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九月

九月二十五日 在表相底下
必然面臨的,是搶救費德里科.賈西亞.羅卡的遺骸,他和其他上千具遺體一樣,被葬在格瑞那達省的維斯那山谷中,這件事情,很快就成為名副其實的國家級亟待完成事項。這位舉世知名、名列西班牙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現在正躺在這片沙漠之中;在這個地方,我們幾乎可以確認是羅卡這位〈吉卜賽敘事詩〉(Romancero Gitano)的作者葬身之處,同時也是另外三位被射殺之人的埋骨之所——名叫迪歐斯科羅.加林多的小學教師,以及給鬥牛掛上響鈴、給鬥牛士做助手的無政府主義者,約昆.亞爾克拉斯.卡貝薩斯和法蘭西斯科.賈拉迪.梅爾加兩位。可是,很奇怪的,賈西亞.羅卡的遺族一直反對發掘他的遺骸。或多或少,在某些層面上來說,他們所持的理由,我們能稱之為社會觀感的問題,例如媒體的不健康、淫猥心態,還有對於挖掘出骷髏的期待;上述這些理由,無疑的都值得尊敬,可是,如果我能夠對這件事情講些什麼的話,在今天,這些都無法與一個素樸的願望相比,這個願望,是迪歐斯科羅.加林多的孫女,在接受廣播節目訪問時,被問到如果祖父的遺骸被尋獲時,希望能將其歸葬何處,她回答,將帶著祖父遺骨「到普理安納斯公墓去」。在此,我該解釋清楚:位於格瑞那達省的普理安納斯,就是加林多昔年工作之處,也是今日他的遺族仍然居住之鄉。書本的扉頁正要被翻過去,而屬於生命的篇章則否。
從物理定義來說,我們生活在空間裡;可是從情感方面來說,我們是生活在回憶裡面。記憶由時間和空間所構成,記憶是我們的居所,就像處在過去與未來兩片汪洋中間的一座小島。拜個人記憶所賜,我們可以探索較近的過去這片汪洋,在這裡仍保留了過去所行過的足跡;但是如果要探索較久遠以前的過去,我們就必須藉由時間所積累的回憶,而關於空間的記憶,就像時間本身那樣,在流轉之間持續變化著。這部關於里斯本的影片,濃縮了光陰也拓展了空間,是對這座城市最完美的記憶。
九月二十日 普理安納斯公墓
在我隨手翻閱身邊這些陳舊、失去新鮮氣味的紙張時,我和幾年以前自己所寫,一篇關於里斯本的文章重逢了,而且,我也要大方的承認,這篇文章感動了現在的我。或者這是因為,這篇文字不算是真正的文章,而是一封情書——裡面表達了我對里斯本的愛。所以我決定,和我的朋友、讀者們分享這篇文章,讓這篇文字再一次公開於世。這一次是在網際網路的無邊頁面上頭,公開這篇文字,同時也當作在本部落格裡,我的個人空間正式開張的首篇文章。
在聽了太多令人失望的消息以後,還仍然會有任何的好消息存在,天真善良的讀者會說,下面所述的是條好消息。英國國教會(Anglican Church),也就是亨利八世(Henry Ⅷ)時期所建立的英國版本天主教會,以及這個王國的官方宗教,業已宣布一項重要的決定:他們要在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兩百歲誕辰那天,為了教會在他出版《物種起源》以後對他所施加的各種壓迫舉措,以及在《人類起源》出版以後更惡劣的行徑,正式向他道歉。除了質疑這些道歉能有多大的用處以外,我對這些看似幾乎每天出現,為了這個或那個理由的道歉,並沒有什麼意見。因為,就算達爾文今日仍舊在世,並且想要寬宏大量的表示:「是的,我寬恕你。」這些寬宏慷慨的字眼,依舊不能抹去任何一樣侮辱、誹謗,以及任何一項曾經加諸於他身上的眾多輕蔑烙痕與印記。唯一能從這些道歉裡獲益的機構,只有英國國教會,他們會把這些道歉當成善意的累積,而且還不必付出任何代價。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對這項懺悔心存感謝,雖然它姍姍來遲,卻或許能引起教宗本篤十六世(Benedict XⅥ)——目前正捲入一起與政教分離相關的外交爭議當中——去要求赦免伽利略.加利萊(Galileo Galilei)和喬達諾,布魯諾(Giordano Bruno),尤其是後者,一直飽受基督宗教大部分善儀良軌的折磨,直到他上了火刑柱被焚死的那一刻為止。
九月三十日 希望與烏托邦
小布希把真相實話從這個世界排除出去,在他的地盤上,現在建立起了屬於謊言的繁盛年代。今日的人類社會受到謊言的毒害,這是道德汙染當中,最惡質的一種,在這當中,小布希要負起主要的責任。謊話到處流竄而免受譴責,而且還已經變成一種「另類的真理」。幾年前,一位葡萄牙的總理(基於良善的動機,我在這裡將不提及他的姓名)宣稱說:「政治是種不把真相說出來的藝術。」他可能沒辦法想像,在幾年之後,喬治.布希會把這樣令人詫異的聲明,轉變成一種偏激政治的天真把戲,而沒有真正認知到詞語的價值與重要性。對小布希來說,政治只是作生意的其中一種手段,或許是所有手段當中最好的,因為有謊言作為武器。謊言就像是先進的坦克和大炮護衛隊,在廢墟上空,在遺骸旁邊,在悲慘痛苦而不斷幻滅的希望之上講出來。我們難以確定今日的世界已更加安全,但是我們可以確信而無疑的是,要是沒有美國總統喬治.沃克.布希的帝國主義殖民政治,要是沒有那許多不但非常清楚這個騙局,還助紂為虐,把小布希送進白宮的人們,這個世界會更加的清淨。歷史將會對他們這些人記上一筆。
根據《世界人權宣言》第十二條:「任何個人之私生活、家庭、住所或通訊不容無理侵犯,其榮譽及信用亦不容侵害。」以及「人人為防止此種侵犯或侵害,有權受法律保護。」這是本條款的意涵。姑且先不論其他,在這紙宣言上,有著美國與會代表的簽名,所以意謂著美國也認可包含於《宣言》中的這項條款,並且允諾將全力促成其實現;然而,讓美國和我們同感羞愧的,是這些條款全然無用,尤其是在本來應該是用來保障我們權益的法律,非但沒有如此做,還被用來為最愚蠢的行為背書,包括同樣在《宣言》第十二條裡,所譴責的各種侵害人權的作為。對美國而言,任何人,無論是移民或只是遊客,無論其職業為何,都有潛在犯法的可能,必須像卡夫卡筆下的英雄那樣,去證明自己的清白,而毋須知道對方所控訴的罪名為何。榮譽,尊嚴,名聲,對於這些看守國家大門的克爾伯洛斯(Cerberus)們來說,不過是徒然引來訕笑的字眼罷了。我們已經曉得這點,我們在鉅細靡遺而備感羞辱的盤查裡,已經體驗到這一點,我們已經遭受到負責入境的官員,用看待最噁心討厭的蠕蟲那樣的眼光來打量我們。總之,我們已經習慣於遭受這樣的非人對待。和-圖-書
本文所剩下的篇幅不多,但或許還有一些空間能夠容納一個基本常識的簡短訴求。既然我們曉得,我們所居住的星球已經歷經了六或七次的冰河時期,難道我們就不能再處於另一次冰河時期的開端嗎?難道這個可能性,和人類正在進行、破壞環境的各項行為同時發生的巧合,不是和其他那些人類病態層層相掩的例子非常相像嗎?請各位思考這件事,在下一個,或者已經開始的冰河時期,冰雪將封蓋巴黎。我們可以放輕鬆,因為這不會在明天就發生。但是今天的我們,至少有一項職責:不要再為即將來臨的冰河時期,推上一把,加快速度。然後,別忘了:阿斯那爾不過是一篇短暫的插曲,不必懼怕。
潦草書寫本文的這位潦倒作家,向來總是關心隱藏在表相底下的事物真相,而我現在所談的,並不是原子或者次微粒。我正在談論的,是現行的,是普遍通用的,是日常被提及的問題。舉例來說,就像我們稱之為民主的政治體制,邱吉爾曾描述這種政治制度是「最糟的政體形式,但其他所有的制度都已經試過了」,他沒說民主是項好制度,只是說它沒那麼糟。有人或許會說,我們考慮我們能夠看得到的政府部分,已經超過了我們所需要見到的程度,我卻認為這是一項錯誤的看法——因為就在吾人所無法察覺的同時,我們每天都在為此支付代價。稍後我會回到這個議題來,繼續討論。
九月十九日 貝魯斯科尼和他的企業
最近幾年,在兩個或三個場合裡,三兩成群的讀者們,在里斯本書展的會場上找到我,令我沮喪的是,他們手上抱著幾十本我的作品,都是新書,甫購入手,大多連塑膠包膜都還來不及撕去。我向他們之中第一位找上我的讀者問了一個似乎是最符合邏輯的問題:他是否在最近,偶然間才讀到我寫的書,並且(看起來)為之著迷?他回答說,不是,他讀我的作品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他最近結束了婚姻,而前妻(另一位我的死忠讀者)將這個破裂家庭的圖書館一併帶走,追尋新生活去了。然後,就在這時,我突然靈光乍閃,趕緊在我的《藍札羅特筆記本》裡頭,匆匆寫下數行:按照當時我的描述,離婚對於圖書館數目的繁衍增殖具有重要性,順著這個觀點研究,會是很有趣的主題。我承認,這個想法是稍微有些不討喜,這也是我為什麼後來把它擱在一旁的原因,畢竟我不想被指責說,將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他人婚姻不和諧的基礎上。我不曉得,也不能想像,有多少對怨偶已經促成了新的家庭圖書館的誕生,而沒有損害到原有的家庭藏書。兩或三個例子(我所知的就這麼多)無法以偏概全,或者,更清楚點說,光憑這幾個例子,還不足以使出版商的利潤,以及我所能抽取的版稅收入能夠有所增益。
我實在很好奇,為什麼美利堅合眾國這樣一個各項事物都極其偉大的國家,老是會選出一些極其渺小的總統來,而小布希(George W. Bush)或許是所有這些渺小總統當中,最為渺小的一個。這位仁兄,才智平庸,粗魯不堪,溝通能力極其含混,並且時失理智,無法抗拒誘惑而滿口胡說八道。他呈現在世人面前的面貌,是一個牛仔的可笑姿態,而且錯把他接手管理的這個世界,當作是放牧的牲畜。我們不清楚他真正的思考為何,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思考(以「思考」這個高貴字眼的意思來說的話),我們不曉得他是不是一具程式故障的機器人,一再弄混並且變換輸入他體內執行的訊息命令。不過,如果一定要給予他這個人的一生一項肯定的話,那就是有一項程式,在美國總統、機器人喬治.布希身上運作十分良好,堪稱完美:說謊。他曉得他在說謊,他知道我們清楚他正在撒謊;不過,作為一個習慣性的騙徒,即使當最為赤|裸裸的真相就擺在他的眼前,他還是會繼續說謊——即使事情的真相當著他的面爆發,他仍舊會繼續撒謊。正如對他自己狂暴而疑雲重重的過去撒謊那樣,他撒謊以便正當化發起伊拉克侵略戰爭的動機,而且同樣恬然不知羞恥。這些謊言來自於小布希的內心深處,根植於他的血液當中。身為一位資深榮譽的騙徒,他是騙徒界的高等祭司,身邊圍繞著一群騙徒,在過去這幾年裡,為他鼓掌,替他服務。
在十月裡的那一日,葡萄牙——才剛剛開始——向前邁出了一大步,這是一次極具決定性的步伐,確保里斯本不會再次迷失於途。但是,我們不會允許自己以拿破崙式的虛榮口吻大聲呼喊:「八百年的悠久歷史,正從城堡尖頂上注視著我們!」並且也不會讚美自己屹立於世如許之久……。我們倒不如去回想那流淌著的鮮血,各個種族相繼流下鮮血,而回想起這所有陣營的鮮血,此刻正在我們身上的血管裡流動著。身為這座城市的子裔,我們是基督徒和摩爾人的後代,是猶太人與黑人的後代,也是印度人和東方民族的後代,總之,我們既是所有那些被稱為善的種族的後裔,也是那些被視為惡的種族的後裔。我們應該離開那些受擾的心靈——沒有多久以前,才剛發明了葡萄牙國慶日,而這留給他們的墳墓諷刺的和平——並且轉而致力去恢復那些高貴而美好的混合,不僅只是血統,同時也是所有文化的混合,這給予葡萄牙立國的根基,以及這個國家能夠賡續至今天的基礎。
以賽.德凱洛茲總是說,如果我們對一項制度或機構,施以嗤鼻的訕笑,那個機構就會轟然瓦解,化為碎片。但那是從前的事情了。最近貝魯斯科尼頒布一項禁令——禁止導演奧立佛,史東(Oliver Stone)的電影《小布希傳》在義大利公開放映,對於這件事我們要怎麼說呢?難道這位「騎士」的權勢,已經到了可以一手遮天的程度嗎?尤其,既然我們已經多次體認到,即便我們對著奎里納爾宮送上了嗤鼻冷笑,它依舊屹立不倒,那麼像查禁電影這樣的愚蠢之舉,為什麼還做得出來?我們的憤怒或許是正義的,但是我們在此必須要致力於理解人心的複雜程度。《小布希傳》是部抨擊小布希總統的電影,而貝魯斯科尼,這個可能有著黑手黨頭目般心腸的男人,則是這位美國現任總統的友人、同志、兼好拍檔。他們彼此互利,狼狽為奸。而如果義大利人民,第四次把貝魯斯科尼送上權力的寶座,並無任何好處。到時候,就不再有笑聲足堪拯救我們了。和-圖-書
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座城市並不以里斯本(Lisboa)這個名字聞名於世。在羅馬人抵達這裡的時候,他們稱這裡為歐里斯帕(Olisipo);摩爾人拿下這座城時,改名為歐里斯波那(Olissibona),旋即又更名為阿許邦那(Aschbouna),或許這是由於他們發不出蠻人(拉丁)語的緣故。不過,在一一四七年,當摩爾人從為期三個月的圍城戰役裡敗退之時,這座城市的名字並沒有馬上被變更;而如果那位即將成為我們第一位國王的男人,想要向他的家人寫信,告知這一消息時,這封信札的落款開頭,想必會在「十月二十四日,阿許邦那」或「歐里斯波那」二者間擇一,但絕不會是里斯本。那在法律和現實上,這座城市什麼時候開始被稱做里斯本呢?至少,里斯本這新名字的誕生,還要再等上幾年,等著加里西亞(Galician)征服者開始成為葡萄牙人時起……。
對一座城市的絮語
想要訴說一座城市,或許不太可能不摘引若干它歷史上著名的日期。談到里斯本,在這裡我只想提到一個,也就是里斯本被稱為葡萄牙的里斯本的起始之日:讚美這座城市,若是有罪,那也不令人畏懼。真正令人感覺沉重的事物,會是屈從於那種愛國狂熱的浮誇言詞,這類言詞在沒有真正的外敵壓迫、好使己方宣稱攫取預想權力的情形下,借助於在修辭上的招魂,作為簡易的刺|激興奮劑。高調的修辭不一定是壞事,然而確實引出了自滿的情緒,從而導致字眼與實際行為的混淆不清。
我覺得,在天地開闢之初,據我們所知,在演說這種不確定事物的終極創造者被發明出來之前,我們對於「我們是誰」、「哪裡是我們立足之地」以及「個人與群體關係為何」這類嚴肅的質疑,並不感到困擾。當然,這個世界只能是我們的雙眼——還包括了其他同樣重要的知覺,比如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在此刻以及下一秒之內,所能夠接收到的印象。在混沌初開之際,這個世界除了外表、表相,別無它物。一切事情都不脫離粗糙與滑順、苦澀與甜蜜、酸楚與平淡、噪音與寂靜、以及芳香和無臭之間。所有的事物就是它們看起來的樣子,因為就這些事物而言,沒有理由看來既是這一件,同時又相等於另一件。在最古遠的日子裡,事情看來都是表裡如一的。然而在今天,即使我們知道從最小的病毒到包羅萬象的宇宙,無非都是由原子所構成,即使我們也知道在它們之中,能量是從原子而來,而能定義它,仍舊有相當的空隙置身其中(絕對密度並不存在,所有事物都是可以穿透的);我們仍然像穴居的老祖先那樣,根據反覆向我們示現的道理,持續學習著辨別、認明這個世界。我會這麼想像:當某一天,有人開始懷疑,雖然事物的外表就是外在的印象,人們的意識可以攫取它,並且用之當作按圖索驥的知識指南,它卻也能夠蒙蔽人們的感官,以至產生錯覺——哲學和科學的精神,必定就是在這一天出現的。我們都知道,對於事物的通俗表達,得自於這種理解,雖然「事物的表象會誤導人」這種說法,比起現實世界,更加慣常用於指涉道德領域;又或者是另一個殊途同歸的用法,即欺騙。若不是本文篇幅所限,諸如此類的例子可以永無止盡的列舉下去。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我們正在對美國施以一項絕對可靠的白色試煉,而下面得出的結果,是我們已經弄明白的:這不僅僅只是骯髒而已,這絕對是下流而且卑劣。
或許是七或八年以前,有一次,一位里昂來的男子找到了我和琵拉爾,男人的名字叫艾米里歐.希爾法,他請求我們對他正在著手規劃的一項工作給予支持:找尋他那在西班牙內戰初期,遭到佛朗哥黨人刺殺而殞命的祖父遺骸。他所向我們要求的,僅只是道義上的支持。他的祖母業已表達心願,希望能尋得祖父的遺骸,舉行一場莊嚴的葬禮。艾米里歐.希爾法並不將這些話,當作是他高齡祖母悲苦的遺願,而是看成祖母給他的一道命令,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必須實現的使命,上述這些,是接下來找遍整個西班牙的大規模活動的第一步:從壕溝與深壑裡,挖掘出成千上萬受到法西斯分子仇視而遭殺害、掩埋的犧牲者遺體,一一辨識他們的身分,並且將遺骸送到家屬的手中。這項規模浩大的工程,並未受到所有人的支持;應該在此一提的,是西班牙的政治和社會右派,一直努力試圖想要阻擋這件事情,正當這項工程已經成為令人驚駭的現實的同時,正當這些為了忠於自己的理念和共和國的合法性,因而犧牲生命的人們,他們的骸骨從地下被翻找出來的同時,讓我在這裡介紹一個名字,作為我對許許多多獻身於這項工作的人,所致上的一點象徵性的敬意,那就是安傑爾.德里歐,我的內兄,他一生中最富精力的時光,都投入了這項工作,包括撰寫兩本專著,研究在報復行動當中失蹤與遭到殺害的人們。
可是事www.hetubook.com.com情有了新的發展,對於壓迫者來說,是又上緊一圈發條的發展。白宮,「這個星球上最有權力男人的居所」,這個新聞記者每逢處於危機時老是使用這個開場——我再說一次,就是這個白宮,已經授權批准邊境官員去詳細審查每位入境外國公民、甚至是北美居民的檔案,即使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懷疑入境者有參與犯罪的意圖時亦然。這些檔案資料將會於許多圖書館裡留置「一段合理的時間」,所記載的每一筆個人資料,從基本的住址到本該是機密的電子郵件信箱,都會被保存下來。而我們每一次出入任何美國邊境關卡時,從我們的電腦硬碟所拷貝複製、數量難以統計的資料,也都會被保存下來。這裡面所有的內容:科學的,技術的,或者開創性的研究,學術論文,乃至於只是些情詩,也在存檔之列,「任何個人之私生活、家庭、住所或通訊不容無理侵犯」,可憐兮兮的《宣言》第十二條是這麼說的。對於這件事情,我們要說,看啊!看看這位世界上最有權力的民主國家的總統,在《宣言》上所簽下的那個姓名,是多麼的渺小無用。
根據北美的《富比士》(Forbes)雜誌報導,全球財富鉅子,貝魯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名下的財產,將近有百億美元之多。當然,他賺取這些財富是光明正大的,雖然也不是全無他人的贊助,比方說,包括我本人的贊助在內。我的作品在義大利是經由埃努迪書屋出版的,而這家出版公司,就是屬於前述的貝魯斯科尼旗下,所以想必我讓他賺了一些錢。誠然,比起他的金山銀海,這些錢不過是涓滴細流,但至少能讓他一直過著雪茄菸不離手的日子,然後認定貪腐不是他唯一的罪惡。除了公眾所知以外,貝魯斯科尼,這個在義大利被稱為「騎士」(il Cavaliere)的人,我本人對他的生涯和各項驚人事蹟,所知不多。讓這位仁兄一而再,再而三登上總理寶座的義大利人民,對他的了解,想必比我清楚得多。好吧!就如我們時常聽到的,人民當家作主,而且還不只是當家作主,人民同時也是睿智而精明的,特別是自從公民持續行使民主的各項權利以來,使得他們對於政治如何運作,以及怎樣獲取權力,確實學習到些有用的東西。這表示人民非常清楚當他們投下神聖一票時,他們所要的是什麼。既然我們正在談論義大利而不是別的國家(雖然這種情形,其他國家遲早也會有),那就拿義大利人民的特殊例子來說。很明顯的,義大利人對貝魯斯科尼的感情,完全不受任何道德秩序的考量所左右,這一點已經獲得了三次證明的機會。真的,在這塊孕育黑手黨和克莫拉(Camorra)的土地上、就算事實證明總理大人可能是個罪犯,那又如何?在一塊公理正義從未享有過聲譽的土地上,如果總理大人取得法律的許可,保障他自己的利益,並且使他本人的濫權與擴權,免於受到任何的懲處,又有誰會在意呢?
九月二十六日 白色的試煉
九月十七日 向達爾文道歉?
九月二十二日 阿斯那爾,神的傳諭者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這類屬於歷史的枝微末節很是無趣,它們卻讓我感覺興味盎然:我不只是知道而已,還確實的「見」到了——以這個字眼確實的涵義,見到了里斯本從那些時日以來的改變。如果那個時候有電影的存在,如果老一輩的編年史家能夠是掌鏡的攝影師,如果里斯本在漫長的世紀當中所經歷的一千零一項變化能夠被紀錄下來,我們就能夠看見里斯本,在漫長的八個世紀裡,像生物一樣,茁長並且行進,就像電視螢幕的花朵,在幾秒鐘從芽苗的定格,到最後色彩豔麗的昂然綻放。我想,我愛這樣的里斯本,勝過一切。
九月十五日 對一座城市的絮語
英國國教的這項道歉,不會令北美洲的上帝創造論者感覺有任何一分一毫的欣慰,他們會裝作無動於衷,但是這項道歉確實有礙於他們的計畫。這項道歉也妨礙了那些相信神造論的美國共和黨人,正如他們的副總統候選人,她已經使用著上帝創造論的名義,揮舞著偽科學的錯亂攻擊大旗。
民主政治的權力,總必須要依照情形和環境來定義:這仰賴穩定的投票率,仰賴階級利益或意識形態之間的擺盪,因此而能夠被看成是一個有機的測量表,反映出一個社會當中,政治意志的變化。但是在過去,就和今天一樣(雖然現今尤有過之),已經有大量激烈政治變動的例子可資證明:這些導致政權起落輪替的劇烈變化,並沒有如其所承諾選民的,隨之帶來經濟、文化、或者社會的激烈變革。在今日,稱呼一個政府是社會黨,是社會民主黨,保守黨,或者是自由黨政權,目的是要認定權力的歸屬;這也就是說,要辨認在這個權力歸屬當中,有種實際上不在此處,卻在某個遙遠難以觸及之處的東西——在這個地方,你可以看見華麗而空洞的經濟和金融權力輪廓,而這種權力,在我們試圖想要靠得更近時,永遠在閃躲著我們;在我們異想天開的要降低或者規範其權限、迫使它為大眾福祉服務時,則不可避免的向我們反撲而來。如果說得更清楚一些,那麼我所正在討論的,就是人民並未選擇能管控市場機制的政府,相反的,是市www.hetubook.com.com場在各個層面上,透過政府,把人民交到市場機制的操弄之下。而我如此的談論市場機制,唯一的理由就是在今日(比起過去逝去的每一日,尤有甚之),它是特出、統合而唯一的權力,是全球經濟和金融的強權,這種強權並非民主,因為它從未經由人民選舉;這種強權不是民主,因為它從未交由人民統治;而最後,這種強權不屬於民主,因為它並未以人民福祉為其目標。
我確切的相信,當決定構成上述這些圖書館藏書分類標準的時機到來的時候,將會引來大量的問題與質疑。有些書將入館藏,而不會引發爭議,比方像是艾彌爾(Amiel)、卡夫卡(Kafka)和維吉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日記,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傳》、切利尼(Cellini)的自傳、卡薩諾瓦(Casanova)的回憶錄、盧梭的《懺悔錄》,此外,還有許多堪與人類和文學重要性媲美的作品,都應該保存在他們藉以書寫的這顆星球;如此做是為了見證這個世界上在人生逆旅中的男男女女們,留下他們既是為了生活,也為了各種好或不好的理由,所鑿刻出的痕跡、存在、與影響;這些痕跡和影響已經存在至今,將來也會繼續啟迪著後繼而起的世代。在決定什麼書要保留下來、什麼書要送到太空去的時候,會引發各種問題,將會開始反映出難以避免的主觀價值判斷、偏見、恐懼、對於後浪與前浪的同時憎恨、難以置信的藉口、遲來的辯解理由等等,每一個在生命中構築恐怖、絕望以及憤怒的情緒——換句話說,它們都是人類的本性。我想,那還是不要對這些事情做什麼改變,可能會比較好。上述這些我的想法,就像大多數最棒的構想一樣,純屬無用。這樣就好了。
我們居住在洞穴裡的老祖先會說:「這是水。」比老祖先稍微聰明點的我們,則會警告說:「是水沒錯,但是,水已經被汙染了。」
希望的各項好處,不但大量見諸於筆墨,人們更加喃喃叨念於嘴上。各種烏托邦過去一直是,未來也將永遠是無神論者所夢寐以求的天堂。不過,不單只是無神論者,還有那些彌撒和團契的狂熱信徒,期待天國的降臨,仍舊要求上帝慈悲的手掌,為他們遮風擋雨,並且至少在此生當中,給予他們一點祂承諾在來世將賜與的獎賞。上述所說這些,就能解釋:任何對於降臨其身的財富不均(特別是物質上的財富)感到不滿之人,手中必會緊握著希望,認定魔鬼不會永遠徘徊在門外,遲早有一天,財神爺將從窗邊經過。有些人失去了一切,但是還算幸運,至少能保住自己這條可悲性命,他們會認為自己最有資格懷抱著希望,相信明天不會和今天一樣痛苦。當然,仍舊相信這世上還有正義。好吧,如果在此地與彼時當中,確實還存在著某些值得稱作「正義」的事物,不是足堪欺瞞吾人雙眼與心智的傳統幻象,而是我們觸手可得的真實之物,那麼很明顯的,我們就不必每天懷揣著、捧著、抱著希望到處奔走。簡單清楚的正義(不是法庭上的正義,而是應該主導人與人關係的那種基本尊重)會主持一切,使事物各得其所。在過去,乞求施捨的貧困之人,會遭受「請耐心等候」這種偽善的字眼所拒。我不認為要求誰要懷抱希望,和建議誰要「耐心等候」會是全然的不同。最近十分普遍的聽到人民選出的政治人物說,不耐煩是反革命的。或許是這樣,不過我更傾向下面這個持相反立場的看法:許多場革命都因為過度的耐心等待,而歸於失敗。我當然對懷抱希望沒有什麼意見,只是我對不耐久候更寄希望。不堪久候的時刻到了,要活在當下這個世界,要讓那些希望我們去餵養希望的人們,學會一、兩件事情。或者,繼續待在烏托邦的夢裡。
九月二十九日 如水般澄淨
九月十八日 喬治.布希,或是謊言的年代
九月二十三日 傳記
我們對一個地方的所知所覺,所端看的,就是我們與那些地方同時存在的那段確切時日。這塊地方就在那裡,這個人登場了,離開了,然而這塊地方仍繼續留存,到頭來,是這塊地方造就了這個人,這個人則改變了這個地方。那時,我正在重建李嘉多.雷伊斯(Ricardo Reis)在他最後的時光裡所身處的里斯本的時間與空間,而我更加清楚的知道,對於時間和空間這兩個概念,我們的看法不會一致的——正如從前的我,是這樣一位羞澀的少年,和他所屬的社會階級是截然不同;而他身為才華光彩耀目的詩人,思緒總是出入於高尚的精神層面。在我的記憶裡,里斯本的時間與空間,永遠都是那些窮困的街坊。多年以後,境遇使然,我移居他方,然而我心底最想保留的回憶,都是那些我在里斯本的早年時光:那個人們物質貧乏但精神豐足的里斯本,那個仍然行著農村風俗,並且據此來理解這個世界的里斯本。
事情一向如此,而也將會永遠如此:關於任何形式的人類社會組織,其核心問題,以及從這當中而來,與其他層面相關連的,就是權力問題,而呈現在我們面前理論與實務方面的問題,即辨認誰是擁有權力的人、發現他們如何攫取權力、檢視他們權力之構成以及用途:從什麼途徑施展權力,以及為了什麼目的而取得權力。如果民主真是像我們持續述說(不管是誠實無隱還是裝腔作勢)的那樣,政府是民有、民治、民享的,那麼任何針對權力問題所產生的辯論,將會失去其大www•hetubook.com.com部分的意義,因為既然說人民是權力的主人,那麼人民才能掌控權力,而掌控權力的人民,肯定只會以良善目的和保障自身福祉為念,這種念頭是由我所稱的,保障生命的律法所驅策,而不帶有任何對僵硬刻板概念的敷衍推拖之意。好吧,只有一種反常的精神,那就是到了犬儒程度的天真爛漫樂觀者(panglossian),敢於唱反調的宣稱說,所謂的幸福世界,就是沒有人該期待我們去接受目前的這個,即自身的存在,就是世界上所有可能性當中最好的一種。這就是所謂民主世界的確切情形:如果人民是被統治者這件事情為真,那麼統治他們的既不是人民自己,也不是為了人民的福祉的講法,同樣也正確。我們所居住生活的地方,不是民主世界,而是財閥寡頭統治之處,這世界不再趨近人民和因地制宜,相反的,變得高高在上,而且處處盡皆如此。
我相信:所有我們所說的話語,所有我們所做出的行動和姿態,無論是已經完成的,或者只是個梗概,它們各自與相互之間,都可以被理解成一個個非預期的自述之中的離散片段;雖然並非出自於本意,也或許就是因為不經意,這些個片段,卻十分真誠可信,與形諸於寫作、見諸於紙面,最細節的生命敘事相比,毫不遜色。每一次我們所說與所做的,儘管缺乏重要性和意義,卻不得不成為一種傳記式的表達,這種信念曾經一度讓我以益發認真的態度,提議道,在這世上生活的每個人,都應該為他或她自己的人生,留下書寫的敘事記錄,而這些篇幅以億萬計的卷帙,如果到了在地球上沒有空間堆放的地步時,應該拿去存放在月球。這就意謂著,這座規模廣大、龐大、巨大、浩瀚、無涯的人類存在記錄圖書館,首先必須被拆分為二,然後,隨著時光流逝,而三,而四,甚至一分為九,這樣的認定,是基於太陽系裡另外八個行星,行星上的大氣層能提供脆弱的紙張有利的保護。我會想像:有很多人的生命敘事,寫得既簡單又謹慎,可能只有六頁或更少的篇幅,會被送往太陽系最邊遠的一顆行星——冥王星存放;毫無疑問的,研究人員不會想時常旅行到那裡查閱資料。
近年以來,里斯本的面貌已有所轉變,市民的道德良心被設法重新喚醒,以使眾志成城,合力讓城市脫離昔日墮落的泥沼。在現代化的大旗底下,混凝土的高牆在古代石垛上豎立起來,山陵的輪廓變得破碎,城市的全景改頭換面,視野也遭到修正。但是里斯本的精神依然存在,並且正是靠著這樣的精神,使得這座城市永恆不朽。詩人賈梅士(Camóes)著迷於瘋狂的愛和天賜的狂熱,有一次,他曾寫道,里斯本是「……所有城市當中的公主」。我們會原諒他的浮誇。只須給里斯本她本來的樣貌,富有文化氣息、現代、整潔而有條理,並且沒有喪失任何其內在的精神,這樣就夠了。而如果上述的這些美德,最後使得她獲得城市中的后冠,好吧!那就這樣吧!在我們的共和國裡,像這樣一位皇后總是受到歡迎的。
九月二十四日 離婚與圖書館
說實在的,我從未預料到的是,這個一直讓我們處在永久警戒狀態下的經濟危機,應該已經使得離婚變得更加困難,因而附帶的降低了預期中圖書館數目的進展——我確信,所有人都會同意,這種情況對於文化來說,實在是一種罪行。又例如,時至今日,對於找一個房屋買主這個複雜而通常無解的問題,又要怎麼說呢?如果許多離婚官司陷入僵局,假如法庭上的案件並沒有繼續進行,那麼上面所說的,本身就是個理由了。更糟糕的是,該如何對若干已經進入公共領域,而行為令人感到憤慨的確切案例進行起訴?在這些案例中(很遺憾的,這些案例十分普遍,並且是徹底的不道德),配偶仍然住在同一屋簷下,也許不同床共眠,但是卻使用同一個圖書館。尊重已經蕩然無存,禮節也不復存在——這就是我們已經面臨的一個悲慘處境。甚至沒有人認為華爾街該被譴責:在他們提供資金拍攝的電視喜劇裡頭,從來沒有一|本|道具書曾被翻閱過。
我們可以輕易安枕入眠:全球暖化並不存在;這不過是一項環境生態學者的惡意發明,是他們「威權傾向意識形態」的戰略的一部分。上述這些,是由全球暖化這個全球政治與普世議題的宿敵兼觀察者,喬賽.馬力亞.阿斯那爾所界定出來的。我們的生活,與這位仁兄息息相關。無論是否有朝一日,北極圈將可以栽植花朵;無論是否巴塔戈尼亞(Patagonian)冰河是否正在人們每回的嘆息聲中消融減退,並且造成地球溫度每次都略微上升一點;無論格陵蘭是否已經消融了很大部分的領土,無論乾旱和毀滅性的洪災,是否已經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無論在一年的各個季節中間,是否已經愈來愈沒有差異——上述這些事情,假如卓越的聖哲,喬賽.馬力亞否認全球暖化並不存在,就都無關輕重,這樣的否認,是迂迴源自於捷克總統瓦茲拉夫.克勞斯的著作裡,而阿斯那爾自己找到一個可以統整制度和科學的美好片段,依此為根據,很快就將公諸於世。這種說法,我們已經等著洗耳恭聽;可是,我們卻一直被一個嚴肅的質疑所折磨,現在該是交由讀者來做決斷的時候了:這個有系統的否認全球暖化的態度,它的根據、淵源、來處,到底是什麼?這種態度,是否在阿斯那爾擔任人民黨的黨魁兼實質領袖之時,就已經珠胎暗結、孕育雛形?當拉霍伊以他一貫嚴肅又冷靜的風格,告訴我們,他有位身為教授的表親——顯然,必定是位物理學教授——曾跟他說,全球暖化是胡說八道的時候,這個非常狂妄的聲明就只是一個過熱的塞爾提克(Celtic)想像所結下的果實,其解釋的內容,已經無法去了解。那個辯證的胚胎,現在是教義,是規則,是人民黨入黨初步守則的附屬細則;而在這個情況下,要是拉霍伊不幸地轉述他那位教授表親的話語,那麼他那位已成了上帝傳諭者的前老闆,顯然不會想錯過這個再給傲慢的人民再一次教訓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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