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不知不覺中王虎的酒量增加了,他的那位老親信也很高興。如果王虎將酒罈推開,這老人就會真心實意地勸慰他:「喝吧,司令!別對自己太苛刻了,偶爾放鬆一下自己,圖點樂趣不也很好。」
突然,院裡的一陣騷動打破了冬夜的寧靜,一陣腳步聲在院中停了下來。他半站了起來,雙手按著椅子扶手,弄不清那是誰的兵,不知自己是否在做夢。他還沒來得及再動一動,有人跑了進來,十分激動地說道:「是小將軍,您兒子來了!」
他又硬起了心腸,認為自己光顧妻子們總共也沒有幾年時間,這是一種高尚品德,他也沒有為她們投入過真感情。
他對這個侄子的態度始終很冷淡,更不用說誇他了,只冷冷地說:「你替我掌管的兵都忘了怎麼用槍了,毫無疑問,他們得打仗了,你何不在明春帶他們去適應適應?」
他侄子頓時嚇得直冒冷汗,他並不是害怕當兵,他還是能成為一個好兵的,只是要他帶兵根本不可能,士兵對他毫無畏懼感。他最喜歡現在這種生活。王虎見他那麼不安,暗自笑了,突然手拍佩劍高聲說道:「這些天我也看到了你的富裕和這城市的繁華,我兒子在南方可要花很多的錢,既然你們過得這麼好,我想是時候加稅了。那你就儉省些吧,給我多交一倍來。」
王虎又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大笑起來,這種兒子從未聽過的笑聲刺傷了他的心,他忍不住爆發出來,他的父親也被他嚇住了。他突然叫道:「不要把我和你們混為一談,我們是跟你們不一樣的,知道我們怎麼稱呼你們嗎?你是個叛逆,一個強盜頭子,如果我的同志們知道你,他們會稱你為叛徒,他們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不過是個小城鎮上的小軍閥而已!」
——不管怎麼說,哭的欲望已被壓制下去了。
說著,他喘開了。這一次,他的怒火來得突然、來得奇,使他感到非常難受,他不由自主地一個勁兒喘氣。
這位侄子就是這樣舒心地生活著,並有著一個滿意的老婆。他不是那種精力過盛的人,不易受其他女人的引誘,只是偶爾有朋友請吃飯時規模較大,或特別招待,雇幾個漂亮的姑娘陪至半夜。每逢這種宴席,總不會錯過他,一為他在該城的地位,二也為他本人,他是個風趣幽默的人,常常能說得天花亂墜,逗得人捧腹大笑。
兒子的衝動已經m.hetubook.com.com消下去了,這時他只感到慚愧,他立即答道:「不,不是的。」他又不想讓父親看出他的歉意。他又說,「爹,我得告訴你,我得藏起來,我們部隊北上去打勝仗,這些年,老師把我訓練得很好,他是我的長官,他信任我。他不會輕易原諒我的,因為我選擇了你,我的父親……」他的聲音落了下去,眼睛飛快地朝父親瞥了一眼,眼神裡含有一股親切之情。
外快賺不到了,他侄兒垂頭喪氣地向商人們講了實情,他們送來了申訴說:「除了您的這份稅,我們還得付市稅、省稅,況且您的稅已是最高的了,這樣下去,我們做生意的還有什麼錢可賺呢?」
叔叔的到來使他驚慌不已,要知道,他連軍裝都不知塞到哪兒去了,趕緊讓他妻子翻找,又立刻下令召集士兵,士兵們已懶散慣了,一貫是做他的僕人而不像是士兵。他把兩條肥腿伸進褲子裡,納悶他過去怎麼能穿這麼緊的衣服,他的啤酒肚已經相當厲害了。年輕時他總覺得衣服鬆,還得用一條寬腰帶紮住。好容易穿好那不合身的軍裝,集合好士兵列了隊迎接王虎。
那年九月,他騎著馬帶兵四下察探民情,人們都向他致意,他們都知道他有勢力,長期統治著他們,而且他執法也明斷,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只要他停留的地方,城裡或村裡的長輩們都會設宴招待他。那些莊稼人不懂禮貌,很多人一見當兵的就轉身走開或埋頭工作,當兵的走過去他們就會不停地吐口水以發洩憤恨。遇到有些脾氣不好的士兵責罵他們,他們就裝傻地捂著臉說:「因為馬蹄翻起來那麼多土,都飛到我嘴裡了。」
可是王虎笑起來了,笑出了聲音,他大聲說,但手並沒有從嘴上放下來:「你以為以前就沒這種說法?我年輕時……別以為只有你們是年輕人……」
王虎,無論在城裡還是在鄉下,都很有勢力。
到了夜晚,他時常孤單一人坐在火盆邊上。白天他總可忙一陣,但到了晚上,他們就留他一人在那兒,又黑又淒涼。每逢此時他會懷疑自己,擔心自己的年齡是否還能征戰,看著淒涼的炭火,觸景生情,悲哀地想:「也許從沒有人能隨心所欲。」過一會兒他又會想起什麼並說:「一旦一個人有了兒子,他的思想就被三代人占據了。」
這時王虎已經完全www.hetubook.com.com清醒了,他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可當著那麼多士兵的面,他不好多說。他轉過身去叫兒子跟他走。到了房內,王虎叫退了所有的人,他與兒子單獨留下了。他們倆個都站著,王虎用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著兒子。終於,他慢吞吞地問:「你穿的是什麼怪軍裝?」
他突然坐了下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上,憋得慌。他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這是那次六人事件之後他第一次那麼生氣。他握住那柄劍,像以往一樣狂吼著:「這軍隊是我的敵人,因此你是我的敵人,我應該殺了你——我的兒子!」
看著父親坐在那裡,手捂著嘴,劍靠在胸前,兒子倒是異常地冷靜理智,他開口了,像是在跟一個老人講著道理:「父親,你們老人都不懂,你們看不到我們整個民族是多麼弱小,被人看不起……」
那青年答著,嘴角幾乎一動不動:「我們已經分手了,各走各的路。」
做完了這一切,王虎安心地回到家裡過冬。他忙著派出偵探、制定計劃,夢想著春天進行新的征戰,他企圖趁著自己還未衰老之前幫兒子擴張領地。
途中,他來到了他攻占的那個城,這些年由他的麻臉侄子在這裡駐紮著。王虎在等人去叫他來之前,左右環顧,看看侄子管轄的結果如何。他的侄子娶了織綢人的女兒後,已經是兩個兒子的爸爸了。聽說叔叔蒞臨且已到了城門口,他大吃一驚。這些年不打仗,他一直過著太平日子,幾乎都忘了自己是軍人了。他總是悠閒自在,怡然自得,總是尋求快活和新奇,他過著快樂的生活,有人尊敬,不用工作,只須收稅,體重也日益增加。這些年他甚至脫下了軍裝,換上了寬鬆的袍子,看上去像個富有的商人。他也與這城中的一些買賣人成了好朋友,每當他們把王虎的稅送到他手裡時,他總是跟做生意一樣抽些頭兒。有時他也以叔叔的名義派點新名目的輕稅,即便商人們知道了也不怪他,換了他們自己,也會如法炮製。商人們知道他與王虎的關係,害怕他的權勢,經常送禮給他。
王虎的兒子一慣忍耐,這次爆發了。他看著父親,霎時間又感到羞愧,於是沉靜下來,脖子都紅了。他眼向下望,慢慢解開了皮帶,任它落到地上,子彈落地時噼啪作響,他再沒開口。
王虎捂著發抖的嘴唇,愈發控制不了自己了,只覺www•hetubook.com•com得好想哭。正在這時,豁嘴開門進來,帶來了一罐酒。酒剛剛燙過,還散發著熱氣和酒香氣。
他侄兒私下早與商人們商議過了,如果王虎要加稅,他就哭窮,嘆苦經。他若能說服叔叔,他自己就能得一大筆報酬。他試圖裝悲哀嘆氣打動王虎,可此時的他理不直氣不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王虎終於大吼道:「眼睛我還是有的,這兒的情況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即便拿出比老鷹還多的辦法敷衍我也是白搭。」
由於為了去寒王虎喝了不少酒,一下子他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他把手放在嘴邊,喃喃地說:「我夢中還以為是敵人來了。」
王虎仍不說話,他不懂兒子說的「我選擇了你,我的父親」是什麼意思,他仍舊坐在那兒,回想著自己一生的困苦。突然,他似一個人從長久的混沌中清醒過來一樣,他看著兒子,就像他是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已不是他曾牽腸掛肚在夢想中勾畫的兒子。一個普通的農夫!看著兒子,他又感到一股強烈的失望,這和他年輕時被禁錮在土房時懷有的無可奈何的心境一樣。看來,他的父親,那長眠地下的老人,又一次用他那隻滿是泥巴的手,搭在了他的兒子肩上。王虎瞟了兒子一眼,自言自語地說:「不配做個軍閥的兒子!」
豁嘴觀察著老主人,見他夜晚對著炭火沉思,白天對士兵漠不關心,任他們無所事事、為所欲為。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抱來了一罐好酒、一些鹹肉,讓他喝一盅,這個忠心的老僕人總能想法平靜主人的心,喝了酒,王虎果然清醒興奮了起來,過後也能入睡了。睡前他想:「我有兒子,我這輩子做不了的,他還可以做。」
王虎什麼也沒有說,呆坐在那裡,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兒子繼續說著,不斷地看著父親,似在懇求:「我完全可以藏到那土坯房子去的,即便在那兒被他們發現了,他們也只會當我是莊稼人罷了。」他似乎極力逗父親開心。
(全書完)
兒子抬起頭,聲音不大但卻十分堅定地答道:「這是新的革命軍的軍裝。」他用舌頭舔舔下嘴唇,站在父親面前等著。
王虎立即看清了兒子的立場,也明白了這套軍裝正是傳言中人民戰爭的軍服,他喊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王虎抓住了這個使威風的好和*圖*書機會,先客氣了幾句,繼而沉下臉來:「你說的對,可我沒那麼好的脾氣,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王虎大殺了侄子的威風之後還把領軍之職交給他,這樣,他就保證了自己對該城及所有屬地的控制。
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人進門時像往常一樣望著主人,快步走上前來,往桌上一個空碗裡斟了酒。
兒子走後,王虎就藉著這些事打發寂寞的光陰。他鎮壓了強盜後,秋收時節又到了,這可幫了他的忙,人們又有吃的了。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沒有風吹,也沒有日曬。他帶上了一小股部隊去領地巡視。他打算兒子回來後把所有的統治權和軍隊都交託給他,自己隱退,因此要在兒子回來前打點好一切。他已將近五十五歲,兒子也快二十了,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王虎|騎在馬上這樣夢想著,好似已看見了孫子,他還觀察著路邊的人們和田野,幻想著他的稅收和田裡的好收成。洪水一旦過去,土地又復蘇了。儘管那兩年的災害給人們帶來無法彌補的創傷,但四處還是一片生機盎然,看到女人們又挺起了大肚子,王虎欣喜地自言自語:「也許老天爺正是用這場天災來考驗我,畢竟前些年的日子太舒服了。許是用這場災來激勵我,有這麼一個兒子繼承我的事業和財產,我該更發奮才是。」
王虎也一聲不吭,他呆坐在椅子上,手依然遮著嘴。兒子的話啟發了他,使他產生了一種力量。兒子的話始終縈繞在他的耳邊,沒錯,他不過是個小城裡無名的小小軍閥。他無力地輕聲說著,像是已經習慣了:「我可從沒做過強盜頭子。」
王虎也不想讓這位老親信失望,一般都不會拒絕。於是,即使在這種孤寂的冬天,他也可以安然入睡。酒後他會對兒子充滿信心,他意識到他們之間有差別,但從沒想過他的理想兒子不認同,他就這樣等著春天的到來。
王虎不能殺兒子,儘管他有這個權,儘管他認為誰都會殺掉自己叛逆的兒子,對他來說那是公正的,但他仍不能那樣做。他控制不住自己隨時都會迸發的憤怒,用手把嘴遮住,另一手把劍重重地往花磚地上一摔,嘟囔著:「我太軟弱了,我一慣軟弱,不配做個軍閥。」
冬末的一個晚上,王虎在房中坐著養神,身子被爐火烤得暖烘烘的。酒在他身邊一個小桌上涼著,那把解下的劍放在酒的一邊。
王虎比父親當年聰明多了,他不信土地m.hetubook.com.com爺,可他信命、信老天爺。他認為他的生、死命運都掌握在老天爺的手裡。
幾天觀察下來,王虎對於侄子在這片管轄區上的行徑勾當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了為何那身軍裝如此不合身。一日晴朗無風,太陽火辣辣的,他侄子脫去了上衣——他太熱了。他的腰帶胡亂繫著,衣服都拖出來了。王虎冷笑著暗想:「我慶幸自己有個威風凜凜的兒子,不像我哥哥這個小子,他不過是塊商人的料罷了!」
王虎終於伸出一直放在嘴邊的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是好的——又熱又醇。他舉著杯子輕聲地說道:「再來一點兒。」
這個夢想占據了王虎的頭腦。為了打發那個漫長又無聊的冬天,他一反常態竟老往家中女人們的住處跑。但那裡沒有他的位置,他那沒文化的老婆與幾個女兒同住,而王虎與她們無話可談。他只不過在那兒悶悶地獨坐一會兒,心裡只是感到她們是他的家眷而已。這些年來他老婆不在家中,而住在女兒念書的學校附近,他感到那有文化的老婆很古怪。有一次,她寄了一張她與女兒合影的照片給王虎,王虎凝視了一會兒。女兒很漂亮,有一張活潑的小臉,大膽地從照片裡望著他,她剪著短髮,眼睛烏黑。他對女兒的感覺是如此陌生,他知道在女兒面前他是沒話的。他又看看老婆,他竟一點也不了解她,即便在他晚上去她那兒住的那個階段也不了解。他長久地注視著她,她也望著他。像以前一樣他又感到十分不自在,在她面前他不再像他自己,他把照片拿開,自言自語道:「男人的一生是有許多比陪女人更重要的事去做的,我可沒工夫把精力花在她們身上。」
他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穿過大門來到院子裡,那有好多人,院子被火把照得通明,他看到了兒子。他已下了馬,正站在那兒等著,看見父親他鞠了一躬,並露出陌生的、半敵意的眼神。不知是天冷,還是眼神的緣故,王虎打了個寒顫,他裹了裹衣服,有點遲疑,詫異地詢問:「你的老師呢?你怎麼來了,兒子?」
這時的兒子已不像小時候那樣膽小怯弱了,他沉靜、固執地站著,雙手解開了外衣,在父親面前敞開胸懷,帶著深深的痛苦說道:「我知道你想殺掉我,那是你的老一套。」他眼盯著父親,麻木地說道,「那就殺吧。」他站在那裡等著,燭光照在他那堅毅的臉上,他的面容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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