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王虎對這些大老粗的性格瞭如指掌,明白這是需要採取強硬態度對付的。他狠狠地捋了下鬍子,強忍心中的怒氣。自己待下屬真夠寬厚的,打仗時處處關心著他們,攻占了城還違心地放他們去搶,給他們發錢,給好衣服穿。他自己也不像多數軍閥那樣荒淫、那樣奢華無度,還是廉潔的。一想到這些,他便無法按捺住心中的怒火。這些人不能和他共艱苦,何況這是天災,又不是他的過錯。他越發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了,大聲喝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來拔老虎鬍子的?你們以為我願意讓你們挨餓?我什麼時候餓過你們?我籌劃好了,從外地調來的糧食隨時可到,可是你們這些逆種,不信任我!」他大發脾氣,衝著持槍的衛隊狂吼道:「給我把這六個叛賊殺了!」
他對部下們宣稱,他這次是去為他們搞糧食和錢,還答應了他們的許多願望。他們都很興奮,立刻振作了起來,對他充滿了希望,並表示忠貞不貳。他挑選了一隊衛兵,派他們守衛著他的家,然後命令自己的衛兵做上路的準備。他定好了船在選定的日期,和兒子及一些士兵上了船,並準備了馬匹,決定下船後,騎馬去找他哥哥。
這些話使王虎很是傷心,沒有他,他們能在這災難的日子裡吃好喝好嗎,但他們卻並未因此感激他。有兩次他甚至動了心,想動用他的私庫,那是他留著自己用,以防戰敗撤退的,為了這些人犧牲自己和兒子,他認為是不值得的。
王虎這下犯愁了,以前他就覺得兒子沒什麼大脾氣,輕易不生氣,什麼也不恨,什麼欲望也沒有,只是嚴肅、耐心地照章辦事。王虎知道勇士並不應該是這樣的,勇士一定要有血氣、有個性、倔強,同時又易發怒。他很發愁,怎樣才能改造兒子呢?
王虎對衛兵說:「叫衛隊都來站在我旁邊,帶上槍和子彈,準備開火,讓那六個人進來。」
由於堤壩很窄,馬走得很慢,兩邊都是水,壩上擠滿了人。大老鼠、蟒蛇等都在跟人爭地方,不怕人,盡牠們微弱的力量與人競爭,在人們的生活中,憤懣成為一大主題。毒蛇、野獸越來越多,無情地殘害著人們。有時,失去知覺的人們麻木地任毒蛇到處亂爬,已無心去爭鬥。
說話的時候他臉色陰沉,那雙眼瞪視著他們,手捋著鬍子,偷眼看那些軍官有什麼反應。有些人面露不滿的表情,他們一聲不響地走了。他的密探們為他帶來消息:「他們說沒有報酬就不打仗。」
孩子低著頭,手指撥弄著皮帶,不緊不慢地低聲地用他慣常的腔調說:「沒什麼,只是那兒安靜,果樹都開花了,很好看。有時我喜歡和農夫談天,聽他們介紹他們的種田經驗。hetubook.com.com
王虎目瞪口呆,束手無策了。他自言自語道,一個軍閥竟有這麼一個怪兒子,他自己從年輕時起就一直恨當農民種田這種事。他大失所望憤怒地叫喊起來,但下意識地,叫聲異常響亮:「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你做什麼與我又有何相干?」他坐了一會兒,兒子已溜走了。他逃離了父親,敏捷得像隻放了生的小鳥。
六個士兵來了,一色的小夥子,壯實、衝動、冒失,年輕人都是這樣。他們很有禮貌,看到長官坐著,周圍站著衛兵,槍口在他頭上閃閃的發光。代表六個人的那位年輕士兵朝王虎鞠了一躬,說道:「司令慈悲,我們沒有糧食吃,大夥兒讓我們作代表來向您再要點吃的。現在世道艱難,我們不提餉銀,也不要欠的餉了。我們沒東西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們當兵的,身子是本錢,一天才一個饅頭,就是這事情我們實在忍受不了。」
但聲望歸聲望,王虎還是有邪惡的一面的。那年他兒子十四歲,他正計劃來年送他進軍事學校去學習,這時,嚴重的饑荒威脅到他的整個領地,像瘟疫一般蔓延開去。
王虎看了看兒子,覺得有點傷心。他雖然外表很嚴格,心卻很軟,也不知道如何表達他的心跡。停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默默地一直看到下課。兒子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問:「我可以走了嗎,爹?」
王虎對老百姓確實很盡力。至今還沒有新縣長來接任,上面曾指派過一個人來,但是那人知道王虎的凶狠,遲遲沒有露臉。他推說父親已年邁,在給老父養老送終後他才能來。這樣他來以前王虎就自己辦案。他親自審理,庇護了許多窮人,跟富人和高利貸者作對。他才不怕那些富人呢,他們敢違抗他的指令,拒不交稅,就會被扔往監獄。所以該城的地主、放債的這幫人都從心裡恨他,竭力避免犯案,以免被他懲治。王虎把這些憎恨看作小事一樁,他有錢有勢怕地著誰?他定期給士兵發餉,雖然有時他對太散漫的兵很粗暴,但仍按月給他們發錢,與別的軍閥相對比,他慷慨多了,那些軍閥都是靠搶掠來籠絡士兵的。為了他的兵,王虎沒有參戰,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推延參戰的時間。就目前的情況來說,王虎的地位威信在民眾部隊中還是很不錯的。
王虎張了張嘴,想安慰兒子,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他想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受百姓所受的罪,軍閥是軍閥,和百姓就是不一樣,那是天生的。他不愛聽兒子那一套,對一個軍閥來說那太軟了,他不能因為有人受苦就停止步伐、就施善心,但他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兒子。烏鴉在水面上盤旋著,只有他們有和_圖_書豐厚的食物。王虎只說了句:「老天爺對我們是一樣狠心的。」
王虎起身命令道:「把屍體交給派他們來的那些傢伙,讓他們知道這便是我的回答。」
王虎坐在那裡沉思,按捺不住心中那種痛苦、酸楚的感覺。最後,他變得不耐煩了,橫了橫心,想著這孩子還是令人滿意的,他畢竟不放蕩,還是聽話的。於是,又一次地,這煩惱被王虎拋之腦後了。
王虎如此武裝了自己,等待著時機的到來,同時兒子也已快十四歲了。
王虎從來沒有面臨這麼大的難題,最頭疼的人是他。別人只需要養活自家人,而他則有一大群人靠著他呢。他們沒有頭腦,動不動就發牢騷,只有吃得好、錢拿得多才能滿足,只有得了報酬才盡忠心。王虎管轄統治區中沒有一處能如數地交上稅款,洪水害了整整一個夏天,秋天顆粒無收,等冬天來時,一點稅收也得不到了。只有在走私進來的鴉片上獲得了些利潤,但這錢也少多了,因為人們買不起,走私犯們便把貨運往別處去了。鹽井被洪水沖垮了,鹽務收入化成泡影,陶匠免去了做酒罐的工作,因為根本無酒可釀。
春季適時下了雨,可水份已經足夠,雨還下個不停,一直持續到夏天。地裡長的麥子都爛在地裡,泡在了水中,好好的農田都成了爛泥水窪。小河本是一股平靜的溪水,現在洶湧地咆哮著,把兩岸的泥土沖塌、捲走,接著摧毀了內堤,然後一瀉而下,連同泥沙一起湧入大海,數十里清澈透明的水全變成了泥漿。人們開始還住在家裡,用從水裡撈出的木板做桌子做床。待到水淹沒了房頂,土牆坍塌下去,他們就擠身於船裡或木盆裡,或是爬到依然露在水面之上的堤壩和土丘上,他們還待在樹上。不光是人,連野獸和蛇都如此。那些蛇成群地爬上樹,攀在樹枝上,也不再怕人,而是在人群中亂爬,人們簡直不知洪水和蛇哪樣更可怕了。眼看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洪水卻沒有一點退去的跡象,但飢餓更是可怕。
這次的六人事件也著實讓王虎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困境。他明白,要使部隊效忠他,他得設法去弄糧食。他說已從外地調糧,那只是讓他們安心的謊話,現在他必須出去籌措了。他又想起了哥哥王掌櫃,自認此時同胞弟兄應可共患難的。他想回老家看看是否能獲得一些幫助。
他絕望地瞪著父親。看著兒子那雙眼,王虎突然覺得毛骨悚然,他下意識地半低著頭,為自己辯解:「我是被逼的,要不他們會領頭造反,那時我們都會被殺死的。」
王虎幾近絕望,這是他做了軍閥及一方首領以來未曾有過的局面。年終時他山窮水盡,沒錢給士兵發餉了。面https://m•hetubook.com•com對這種現實,他只能苛刻些,他不敢用同情對待他們,不然他們會認為他軟弱可欺。他召集軍官,把火發洩到他們身上,朝他們怒吼:「老百姓挨餓的這些日子裡,我的人可都有吃的,還有薪水。往後伙食就是薪水,我沒錢了,得挨過這段時候才能有錢進來。再過個把月,我連養活你們的錢都沒有了,除非我去借一大筆錢,你們才用不著挨餓,我和我的兒子也不用陪著你們一塊兒挨餓。」
兒子一路上沒說什麼話,靜靜地騎馬跟在他背後。王虎也不跟兒子說話,六人事件仍在他們之間留有陰影。王虎不敢問兒子,兒子臉朝下,偶爾用餘光向人群撇上一眼,看得出他十分害怕。王虎受不住了,終於說道:「他們都是普通鄉民,每過幾年就有這麼一次,他們已經習慣了,成千上萬的人都是如此。人們很快就會忘了那些死去的人的,不久新的一批人又會出世。」
衛兵們知趣地退了下去,連平日晝夜守在王虎身邊的兩名衛兵也被他遣了出去,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抱頭呆坐了一兩個小時。他沉吟著,後悔不該殺了那六個人。他按捺不住,派人叫兒子來。一會兒,兒子慢慢蹭進來了,臉朝下,也不看父親。王虎讓他靠近自己,以從來未做過的方式拉起兒子細長的手握了許久,輕輕地說:「我這都是為了你。」
從此王虎不再干涉兒子。他已經了解了兒子的想法,也不想再細細過問了。
兒子突然開了口,聲音變得像隻小鳥,尖尖的,他情緒異常激動,竭力控制自己不在父親面前哭出來:「他們要像我們一樣是當官的,就不會死了。」說話時他盡量抿住嘴。他的嘴唇不斷地哆嗦著,這景象確實太慘了。
衛兵們還不曾來得及彎腰抬走那些屍體,王虎的兒子,平時那麼沉默,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的兒子,這時卻出人意料發瘋似的跑過來,他這副模樣他父親從未見過。他彎下身去細看其中一具屍首,注視著,又一一看過去,摸摸這兒摸摸那兒,瞪著雙眼望著那無法再動彈的肢體,然後衝著父親大哭:「你把他們都殺死了,他們都死了!我認識這個人,他是我的朋友!」
那六個人慌了,忙跪地求饒,但王虎不敢心軟。不行,為了兒子和他自己,為了全家和全體百姓,他不能放過他們。倘若他控制不了他的部隊,他們就會去搶老百姓,他可不能因小失大,他喊道:「開槍,斃了他們!」
王虎的兒子此時正用心看著書。王虎看了看他,想打發他離開,兒子這時站了起來,似乎想要離開。王虎見此突然下了決心,是時候讓孩子學學怎樣處理叛逆者和粗野人了。他叫道:「別走。」兒子滿懷疑和*圖*書慮,慢慢坐下來。
王虎一直置身於事外,他想搞清楚戰爭的起因,怎樣才能適應。他儲備了資金,按自己的意願買了武器。現在他不用求助於哥哥王掌櫃了,他自己在河口有了通商港,可以輕而易舉地雇船從外國走私武器。即使上級知道這件事他們也不會干涉他的,因為他們知道他的中立,他的那些槍最終還是要用於戰爭的。
衛兵開槍了,頓時槍聲、硝煙充斥了整個大廳,煙散處,六具屍體橫陳著。
饑荒還在滋長著,哪裡都是水,人們在忍饑挨餓。既然死後也無平地葬屍,人們便把死屍扔在水中。水面上漂著許多小孩的屍體。那些大人讓孩子們無窮無盡的哭聲攪得要瘋了,因為孩子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沒吃的。在生存的逼迫下,一些人狠著心趁黑夜把孩子扔入水中。有的不忍看著孩子受罪,所以採用了更快、更容易的死法。有的人則因為剩下的食物太少,不願意多一張嘴來瓜分。一個家庭中若兩個存活,他們便會暗中算計對方,直到一方勝利。
那孩子一聲不吭,狠了狠心,但對於父親的愛撫顯得極不自然。王虎嘆了口氣,放他去了,他不知該跟兒子說些什麼,怎麼讓兒子理解他的愛心。王虎心中甚覺淒涼,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難過了一兩天後他也橫下心,不再去想它了,他這麼做也實在是出於無奈。他想買塊外國錶或新槍之類的東西給兒子,讓他忘了那件事,因為有了主意,王虎便安心了許多。
孩子飛快地瞧了父親一眼,手裡的槍還在冒煙,他的眼神十分怪異,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麼。王虎十分嚴肅地坐在旁邊神色異常嚴峻。那孩子移開了眼神,輕輕嘆了口氣,慢慢地回答:「是,爹。」
王虎坐在那把本是縣長的椅背上有一張保暖用的老虎皮的大扶手椅上。衛兵們進來站在了他的左右,王虎坐定後,用手捋著小鬍子。
十五多年以來,作為一個大軍閥,王虎的運氣一直很好,其中最主要的一點是他的領地內一直沒發生過大災荒。小災荒這裡或那裡時有發生,那是老天不作美,但全局性災荒始終沒有在他的領地中出現過。一個地方鬧災,他用不著再去榨它,可以少徵點稅,缺額則從其他無災區彌補。他樂於這樣做,因為他秉性公允,不像有些軍閥那樣窮凶極惡,從垂死的人身上奪其所有。所以人們還是挺愛戴他的,對他的評論是這樣的:「比王虎壞的軍閥我們見的多了,反正到處有軍閥,我們攤上這麼一個還算運氣,他只是收稅養兵,不像那些人大吃大喝、搞女人。」
沒有誰記得過新年,彷彿不曾有這樣一個節日。王虎只給他的兵供應半數糧食,他家也不吃肉,只吃粥一類的簡單飯食。這和_圖_書天,他正冥思著自己的狀況,到底還有多少把握,這時一個衛兵走了進來,是在門口晝夜站崗的那個哨兵,他說:「有六個人代表全體士兵,有話要說。」
一天,在教員指導下,兒子練瞄準射擊,王虎在一旁看著。教員下達口令後,孩子迅速、果斷地開了一槍。王虎看著兒子的臉上似乎顯出一種勉強應付差事的神色,而實際上他也許憎惡這一切。王虎把他叫了過來,說:「兒子,要是你想讓我高興,就專心些。」
孩子遲疑了一下,低著頭,終於小心翼翼地說:「哪兒也不去,爹,我想到城外的田裡走走。」
多虧士兵的保護,王虎才能安全穿過這片地帶,不然人們會襲擊他的。時不時有人站起來掙扎著拽馬腿,且一言不發。王虎從心裡憐憫他們,他拉住馬,免得踩著他們。衛兵上來把人拉開,放倒在地,他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那些被拉開的人有的就勢躺在地上,有的投水自盡了,他們的災難也隨之了結。
王虎用陰沉而尖利的目光掃了他一眼,問道:「他們是否有帶武器?」
衛兵答道:「我沒看見槍,可是人心難測啊。」
王虎發現兒子經常一個人外出,也不知道是去了什麼地方。他只知他指派的跟隨他兒子的士兵確在盡職。他用懷疑的眼光打量兒子。不知兒子是否去了他不該去的地方,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王虎突然覺得嫉妒起他來,於是壓輕聲音問:「孩子,你上哪去了?」
如果兒子是說要去什麼淫穢的地方倒不會使王虎那麼驚訝,但這種回答使他詫異地問:「一個當兵的去那地方有什麼看頭呢?」
王虎的孩子是這樣的:該盡的責任他都會盡到,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學習操演戰場佯攻,模仿老師示範的姿勢,馬騎得雖不像王虎那麼自如,可也挺不錯的。但他似乎什麼都不想做,似乎只是為了應付才做了這些事情的。王虎向老師了解兒子的情況,老師顯得很猶豫:「我不可以說他表現不好,他做什麼都達到了一定要求,並完全按要求去做,可是他從來不多做,好像心裡有個結。」
這些年傳聞時局很不穩定,很有可能發生戰爭。王虎的密探又帶回消息,說南方學校裡的男女學生正在準備打仗,老百姓也在備戰。這可是前所未聞的,戰爭本是軍閥的事,根本與老百姓搭不上邊嘛?王虎大吃一驚,問這些人為什麼要打仗,他的密探們也無可奉告。王虎認為,這一定是學校校方或老師做了什麼錯事。或者是老百姓們起來鬧事,那一定是地方官魚肉百姓,人們被逼地無法忍受,於是,反抗,殺了他免遭禍害。
孩子無聲地抽泣著,低聲說:「他就要點饅頭。」隨後大哭著跑了出去,父親看著他的背影,頓時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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