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戀
第五章 話語尖刻,引發危機

「她沒來。」他用很壓抑的聲音回答道。
「我們得在這幢小屋住多久,克萊姆?」
他們的談話到此結束,尤斯塔西雅離他而去。克萊姆看著她朝夕陽走去。她一點點遠去的身影完全籠罩在那片燦爛的光輝中,她的裙子擦過剛萌發的苔蘚和青草,發出的一陣窸窣聲也漸去漸遠直至消逝。就在他這麼看著的時刻,這片死寂的平板景色完全將他懾服了,他充分感受到了那片眼下還顯得極其可憐的葉片所帶來的初夏的未受汙染的綠色之美。然而這片逼人的伸延之中有一種東西,讓他想到了生命的大舞臺,令他感到在太陽底下,任何一種生物都是完全平等的,誰也不比誰更差。
「很有可能,」他憂鬱地說道,「您並不了解您準備衡量我的是個什麼準則,因此你也不知道這個準則反過來會用到您自己頭上。」
一天下午他母親回了家,她是在上午去看望托馬茜後才回來。他從她臉上一絲不安的神色上看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一想到我的兒子沒結一門好親,我就惱火!我但願自己別活著看到這事發生;這對我來說太過分了——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這種事!」她一轉身站到了窗前。她呼吸急促,嘴唇蒼白,微微開啟,不停地顫抖著。
「是的。不管怎樣我要告訴你,我愛你;你應該知道的就是這一點。」
「你得相信我,親愛的,」他說道,將她擁入懷中。「我們立刻就結婚。」
「只不過是人們叫他『船長』罷了,任何人都可以當船長。」
「相信我,您這差不多就是在成心挑起爭吵啦,」約布賴特態度激烈地說。「我本已準備好今天安排你倆見個面。可您就是不讓我安寧;您事事都想讓我的願望落空。」
「確實是這麼回事兒。」
「那樣的話,你娶了個妻子準備怎麼辦?」
「噢,克萊姆!」
「要致富是沒有機會的。不過我的教育方法千真萬確是全新的,我能用這套方法給鄉親們帶來不盡的好處。」
「我簡直沒法想像再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你會帶她去巴黎吧?」她不抱什麼希望地問道,顯得十分沮喪。
他處在一片生機蓬勃的綠茵中,身旁石南簇擁著他,儘管它們長得如此茂盛,卻是渾然一色。只見一片密密麻麻千篇一律的綠葉,簡和_圖_書直就是一個長著鋸形邊的綠色三角形的世界,一朵花也不見。空氣中熱氣氤氳,十分溫暖,一片一點不受干擾的靜謐。眼前能看見的活物便只有那些蜥蜴、蚱蜢和螞蟻。這片景色似乎屬於石炭紀時代的那個古老世界,那時幾乎見不到什麼植物,僅有的只是石南;那時既沒有花|蕾也沒有盛開的花朵,除了一片單調的綠葉叢,沒有鳥兒在其中啼囀。
「唉,親愛的,我們該怎麼辦呢?」他說。
「那只不過證明她的可貴。我還從來沒有支持過壞的東西。我並不是只在乎她一個人。我在乎您,在乎我自己,在乎任何好的東西。一個女人一旦不喜歡另一個人時,她是毫無憐憫心的!」
「尤斯塔西雅已經把這事告訴我了。一年前他的確對她很獻過點殷勤;可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倒更喜歡她了。」
「甭說了,他確實是坐著什麼老爺船出過海。可為什麼他一點都不管管他的外孫女啊?沒一個上流小姐會像她那樣,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隨意在荒原上亂轉。事情還根本不止這些呢。有一段時間她和托馬茜的丈夫之間有一種曖昧的關係——我對此了解得一清二楚,就像我明明白白站在這兒一樣。」
「白日夢,白日夢哪!如果說還有什麼教育方法要發明的話,大學裡的人們早就發明了。」
「就你一個人?」她責問道,顯出失望的神情,但臉上隨即出現的紅暈和帶點心虛的輕笑聲,證明了這種神情是裝出來的。「約布賴特太太在哪兒?」
「大概六個月左右。等那段時間末了,我就能讀完我的書——是的,我們將這麼辦,這種讓人揪心難受的日子會了結。當然,我們的生活會完全與世隔絕,而只有當我們在蓓蕾口有了房子——我已就這事寫信去了——我們的結婚生活才能讓公眾看見。你外公會讓你這麼做嗎?」
「你怎麼能待我這樣輕慢無禮!」他母親說,又朝他投去淚盈盈的一瞥。「你太反常了,克萊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我不準備回巴黎去了。」
「哦!離開你實在讓人受不了!」尤斯塔西雅突然痛苦地低語道,「你母親會帶給你很大的影響;我不會受到公正的看待,到處會傳開去,說我不是個好姑娘,再加上m•hetubook•com.com那個女巫的傳說,會使我的形象更糟!」
「他曾在皇家海軍幹過!」
「那是不可能的。最親愛的,定下確切的日子吧。」
「我想他會的——只要他理解那種日子不會超過六個月。」
「我一直對我這種狂喜感到害怕,」她說道,只見她嘴唇在嚅動。「這種歡樂太濃烈太讓人投入了。」
克萊姆拉起了那隻已脫去手套等著他去執起的手——對他倆來說,這樣手拉手一起散步真是件幸福歡樂的事兒——他帶著她穿過了這片石南草地。時近傍晚,他們一起沿山谷走去時,夕陽從右邊斜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細長飄忽的身影,就像高大的楊樹,遠遠地投向這片石南和羊齒草地,在這片紅通通的陽光中,他們形成了一幅令人悅目的歡愛之畫。尤斯塔西雅走路時頭向後仰著,顯得那麼浮想聯翩,眼中流露出一種勝券在握、既高興又滿足的神色,因為她沒借助任何人便獨自個兒贏得了這個男人,他在才智、外貌,以及年齡上正是對她的最完美的補充。而在年輕男子這一方面,就在他這麼往回走的時候,巴黎的長期生活所帶給他的那張蒼白的臉,以及臉上開始出現的歲月和苦思所留下的印痕,已經不像他剛回來時那樣明顯了,因為大自然賦予他的蓬勃活力和強健體魄已經重新顯出了它們的本色。他們信步走去,一直走到下面荒原的邊緣,荒原到了這兒變得很溼軟,跟沼地連在了一起。
克萊姆嗄啞著嗓子答道,「您是我母親。我不再說什麼了——只說一句,我要懇請您諒解,因為我一直把這兒看作我的家。我不再會拖累你;我走。」他含著淚走了出去。
「是的,」約布賴特說,「不過這事或許還得過上一段時間再說。」
「就像我們現在這樣過下去——不斷約會,一天天過下去,絕不去考慮下一天會怎麼樣。我知道,你總是想到那事——我看得出你是這麼想的。但你根本不必這樣——行嗎,親愛的克萊姆?」
「這是你的看法。一個科孚的樂師的女兒!她一直過的是什麼日子?連她的姓都不是她的真姓。」
時值初夏,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荒原上那些溼潤的窪地已從一片棕褐色變成了一片綠茵。約布賴特走到山谷盆地的邊緣和圖書,這塊盆地從迷霧岡和雨塚那兒一直向下延伸。此刻,他很冷靜,他放眼觀看著眼前的這片景致。在這溪谷裡有許多小山丘,使谷地顯得參差不平,並形成了許多較小的山谷,在這些小山谷裡新生的石南生氣盎然,它們能長到五六英呎高。他朝坡下走了一小段路便在地上躺下來,就在他躺倒的地方,有一條從一個小山谷裡延伸出來的小路,他便在這兒等待著。他原先跟尤斯塔西雅講好,今天下午要將他母親帶到這兒來,這樣她們見個面或許能成為朋友。現在,他的這一努力徹底失敗了。
「一定是因為你母親!」
「不可能的。沒人敢說出對你或是對我的無禮的話。」
「還有希望。我還有四十年的工作可幹,你又為什麼這麼絕望呢?我只是處在一個尷尬的轉折關頭。我倒希望人們別老以為非得一切順利才會有發展。」
「克萊姆,我得在這兒跟你分手了,」尤斯塔西雅說。
克萊姆默默地佇立片刻。他情緒激動,這樣的時刻最充滿柔情,然後他擺脫出來。
「噢,克萊姆!請別把你自己固執的錯誤想法歸作是我的錯。如果你想把自己同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結合在一起的話,那你為什麼要回到家裡來這麼做呢?你為什麼不就在巴黎做呢?——那地方可是流行這種事兒的。你回來只是為了讓我這麼個孤獨的女人難受,來折我的壽!我只希望你將你的愛放在什麼地方,你也就在那兒生活吧!」
「只要沒有不幸的事發生,」她緩緩地重複了一句。
「你同意嗎?」
「哦,我多希望我能堅信,我將萬無一失永遠不會失去你——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拋棄我!」
「她是維伊船長的外孫女,她的父親只不過跟了她母親的姓。她生來就是個上流小姐。」
「媽媽,」克萊姆說,「不管您做出什麼事,您將一直是我最親愛的人——您也知道這一點。但有一件事,我是有權利說的,那就是,我夠大了,在我這年紀我知道什麼對我最好。」
約布賴特就這麼躺了好一會兒,愁思不斷,這時他看見左邊的石南叢上現出了一頂斜戴著的白絲帽,向他這兒走來,他立時知道帽下就是他的心上人。他的心立時從冷漠中清醒過來,湧動起一股熱烈的感情,他一躍而起,大聲說,「我知道她準和圖書會來的。」
有好一會兒,約布賴特太太就這麼一聲不響,渾身顫抖,似乎她沒法再說什麼了。後來她回答道,「最好?你為了這樣一個驕奢懶散的女人,把自己的前程全搭上了,這難道算是最好嗎?你難道沒看到,你選擇上她這一事實本身就證明,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對你最好?你費上全部心思——搭上你整個靈魂——去取悅一個女人。」
「你就跟所有的女人家一樣。她們永遠滿足於將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任何提供給她們的附屬地位上;而男人一心只想營造出一個適於他們的星球。聽著,尤斯塔西雅。有一件事我是決計不再拖延下去了。你這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情感今天對我是不會起什麼作用的。我們眼下的這種生活方式一定得盡快結束。」
「但願我早知道你是一個人來的,早知道我們會有一段無拘無束的愉快時光就好了,」她一本正經地說,「不能事先得知一場歡樂的來臨,那就等於失去了歡樂的一半魅力;而能預先知道這一切,便等於獲得了加倍的歡樂。今天我可一點沒想到,這個下午我能獨自占有你,而事情本身卻會飛快過去。」
「我們當然能夠,我們兩人都成年了。這些年幹下來我已經積攢起了一筆錢;只要你答應,在我到蓓蕾口找到一幢房子開辦學校以前,先在荒原的某個地方找一幢小屋住下,那我們只要花很少一筆錢就能把婚事辦了。」
「喲——你的心思考慮到哲學這方面上去了。嗯,從某種角度看,這些悲哀無望的障礙倒還是好事,因為它們能使我們對命運愛加給我們的這些殘忍的譏嘲毫不在意。我聽說有那麼一些人,在幸福突然降臨時,卻因唯恐自己不能活著享受這種幸福,憂鬱而死。最近我老覺得自己就處於這種惴惴不安的奇怪狀態之中;不過現在用不到我多去操心了。讓我們走吧。」
現在的尤斯塔西雅在他心目中已是個女人而不是女神了,只是一個得由他去維護、去幫助的人,是一個得由他去爭奪,並為她而受毀謗的女人。現在他處於一種比較冷靜的時刻,他倒寧肯不要這麼匆忙就結婚;可牌已經亮出去了,於是他決定就此將牌打下去。尤斯塔西雅是否該算作那種愛得過於濃烈、因而不能愛得長久和不忠實的女人呢,即將發生的m.hetubook.com.com事件肯定能對此作出充分的證明。
「我聽說了一件令人無法理解的事,」她很傷心地說,「老船長在淑女店放出話來,說你和尤斯塔西雅.維伊正準備結婚。」
「只要沒有不幸的事發生,我可以保證。」
「要是……要是我們能夠這麼做。」
他們靜靜地站著,準備跟對方道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太陽掛在了天邊,太陽光線透過淡淡的綠色的天空底下那層層古銅色和淡紫色的雲朵瀉到大地。大地上所有那些給夕陽照到的黝黑的東西全罩上了一層紫褐色的光,襯得那成群的嗡嗡嚶嚶的飛蠓也光閃閃的,這些飛蠓不停地上下飛舞,活像一堆火濺出的點點火星。
「克萊姆,」他母親很堅決地說道,「真是不幸,我沒證據來反對她。可如果她真能成為你的好妻子,那簡直可以說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壞妻子了。」
「你這是回答了我,你心中唯有她。你樣樣事情都離不開她。」
「可憐的克萊姆!」她繼續說道,一邊柔情脈脈地凝望著他的臉。「你很悲傷。你家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不管那是什麼事——我們看看究竟怎麼對付這一切吧。」
「一點不錯。而那個女人是您。」
她的身影在一塊窪地裡消失了片刻,然後灌木叢後一覽無遺地出現了她的整個身形。
「她是個好姑娘。」
「如果你不讓自己受到一些事糾纏的話,我倒滿可以相信你的話;可這個女人——如果她是個好姑娘,也已經夠糟的了,可她是……」
「那是不可能的!那地方的老師已經太多了。你又沒有特別的學歷證明。像你這樣的人在那兒能有什麼機會呢?」
在沒和尤斯塔西雅待在一起的時候,約布賴特便坐在那兒努力地啃著書本,什麼也不想;在他不看書的時候,他便跟她去相會。這些相會是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到蓓蕾口去辦一所學校。」
於是他們就這事商量起來,最後選好了這一天,也就是兩星期後。
「根本還沒有,媽媽。他們不可能發明的,因為那兒的教師並沒有接觸過一個需要這種教育的班級——也就是說,是那些沒有受過初等教育的學生。我的計劃是給那些空白的心靈灌輸進高等知識,而不是在真正的學習開始前,先給他們塞進那些不必教授的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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