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門緊閉
第五章 穿越荒原之行

這個砍荊條的人全副心思都放在邊走邊幹活上,一次都沒回過頭來;到最後,在她眼中看見的只是他的皮裹腿和防護手套,她將它們視作一個為自己指路的移動路標了。突然,他走路的獨特樣子讓她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興趣;這種走路的姿勢她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這種姿勢也讓她明白了眼前這個人是誰,就好像亞希瑪斯的身姿在廣袤的平原上被國王的守望人一眼認出來一樣。「他走路的樣子跟當初我丈夫的樣子一模一樣,」她說;緊接著她恍然大悟:這個砍荊條的人正是自己的兒子。
「對,如果你跟著他走,就不會迷路了。他跟你去的是同一個方向,太太。」
這個精疲力竭的女人從她所處的高處能看到底下這幢房子的屋頂、花園,以及整個小住家的全部院落。這時,就在她站起身的當兒,她看見又有一個男子走近了院門。他舉止特別,猶猶豫豫,並不像是一個有事來訪或是受邀前來的客人。他很留神地觀察了房子裡的動靜,然後繞四周走了一圈,掃視了花園外部的情況,就好像是一個人來到了莎士比亞的故鄉,瑪麗.斯圖亞特的囚禁之地,或是烏格蒙城堡後會顯出的舉動一樣。在這麼走了一遭後,他又來到院門口並走了進去。約布賴特太太原來只想到會看到她的兒子和他的妻子而已,因而對眼前所見到的這一切感到煩惱。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有一個熟人在場,會大大減少她第一次露面時的尷尬,通過跟他們一起嘮嘮家常話,她就會覺得跟他們在一起不那麼彆扭了。於是她從小丘上走下來,走到院門口,朝熱烘烘的院子裡望去。和*圖*書
她在這兒坐了大約二十分鐘或是更長一些時候,總算下了決心走到下面兒子的家門口去,她的勇氣由於本身體虧力乏已全然消失。如果不是一個母親,而是換上任何別的什麼人,那麼由她,兩個女人中年長的一個,為消除關係的僵局而採取主動,這種做法似乎就顯得有點令人感到羞辱了。不過約布賴特太太早已考慮到了這一切,她只是想如何使她的來訪讓尤斯塔西雅覺得不是一種屈從,而是一種更為明智的做法。
有時,在她經過的地方,無數短命的昆蟲正在自成一體的世界裡狂飛亂舞,度過它們的時光,有些在空中,有些在熱烘烘的地上和草木叢中,有些在一個幾近乾涸的水塘的溫熱黏稠的水中。所有的淺水坑都只剩下了一片水汽蒸騰的泥淖,隱隱約約能看到其中有無數蛆形生物在歡樂和_圖_書地翻滾蠕動。作為一個好從哲理上思考問題的女人,她有時坐在傘下歇息,觀看著它們這般的歡樂,對自己這次拜訪,她懷有一種明確的希望,這便給她的內心帶來了一種寬慰,在這懷有重重希望的想念中,她聽任思緒落在自己看到的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上。
她坐在底下的這幾棵樹顯得格外的飽經創傷,粗糲而狂放,使得約布賴特太太暫時忘卻了自己心力交瘁的境況,捉摸起這些樹來。在九棵樹組成的這叢樹中,幾乎無一根樹枝不被嚴酷的氣候摧殘得枝杈開裂,扭曲變形,使它們每當老天大為肆虐的時候無不俯首帖耳,任其摧殘。有些樹枝已枯萎開裂,就好像遭過雷擊一樣,樹枝的側面還留有似乎遭過火燒的黑色斑痕,樹下的地面上則是撒落一地的枯死的杉針葉,以及被經年大風吹落的成堆果球。這個地方被人叫做「魔鬼的吹火管」,只要在三月或是十一月的一個晚上來到這兒,你就會發現這個名字實在是恰如其分。在眼下這個酷熱的下午,感覺不到有一絲風兒,這些樹卻還老是在嗚嗚咽咽地直發響,簡直讓人沒法相信這些響聲會是空氣的流動造成的。
約布賴特太太以前從沒到過自己兒子的屋子,因此一點也不知道它的確切位置。她試探著從一條又一條上坡小徑走去,卻發現它們都將她引入歧路。從原路返回時,她看見遠處有一個在幹活的男子。她朝他走去,向他問路。
院子裡的沙礫小徑上有一隻貓在睡覺,就好像床鋪啦,小地氈啦,地毯啦,都使它無和*圖*書法忍受。蜀葵花的葉子就像一把把半閉的傘從枝幹上掛下來,枝幹裡的汁液幾乎都慢慢蒸發掉了,葉子的光滑表面就像金屬鏡子一樣閃閃發亮。一棵小蘋果樹,屬於早熟類的一種,正對院門長在院子裡,由於土壤貧瘠,所以院子裡唯有它生長旺盛;掉落在樹下的那堆蘋果上有許多黃蜂在吮吸果汁,有的因吃了過多的果汁醉倒了,在那兒不停翻來滾去,有的則在未醉倒之前,正在牠們吃出的蘋果小孔上鑽進鑽出。在院門口擺放著克萊姆的砍荊條的鐮刀,和她看見的他所收集攏來的最後一把捆柴的荊條;很明顯,那是他進屋時扔在那兒的。
在約布賴特太太的院子裡,較柔弱的大葉植物到了上午十點就癱軟了,到了十一點,大黃便彎下了腰,到了中午,就連剛硬的甘藍菜也蔫了。
在涼爽清新的天氣裡走到愛爾德沃思去,對約布賴特太太來說是件並不費勁的事,但是在眼下的這份酷熱中,對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來說,這段路程卻成了不堪承受的重負;走過了三英哩後,她真希望自己起先雇了費厄韋的車,至少她能坐車走過這麼一段路程。但是從眼下她走到的這個地方,再走到克萊姆家就跟重新回家一樣遠。因此她只得繼續向前走去,她四周的空氣不出聲地湧動著,懶洋洋地壓在大地上。她抬頭看看天空,看見在春天和夏初天穹的寶藍色彩已為一種金屬的紫色所替代。
這個幹活的人為她指明了方向,還加了一句,「你看見了那個砍荊條的人麼,太太,就在小路的那邊?」
在克和_圖_書萊姆家房子一邊有一個土墩,土墩頂上有一蓬冷杉樹,直聳雲天,從遠處看去,茂密的樹葉就好像是土墩頂上那片天空中的一個黑點。待走到這兒時,約布賴特太太悲愴地感到心緒煩亂,精疲力竭,很不舒服。她走上土墩,在樹冠的陰影下坐下來,讓自己歇口氣,一邊捉摸著,該怎樣在不刺|激對方的情況下來打破她與尤斯塔西雅之間的隔閡,因為對方是一個表面顯得慵懶而實際上內心感情要遠比她更強烈更活躍的女人。
這個默默無言聚精會神於自己工作的人,似乎是生活中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就跟一個小昆蟲一樣。他看起來好像只是依附於荒原的一個小生物,用他日常的勞作不斷在荒原表面啃齧,就像一隻衣蛾在啃齧一件外衣,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工作對象,除了蕨草、荊柴、石南、青苔和地衣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別的什麼東西。
每年總有那麼些日子,在這種日子裡,許多溫馨舒適的小屋都會悶熱難當,這時,習習涼風便成了極好的享受;院子裡的泥地上會出現條條裂縫,聰穎的孩子會把這些裂縫叫做「來了地震」;貨車和馬車的車輪輻條全鬆了;蜇人的飛蟲在空中和地上飛舞,尋覓著每一點水滴。這年的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四,便是一個這樣的日子。
她跟著向她指明的那個人走去。他穿一身黃褐色的衣服,置身於四周的景色中,就跟一條趴在綠葉上啃食的綠色毛蟲一樣難以辨認。他行走時的步伐要比約布賴特太太快;不過由於他每走到一叢懸鉤子灌木叢前,總要停留一會兒,這www•hetubook.com•com樣約布賴特太太還是能跟他保持著一段相等的距離,不被他拉開。等她走到那個男子停留過的每一個地方時,她都發現有五、六根軟軟的長荊條倒放在灌木叢旁的小路邊上,那都是他停在那兒時砍下的。很顯然,這些荊條是準備用來捆荊條用的,他要在返回途中把它們收集起來。
就在這一天上午大約十一點鐘光景,約布賴特太太出了門,穿過荒原朝她兒子的家走去,她是遵照她答應紅土販子的,盡自己的力與克萊姆、尤斯塔西雅和解。她希望趕在日頭最炎熱之前走完大部分的路程,但是出發後,她就發現這是辦不到的。烈日已經在整個荒原上打上了它的烙印,就連紫色的石南花經過幾天乾燥風兒的吹刮,在烈日的照晒下也顯出了一種棕褐色。每個山谷都充溢了一股窯子裡的火燒火燎的氣息,冬季裡的那些溝渠到了夏天卻成了人行的小徑,溝渠裡原本被水沖洗得乾乾淨淨的石英砂在陣陣旱風的作用下也經歷了一番燒烤。
約布賴特太太放眼望去,最後說她看見了。
她簡直無法讓自己接受這個奇怪的現實。別人告訴過她克萊姆經常去砍荊條,但是她曾以為他只是在空閒時才去幹幹這種活兒的,權作這是一項有益的消遣而已;然而現在她親眼目睹,知道他完全就是一個砍荊條的人——穿著勞動者的普通服裝,從他的動作可以看出,他滿腦子想的也只是勞動者的那些想法而已。匆忙間她想好了十幾種辦法,要讓他和尤斯塔西雅不再過這種生活,她心裡怦怦直跳,跟在他後面走去,看見他進了自己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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