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然,你這壞蛋,這是千真萬確的。」她充滿激|情地吻了他很久。屋子裡寂靜無聲,連地板下面一隻耗於的抓撓聲都能聽見。
瑪莎和里昂.托特希納的分開以及她和赫爾曼.布羅德,一個異教女人的丈夫,發|生|關|系,對希弗拉.普厄來說,都是自一九三九年開始的恐怖的繼續。這種恐怖似乎永遠不會結束。不過,希弗拉.普厄和赫爾曼很親近,叫他「我的孩子」。他對猶太教的知識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瑪莎故事中的許多男女主人公,不是被殺害,就是死於傳染病。其他的人則在加拿大、以色列或紐約定居。瑪莎到一家麵包店去買過一塊蛋糕,麵包師原來是集中營裡的工頭。難民們在特賴蒙特大道瑪莎當出納的那家自助餐廳裡認出了她。有些人在美國發了財——開起了工廠、旅館、超級市場。鰥夫們已經重新娶妻,寡婦們也已再嫁。那些失去了孩子但還年輕的婦女們,因為重新結婚又有了孩子。那些在納粹德國走私和做黑市生意的人同德國姑娘,有時是同納粹的女兒或姐妹,結了婚。沒有一個人——侵略者和受害者——對自己的罪行表示後悔。就以里昂.托特希納為例吧。
瑪莎收集了大量驚險故事。有時候,這種故事聽起來好像肯定是她編造出來的,但是赫爾曼知道她不是個說謊的人。她最複雜的經歷開始於戰爭結束後。她所有的故事的寓意是,如果上帝想通過希特勒的屠殺來改造他的選民,那麼他已經失敗。事實上虔誠的猶太人都給消滅光了。那些想方設法死裡逃生的善於處世的猶太人,除了極少數以外,都沒從整個恐怖統治中學到什麼。瑪莎同時誇耀和懺悔。赫爾曼勸她別在床上抽菸,但是她吻他,還衝他噴煙圈。香菸的火星會落在床單上。她嚼口香糖,吃巧克力,喝可口可樂。她從廚房裡給赫爾曼端來食物。他們的親熱不只是一次男女的交合,而且是一次儀式,經常要持續到天亮。這和_圖_書使赫爾曼想起古時候的人,他們會敘述出埃及的奇蹟,一直到啟明星升起。
瑪莎的身體像一個雜技演員那麼柔軟。她激起了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情欲和力量。在她月經來的期間,她可以用某種神祕的方法使它暫時中止。儘管瑪莎和赫爾曼都不是性變態者,但他們無休止地互相談著異常和變態的性行為。她折磨一個納粹凶手感到樂趣嗎?如果地球上沒有男人,她會和女人幹嘛?赫爾曼會變成同性戀者嗎?如果人都死絕了,他會跟動物交配嗎?只是在和瑪莎發|生|關|系以後,赫爾曼才開始理解,婚姻——男女的結合——為什麼在希伯來神祕主義哲學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一走進房間,赫爾曼馬上攤手攤腳地躺在床上。他渾身疼痛。他患風濕症和坐骨神經痛;有時候他想,自己生著脊椎腫瘤在奔波。他沒有耐心去看醫生,對醫生也沒有信心。經歷了希特勒統治的那些年代,他感到疲憊不堪,這種疲勞始終沒有得到完全的恢復,只有他和瑪莎親熱的時候。吃東西以後,他就胃痛。吹到一點風他的鼻子就塞住了。他常常喉嚨痛,嗓音變得越來越嘶啞。耳朵裡有什麼東西使他感到痛——化膿了,還是長了個東西?只有一樣病他沒有得過,就是發燒。
「我永遠不會再找別人了。」
猶太人居住區、集中營和難民營的生活動搖了母女兩人的習慣。戰後,在希弗拉.普厄和瑪莎待過的德國難民營裡,一對對男女公開地睡在一起。瑪莎和里昂.托特希納結婚的那會兒,希弗拉.普厄同女兒和女婿睡在一間房間裡,中間只隔開一塊簾子。
門開了,瑪莎走了進來。在暮色中,她的臉上映出各種影子拼成的圖案。她的眼睛裡似乎也射出光芒。一支香菸叼在她嘴唇中間。赫爾曼一再警告,總有一天她的香菸會引起一場火災。「我早晚會燒掉的,」她總是這麼回答。現在她站在門口,吸著菸hetubook.com.com。有一會兒,香菸的火光好像使她的臉變得通紅,而且奇形怪狀。她把放在椅子上的一本書和雜誌拿開,坐了下來。她說:「上帝啊,這兒熱得像地獄一樣。」
吃過晚飯,赫爾曼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他住的這間房間很小,只有一扇窗子,從窗戶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個小院子。院內長著青草和一棵彎曲的樹。床上皺裡吧卿。屋裡到處都是書、稿子和赫爾曼胡寫亂畫的紙片。
希弗拉.普厄會說,靈魂跟肉體一樣能承受許許多多的打擊,在它再也無法承受時,它就感覺不到痛苦了。在美國,她變得更加虔誠。她一天祈禱三次,經常在頭上包著一塊布走來走去,自願履行那些就是在華沙都沒有遵守的規定。她在精神上還和那些被毒氣殺死的和受折磨的人生活在一起。她總是點燃灌滿石蠟的玻璃杯——紀念朋友和親戚的紀念蠟燭。在意第緒語報上,她不看別的文章,只看那些關於猶太人居住區和集中營中死裡逃生的人的報導。她從伙食費中節省下錢購買有關馬伊達內克、特雷布林卡和奧斯威辛的書籍。
別的難民總是說,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會忘記過去,但是希弗拉.普厄和瑪莎永遠忘不了。相反,離開大屠殺的時間越久,她們覺得同大屠殺越近。瑪莎會責怪她母親為那些死難者哀悼得太多了,但是當她母親默不作聲的時候,她自己反倒哀悼起來了。當她談到德國人的暴行的時候,她會奔到掛在門上的門柱聖卷前把唾沫吐在那上面。
這時已是傍晚,不過天色還很亮。只有一顆星亮晶晶地閃爍著,忽藍忽綠,或遠或近,這顆星的光芒和它的存在使他感到困惑。一條直線從這顆星在宇宙中的高度一直伸到赫爾曼的眼前。這個天體(如果它是個物體)帶著宇宙的快樂閃閃和_圖_書發光,它在嘲笑一個只有受苦本領的人的肉體和精神的渺小。
赫爾曼一再讓瑪莎答應晚上早些休息。他倆明天早晨還得上班。可是瑪莎好像不怎麼要睡覺。她可以打個盹,幾分鐘後就醒了,精神煥發。她的夢折磨著她。她會在睡夢中大喊大叫,用德語、俄語和波蘭語說話。死人在她面前顯靈。她總是打開手電筒,讓赫爾曼看那些死人在她胳膊、胸脯和大腿上留下的傷痕。有一次睡夢中,她父親出現在她面前,給她朗誦他在另一個世界上寫的詩。她還記住了其中的一節,背給赫爾曼聽過呢。
儘管瑪莎自己過去跟別的男人有過來往,她還是無法原諒赫爾曼過去和女人的關係,即使是已經死去的女人。他愛過塔瑪拉、他的孩子的母親嗎?對他來說,塔瑪拉的身體是否比她瑪莎的更有吸引力?在哪方面?嗯,那個梳長辮子的拉丁語系的學生怎麼樣?還有雅德維珈呢?她是否真的像他說的那麼冷冰冰的?如果雅德維珈突然死去——如果她自殺,會怎麼樣呢?如果瑪莎死去,他會懷念她多久呢?他會等多長時間再去找其他女人呢?哪怕他對她說一次老實話也好!
瑪莎的手指間總是夾著一支香菸,赫爾曼的手裡總是拿著一支鋼筆或者鉛筆。就是在利普斯克的草料棚裡,只要從棚頂的縫隙裡透進來的亮光能讓他看得見,他就寫啊,做筆記啊。他練習一種華麗的書法,刻苦地寫花體字字母。他畫各種各樣長著凸耳朵、長鷹鉤鼻、圓眼睛的怪人,怪人的四周是喇叭、號角和毒蛇。就是在夢中他也在寫——用拉希的字體,在黃紙上寫一本既是故事書,又有猶太教神祕主義啟示,還有科學發現的綜合性作品。有時候,他醒來後,手腕因為寫得太多而抽筋。
「你會等多長時間呢?」赫爾曼問。
儘管這麼熱,可是,只要她母親還沒睡著,瑪莎不願脫掉衣服。為了擺擺樣子,她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鋪了被子。
每天祈禱的時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都要懇求全能的上帝讓里昂.托特希納同意和瑪莎離婚,讓赫爾曼和他的異教老婆分開,讓她希弗拉.普厄在生前享受到把女兒領到結婚華蓋下的快樂。但是看起來她不會得到這樣的好報的。希弗拉.普厄責備她自己:她違抗自己的父母親,待邁耶很不好;在瑪莎的成長過程中,在應該灌輸給瑪莎敬畏上帝的思想的時候,她很少關心她。而她犯下的最大的罪行就是:在這麼許多無辜的男女慘遭殺害的時候,她居然一直活著。
瑪莎一向喜歡不厭其煩地談論里昂.托特希納和他狡猾的手段。他同時有許多方面:病態的說謊者、酒鬼、吹牛大王、色情狂和賭棍,他會拿穿在身上的那件襯衣跟人打賭。他邀請他的情婦參加瑪莎和她母親傾囊訂下的結婚宴席。他染頭髮;冒充有博士頭銜;他被控剽竊別人的成果。有一個時期,他同時是猶太復國主義修正黨員和共產黨員。紐約的法官已經同意瑪莎正式離婚,要托特希納每星期給她十五美元的贍養費,但是他從未付過一個子兒。相反,他耍弄一切手段騙她的錢。他仍然打電話、寫信給她,懇求她回到他的身邊去。
赫爾曼的房間就在屋頂下面,夏天,除了清晨太陽升起以前,老是很熱。大量的煤灰從開著的窗戶外飛進來。儘管瑪莎經常更換床單和枕頭套,床上看起來總是很髒。地板上有不少窟窿,晚上可以聽見耗子在地板下面抓咬的聲音。有幾次瑪莎安上了老鼠夾,但是被夾住的耗子的痛苦的叫聲使赫爾曼受不了。他會在半夜裡起來把耗子放走。
希弗拉.普厄在廚房裡,一邊洗碗,一邊對自己咕噥。她好像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爭論。她關上燈,然後又打開燈。她背誦睡覺前說的祈禱文,吃了一片安眠藥,把保溫瓶灌滿。她患有心臟病、肝病、腎臟病和肺病。每隔幾個月,她就要昏過去一次,每次醫生都說她沒救了,可每次她又逐漸復原了。瑪莎留神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總和-圖-書是警覺地準備幫助她。母女兩人互相熱愛,然而又無休止地互相埋怨。她們的互相不滿可以追溯到邁耶.布洛克還在世的時候。據說邁耶一直和一位希伯來語女詩人,瑪莎的老師,保持著柏拉圖式的戀愛關係。瑪莎會打趣地說,這戀愛是在討論希伯來語的一些語法規則中開始的,而且從來沒有進一步發展下去過。但是就連這樣細微的不忠行為,希弗拉.普厄都一直沒有原諒邁耶。
「是真話?」
這會兒,希弗拉.普厄的房間裡黑洞洞的,瑪莎仍然坐在赫爾曼那間屋子的那把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菸。赫爾曼明白,她正在為他們的親熱準備一個不尋常的故事。瑪莎把自己比作山魯佐德。她在猶太人居住區、集中營和親身流浪的波蘭廢墟上歷盡了艱難,她一邊講故事,他倆一邊接吻、撫摸、盡情歡樂。在這些故事裡,男人們都追求她:在地下室裡、在森林中、在她當過護士的醫院內。
希弗拉.普厄會擰著自己的雙頰。「你吐吧,女兒,你褻瀆神明!我們在這兒遭了一次大難,我們還會在那兒再遭一次!」她用手指指天空。
有時候赫爾曼幻想到一種新的玄學,或者甚至是一種新的宗教,他總是把兩性間的互相吸引力作為一切的依據。七情六慾是根源。神也跟人一樣,情欲是他的本性。引力、光、磁和思想可能是同一個宇宙欲望的各個方面。苦難、空洞、黑暗不過是宇宙永遠越來越強烈的情欲亢進的休止期……
邁耶.布洛克,瑪莎的父親,認為自己是個不信教的人,可是希弗拉.普厄一直很虔誠,而且堅持嚴格按照猶太教的規矩做飯菜。在重要的節日,她做祈禱的時候,甚至還戴上假髮。在安息日,她一定要邁耶.布洛克舉行獻祭儀式,唱安息日讚美詩,儘管他在飯後總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寫希伯來語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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