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拖鞋太乾了。」
「你又擦拖鞋了?有誰見過擦拖鞋的?」
「你要喝點茶嗎?」
「雅德維珈?」他用還帶著睡意的聲音叫道。
「別光著腳走來走去。我去給你拿拖鞋來。我把拖鞋擦了一下。」
赫爾曼在家裡的日子,總是和雅德維珈一起到海濱木板道去散步。儘管他一再告訴她,她不必抓住他,他是不會從她身邊逃走的,可雅德維珈還是緊緊地挽著他的胳膊。各種嘈雜聲和喧鬧聲震得她耳朵都聾了;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擺動。她的鄰居慫恿她和他們一起去海灘,但是遠渡重洋來到美國的經歷,使她極其害怕海洋。只要一看到波濤起伏的海浪,她的胃就開始翻騰。
戰後,雅德維珈和赫爾曼一起在德國難民營裡生活過一年多,後來在美國又一起生活了三年,可是她還保持著波蘭農村姑娘那種陌生和羞怯的神情。她不用化妝品,只會講幾個英文字。赫爾曼甚至覺得她具有利普斯克的氣息;躺在床上的時候,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甘hetubook.com.com菊的氣味。這會兒,從廚房裡飄來燒甜菜、新馬鈴薯、荷蘿和其他長在地裡的夏季蔬菜的香味,這些植物他叫不上名字,卻能使他回想起利普斯克。
「快十點了。」
雅德維珈說一口帶鄉下音的波蘭語。赫爾曼用波蘭語、有時也用她聽不懂的意第緒語跟她講話;碰上情緒好的時候,赫爾曼會用希伯來語插|進幾句《聖經》中的引語、或者甚至是《猶太教法典》中的語句。她總是傾聽著。
需要有個果斷的動作才能完全清醒過來。「行了!」他對自己說,坐了起來。已經九點鐘了。雅德維珈早已起床。從對面牆上的鏡子裡,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扭歪的臉、剩下不多的頭髮,以前是紅色的,現在已經泛黃,而且顯出一縷縷灰色。眉毛亂蓬蓬的,下面長著一雙敏和-圖-書銳而溫柔的藍眼睛,鼻子狹窄,雙頰凹陷,嘴唇薄薄的。
赫爾曼聳聳肩。「你拿什麼擦的拖鞋?柏油?你啊,還是個從利普斯克來的鄉下姑娘。」
她帶著溫和的責怪神情看著他,搖了搖頭。「時間不早了,」她說。「我已經洗完衣服,買好東西。我吃過早飯了,不過我現在又要吃了。」
「不,不要喝。」
赫爾曼.布羅德翻了個身,睜開一隻眼睛。他睡得稀裡糊塗,拿不準自己是在美國,在齊甫凱夫還是在德國難民營裡。他甚至想像自己正躲在利普斯克的草料棚裡。有時,這幾處地方在他心裡混在一起。他知道自己是在布魯克林,可是他能聽到納粹分子的吆喝聲。他們用刺刀亂捅,想把他嚇出來,他拼命往草料棚深處鑽。刺刀尖都碰到了他的腦袋。
「謝克塞,現在幾點了?」他說。
去德國的旅程緩慢而聽天由命,後來他們又坐軍艦到哈利法克斯,坐公共汽車來到紐約,這些路程把雅德維珈弄得稀裡糊塗,直到現在,她都不敢一個人坐地鐵。她出門從沒超過幾條街。事實上她也不必到其他地方去。她能從美人魚大道上得到她需要的一切東西——麵包、水果、蔬菜和清真肉食(赫爾曼不吃豬肉),有時還買雙鞋或買件衣服什麼的。和-圖-書
「好,我要起床了。」
赫爾曼睡醒起來,衣服總是弄得皺哩吧卿,一副寒磣相,看起來好像他整宵都在搏鬥。這天早晨,在他的高額頭上還有塊烏青。他摸摸腫塊。「這是怎麼了?」他問自己,難道是在睡夢中讓刺刀給碰傷的嗎?想到這兒,他笑了。一定是他晚上起來去浴室時在壁櫥的門邊上碰的。
雅德維珈走到衣櫥那兒,給他拿來浴衣和拖鞋。
她是赫爾曼的妻子,鄰居們也稱她布羅德太太,可是,她在赫爾曼面前的一舉一動就好像他們仍在齊甫凱夫,她仍然是他父親里m.hetubook•com.com布.謝纓爾.萊布.布羅德家的佣人似的。赫爾曼全家都已在大屠殺中喪生。赫爾曼還活著,那是因為雅德維珈把他藏在利普斯克——她家鄉的村莊——的一個草料棚裡。雅德維珈的母親一直不知道赫爾曼躲藏的地方。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後,赫爾曼從一位目擊者口中得知,納粹把他的孩子從他們母親身邊拖走並殺害了,後來他的妻子塔瑪拉也被槍殺了。赫爾曼和雅德維珈一起到了德國,進了難民營,在他獲得一張去美國的簽證時,他已經和雅德維珈按世俗禮儀結了婚。雅德維珈一直想皈依猶太教,但是赫爾曼認為,用一種他自己也不遵守的宗教去束縛她似乎毫無意義。
赫爾曼偶爾也帶雅德維珈到布賴頓海濱一家自助餐廳去,但是餐廳附近高架鐵路上火車飛奔而過,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汽車向這邊或那邊急馳而過,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響;街上到處是人群,這一切都使雅德維珈感到不習慣。赫爾曼怕她迷路,給她買了一個小盒,掛在項鏈下面,裡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藏著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她的姓名和地址;儘管這樣,雅德維珈還是不放心,一切筆寫的東西她都不相信。
雅德維珈的生活起了變化,這似乎是命運的安排。有三年時間,赫爾曼完全靠她生活。他待在草料棚裡,她給他端來食物和水,把他的糞便端走。每當她的姐姐瑪里安娜要到草料棚去的時候,她總是先爬上梯子告訴他往草堆深處挖空的地方躲躲。夏季,剛割下的乾草要儲藏起來,這時,雅德維珈就把他藏在放馬鈴薯的地窖裡。她始終使她的母親和姐姐處於危險之中;如果納粹發現在草料棚裡藏著一個猶太人,那她們這三個女人都要被槍斃,說不定整個村子也會給燒毀。
雅德維珈出現在門口。她是個波蘭婦人,雙頰紅潤,獅子鼻,淡色的眼睛;她的頭髮像亞麻顏色那麼淡,向後梳成一個捲兒,別著一枚別針。她的顴骨高高的,下嘴唇很豐|滿。她一手拿著拖把,一手提著灑水壺。她穿著一件紅綠方塊圖案的衣服,這種圖案在美國是不常見的,腳上穿的拖鞋腳跟已經磨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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