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
「你那個鄉下人有沒有大吵大鬧?」她問道。
他想把門輕輕地帶上,不料門砰地一下關上了。為了不吵醒鄰居,他躡手躡腳走下樓梯。他穿過美人魚大道,沿著海浪大道往前走。在這凌晨時分,康尼島是多麼寧靜而黑暗啊!娛樂場所都關閉著,漆黑一團。在他面前伸展出去的大道上沒有人影,像鄉間的小路似的。他可以聽到從木板道後面傳來的海浪衝擊聲。空氣中彌漫著魚和其他海洋生物的氣味。赫爾曼能分辨出天上的一些星星。他看到一輛計程車,叫住了它。他身上一共只有十塊錢。他打開汽車的一扇窗子,讓車內香菸的煙霧散發出去。一陣微風吹拂著,可他的額頭上仍然是汗津津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儘管夜間涼颼颼,可是已經有跡象表明接下來的大白天很暖和。他心中閃過一個想法:一個要去殺人的凶手一定也就是這樣的。「她是我的冤家!我的冤家!」他嘟噥著,指的是瑪莎。他有一種離奇的感覺,他已經在從前什麼時候經歷過這樣的事了。可是什麼時候呢?可能是在夢中吧?他https://m.hetubook.com.com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感情,難道他這是在渴望瑪莎?
赫爾曼擔心,雅德維珈可能改變主意,拉住他不讓他出門,可是她靜靜地躺著。在他整理東西的這段時間裡,她一直醒著。她幹嘛什麼也不說?自他認識她以來,她的舉止第一次使人難以捉摸。她似乎已經成了一個反對他的陰謀的一部分,而且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要不,她真的達到默默忍受的最後階段了?這件事實在費解,他為此感到不安。她可能到最後一刻才手持刀子向他撲來。臨走前,他走進臥室說:「雅德維珈,我走了。」
「她會說服你別這麼幹的。」
「不,只要幾小時。咱們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
儘管他剛從她的肉體得到滿足,他不能想像,這麼長的分離,他怎麼忍受得了。在過去幾個星期內,她變得豐|滿了些,顯得年輕了些。
「誰知道?啊,上帝啊,為什麼我沒有像其他猶太人那樣被焚燒掉啊?」她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計程車在曼哈頓海灘旅館門前停下。赫爾曼擔心十元的鈔票司和圖書機可能找不出零錢,沒想到司機默默地把錢數給他。門廳裡靜悄悄的,侍者正在鑰匙箱前、櫃檯後面打盹。赫爾曼確信開電梯的會問他,在這種時候他要上哪兒去,可是那個男人一句話也沒說就把他送到他要停的那一層。赫爾曼一會兒就找到了房間。他敲了敲門,瑪莎立即把門打開。她穿著一件長睡衣、一雙拖鞋。房間裡只有街燈照進來的一點亮光。他們互相投入對方的懷抱,無言地摟在一起,默默地緊緊扭作一團。赫爾曼幾乎沒注意到,太陽升起來了。瑪莎掙脫他的摟抱,走過去把窗簾放下來。
她沒有吱聲。
赫爾曼想,這時候瑪莎大概到家了,於是給她打了個電話。電話鈴響了好幾次,也沒有人來接。後來他又打了一次,正準備掛斷,聽到了瑪莎的聲音。她大哭大叫,開始赫爾曼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後來他聽出她哭泣著說:「我被搶了!咱們所有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除了光禿禿的牆壁,什麼東西都沒留下!」
「警察會幹什麼?他們自己就是賊!」瑪莎掛斷電話。赫爾曼覺得,他好像仍能聽到瑪莎的哭聲。
hetubook.com.com「那你跟我一起去。我把鑰匙交給她後咱們就一起回家。」
他們幾乎沒說話就睡著了。他睡得很沉,醒來時內心充滿了新的欲望和恐懼,這是一個遺忘了的夢造成的。他能記起的只是混亂、尖叫和某種可笑的事情。即使這個糊塗的記憶也很快地忘了。瑪莎睜開雙眼。「幾點了?」她問了一聲,然後又睡著了。
「那需要好幾天呢。」
赫爾曼和瑪莎走進一家自助餐廳吃早餐。他再次解釋說他不能直接同她一起去布朗克斯,因為他一定要去見塔瑪拉,把書店的鑰匙交給她。瑪莎懷疑地聽著他的話。
「沒有,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打電話叫警察了嗎?」
「我沒這個勁兒。在養老院這幾個星期的生活太糟了。我母親每天都嘮叨說她想回布朗克斯,儘管她有一間舒適的房間、護士、一個大夫和一個病人所需的一切。那兒有一所會堂,供男男女女祈禱。拉比每次來看望都要帶給她一份禮物。她就是在天堂也未見得比這強。可她一直不住地數落我,說我把她趕進了一家養老院。其他的老人不久就明白,沒有辦法使她感到和-圖-書幸福。養老院裡有個花園,人人都會坐在那兒看報或打牌,可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那些老人都為我感到難過。我跟你說的關於拉比的事兒可是真的:為了我他提出要跟妻子離婚。只等我開一聲口。」
一坐上地鐵火車,瑪莎又不吭聲了。她雙目緊閉坐著。赫爾曼跟她說什麼,她就像剛從睡夢中被叫醒似的嚇一跳。她的臉,那天早晨看起來是那麼豐|滿、年輕,現在卻又顯出一副苦相了。赫爾曼看到她頭上有一根白頭髮。瑪莎終於把他們這齣戲推向了高潮。跟她在一起,事情總會變得那麼古怪、狂熱而富於戲劇性。赫爾曼不住地看錶。他應該十點鐘到書店去跟塔瑪拉見面,可現在十點早過了二十分鐘,列車離他的目的地還遠著呢。終於列車到了運河街,赫爾曼立即站起身。他答應給瑪莎打電話,盡快回到布朗克斯去。他一步跨兩階,跑著上了臺階。他衝到書店,可塔瑪拉不在那兒。她一定回家去了。他打開門上的鎖,走進店鋪給塔瑪拉打電話,告訴她他已經來了。他撥完號,沒人接電話。
他把她叫醒,告訴她他得在十點鐘去書店。他們走進浴室去梳和_圖_書洗。瑪莎說話了。「咱們必須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我的公寓去,我還有東西在那兒,我得把房子封起來。我媽不會回那兒去。」
他們很快地穿戴整齊,瑪莎結清了旅館的帳目。他倆走到羊頭灣的地鐵車站。海灣內陽光明媚,擠滿了船隻,其中許多是在清晨出海後剛返回的。幾個小時前還在水裡游的魚兒現在躺在甲板上,眼光呆滯,嘴部受傷,魚鱗上血跡斑斑。漁民和有錢的釣魚愛好者正在估計魚的分量,吹噓各自的收獲。赫爾曼看到捕殺動物和魚兒,往往有一種同樣的想法:根據人對生物的所作所為來看,個個都是納粹。對其他物種,人可以得意揚揚地為所欲為,這給最極端的種族主義理論提供了例證,這個原則是強權即是公理。赫爾曼過去曾反覆下決心要做個素食主義者,但是雅德維珈不同意。他們在村子裡,後來又在集中營裡已經餓夠了。他們不是到富裕的美國來挨餓的。鄰居們告訴雅德維珈,舉行殺牲儀式和遵守猶太教的飲食規定,這是猶太教的根本。把雞送到按照儀式殺牲的人那兒去是值得稱讚的,在割斷雞喉嚨之前,殺牲的人要背上一段祝福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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