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歸客
第三章 一點聲音引發了一個美夢

尤斯塔西雅進了自己的家門,她依然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之中。她的外公正在火爐旁自得其樂呢,他把灰燼刮去,讓燒得通紅的草泥皮露出來,這樣它們四處發閃的光焰便照亮了壁爐暖位,給它塗上了一層鍋爐似的色彩。
他們打她身邊經過,就在擦身而過這一刻,似乎看出了她模糊的身形,她耳朵裡便聽到了一個男子的聲音,「晚上好!」她低低回了一聲好,輕捷地走了過去,接著又扭頭往回望去。有一會兒,她根本沒法相信世上竟會有這種意想不到的巧合,讓她碰見了這個她特意去察看的那幢房子的靈魂,要不是為了這個男人,她才不會想到要這麼出來察看一趟呢。
隨著這幾個人影的離去,那兩個女人絮絮叨叨的話語也全然給她忘得一乾二淨,她牢牢記住的只有那個男人的說話聲。單就一種聲音來說,約布賴特太太的兒子——也就是克萊姆——的說話聲裡有什麼特別動人之處嗎?沒有,只是這聲音裡包含的意思實在太多了。講那一聲「晚上好」的人,可能在他身上就會發生動感情的事情。尤斯塔西雅的想像可以解答一切問題,唯獨對這個謎一般的人物她猜不透。這個視窮山惡水為和藹親切的男人,他的口味會是怎樣的呢?
「為什麼我不該去他家?」
她努力睜大眼,想瞧清他們,可辦不到。不過她實在是十分專注,竟使她的耳朵完成了眼睛的功能,既聽清了一切,也看清了這一切。在這種時刻,感官有這種擴大了的功能幾乎也是可相信的。聾博士基托由於長期的努力,他說他的身體已經變得對振動十分敏感,耳朵能聽見的一切,他都能感受到,他確實有可能具有這雙重的功能。和*圖*書
她一點點冷靜下來,意識到這個夢中的許多片段自然是由於前一天的想像和遐思所引起。儘管如此,她的夢所引起的興致絲毫不受影響,相反,它給新產生的這股激|情之火添加了許多充分的燃料。她正處在無動於衷和愛情萌發的調節關頭,處於「具有一種想望」的境地。在最熾烈的激|情產生的過程中,總有一次會出現這樣的一個時期,在這段時期中,最狂熱的激|情完全受到最薄弱的意志的支配。
「你是個城裡人,你會發現他家實在是太鄉巴佬氣了。他們坐在廚房裡,喝的是蜂蜜酒和接骨木果酒,地上鋪的是沙子,用來保持乾淨。這種過日子的方法倒挺有頭腦,但你會喜歡這種生活嗎?」
「我們竟然從來不同約布賴特家友好往來,這是為什麼啊?」她一邊這麼說著,一邊走上前去,伸出柔軟的雙手到火上取暖。「我真希望我們一直同他家來往。看來他們都是些挺不錯的人。」
她大聲叫起來,「噢,我沒看見他的臉!」
但是,如果沒有天意故意賣乖弄巧的話,那麼上帝也就簡直算不得一回事兒了。尤斯塔西雅剛下罷這個決心,機會倒自尋上門來了,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卻全不費功夫。
這個充滿激|情的女人在這個時刻,差不多是愛上了一個幻象中的人物。她的感情中富於幻想的本性——作為一個聰明人來說,這似乎表明她不夠明智——卻提高了她的心靈感受力。如果她稍稍多些自我控制力,便會有hetubook•com.com充分的理智將這樣的感情減弱,一點點將它撲滅。如果她少有那麼一點點自傲,她便可能丟掉任何女性的矜持,而會跑到花落村去,在約布賴特家的宅邸四周逛逛,直到碰上他為止。但是這兩方面尤斯塔西雅全不具備。在這種激|情的支配下,她採取了在這方面可稱為最典範的做法;她一天會外出到埃頓荒原上透兩到三次空氣,兩眼不停地往四下環視著。
她又第二次出去,仍然只有她一個人孤單單地在那兒蹀躞。
尤斯塔西雅醒了過來。咔啦聲是樓下的百葉窗發出的,女僕正在打開窗子,讓日光照射進來,儘管在一年的這個令人生厭的時光,大自然十分吝嗇,但陽光還是日漸增多。「噢,我沒看見他的臉!」她又說了一聲。「那必定是約布賴特先生的臉!」
在尤斯塔西雅的頭腦中,那天晚上真是個重要的夜晚,她簡直沒法忘記。她做了個夢,很少有人——上自尼布甲尼撒下至斯威夫漢姆的補鍋匠——作過比她的夢更有意思的夢了。跟尤斯塔西雅境況相同的姑娘,以前肯定都沒有做過這樣一個情節詳盡、撲朔迷離、令人激動的夢。它猶如克里特島的迷宮那樣錯綜複雜,夢中套夢;又像北極光一樣變幻不定,像六月的花壇一樣色彩斑斕,像加冕典禮上一樣,人物紛呈。對山魯佐德王后來說,這個夢或許算不上非同尋常;對一個剛遊遍歐洲各國朝廷回來的姑娘來說,這個夢或許並不見得那麼有趣。但就尤斯塔西雅的生活環境和經歷來說,做了這麼個夢實在算得上是新奇萬分了。和-圖-書
「這話不錯;可她也沒辦法,只好過著像她丈夫過的那種日子;而且我想,到如今她這種日子也已經過得很舒心了。啊,我記起來了,有一次我無意中冒犯了她,打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看見過她。」
還沒往回路走上幾步,她就聽到前面有說話聲,原來這條小路上有幾個人正邊談著話,邊迎面走來。不一會兒,背襯著昏蒙蒙的天空,就可以看見這些人的腦袋了。他們走得很慢,儘管天色太暗,從身影來看沒法認出那是誰,不過從他們走路的步態來看,並不是那些在荒原上幹活的工人。尤斯塔西雅一抬腳邁了一小步站到了小路邊上,讓他們過去。那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話音中聽出這兩個女人是約布賴特太太和托馬茜。
等到第四次出外,企盼能碰上他時,天上卻下起了傾盆大雨,她折了回來。
不過,漸漸地,夢中千般變化的情景形成了一個不那麼激動人心的場面,在燦爛變化的場面背後,隱隱綽綽出現了荒原。她正合著奇妙無比的音樂翩翩起舞,她的舞伴是一個身著銀甲的男子,在她先前奇幻無比的夢境https://m.hetubook•com.com中,他一直陪伴著她,他的頭盔面罩一直緊罩著面部。舞步錯綜複雜,令人心醉神迷。熠熠閃光的頭盔下傳出柔和的低唱聲,直送她的耳畔,使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置身天國樂土的女人。突然間,兩人旋轉著離開了跳舞的人群,竟雙雙投入了荒原的一個池塘,又從池塘底下的什麼地方出來,進入了一個光彩奪目的洞穴,穹隆形的山洞裡布滿了道道彩虹。「一定就在這兒了,」她身邊的聲音說道,她滿臉緋紅,一抬頭看見他脫去了頭盔吻她。就在這時,咔啦一聲響,他的身體就像一堆撲克牌一樣四散開了。
尤斯塔西雅站在荒原上,凝望著約布賴特太太宅邸的那個方向。那兒看不到一絲亮光,聽不到一點聲響,闃無聲動。傍晚的天氣冷颼颼的,這個地方黑黝黝的十分孤寂。她猜想客人還沒到來,這麼站了十或十五分鐘後,她便轉回身朝家裡走去。
第一次機遇就這樣過去了,他沒再在那條道上出現。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充滿激|情的女人的腦中自會出現無數的想法,而且它們都一一表露在她的臉上;不過雖有這麼多的念頭,但它們的變化卻表現得非常細微,尤斯塔西雅的臉部表情就出現了這麼個有節奏的變化過程。她臉放光彩;跟著記起了她這種想像的不著邊際,她臉色便變得冷峻了;接著她又振奮起來;她臉上發燙,再接著又陰沉起來。隨著她腦中思緒的不停運轉,臉上也出現了周而復始的忽冷忽熱的表情變化。
三個人的說話聲過去了,聲音一點點變輕,最後她什麼也聽不見了。這就是她所聽到的,其餘的她一概沒聽進去。可再沒什麼更能令她興奮激動的了。整個下午,她幾乎一直沉浸在對這個直接和-圖-書從美麗的都市巴黎回來的男人的想像之中——他充滿了那兒的氣息,熟知那兒的所有魅人之處——想像著他一定會是怎麼個模樣,而這個男人已經同她打過招呼問過好了。
「我原以為約布賴特太太是個有身分的女人,她不是個副牧師的女兒嗎?」
她能聽出走過去的那幾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他們並沒在說什麼不可為人知的祕事。像那些長期分離,但彼此心心相念的親人重逢時一樣,他們正熱烈地談著一些輕鬆的家常話。但尤斯塔西雅聽到的並不是這些話,過了幾分鐘後,她甚至記不得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她聽到的,只是不時出現在那場談話中的那個男人的聲音——他在那場談話中大概只說了十分之一的話——也就是那個曾跟她道晚安的聲音。有時,這個聲音說「是」,有時又說聲「不」;有時它又問起這兒好多年前的某個人。有一回她聽到這聲音懷著一種和藹親切的情調,說起了這兒四周的山巒,這話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因為她的看法與它截然不同。
第三次出去外面是一場大霧,她四處眺望,但幾乎沒什麼指望。即使他在她四周二十碼處走過,她也不可能看得見他。
第五次出去是在下午,天氣晴朗,她在外面逗留了很久,一直走到谷頂,也就是花落村那兒。她看見半英哩開外的那道白色圍欄,但他沒露過臉。她幾乎是懷著痛楚的心情回了家,同時還為自己這樣沒有克制力而羞愧。她暗自決定再也不去尋訪巴黎來的這個男子了。
「如果我知道為什麼我就不得好死,」老船長說,「我非常喜歡那家的老主人,儘管他就像道樹籬那樣粗放。但是,你絕不可以想到要去那兒,哪怕你已有這種想法,這點我完全可以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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