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吩咐要多少自由選擇,我就給他多少。」
「她也並不比我更能控制自己的行動。」
瑪莎將赫爾曼身後的門關上,免得鄰居們進來。她走進赫爾曼住的那間房間,坐在床上。枕頭和被單都偷走了。她點起一支菸。
「塔瑪拉,這樣的談話毫無用處。離開了瑪莎我沒法活,我又沒勇氣自殺。」
瑪莎哭出了聲,幾小時前,當她在電話裡告訴他家裡被搶時,聽到的就是這樣的痛哭,這聲音聽起來不像是瑪莎本人的——像貓叫,而且很粗野。她的臉扭歪著,她扯自己的頭髮,跺著雙腳,朝赫爾曼跳過去,就像要向他進攻似的。那個鄰居把電話聽筒拿在胸前,嚇呆了。
門開了,塔瑪拉走進書店。她身穿一件外套,這種衣服在她身上顯得太大也太長了。她看起來臉色蒼白、形容憔悴。她聲音嘶啞地大聲說話,幾乎忍不住吼叫起來了。「你到哪兒去了?我從十點鐘一直等到十點半。有一位顧客,他要買一套《米希那》,可是我無法開門。我打電話到雅德維珈那兒去找你,可沒人接電話。她可能已經自殺了。」
瑪莎停住腳步。「她逃回來了,是嗎?」
「把真實情況告訴她。」
「還是那句老話:我感到難過。你會丟下我和其餘的一切。如果你要離開我,你就會離開我的。只有目前對我是重要的。這次搶劫可是非同尋常。這是個信號,警告我們不能再住在此地了。《聖經》上說:『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幹嘛回『那裡』去?我們不回到母胎裡去。」
「醫生!醫生!她要死了!」瑪莎尖聲大叫。「她是自殺,這壞女人,就因為她怨恨!」
瑪莎和-圖-書走了。赫爾曼聽見她關上門。他開始仔細查看自己的書,找出一本辭典,他如果要繼續為拉比工作,這本辭典是用得著的。在一隻抽屜裡,他發現了各種各樣的筆記本,甚至還有一支小偷疏忽留下的自來水筆。赫爾曼打開他的旅行袋,把書塞進去,結果旅行袋都關不上了。他想給雅德維珈打個電話,不過他明白這沒什麼意思。他攤手攤腳地躺在光禿禿的床上,睡著了,還做起夢來。他醒來的時候,瑪莎還沒回來。太陽已經不見,房間裡黑了。突然,赫爾曼聽到門外有喧鬧聲、腳步聲和叫喊聲。聽起來好像是在拖什麼沉重的東西。他站起身,打開外面的門,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左一右扶著希弗拉.普厄,一半抬一半拖著她。她臉色慘白,臉都變樣了。那個男子大聲說道:「她昏倒在我的計程車裡,你是她兒子嗎?」
「凶手們!」
「塔瑪拉,我得走了。讓我吻吻你。塔瑪拉,這是我的結局。」
「一個警察?我到哪裡去找警察?在這段時間裡,那個女人可能會死的。」
「你總是談論『自由選擇』。我讀了你為拉比寫的書,我覺得每隔一個詞兒似乎就是『自由選擇』。」
「是啊。不過在回到她那兒去之前,讓我們努力生活吧。眼下,咱們得作出決定去哪兒——是去加利福尼亞還是佛羅里達。咱們可以坐火車或公共汽車去。坐公共汽車便宜些,可是到加利福尼亞要一個星期,到那兒都筋疲力盡了。我想咱們該去邁阿密。我可以馬上在養老院工作。現在是淡季,什麼東西都是半價。那兒天氣很熱,但是就跟我媽說的那樣:『在地獄和_圖_書裡會更熱。』」
瑪莎尖聲大叫:「你們想要的就是這樣?冤家!要命的冤家!」
「你對你母親怎麼說的?」赫爾曼問道。
「塔瑪拉,我是身不由己啊。」
「拉比也許在墨西哥有養老院吧?」赫爾曼問瑪莎。
「幹嘛在墨西哥?你等在這裡,我馬上就回來。上次我走之前把一些衣服送去乾洗,還把你的幾件衣服送到洗衣鋪去了。我在銀行還有些錢,我想去取出來。大約需要半小時。」
「那倒不是問題。我可以搬去和雅德維珈住在一起,不過離書店是遠了些。也許我會帶她到這兒來跟我同住。我叔叔、嬸嬸寫來的信充滿了熱情,我都懷疑他們是否還會回來。他們已朝拜過全部的神聖墓地。如果拉結對上帝還有點吸引力的話,她肯定會替他們說情。你的瑪莎住在哪兒?」
「我不願再拿你半文錢了。」
她喘著粗氣,彎下身去。好像她就要倒在地上似的。那個鄰居放下電話聽筒,抓住瑪莎的肩膀。她搖晃瑪莎就像人在搶救一個鯁住的孩子所做的那樣。
「我去給她拿枕頭和被單來,」那個鄰居說,「現在先這麼躺著。」
「她不在家。」
「我要不要去請個醫生?」他問。
「我們還沒決定。拉比答應給她在邁阿密或加利福尼亞找一份工作。我也會找到工作的。我會寄錢給孩子的。」
赫爾曼把希弗拉.普厄帶到床前。他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在顫抖。他抱起她,把她放到床墊上去時,她緊緊抓住他。希弗拉.普厄呻|吟著,她的臉更加枯萎了。鄰居女人拿著枕頭和被單走進屋。「我們必須馬上去叫一輛救護車。」
瑪莎把衣服和包裹遞給赫爾曼和*圖*書,他把這些東西放在廚房的桌子上。他聽見瑪莎怒氣沖沖地朝她母親大聲嚷嚷。他知道他應該去叫個醫生,可是他不知叫誰。那個鄰居走出臥室,伸出雙手做了個詢問的姿勢。赫爾曼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他聽見那鄰居在電話裡向別人訴苦。
「公共汽車幾點開?」
赫爾曼挽住希弗拉.普厄的胳膊,扶住她的肩頭。這時,那個鄰居女人回來了,擰上了燈泡。希弗拉.普厄看看她的床。「床上的東西哪兒去了?」她用幾乎是健康人的聲音問。
「嗯,你這是在自掘墳墓。那個瑪莎比你還壞。她不能把一個男人從一個即將臨產的女人那兒帶走嘛。她肯定是個壞女人才這麼幹。」
「我打電話問問就知道了。他們還沒有把電話偷走。還留了一隻舊旅行袋,這倒都是我們需要的。我們就是像這麼流浪著穿過歐洲的。那時,我連旅行袋都沒有,只有一個包裹。別顯得這麼愁眉苦臉!你會在佛羅里達找到工作的。如果你不想為拉比寫書,你可以去教書。老年人需要一個能幫助他們學習《摩西五書》和一些《注釋》的人。我敢肯定你每星期至少能掙四十元,加上我掙的一百元,咱們可以像國王那樣生活。」
塔瑪拉在哪兒?她幹嘛不等一會兒?他一次又一次給她打電話。赫爾曼打開一本書來平息自己焦急的心情。這是一本《利來的神聖性》,他讀著:「事實是,所有的天使和上帝的動物都在最後的審判日簌簌發抖。對人來說,每一個頑劣的人也害怕這報應的日子。」
「去請個醫生!」
「反正我原來也不會把這些破爛貨全帶走的。也許咱們這一回被搶是因禍得https://m.hetubook.com.com福!」
赫爾曼跑下幾階樓梯,來到希弗拉.普厄身邊。他動手幫她一把,可她鐵板著臉盯著他。
「好吧,那麼就這麼決定了吧。」
「瑪莎在哪兒?」那個女人問。赫爾曼認出她是鄰居。
「我告訴過你,她住在東布朗克斯。她家剛剛被搶。全搶光了。」
赫爾曼抓起他的旅行袋,匆匆忙忙地走出書店。在白天的這個時間,地鐵列車內幾乎沒什麼乘客。他在自己要到的車站下了車,朝瑪莎住的一條小街走去。他仍然藏有瑪莎家的鑰匙。他打開門,看見瑪莎站在房間的中央。她似乎已平靜下來了。所有的櫥櫃都打開了,梳妝臺的抽屜拉出著。看起來好像正在搬家,個人的細軟已打點好,只等著搬家具了。赫爾曼注意到,小偷們連燈泡都擰走了。
「別那麼匆匆忙忙地走掉。她既然等了你那麼長時間,她也會再等上十分鐘的。你們打算幹什麼?」
「那她說什麼?」
「她病了。」
「紐約市裡到處都是賊,不過我不必為書店擔心。幾天前,我在鎖門的時候,那位開紗線鋪的鄰居問我怕不怕小偷,我告訴他,我唯一擔心的是哪個意第緒語作家會在深夜破門而入,把更多的書放進書店。」
希弗拉.普厄搖搖頭。赫爾曼回到房間裡。計程車司機把希弗拉.普厄的錢包和短途旅行包遞給赫爾曼,赫爾曼剛才並沒注意到這些東西。赫爾曼掏出自己的錢付了車費。他們把希弗拉.普厄送進幽暗的臥室。赫爾曼按了一下電燈開關,可是這兒的燈泡也讓小偷偷走了。計程車司機問怎麼沒人開燈,那個女人走出去,到自己家裡去拿一隻燈泡。希弗拉.普厄抽泣起來,「這和*圖*書兒怎麼這麼暗?瑪莎在哪裡?啊,我不幸的生活多慘啊!」
樓梯上又響起了腳步聲,瑪莎走了進來。她一手拿著掛著衣服的衣架,一手拿著一包洗好的衣服。在她走進房間之前,赫爾曼從敞開的門裡對她說:「你媽在這兒!」
「你完全不必自殺。我們可以把孩子帶大。拉比會幫忙的,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用處的。只要我活著,我會成為孩子的第二個媽媽。你可能沒錢了?」
「大地就是母親。」
瑪莎哈哈大笑,眼內閃現出高興的神色。太陽照在她頭上,她的頭髮變成了火紅色。外面,整個冬天都覆蓋著白雪的那棵樹現在又長著光滑的樹葉。赫爾曼十分不解地注視著它。每年冬天,赫爾曼就一直認為,這棵立在垃圾和鐵皮罐中的樹終於枯萎死了。有一些樹枝會被風刮斷。迷途的狗在樹幹上撒尿,隨著樹齡的增長,樹幹似乎越長越細,樹節也越來越多。附近的孩子們把他們姓名的開頭字母、心形甚至下流話都刻在樹皮上。然而,夏天來臨,它又枝葉繁茂了。鳥兒在樹叢中啼鳴。這棵樹已經完成使命,不用擔心鋸子、斧子或是瑪莎習慣於扔到窗外去的燃燒著的菸蒂可能結束它的生命。
「別說了!你把自己說得比實際上還要壞。一個女人能使一個男人發瘋。我們從納粹手下逃出來那會兒,猶太社會主義工黨裡一位知名人士跟他最要好的朋友的老婆勾搭上了。後來,我們被迫睡在一間房間裡,大約有三十人,她居然厚顏無恥地跟她的情人睡在一起,而她丈夫就睡在隔開她兩步遠的地方。他們三人都已經死了。你打算到哪兒去?經歷了那一切毀滅以後,上帝賜給了你一個孩子——還不滿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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