說給善六聽。善六看著助太郎雀躍的神情,聽他扼要地說完後說:
猿橋忠吉張著長滿鬍鬚的大口說:
助太郎嚇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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