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戀
第六章 約布賴特走了,裂痕終於出現

那天剛到下午,沒想到托馬茜跑來看她,這下便大大地減輕了她的悲痛。打托馬茜結婚以來,姑媽和侄女並不是第一次見面;過去的疙瘩差不多都解開了,兩人會面時都顯得十分高興輕鬆。
懷爾德夫進屋到了那間空房間,他感到一陣古怪的心痛。他將雙肘支在壁爐臺上,用手托住臉。等托馬茜進屋來時,他沒把自己聽到的事告訴她。對尤斯塔西雅的舊情又在心裡復活了,這主要是因為他發現有另一個男人想要占有她。
「我準備在二十五日那天結婚。」
「很好,我會的……姑媽,我聽說了關於克萊姆的事。我知道您為他的事很煩心,因此我就來看您了。」
「我倒挺想得到我那一份——我意思是說,如果您不在意的話。」
這之前,懷爾德夫對這場婚事毫無所知,一種突如其來的痛苦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他轉身到門廳裡待了一會兒,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這種表情。然後他又走回來。
「可比她好的女人更多;讓人痛心的便是這點。是她,托馬茜,只有她才會讓你丈夫幹出那種事來,對此我可以發誓!」
「得讓他別忘記。你是知道的,我有個小盒子,裝滿了黑桃幾尼,那是你姑父交給我,要我選個日子分給你和克萊姆的。或許到了該分錢的時候了。它們隨時可以換成沙弗林。」
「你從迷霧岡來嗎?」懷爾德夫問。
第二天上午,他離開了家,重新穿過荒原走去。他要走上一天的路,他的目標是去找到一個住所,好讓尤斯塔西雅在成為他的妻子以後,他可以帶她住到那兒去。早在一個月前,他在無意中看到了這樣的一幢與外界隔絕的、窗戶全用木板封上的小房子,房子離東埃頓村大約兩英哩,總共約需走上六英哩;今天他就是朝那兒去的。
那天的整個晚上,約布賴特太太一直都聽到樓上兒子的房間裡傳來陣陣響亮的聲音,聽得出那是他在打點東西。
「你瞧,我原來自己有一些錢,」托馬茜遮遮掩掩地說,「m•hetubook.com.com我並不需要他的錢,直到近來。上星期我是提起過一些關於錢的事,可他看來……不記得了。」
「當然該說嘍。你從來沒提起過這事?」
「恨您——不,」托馬茜勸慰地說,「那只是因為他太愛她了。冷靜點看待這事——真的。這事對他並不那麼壞。你知道嗎,我倒覺得,這算不上是他找下的一門最糟的親事。維伊小姐的出身就她母親這一邊來說是挺不錯的;她父親是個浪漫的漫遊者——一個像希臘的烏利西斯那樣的人。」
「忘了它吧,親愛的姑媽,聽聽我的安慰吧。我不會讓您一個人老是這麼孤獨的。我會每天來看您的。」
「沒用的,托馬茜;一點沒用。你用心真好;可我不想費神跟你爭這事。我已經看透了這事,不管從哪方面說,說上多少次都沒用。克萊姆和我並沒有在爭吵中分手;我們是用一種更糟的方式分手的。並沒有發生一場動感情的爭吵,而那麼讓我心碎的是他表現出的態度,他對自己選擇的錯誤道路毫不退讓,堅持要這麼走下去。托馬茜,在他還是小男孩時,他有多好——那麼溫柔,心地又是那麼善良!」
他親了親她的臉頰,滿懷悲痛離去了,這種悲痛要過好幾小時才會慢慢平息到能控制的程度。到了這一步就沒什麼可說的了,除非先得消除某個障礙;而這又沒法做到。
天氣同前一天晚上截然不同。在他凝視著尤斯塔西雅離開時,籠罩在她身上的那片黃色朦朧的落日餘暈已經預示了氣候的變化。這種天氣在英國的六月裡並不少見,就像十一月份那種潮溼惡劣的天氣。塊塊冷雲匆匆聚集在一起,就像畫在一塊向前滑動的幻燈滑板上一樣。在他向前走去時,從別的大陸來的氣團被風夾帶著吹來了,在他四周翻滾飄忽。
「她發了瘋似的迷上了他,幫他們幹活的僕人這麼告訴我的。那個餵馬的小夥子查利給這事弄得發呆了,一點摸不著頭腦。這昏了頭的小夥子已經迷上她了。」
「是的。他們正把好東西裝到那兒去。準備一場婚禮。」說罷車夫埋頭喝起那一大杯酒來。
「我真沒想到,www.hetubook•com•com這麼一個我把他看作心頭肉的人,長大了竟會這麼對待我。他對我講話的口氣就好像我反對他是要傷害他似的似乎我竟會希望他交厄運!」
「那這就不是我或是尤斯塔西雅的過錯了,媽媽,再見!」
「他挺不錯的。」
「媽,我要離開您了,」他說道,伸出手來。
「他對你好嗎,托馬茜?」約布賴特太太緊緊盯著她問道。
「您會友好地跟我道別嗎?」
不過,就在約布賴特左近處的那片空曠的荒原上,風暴只能徒勞地咬牙切齒了!那吹斷樹木的陣陣大風只能輕輕地拂動石南和荊叢。埃頓荒原就是為這些時光而設造出來的。
「是啊,整個春天他都圍著她團團轉,向她獻殷勤呢。」
「倒也是,不算很快。」
剩下的就是同母親告別了。當他下樓時,她跟平常一樣在窗前坐著。
「好吧,好吧,就算是這麼回事吧。現在再要來澄清它已沒什麼意義了。兒子們如果甘心要瞎了眼,那必定是沒辦法的事。為什麼一個女人隔開一段距離都能看清的事,一個男人離得很近卻看不清呢?克萊姆想怎麼幹他是一定會去幹的——對我來說他什麼都不是了。這就是當母親的——付出自己的最好歲月和全身心的愛,換得的卻是遭唾棄的命運!」
「您太固執了。想想吧,有那麼多的母親,她們的兒子由於真的犯了罪而讓她們公開地受到莫大的恥辱,您倒把這麼件事看得這麼重。」
「這世上還有比尤斯塔西雅.維伊更差的女人。」
中午時分,約布賴特來到了那幢空房子。這房子幾乎同尤斯塔西雅外公的那幢房子一樣僻靜,不過它四周有一圈冷杉樹,幾乎把房子遮掩住了,讓人不覺得它實際上就處在一片荒原之上。他又走了大約一英哩,來到了房主所住的那個村莊,然後再跟房主一起回到了這幢房子這兒,一切都收拾停當,而且讓房主明白,至少得準備好一間房子,因為第二天就會有人來住。克萊姆打算一個人先過來住,等到結婚那天,再讓尤斯塔西雅搬來跟他同住。
約布賴特剛離開母親的家,約布賴特太太臉上那種死板的神情便消失了,代之以一種徹底的絕望。過了一會兒,她哭起來,眼淚帶走了一些悲痛。這天餘下的時間裡,她什麼事也沒做,只是在花園的小徑裡走來走去,處於渾渾噩噩的麻木境地。到和_圖_書了夜晚,她也幾乎是整夜未眠。第二天,出於一種本能,她想做件什麼事,好讓這種麻木變成一種悲痛。她上樓來到了兒子的房間,要親手把它整理好,因為她恍惚覺得他還會回來。她放了些注意力去照顧她的花兒,可她幹活兒時漫不經心,因為這些花在她眼中已失卻了魅力。
「你說的莫不是約布賴特先生?」
「我說,坦茜,你看上去真是輕鬆自在,」約布賴特太太說道,露出一絲淒慘的笑容。「達蒙好麼?」
「不,」托馬茜急切地說,「那是因為他在認識我之前心中就有她了,那也沒有什麼,只不過是一種隨便的調情罷了。」
在那道跟著她從門裡進來的斜斜的陽光照射下,看得出這個少婦氣色挺不錯。陽光照得她神采奕奕,正如她的到來給荒原增添了光彩一樣。她的一舉手一投足,眼光的一凝一瞥,無不會讓看見的人想起住在她家四周的鳥兒來。不管對她進行怎樣的明喻或是暗喻全都同鳥兒有關。她的動作跟鳥兒在天上飛翔一樣,有著那麼多的變化。在沉思的時候,她就像一隻紅隼,展開雙翅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當一陣大風刮來時,她就像一隻鷺,聽憑風兒把自己輕巧的身體吹抵到樹上或是土堤旁。在受驚時,她就像一隻翠鳥,悄無聲息一頭扎入水中。在平靜的時候,她就像一隻輕捷掠過的燕子,此刻她的舉動就是這樣。
「我知道,他是那樣的。」
「我想我不可能去看你的。」
「我想——她完全被他迷住了吧?」
「是實話嗎?」
「你整理東西的時候,我就想到你要走了。」約布賴特太太壓抑著痛苦,用一種不露一點感情的聲音回答道。
「她可愛嗎——她高興嗎?這麼快就結婚了——嗯!」
等走了十哩路到家後,他渾身溼透,疲憊不堪。簡直無法說這是個吉祥的開端,不過他已經選擇好了自己該走的路,他不會就此打住。晚上和第二天上午都在整理東西、準備離去中度過。他覺得,一旦決定該怎麼做以後,每在家裡多待一分鐘,都會因為一句話、一個眼神或是一個舉止而給母親增添新的痛苦。
懷爾德夫這人的本性總是越難道手的越拼命要得到,不費什麼事兒弄到手的就會厭倦,他喜歡可望不可即的,而不喜歡眼前的。這是感情豐富的男人的真正標誌。儘管懷爾德夫熾熱的感情還算不上真正具有浪漫的詩情畫意,可也算得上是符合這種標準的一種感情了。或許可以把他稱做埃頓的盧梭吧。和*圖*書
這以後他便踅身穿過濛濛細雨往家走去,這場雨把景致完全給改變了。昨天他還舒服地躺在上面的那片蕨草,如今每片葉片都在往下滴水,在他一路走過時,這些水滴把他的褲腿全打溼了;在他眼前跳過的野兔,渾身的皮毛全都給周圍這同樣一片水珠弄得溼漉漉的,粘結成了烏黑的一團團。
「相當不錯。」
「托馬茜,別對我講大道理了——我不可能聽得進的。這事對我的打擊是我沒想像到的,遠遠超過了她們遭到的事情帶給她們的打擊;她們或許早就看到了事情的最壞結局……我這人天生的就是不對勁,托馬茜,」她找補了一句,露出一絲悲愴的笑容。「有些寡婦可以移情別戀,再去找一個丈夫,重新開始生活,以此來修補孩子們帶給她們的創傷。可我始終是個虛弱的、只認死理的可憐蟲——我沒那種心思也沒那種精神去那麼做。在我丈夫的靈魂升天後,我就整個地麻木了,孤苦伶仃的,從那時起我就一直這樣——從來不想到要改變這種情況。那時我還算年輕,我滿可以再有另一個家庭,可以得到家人的安慰,而不必因為只有唯一一個兒子而弄得這麼淒慘。」
「我想,那是根據上帝的旨意,又有一個現成的年輕小夥子。」
他雇好了一輛車,在那天下午兩點鐘裝走了他的東西。接下來是要買幾件家具,這些家具在這幢小屋裡暫時用上一段時間以後,再添上幾件更好些的家具,日後就可以放在蓓蕾口的那幢房子裡使用了。在角堡有一個市場,可以買到許多這樣的家具,那兒離他選定作為住家的小屋只有幾英哩遠,他決定當晚就在這幢小屋裡過了。
「那麼……那麼您一定要來看我們的。在那以後您會更理解我的,我們之間的關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僵了。」
最後,克萊姆來到了一片杉樹灌木林的邊緣,這片樹木在他出生前一年就已在荒原上圈種出來了。這片樹木長滿了茂密的新生的溼潤樹葉,它們現在受到的摧殘,要比冬天最大的風對它們造成的摧殘都要厲害。冬天,樹木的枝條擺脫了一身的負擔去迎接風暴的肆虐。新長出和_圖_書的溼潤的嫩枝遭受摧殘蹂躪,被吹斷、折裂,傷痕累累,接下來很多日子裡,樹汁會不斷從裂縫中流淌出來,等到樹木當柴燒時還能看到這些疤痕。每根樹幹都從底部受到猛力扭撼,就像一根骨頭在骨節處被搖動,每一陣風吹來,樹枝就發出一陣劇烈的抖動聲,似乎它們都感到了陣陣痛楚。附近的一蓬灌木叢中,一隻金絲雀想一展歌喉;可風吹起了它全身的羽毛,羽毛根根豎立,還讓它的小尾巴團團亂轉,小鳥十分無奈,只得放棄了歌唱的企圖。
「我想到了你要結婚的。」
「也算不上那麼快吧。」
「是的,姑媽。如果他待我不好,我會告訴您的。」她赧紅了臉,有點猶豫地補充道,「他……我真不知道我該不該為這事跟你抱怨,可我就是吃不準該怎麼辦。我需要一些錢,你知道,姑媽——要些錢為自己買些零碎東西——他一點錢都不給我。我不高興向他開口;或許,他不給我錢是因為他並不知道。姑媽,我該跟他提出來麼?」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托馬茜確實實踐了她的諾言。她盡力很輕鬆地談到那場婚事,帶來關於婚禮準備的種種消息,她也接到邀請去參加婚禮。再下來的一個星期,她不太舒服,沒再來過。分幾尼的事並沒有實行,因為托馬茜不敢再向她丈夫提起錢的問題,而約布賴特太太則堅持要她這麼做。
「你是說維伊小姐的婚事嗎?」他說,「那是怎麼回事——她這麼快就結婚了嗎?」
就在這段日子前的一天,懷爾德夫正站在淑女店的門口。這兒除了有一條上行小路穿過荒原直達雨塚和迷霧岡外,在小店下面不遠處還有一條從大路上分出來的岔路,這條岔路坡道不大,曲裡拐彎向上直通迷霧岡。這也是唯一一條從這兒通向老船長住處的車行路。從最近的小鎮來的一輛輕便馬車駛下了這條路,趕車的小夥子在小店門前停住車,準備喝點酒。
「您沒那麼做更說明了你的高尚。」
「當然,克萊姆。」
約布賴特太太轉過身去,盡力控制自己不讓臉上露出悲傷的感情。接著她放棄了這種努力,哭泣著說,「哦,托馬茜,你覺得他恨我嗎?他怎麼會忍心讓我這麼傷心?要知道我這麼些年活著就是為了他啊。」
「越高尚,越愚笨。」
「如果真是需要,你會得到的。不過,你首先得明確告訴你丈夫,說你沒有錢,看看他會怎麼樣,那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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