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雷尼與雅莉格拉

我當然知道雷尼為什麼要住那個房間,這樣,他便可以來去自如,而不經過我的房門。我悲傷地知道他現在有權利進出房屋,而不必告訴我。如果雅莉格拉是那種他夢寐以求的女孩,那我不會擔心,不過,唉,雅莉格拉!沒有一個母親能夠拯救他的兒子,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等待,不知所措地搓自己的手。我不曉得他是否明白我所說深刻的愛的意思?我確定他不明白,而現在,我也同情著雅莉格拉,因為,他們若還這樣繼續下去,那他將進一步要求她付出她還不能付出的東西,他的熱情將超過她的,她將被弄得悽慘可憐,因她知道自己對他而言是不夠的。想著、想著,我竟發覺我憐憫的是雅莉格拉,而且我明白她也必須受到保護,以免遭到雷尼的傷害;不管她的心胸多小,她仍然是個女人,所以,讓她不快樂是錯誤的。現在的我甚至是反對我的兒子,而站在女人這一邊,以往我未曾想過這點,在我心中,女人意識比母親意識還要深。
當我回到廚房時,爸爸在那兒等著吃早餐。現在,他變得很老而又孩子氣。我將餐巾結在他的衣領上,但他不舉起他的手去拿他的湯匙,所以我餵他吃。那時,他很有耐心地、沉默地吃著,他的眼睛愣愣地盯著窗戶。最近,他只穿著他的中國袍子,而且幾乎總是用中文說話。
「我並不是為了她本身的緣故而不贊成雅莉格拉,她和其他的女孩一樣,漂亮、甜蜜而膚淺,她將會使某種男人感到快樂,也就是那種需要不多的男人;那種與大部分的男人一樣,從任何女人的身上獲取一點點東西的男人;一個俱樂部的參與者,一個呼之即來且交遊廣泛的男人,而不是書本的愛好者。這種男人如果喜歡音樂的話便喜歡輕快的音樂,星期六晚間則去看電影而與牛仔們一塊兒享樂,這種男人和雅莉格拉在一起將會非常快樂,反之亦然,他們將過著很好的日子,因他們各自的感情只有一杯的容量,不再多,所以,他們很輕易地就把彼此的心填滿了。但是,你,雷尼,你對這種不超過一杯的愛情是不會滿意的,你需要一個永恆的、生機不斷的泉源,我的兒子!你必須找一個有深度的女人,一個心靈豐富的女人。當你找到她的時候,相信我,我不再睜著眼睛躺在牀上,不論你多晚回到家,我將安然休息。」
「現在太晚了。」他說。
聽了我的話之後,他順從地站起來,我把一條圍巾圍在他的脖子上,帶他到平臺,讓他坐在那張靠在牆壁的長椅上。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hetubook.com.com他的眼睛閉上,就像睡著了一般。然後,我竟忘了他,這真使我過意不去。在正午的時候,匆匆忙忙地走到平臺,發現他依然在那兒,他因為熱而喘息著,他的面頰發出粉紅色澤,他的藍眼睛張開,且含著責備的神情。
「一個母親總是了解他兒子所愛的女孩。」
「請到這兒來。」
我剛剛寫字的時候才發現到,這是令人困惑的,我不知道我應該如何處理它,不過我突然覺得舒坦多了,我並不僅僅為雷尼設想,我必須同時關心男人和女人的事。促使傑洛德和我圓滿結合的乃是機緣,快樂而有福的機緣。如果我父親沒有在他的遺囑中叮嚀家人把錢留下來供我上大學,並指定雷得克里夫大學,因他沒有兒子可以讓他送到哈佛去求學;若非如此,那麼我可能已選擇了別人,就像雷尼那樣的人,在這種年齡,總是選擇他所遇到的異性。我必須救我兒子,就像我母親救我一樣,不過,雅莉格拉也必須被拯救。
昨天晚上,當他走進屋子裡時,我再也忍不住了,因為,雷尼若離開了我,那我還擁有誰呢?我在平臺上一直待到深夜,那時,寒風沁人筋骨,所以我把我的那條紅色的披肩圍在身上。之後,我看見雷尼跳上山丘,在黑夜裡,他看來像極了另一個人,那麼高、那麼強壯而有力量,某種東西使他變成男人了。他走過去,看見了我,但不走到平臺上,相反地,他朝廚房的門走過去了。
「妳不了解雅莉格拉。」他說。
他毫不猶豫地吃了起來,他喜歡中國茶。之後,我帶他回到牀上,將窗簾拉上,讓他熟睡。陽光和空氣對他很有益,但我怎能忘掉他呢?我的心思僅僅放在我兒子的身上,我是多麼地自私啊!
他冷淡地說著這句話,我突然怒火中燒,因為我知道他是正確的,而在怒氣之中,我沒法兒不實話實說。
他搖頭,而我只好哄騙他。「你忘了北京的那些老先生們是如何地坐靠在陽光普照的房屋牆壁上嗎?他們並不是醒了就吃,吃了就又回牀上去睡,他們喜歡陽光。今天天氣暖和,也沒有風!」
「我必須開始清理高的糖楓樹上的雜枝,」他說,他的聲音頗為宏亮:「馬特做完了穀倉的工作之後,可以來幫忙我,肥料也應該施在那片較遠的草地上。」
我們,我的兒子和我,正處在巨大痛楚的邊緣,我將我的身子從深淵裡拉回來,我不想聽到他說一些會把我撞到懸崖之上的話,我不想聽到他對我說因為我不了解他,所以他最好走開這樣的和圖書話。我在心中呼喚著傑洛德來幫助我。我試著以平靜的心情繼續說道:
「坐下來,雷尼,」我說:「現在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對我們想要說的話而言,並不會太晚。」他坐在平臺的一道矮牆上,他背對著月亮,因此他的臉被黑暗掩住,而我的則暴露在光亮之中,我繼續道:
「因為那將使我覺得自己是光著身子站在我自己兒子的面前。」她坦白地說。
以前我從未說過這種話,甚至想都沒想過,但現在,它來到我眼前了,這是出自在我之前的好幾代女人口中,而從我身上流過的一項真理。
時間是午夜過後的深夜,我太累而沒辦法清楚地思考有關這項新責任的事情。這時,天就要亮了。
我聽到他劈哩啪啦地走上廚房通向他房裡的那個後樓梯,我父親設計那些階梯是為了那個雇工,這樣,他便可以來回行動,而不吵到我們家人。今年夏天,雷尼搬離在我隔壁的那個房間,自從我們回到峽谷開始,他便一直住在那兒,他說他要住廚房上面的那個房間。那是令人愉快的一個房間,天花板造得很低,但卻極寬敞,並有一間單人浴室。我父親總是難以滿足的,他說:「一個只在星期六晚上洗澡的人,需要一間個人專用的浴室。」
「到有陽光的平臺上去坐會兒吧!」我提議道。
聽到我的叫聲,他停下來,他的手正放在門閂上。
「我想是吧!」我說。
「雷尼!」
他從容、冷靜、十分不情願地,來到我跟前。
這兒,佛蒙特山,雪也讓我成為一個犯人,但不是愛情的囚犯。我常自個兒坐在火爐旁邊,雷尼在他自己的房裡念書。
「先喝點茶和吃個煮蛋、米飯,」我說:「你當然可以回牀上去。」
「你必須學著在不曉得我的行蹤的情況下睡覺。」
他的兒子們都已娶了峽谷裡的好女人,或許,在他們的那種樸實而少說話的生活之中,最好是不要說話。對於肉體結合的那種簡單的行為來說,言語顯得太多餘了,我不知道。不過,我卻曉得有一種圓滿的愛,一項在高度和深度方面都達到巔峰狀態的成就,我很希望我的兒子也同樣過歡樂的生活。
不過,在我整理家務的那些沉思的時光卻已清除了我心頭上的疑慮。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再沒有比她在掃地、鋪牀和拂去灰塵時更適合思考的了。肉體方面的運動使血液流過她的身體,她們腦子因此而清醒過來。嗯,我要去見雅莉格拉的母親,我不曉得她對我想說的話能了解多少,而當我回來時,我將告訴雷尼我做了什麼事,我不會保有任何祕密;我和-圖-書將堅持地說這是自由行動;他有他的權利,那麼我也有我的權利。
雷尼起身,上前吻我的臉頰。「你不必擔心,媽,」他說:「關於雅莉格拉的事情,你錯了,她很好。不論如何,我並不是我父親,而她也不是妳,我們必須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跟雅莉格拉在一起,我不喜歡她。」
「那麼,真奇怪,我父親竟然不給妳寫信。」他殘酷地說。
「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是你應該愛的人,她也知道我曉得這點。」
「什麼事?」
我這些話是在告訴我自己和雷尼,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了解這點,人在年輕的時候只能知道一點事情,現在的我確實懷疑,我在年輕時代,怎能知道傑洛德是我的愛人(在我初次看見他的那一刻),那並非智慧的行徑,因那時候我沒有智慧,而今也不太多。
「我若不知道你到什麼地方去,那我是睡不著的。」我說。
這兩個孩子在春天相遇是不幸的,若在冬天,他們戀愛就沒那麼容易了。在點著燭火的夜晚和白雪環繞的屋子裡,冬天是已婚情人的專利。北京的雪通常下得很厚,門前的雪堆,作用簡直和鎖匙一樣好。中國人極欣賞雪的美感,他們的畫家很喜歡那些鑲在粉紅色桃花上面的白雪,以及印度竹上的紅草莓,但他們卻不喜歡走到外頭的雪地裡,他們的鞋子是用布或天鵝絨製成的,所以,在落滿雪花的夜晚,傑洛德和我就見不到任何客人來訪,甚至那個年事已高的警衛也謹慎地躲在門邊的那個小房間裡面;我們能單獨相處在一起而不被打擾。我們用煤炭堆在火盆內,將蠟燭吹熄,之後坐在微弱的爐火旁邊。那是愛的時刻,漫長的夜,在無限幸福的時光之中,向前伸展。
現在已是夏天,但我依然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因為雷尼正和雅莉格拉在一塊兒。他們已到達路的盡頭,他們離開日光照耀的地方而走到黑暗的楓樹底下,在那兒,我看不見他們。這,並不是他們出去的第一個晚上。一項改變隨著這個月的新月而來臨了,這點我在雷尼的身上感覺到了。他沉默、匆忙,但不是為了工作或某種需要,而是純然源於他自身的急迫行動。他來回奔跑,一句話都沒有說,當他看見我正盯著他時,他知道我是在問他為什麼他變了,但他最後還是掉頭走開,沒有回答。
「晚安,媽。」
「我一直在等你。」
這是我第一次顯出對於雷尼正愛著的女孩不喜歡的心情。這分愛才開始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已愛她多深,我更不知道他對愛持著什麼樣的看法https://m.hetubook.com.com。傑洛德應該在這兒的,如果傑洛德在這兒來幫我解決我們兒子的問題,那我便能跟他討論,並考慮他的意見。然而,他會跟雷尼說話嗎?我的鄰居藍德絲夫人,一位已當上祖母的人,她說父親不可以跟他們的兒子「說話」,她說她丈夫從來就不會對他們的孩子「說話」,他們現在已長大成人,而且結婚了,他不「說話」,而她則是不能說。
「不奇怪,」我說:「他知道我曉得他愛我,他知道我愛他,永遠都不改變。他不能寫信給我,是有原因的,那原因和你、我並沒有任何關聯,現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這類的原因將人們分隔開來,我們不能讓它們摧毀了愛,我們必須依然相愛地等待團圓之日的到來。」
今晚,當雷尼從黑暗中走出來時,我看見他在那兒站了漫長的最後一刻,雅莉格拉躺在他的臂彎裡。時候這麼晚了,他們一點也不在乎,因那兒有誰會看見他們呢?我們峽谷裡的人很早就上牀去睡了。他,我這位高大的兒子,雙手擁住那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她的臉被舉到他的臉上,他們熱情地享受初戀情人的長吻,然後,他們互挽著臂膀,慢慢地走上那條通往她家的月光路。在門那兒,他們消失了蹤影,因為雷尼把她帶到門邊,而當他再度自個兒回到大門時,已經整整十五分鐘過去了。之後,他步上那條路,雙手插在口袋內。我如往常一般,待在平臺上,當他到家時,我決定要讓他知道我不高興,我的憂慮也未曾消失。對我而言,雅莉格拉今晚的表現和以前的那幾晚並沒有兩樣,他看見我坐在長椅上,這次,他跟我打招呼。
至此,我們的談話應可以告一段落,他到樓上去了。他不斷地提醒兩項我不明白的事實,每天二十次。第一、他不是他父親,第二、他必須擁有自己的生活。我在他房裡的燈光熄滅之後上樓。那天晚上,我睡不好,斷斷續續的,我夢到自己在北京的家裡尋找所有的東西,但就是找不到傑洛德,他已走了,那時,我在恐懼之中驚醒,我曉得我自己的房子正安全地坐落在這裡——佛蒙特山,但我好寂寞!
現在,我很高興自己沒將那封鎖在樓上書房內的信拿給雷尼看,因為,不論那封信意味著什麼,我都曉得我所說的話是真實的,我曉得傑洛德仍然只愛我,但雷尼不可能知曉(他還要花一段漫長的時間才有辦法明白),而且,他將永不明白自己並未找到他的伴侶。
「現在我可以回牀上了嗎?」他質問道。
今晚,月滿高崗,峽谷一片漆黑。我們的峽谷還算寬闊,樓臺朝和圖書著西面坐落著。那條碎石之路閃爍銀光,我看見兩個人影手牽著手,慢慢地走在路的那一端,然後進入樹林裡,我曉得他們是雷尼和雅莉格拉。
「雅莉格拉說妳是在嫉妒她。」雷尼反駁道。
「我想,我這麼樣地希望你去愛一個能夠真心愛你的女孩的原因,是你父親和我曾絕對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從我第一次看見他的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他是我的,我從未愛過另一個男人,而他在愛我之前也不曾愛過其他的女人。我知道這是傳統式的愛情。而今,我聽人家說,一個人必須試驗愛情,在他找到最終的伴侶之前,無論他試驗過多少人,都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這對膚淺的人而言,或許是真的,然而對有深度的人來說,就不正確了。你父親和我便是屬於少數有深度的人,當我們知道我們給予對方的東西是完全新穎(以前從未給予過)時,深刻的心使我們的愛達到完美的地步,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晚安,我的孩子。」
「為什麼呢?」我問她。
「我回牀上去了。」盤子裡的東西一吃完,他便說。
現在,從他口中發出的是屬於男人的聲音。「你不必再等我了。」
今天,雷尼的心中充滿了歡樂,他認為他已經把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澄清了,他自己已獲得自由了。今早,他興高采烈地來到樓下,他那張俊美的臉容光煥發,他那對眼睛因愛而閃射金光,他輕快、敏捷地吻我的面頰,但現在他吻得很小心,而避免接觸到我的嘴唇。他在餐桌旁邊坐下來,吃一種足以應付當天工作的早餐。
以後,他便極匆忙地走開,我則清洗碗盤以及整理家務。雷尼認為我應該買架洗碗機,但我不想,我喜歡用餐之後的那段安靜的反省時間,我的手浸在熱肥皂水之中,廚房窗戶外面的風景則呈現在我眼前,而且我也喜愛我的碗盤,其中有一些是我從北京的家帶來的,其餘則是我母親的,那是我小時候所使用的碗盤。我不了解女人為什麼會抱怨她們的家、她們的小孩和她們的丈夫,這畢竟是我們的日常工作啊!另外,我不喜歡新的事物,因為要花許多時間才能熟悉它們;它們是不應改變的,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一個碗盤丟失或破損,那麼,我們生活中的某種東西也會隨著消逝。今天早上,我使用那些鑲有黃瓷的藍色中國碗來盛湯,唉,當我洗著我的碗時,它從我的指間滑落,掉進污水槽,破成碎片,我無法阻止淚水從我的眼睛裡冒出來,我也沒法忍受將可愛的陶碗碎片丟進垃圾桶這種事。我把它們帶到屋外,埋在前門旁邊的那棵老蘋果樹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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