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百姓怎麼打仗?」王虎大聲問道,衝這些蠢貨揚了揚眉毛,「他們只有棍子、板子、矛子、鐮刀,連基本的武器都沒有,打什麼仗?」他盯著探子們看,看得他們發毛,咳嗽一下,互相望望,其中一人陪著小心開了口:「這是我們打聽來的,也是道聽塗說。」
王虎也不知道自己在沒有兒子在身邊的情況下,是否能壓制住強烈的不安。但有兩件事使他排遣了一些愁緒,第一件是密探們從南方帶回的消息,他們說:「聽說南方爆發了一場戰爭,但不是那種軍閥的戰爭,是有關造反的。」王虎倒是出奇的鎮定,不屑地答道:「這有什麼的,不就是革命嗎,我年輕時也參加過,那時很自鳴得意,但其實不過打打仗唄。軍閥們在反對當朝政府時聯合一致,可是在推翻了當局、獲得成功後,他們又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了。」
王虎實在無奈,只好讓步。他是一個十分固執的人,最後,王虎終於讓步了,也只有他能說服王虎。這些人被喊醒迷迷糊糊地站在那兒,打著哈欠,在院子裡凍得發抖。他豁著嘴大聲喝斥著他們:「小將軍的一切就靠你們保護了,只要有一點小差錯,你們就別想活命了。你們的任務就是跟著他,在他身邊保護他!晚上睡在他床鋪周圍,別輕易相信外人,誰的話也不要聽,也別光聽他的。他要是任性不要你們,說你們累贅,你們就說,『你父親老司令養活了我們,他的命令我們不得不服從。』你們得保護他。」他將他們臭罵一頓,嚇唬了一番,使他們認識到任務的重要。末了,他補充說到,「幹好了重重有賞,我會替你們在老司令面前美言一番的。」
老人們十分平靜,聽天由命,反正他們已老了,早晚都得死。
他還沒來得及多考慮這事,可另一件事又占據了他的頭腦。
和_圖_書整三天,王虎坐立不安,十分難受,直到他派去跟著兒子的人帶回口信兒來。他們每隔幾小時就從不同的地方回來報告。頭一個說:「他很好,甚至比平常還開心,他停了兩次,去田裡和那些農民交談。」
陸陸續續一個個人回來報告了他兒子的最新情況,什麼小事都有,一直持續到兒子上了船。王虎此後只能等信了,去的人無法再跟著走了。
這夥人竟然如此無法無天,王虎大怒。最讓他無法容忍的是商人的逃稅,王掌櫃那的債還要靠稅收呢。他怒不可遏,頓起殺機。他站在院中傳喚下屬帶兵分頭去地界上搜,並下了命令:砍一個強盜人頭賞一塊銀洋。
那些兵站了出來,把刀在鞋底上磨了幾下,把那些人的耳朵割了下來,扔到王虎跟前,王虎看到每個強盜的臉頰上有兩道血痕流了下來。他說:「耳朵能幫助你們記牢!」
他的態度仍使王虎不滿,他瞪著兒子,撚著鬍子,他希望聽到兒子的心裡話,但也知道他不會平靜地聽兒子說出來的。他喊道:「你準備一下,明天就去!」
王虎大度地不再追究,說道:「是啊,那是你們的差事,可你們就不能聽些有用的話嗎?」他打發他們走了,可是罵歸罵,無風不起浪,他還得仔細研究這件事。
王虎迷惑不解,喃喃自語:「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軍閥要去注意牛怎麼拴的,種子是什麼樣的。」一會兒,他忍不住又問道:「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
他調了個馬頭,邊走邊想——這麼做對嗎,是否應該殺了他們以絕後患?也許他年紀大了,變得過於軟弱和慈悲。可又想想他還是有值得安慰的地方的,他不禁自言自語:「我是看在兒子份上才饒了他們的命的,總有一天,兒子知道我為了他放過一百七十三條命,他m.hetubook.com•com會高興我這麼做的。」
許多士兵為了獎賞賣命地搜捕,可毫無收獲。很多所謂強盜其實就是普通莊稼人。他們在沒人追時才出來作案,若看見了有兵在追,他們大講他們怎麼遭一夥夥強盜的禍害,就在地裡挖坑,可從不暴露自己。聽到有人談起他們,就環顧左右,說從來沒聽說過這名字。因為有賞,許多貪心的士兵就亂殺人,謊報是強盜,以騙取賞金,反正無人知道強盜的真面目。很多無辜的人就這麼喪了命,誰也不敢抱怨,王虎派兵出來是有道理的。再說,抱怨多了讓當兵的聽見,自己的小命也難保。
那人想了想答道:「我只知道晚上住店時,他很高興地吃了饅頭、飯,配魚和肉,還喝了一小杯酒。」
王虎發怒時兒子吁了口氣,退後一步,平靜且又極耐心地說:「那我想我還是去軍事學校吧。」
夏天馬上來臨,天氣轉好,該天晴時天晴,該有雨時就下雨。洪水退了,露出了肥沃的土地,人們把凡能找得到的種子都播到了陽光照耀下的溫溼的土地裡,大地有了新的希望,又是一個即將豐收的日子。
王虎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可仍不敢相信歲月過得如此之快,他坐在一棵松樹下的石凳上,派人去叫兒子,突然間覺得自己是那麼地蒼老。兒子穿過圓洞門走了過來,步履矯健,王虎以一種新奇的目光打量著他。兒子像個大人,確實夠高,臉上出現了粗硬的線條,嘴唇緊閉著,儼然一副成人的面相。王虎吃驚地看著兒子,這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長成一個大人了,王虎嘆了口氣,暗暗想道:「學校要是在北方多好呀!我不願他跟那些南方人一塊兒學習!」他大聲問站在旁邊捋著上唇小鬍子的老師:「他就一定得去那學校嗎?」
這種蠢話使王虎又驚又氣,他從來沒www•hetubook.com.com聽說過這種學校,於是,他猛然大吼起來:「要有這種學校,那真可笑透了,好啊,個個種地的都得學怎麼耕、怎麼播種、怎麼收!我記得我爹說過,種地用不著學,看別人怎麼做就怎麼做!」他又冷冷地說,「就算真有那種學校,也與你我無關,現在你只有兩條路,要麼去軍事學校,要麼跟我學。」
隨著春天的到來,王虎的兒子又添了一歲,這天,兒子的老師一個人來找他說:「司令,我把幾乎我的所有知識都教給小將軍了,他該進軍事學校,和同伴們一起行軍、打仗,進行戰爭實踐。」
兒子戰戰兢兢地回答:「聽說有的學校有教種田的事,我想學。」
那人一五一十地答道:「他問那人下的什麼種,看了種子,問牛是怎麼拴到犁上的,那些士兵都被他逗樂了,可他還是自做自的。」
盛夏,高粱長得比人高,強盜之勢有增無減。王虎憤怒到了極點,決定親自出馬剿滅強盜,他已好久沒有出頭露面了。他聽說某村有一小股盜匪,探子們曾發現白天他們是農民,夜晚做強盜。由於地勢低窪,地還未乾,所以那個村無法像別村那樣耕種,已經餓了兩季了。
王虎說完這番話後,豁嘴一反常態,迫不及待地用他那嘶啞的聲音說道:「司令,恕難從命,我會把這項任務交給細挑出的五十名精兵,我必須跟在您身邊服侍您。我得跟著您,您不知您多需要一個親信的人在身邊。在一個這樣規模的部隊裡,難免有不滿和牢騷,有哪個人不抱怨聲聲?況且又有傳言南方也準備開仗了。」
孩子向他躬身告退,沒有留下一句話。
但豐收還在等待之中,挨餓的人還是不少。那年王虎的轄區內強盜盛行,情況嚴重,他們一夥夥地出沒在他的眼皮底下,公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他派兵去追又找不見人影和*圖*書,真有點神出鬼沒。探子們回來報告:「三天前一夥強盜劫了商人,殺了他們,搶走了鴉片和綢緞,」又說,「昨天強盜在北邊,燒毀了荊家莊子。」
聽到這兒,王虎固執地說:「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不是還有屠夫嗎?」
豁嘴露出輕蔑的表情,本來就嚇人的臉激動地更加扭曲了,說:「就那個,那個笨蛋!他打打蒼蠅還湊合。他是個有勇無謀的傢伙,根本看不清局勢!」
老師的回答十分肯定,王虎抱著一絲希望,戀戀不捨地詢問兒子:「我的兒,你自己願意去嗎?」
這並不是王虎想聽到的回答,他皺著眉,撚著鬍子,氣惱地說:「難道你想去軍事學校以外的其它學校?書本對於將來做軍閥的你有什麼用?」
對於兒子的事王虎極少徵詢他的意見,一貫都是幫兒子妄作決定。這時他抱著一絲希望,兒子若拒絕去,他就可以有藉口了。兒子一直看著樹下的白色百合,猛地抬頭回答:「我十分願意進另一種學校學習。」
密探們異口同聲的反駁道:「您不知道,這是百姓發起的新型戰爭,叫人民戰爭。」
「和農民交談?談什麼?」王虎詫異地問。
夜深人靜的時候,王虎想著兒子的遠行,越想越擔心。在那種地方,人那麼狡猾奸詐,兒子會遭遇到什麼?他吩咐衛兵傳他的親信豁嘴來見他。豁嘴雖醜但很忠誠,王虎放下平日的架子,幾近懇求地說:「明天我的獨生兒子要去軍事學校了,即便他老師也去,可人心叵測,況且此人又在國外待了這麼多年。他這個人一看就讓人放不下心。一想到我得把兒子完全託付給他,我就覺得他有點不可捉摸。你跟我兒子去吧,我了解你,再沒有比你更使我放心的人了。自從我貧窮孤單時你就跟著我,我有錢有勢了你還是這樣。兒子是我的命根,我現在就把他託給你了。」和_圖_書
王虎一讓步,豁嘴的情緒一下子好轉,連夜挑出五十名精兵。最後豁嘴還一再說:「好吧,我自刎算了,我的劍和頭都在這兒。」
王虎了解到這些人鋌而走險,一到夜裡就到處搶吃的,甚至殺了那些反抗的人。他火了,親自帶了人去那個村子,他命令將那村子圍了個水洩不通,隨後帶了些人闖進村,把人都抓了起來,連大帶小共一百七十三個男人。他們被用繩子捆了起來,王虎命令把他們都帶到村子對面的大場上,他惡狠狠地盯著這些傢伙。有的人哭著、抖著,臉色灰白,還有的人陰沉著臉站在那兒,倒是面不改色,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怕也沒用。
他們接受了這項艱鉅任務,豁嘴是司令身邊的紅人,他的命令沒人敢違抗,況且出去見見世面也好。
畢竟人還都抓住了,王虎由於上次的六人事件,這次的殺機平息了許多。從他殺了那六個人,見到兒子的表情後,他心裡就怯了些。為了不讓他們看出自己的害怕,他皺起了眉,噘了噘嘴,衝他們喊道:「你們都該處死!在我的地盤上混了那麼多年了,還搞不清我的脾氣?我最痛恨的就是強盜。可我心慈手軟,念及你們上有老、下有小,姑且饒了你們。下次你們再違反我的規矩,再搶,那就活不成了。」他命令圍村的士兵,「拿刀把他們的耳朵都割下來,我看他們敢不記住我今天所說的話!」
早晨王虎起身了,他失眠了整整一夜。他催兒子啟程,並送了一段,實在不忍心與兒子分別,其實這只不過是暫時的分別,這是難免的事。與兒子並排騎了一陣,他勒住了馬韁,突然說:「兒啊,古人言,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我得分手了,再見!」他直挺挺地坐在馬上,幾近麻木地看著兒子朝他鞠了一躬,便跳上馬背與五十個隨從及老師一起啟程了,王虎調了個頭,騎著馬向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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