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真相大白
第一章 受患難的人,為何有光賜給他呢?

「我想,我能肯定地告訴你她最終明白得要更多。」托馬茜說。臉色蒼白的尤斯塔西雅什麼也沒說。
「是的,就是這麼回事兒;別來安慰我了!我對她的行為實在太不像話了——我沒有主動採取過什麼行動;她不可能原諒我。現在她死了!如果我只要表示出很快會跟她和好的話,並且真的跟她和好的話,然後她死了,這樣也會讓人好受得多。可是我沒走近過她的家,因此她也從沒接近過我,不知道我是多麼地希望她來——這一切攪得我無法安寧。她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正要到她那兒去,因為她完全失去了知覺,沒法明白我。如果她來看我那該有多好!我渴望著她能來。可再也不可能了。」
「克萊姆,你這樣對待自己太不公正了。你要相信,姑媽心中認為你是好的。我知道這一點,如果她還活著,你會跟她和好如初的。」
「你不能避開我,親愛的克萊姆,」托馬茜懇摯地說,她的聲音那麼溫柔,對一個痛苦的人來說,它不啻是吹進加爾各答黑牢的一股清風。「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會讓我嚇跑或是讓我不接近你。我先前到過你家,不過當時你不記得了。」
「克萊姆,現在你最好別再說下去了。」尤斯塔西雅從房間的另一頭無力地說道,因為眼前的情景讓她越來越無法忍受下去了。
但是約布賴特深深地沉浸在痛苦自責的心境中,這種心境使他產生種種胡思亂想,根本就沒注意到尤斯塔西雅的異常。在他生病期間,他不停地嘮叨的就是這些。在那個男孩講出他所聽到的約布賴特太太的不幸的遺言——在一個產生了誤解的時刻而說出的話,讓人聽了實在心痛如刀絞——後帶給他極大的悲痛,現在又加上了絕望。於是悲傷完全將他壓倒,他就像一個在農田裡勞作的農夫渴望到蔭涼所在去休息一樣,渴望一死了之。這麼一個處於極其悲痛境地之中的男子,實在是一幅令人頓生憐憫的寫照。他不斷地為自己沒能及時去母親家而悲哀不已,因為這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他老是覺得自己是受到一個魔鬼的誘惑,走上了邪路,竟然沒早想到既然她沒來看他,那他就有責任去看她。他請求尤斯塔西雅認同他的自責;可她內心一直受到她所不敢坦白的祕密的煎熬,只好說她沒法談出什麼意見,他則會說,「那是因為你一點不了解我母親的性格。如果要求她原諒的話,她隨時都會原諒你的;可是在她看來,我似乎是個頑固的壞孩子,這就使得她也十分固執。不該說固執,她是個驕傲而矜持的人,僅此而已……是的,我能理解她為什麼這麼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間不睬我。她是在等著我。我敢說她在悲傷之中說過一千遍,『我為他做出了這一切的犧牲,可他是怎麼報答我的啊!』我一直沒回到她的身旁!等我去看她時卻又太晚了。一想到這些,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有時他處於一種完全自怨自責的心境,哪怕為此能淌下純粹是悲傷的眼淚,減輕一下他的痛苦也好,可他連眼淚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當他躺在床上時,他痛苦地翻來覆去,不是生理上的發燒而是苦思讓他變得糊裡糊塗。在這種心境中,有一天他說道,「哪怕只要讓我肯定,她不是認定我在怨恨不已而去世就好了,能得到這樣的一種肯定,要比希望進天堂更好些。可這已是我做不到的了。」
「是啊,是啊。當然。唉,托馬茜堂妹,你所有的麻煩都會過去的——只不過一個月時間,你的一切麻煩就都會過去了,還會給你帶來令你寬慰的東西;不過我自己的麻煩永遠不會擺脫,也永遠不會有什麼寬慰!」
大約是在約布賴特太太葬禮後三個星期的一天晚上,銀月投下的一束光芒直接照射在位於愛爾德沃思的克萊姆家的地板上,這時,一個女人從屋裡走了出來。她斜倚在院子的大門上,似乎要透口新鮮空氣。這片淡白色的月光能讓醜婦人變美,現在更使這張本來就如花似玉的臉龐變得像女神似的嬌豔。
「還老是說的,不過沒那麼胡言亂語了。」她低沉著嗓門答道。
「是你嗎,尤斯塔西雅?」在她坐下來時他問道。
「我自己去吧。」尤斯塔西雅說。
「噓,噓!哦,請別這樣,克萊姆,別,別這麼說!」托馬茜叫起來,害怕得抽咽起來,眼淚也掉了下來;這當兒,遠在房間另一頭的尤斯塔西雅儘管蒼白的臉上還保持著鎮靜,卻不安地在椅子裡扭動身子。克萊姆沒去留意堂妹,顧自說下去。
「你真這麼想!即使我恨他,我也不會有這樣一個卑劣的欲望,想以此來使自己得到解脫。現在我得到他那兒去了。托馬茜要我告訴你,她過幾分鐘就下來。再見。」
「不,他現在很清醒了。」
「是的,克萊姆。我到大門口去了一下。月亮可真美,一絲兒風也沒有。」
懷爾德夫想了一下。「別說當時我在你家。」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然後我就安靜下來了?」
她轉身而去,不一會兒托馬茜就出現了。等她和丈夫一起在馬車裡坐下,那匹馬兒抬步欲行時,懷爾德夫抬眼向臥室窗口望去。從一扇窗戶裡他能覺察出一張蒼白悲傷的臉正注視著他駕車離去。那是尤斯塔m.hetubook.com.com西雅的臉。
「我還沒告訴他。」她悄聲說道。
「別逼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克萊姆。」
「啊,托馬茜!今晚你來真是太感謝你了,」見她進了屋克萊姆說,「我在這兒,你瞧。我成了這樣一個可憐蟲,只想避開朋友,不讓人看見,差不多連你在內。」
「或許還要一兩個月吧;直到我的病完全好了以後。在那之前我們沒法動身。我想大概還有一個多月吧。」
「很亮麼?對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來說,月亮又有什麼意思呢?就讓它去放光吧——什麼東西都隨它去吧,這樣過日子我是眼不見為淨!……尤斯塔西雅,我不知道去看什麼;我的思緒就像道道利劍把我全身刺穿。噢,如果有哪個男人想繪出一幅世上最淒慘的畫而留名百世,那就讓他上這兒來吧。」
「不過,我連上帝給我更進一步的懲罰也不配。托馬茜,你覺得她了解我嗎?——在她去世時,她心裡並沒有誤以為我沒有原諒她?她究竟是怎麼想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哪怕是能讓我相信這一點就好了!你認為是這樣的嗎,尤斯塔西雅?告訴我吧。」
「可是她沒來看我,儘管我在結婚前求過她,如果她能來的話。如果她來了,或者我去看過她,她絕不會在死之前說,『我是個心碎的女人,給我的兒子拋棄了。』我家的大門總是為她敞開的——這兒隨時歡迎她,等待著她的到來。可是她從來沒來這兒看過。」
她在那兒沒待多久,小路上走來了一個男子,猶豫不決地問她,「對不起,太太,他今兒晚上怎麼樣?」
「他還老是說胡話叫媽媽麼,可憐的人?」漢弗萊繼續問道。
「可是你得盡力平靜下來:求你了,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強壯起來的。如果你能讓自己擺脫這種陰暗的心理……」
「別這麼說,克萊姆。」
「那麼在他完全康復前就別告訴他——這個消息可是性命攸關的。你自己也病了。」
「他還神志不清麼,太太?」
「可是,達蒙,求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哪?一小時一小時地坐在他的身旁,聽著他不斷地自責,好像她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可知道我就是罪魁禍首(唉,如果隨便哪個人都能成為罪魁禍首的話),這可真要把我逼進真正絕望的境地中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到底是該告訴他還是不要告訴他?我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噢,我要去告訴他;然而我卻害怕極了。如果他發現了這事,他肯定會把我給殺了,因為眼下什麼也協調不了他的感情。一天又一天,在我瞧著他時,我的耳邊老是響著,『小心一個有耐性的人發怒。』和-圖-書
「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才會弄到這般折磨人的絕望地步,」尤斯塔西雅說,「別的男人的母親也都會死去的。」
尤斯塔西雅一直急於避開丈夫在這種情況下的那種眼神,它簡直就成了一種對她的審判,就像加略人猶大看耶穌受審判一樣。在她眼前出現了一幅幻景:一個憔悴的女人的鬼魂在敲一扇她無法打開的門;她盡量迴避這樣的想法。不過對約布賴特本人來說,能公開講出自己無比悔恨的心境沒什麼壞處,因為如果一聲不吭,他內心就要承受更大的折磨,有時會令他長時間處於一種緊張憂慮的心情之中,這種啃蝕人精神的思想簡直就是在將人的精力逐漸耗去,因此極其需要讓他大聲把內心的一切都傾述出來,這樣他的悲痛經過努力或許會得到某種程度的解脫。
「我禁不住總要想到,是我親手殺死了她。」
「可憐的姑娘!」懷爾德夫說,眼見到她這般悲傷無法不讓他大受感動,最後他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她的手。「這事可真難哪,你什麼也沒做,不該受這般折磨,可你竟纏進這樣錯綜複雜的糾葛裡去了。唉,要是我能把你從這一切中解救出來就好了!」
「真是太不幸了,太太,約翰尼那個小鬼竟把他母親臨死時說的話告訴了他,說什麼她心碎了,被她的兒子拋棄了。這話夠讓任何一個活著的男人聽了大為不安的。」
「快叫人出去告訴他,我過兩分鐘就出去。」托馬茜說。
尤斯塔西雅轉過身,進了屋,到了前面的那間臥室,臥室裡點著一盞罩住了的燈。床上躺著克萊姆,他臉色蒼白,面容憔悴,毫無睡意,不停地翻來翻去,他的兩眼通紅,就像眼球裡的火把整個眼球全燒紅了。
「那好,耐心等他恢復得更好些,要相信機會。等到你要告訴他時,你只能講出一部分——那都是為了他好。」
「我懊喪莫及,實在不明白你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可憐的男人答道,「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有一個聲音在對我大聲喚叫,『你也一起出力殺死了她。』不過我得承認,我恨死了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我或許對你不太公正,我可憐的妻子。原諒我吧,尤斯塔西雅,因為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我想你在這麼說之前要好好考慮一下,」尤斯塔西雅答道,「毫無疑問,一個單身男子有權利要怎麼責怪自己就這麼去責怪好了,只要他樂意這麼去做;但一個有了妻室的男子想祈求上蒼給以處罰時,他可要想到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牽涉到兩個人的事啊。」
「我想是她對你有罪。」
「如果我死了,尤斯塔西雅,對你會更好些嗎?」
「我想,有一星期了吧。」
她便出去了。在尤斯塔西雅打開院門時,只見懷爾德夫已經下了車,站在他的馬前。他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滿心以為來者是托馬茜。接著他抬頭一瞧,稍稍吃了一驚,吐出了一個字:「哦?」
「現在我沒法再保持平靜了。」
「是的,是的,」他不耐煩地說,「可是我不想變強壯。我的身體恢復了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我死了那倒對我更好些,那樣肯定對尤斯塔西雅也更好些。尤斯塔西雅在嗎?」
「那為什麼她不到我家裡來呢?我就會讓她進來,讓她明白,不管發生了什麼,我依然是多麼的愛她。可是她一直沒來;我也沒去看她,於是她就像一隻被人踢出來的動物一樣死在荒原裡,沒人幫助她,等到有人來時一切已太晚了。如果你看到她那副樣子,托馬茜,就像我看見她那樣——一個奄奄一息的可憐婦人,躺在地上,四周一片黑暗,她呻|吟著,附近一個人影也沒有,她相信自己完全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這一切會讓你感到心痛欲絕的,這情景連一隻野獸也會感動。這個可憐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怪不得她會對那個小男孩這麼說,『你看見的是一個心碎了的女人。』她一定是處於一種極其痛苦的境地中,才會說出這種話來!除了我還有誰會造成這一切的呢?這一切太可怕了,簡直讓人沒法想像,我真希望我能受到比現在更重的懲罰。按他們所說的,我失去知覺有多久了?」
「我實在苦惱極了……哦,達蒙,」她說著,眼淚奪眶而出,「我——我真沒法告訴你我有多苦惱!我簡直受不了了。我沒法對任何人傾述我的痛苦——除了你,沒人知道這一切。」
尤斯塔西雅沒吱聲,但是她在呼吸中稍稍抽搐了一下,就好像一個人很想開口可就是沒法說出來;漢弗萊婉辭了她的邀請,沒進屋就走了。
沒過多久他們就聽到了馬車的轆轆聲。懷爾德夫來了,在外面勒住了馬,等在他的雙輪馬車上。
「是的;既然這一切已經讓人議論紛紛了,得把這一點瞞住。匆忙行事要比事後用言語來作解釋容易得多!」
尤斯塔西雅去外面看了月亮進屋後沒多久,門外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她走到樓下,一看是托馬茜來了。
「是的。」
「這並不會讓我的過失有所減少。何況我母親去世時的情景要比她的去世更讓我難過。我這麼對她是有罪的,在這一點上我是無可饒恕的。」
「是的,我是不記得了;我並沒有神志失常,托馬hetubook•com.com茜,我根本沒有失常。如果人家這麼說,你也別相信。我只是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傷心欲絕;由於極度虛弱,使我看上去好像是發瘋了。不過我的神志還是清醒的。如果我真的神志失常了,你認為我會把我母親的死記得這麼清楚嗎?我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兩個半月哪,托馬茜,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我可憐的母親一直生活在孤獨之中,因為我而心神煩亂無比悲傷;然而我卻沒去看她,儘管我住的地方離她只不過六英哩路。兩個半月哪——整整七十五天,太陽升起又落下,照見她那種孤苦伶仃的情景,連狗都不會過上這種日子!跟她一般不來往的可憐人也會來照顧她,如果他們知道她病了,十分孤單,都會來看她;可是我呢,我的一切都該是她的,卻遠遠地待在一邊,簡直就像個可惡的小人。如果上帝講正義的話,就讓祂馬上把我殺了吧。祂幾乎讓我兩眼失明,不過那樣還不夠。哪怕祂用更多的痛苦來懲罰我,我都會永遠信奉祂啦!」
「不錯,這確實只不過是一個很陰暗的假設;因為不幸的是,我還會活下去。我感覺得到自己在一點點好起來。托馬茜,你打算在那家小客店裡待多久哪?如今所有那筆財產都到你丈夫手裡了嗎?」
「你怎麼說這種話?」
「我在這兒只能待一會兒,還是讓我跟你談談吧,」托馬茜溫柔地說,「克萊姆,你想想,你老是這麼絕望地看待這件事。當她對那個小男孩說出那句話時,你還沒有發現她,把她抱在你的懷裡;那句話說不定是在一個令人心酸的時刻說出來的。聽起來倒像是姑媽在氣頭上說的話。她有時總會對我說這種話。儘管她沒到這兒來,可我相信她是想來看你的。你能想像嗎,一個人的母親竟會在過了兩三個月後還不想寬恕他麼?她原諒了我;為什麼她就不會原諒你呢?」
「達蒙送我到那條小路的盡頭。他有事駕車到東埃頓去了,他會順路來這兒接我的。」
「我該隱瞞什麼呢?」
尤斯塔西雅不由自主地從心底裡發出一聲令人心顫的嘆息,這樣的嘆息總是猶如致命的一擊,讓她震驚。然而她什麼也沒說。
「不,她沒有。我承認有罪;或許所有的罪責全都該落在我的頭上才對!」
「是的,有四天了。」
「你是經過努力贏得了她的原諒;我可什麼也沒幹。我,一個想教育人們如何得到更大幸福的祕訣的人,卻連最沒教養的人都不如,不知道去避開面臨的災難。」
「要是他只想去死……」懷爾德夫喃喃著。
「托馬茜,今晚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尤斯塔西雅問。
「他好些了,不過還不算太好,漢弗萊,」尤斯塔西雅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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