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喋血

離大堂不遠的一片空地,趙叔向帶來的一百騎兵,已被劉光世軍隊包圍,要他們降服朝廷。楊再興等六將殺進包圍圈後,就率軍隊突出寨門,向南飛馳。除了戰死者和被俘者,楊再興的隊伍剩下七十多騎,而王德和傅慶卻率五百騎兵在後窮追不捨。楊再興突然單槍匹馬,飛騎回馳,接連刺死三名追趕者,然後又馳馬趕回隊伍。王德和傅慶見對方如此勇猛,也只得暫時收兵回寨。
閱兵結束,趙叔向請兩位客人下馬,登上教場邊的看臺,坐觀操練。高林舉起黃旗,軍士們立即向看臺舉兵器,行軍禮。高林接著高舉紅旗,騎兵就在擂鼓聲中,列隊躍馬前行。高林又高舉青旗,步兵也在擂鼓聲中,列隊衝鋒。鼓聲和喊殺聲似乎震盪得地動山搖。高林舉起白旗,騎兵和步兵立即後退,並恢復原來的陣形。高林最後高舉黑旗,軍士們就成隊依次退出教場。劉光世只聽到腳步和馬蹄聲,而沒有半點喧嘩聲。
眾人吃罷,兵士又送上解暑的滷梅甘草湯。趙叔向呷了口湯,就開門見山地說:「兩位太尉到此,莫非是要收我底兵柄?」閭勍連忙解釋說:「主上並未命我收十五太尉底軍隊。」劉光世也說:「主上命我暫駐東京,只為備禦虜人。東京新留守赴任之後,我便回南京。」趙叔向說:「主上登基,天命有歸,我底軍旅,便是朝廷底軍旅。我別無他求,只願隸屬宗元帥麾下,渡河救取二聖,但能洗雪仇恥,我便退隱林泉。」劉光世立即附和,用慷慨激昂的語氣說:「我亦願隨十五太尉北上,報此國仇家恨!」閭勍卻說:「如今元帥府結局,宗元帥已無兵柄。此事只待新留守到此,同共商議,上奏朝廷。」
楊再興怒目圓睜,他大吼一聲,掄動那桿三十六宋斤的虎頭紫纓渾鐵槍,直奔劉光世。王德當即持手刀迎戰,劉光世乘機逃跑。楊再興看準王德的咽喉,執槍猛刺。王德用刀推擋,楊再興的槍卻從王德脖頸左邊擦過,劃破了一道血痕。傅慶見到對方來勢兇猛,就挺劍上前助戰,預先埋伏的甲士紛紛突入堂中,楊再興等六人與他們格鬥,刺死數人。高林喊道:「此處不是戀戰所在,自家們當回大寨,與陳秀才共商報仇之策。」他說著,帶頭殺出大堂,其他五人也跟著衝出。
劉光世接到回寨的王德、傅慶等稟報後,才深感處理後事的棘手。他問閭勍說:「叔向有一萬五千人馬,當如何招安?」閭勍皺著眉頭,長嘆一聲,說:「北有勁虜,虎視中原,自家人豈能自相屠馘!我願隻身去青城,勸諭叔向底人馬,歸順朝廷。」劉光世說:「閭太尉若能勸諭,我當分叔向底一半兵馬與你。」閭勍說:「然而叔向亦是個英雄,京城百姓敬仰。他死於非命,又無謀反底實跡。自家們亦須將他厚葬,於大相國寺設道場,追薦亡靈。」劉光世面有難色,說:「若聖上得知,只恐怪罪。」閭勍帶著幾分憤怒說:「劉三太尉,你難道不怕冥報?」劉光世聽得「冥報」兩字,只覺得一陣寒噤,接著又在額頭上冒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他連著說:「會得,會得。我與叔向無怨無仇,只是奉命行事,事不由己。自當親去相國寺。」閭勍不再說什麼,他當即上馬,只帶了幾名親兵,直奔青城。
劉光世的一萬四千軍隊到開封已有幾天,屯駐在城東的劉家寺。趙叔向在開封招兵,他的軍隊由七千擴充到一萬五千人,仍然屯駐在城南青城。兩支隊伍正好分駐原金朝西路和東路軍攻城時的營地,卻又都沒有隸屬閭勍。送行完畢,劉光世面帶微笑,說:「閭太尉,十五太尉,聞得十五太尉治兵極有方略。今日得便,小將願去青城就教。」原來按宋朝的制hetubook•com•com度,人們稱呼趙氏皇族,不得用姓。趙叔向的官位只不過是正八品的敦武郎,但自從領兵到開封後,卻深得人心,百姓都按排行尊稱他為「十五太尉」。劉光世已官至正四品的承宣使,卻沿用百姓們對趙叔向的尊稱,而自稱「小將」,顯示了謙卑的姿態。趙叔向說:「劉三太尉生長將門,久經戰陣,下官亦久有請教習學之意,敢請閭太尉同去。」閭勍說:「下官到東京不過四日,正須相訪十五太尉與劉三太尉底大寨。」
再說新任御營司前軍副統制劉浩與部將岳飛等人,也隨王淵來到東京開封府。他們最初在五月一日夜接到緊急命令說,開封府有人謀反,劫持隆祐娘娘,必須前往營救。軍隊在後半夜匆忙出發,南京到東京二百八十五宋里的行程,沿途恰逢大雨和泥潦,這支以步兵為主的部隊抵達開封城南青城,已是端午節的未時。軍隊又很快啟程,返回南京。劉浩打聽到趙叔向被害,朝廷準備放棄河北和河東等內情,內心感到鬱悶,卻又不便對人隨意發洩。
趙叔向猝死的消息,使全軍震驚,有三千多人自願隨楊再興等渡河殺敵,另有三千多人自動離開軍營,閭勍最後接管了八千多人馬。當天下午,劉光世率軍隊來到時,閭勍已大致作了較妥善的安置。到此地步,劉光世心頭的憂慮方一掃無餘,他十分欣喜地說:「閭太尉底大功,我當奏知主上——」他正準備與閭勍商議分佔兵馬的事,有軍士進入稟報,說:「南京御營司都統制王太尉率兵到。」劉光世與王淵雖然相處不久,卻已心存芥蒂,認為王淵並無才器,卻事事處處壓制著自己。但在表面上,卻又不敢得罪王淵。他只能與閭勍一同到寨門迎接。
五月一日,在宋高宗登基的同時,東京開封府的文德殿內,隆祐太后也舉行了撤簾儀式。參加儀式的有呂好問、趙叔向、劉光世等人。下殿以後,呂好問帶了隆祐太后的手書,啟程往南京應天府,祝賀新君即位。與他同行的官員有監察御史馬伸等人。趙叔向、劉光世等人都到南薰門外送行。按宋高宗的事先安排,他雖然不回開封,為了在京都裝潢門面,特命保寧軍承宣使閭勍出任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掌管城防。閭勍今年四十四歲,長得膀闊腰圓,一副雄赳赳的武士氣概,又頗善騎射,而他所統屬的軍隊卻不足千人。
按照制度,品級較高的官員由三省或樞密院委派實職差遣,稱為堂除。因為新皇帝登基的喜慶,劉浩加官一階,升為武功大夫、開州刺史,卻依然是正七品,本不夠堂除的資格。劉浩聽說是汪伯彥不按制度,破格堂除,已多少明白了其用心,無非是對自己不顧汪伯彥被俘的兒子和女婿,在相州夜劫金營,而實施報復,企圖借金人之刀殺害自己。他想了一想,站立起來問道:「聞得黃、汪二相公欲遵靖康城下之盟,與虜人劃河為界。北京位居大河以東,卻是河北地界,不知二相公之意,北京可棄之不顧,抑或不可棄?」王淵一時被問得目瞪口呆,他想了一會兒,說:「朝廷底事,有聖上與相公們主持,自家們是武臣,不須管得。」劉浩頓時激動起來,他大聲吶喊說:「大河以北,尺地寸土,皆是大宋底江山!我既為鈐轄,自當率本部軍馬,誓守北京!」王淵說:「劉刺史甚是丈夫剛氣,然而汪樞相言道,祖宗家法,總管、鈐轄赴任,唯有單車匹馬,他們所統底只是本地軍兵,你此去不可帶本部人馬,只可率二十名將士。」張俊趕緊補充說:「岳飛、王貴、張憲與徐慶四將,須留在本軍,聽候使喚。」劉浩用略帶憤慨的語調說:「如今是軍興離亂之際,大www•hetubook•com•com名府底精兵銳卒,全已勾抽,改編為元帥府軍與御營司軍。我身為鈐轄,難道只與老弱殘兵守城?」王淵自感理屈詞窮,就不耐煩地將手一揮,說:「你是武臣,須遵朝廷之命,三日內便須啟程。」
陳烈到寨門,閭勍已經下馬站立,陳烈眼裡噙著淚水,雙方只是互相作揖,並不說話。閭勍來到趙叔向生前的起居室坐定,陳烈就搶先沉痛地說:「我已知閭太尉底來意。十五太尉冤深似海,然而大敵當前,豈有兄弟鬩牆之理。楊再興等將只懼被朝廷殺戮,又不願與朝廷為敵,故帶兵渡河去了。我在此將不願前往底人馬,交付閭太尉,交付朝廷,以明十五太尉底心跡。閭太尉須知,十五太尉生前只願將本軍交付宗元帥,自有深機。十五太尉常言道,滿朝文武,他唯敬仰李大資與宗元帥。」李大資當然是指資政殿大學士李綱。閭勍動情地說:「此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十五太尉煞是個人傑,可惜不得其死。」陳烈憤憤地說:「不死於寇,卻死於朝廷!」閭勍說:「我已說諭劉三太尉,當為十五太尉厚葬,並在大相國寺做道場。」陳烈苦笑著說:「可惜死者不能復生!」閭勍說:「唯有如此,亦方能表生者底心意。難得陳秀才深明大義,我當奏知朝廷,超授官封。」陳烈說:「哀莫大於心死。十五太尉已死,我尚求甚官封。只願閭太尉開一線生機,放我逐便,青巾布袍,退隱林下,為大宋底順民。軍中不可一時無主,如今便請閭太尉為主。」他接著深深一揖,就退到房外,騎上一匹青騾,揮淚離開青城,不知去向。
楊再興等將回到青城,就向陳烈哭訴,陳烈對此噩耗既有幾分預見,卻又在預料之外,只是撫膺慟哭,王蘭說:「如今只求陳秀才做主,發兵與劉光世廝殺,為十五太尉報仇雪恨。」陳烈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若是廝殺,豈不真是背叛朝廷?」李德憤怒地說:「若是恁地,又如何湔洗十五太尉底奇冤?」陳烈苦笑著說:「唯有求太祖官家在天之靈,湔洗十五太尉底沉冤。人生在世,大義須是分明。虜人尚在河北,豈能骨肉相殘?」
趙叔向招呼兩位客人到青城的一間房屋會餐,他們路過齋宮的建築群,趙叔向指著正南的泰門,用激憤的語調說:「此門便是太上皇率我宗枝,北向慟哭,告辭宗廟底所在!」他又指著裡面的端誠殿說:「此便是淵聖受辱蒙塵之地!」閭勍也激憤地說:「靖康奇恥,亙古未有,此仇此恨,不知何日方得洗雪?」趙叔向又用哽咽的語調說:「我率兵回得開封,便去廣親宅,唯見得一片廢墟,自家底兄弟妻兒,已被虜去,至今並無消息。聞得二帝北狩途中,宗親多有不堪凌虐而死。我活於世間,但有一息尚存,定須取粘罕與斡離不底首級,掛於泰門!」劉光世聽後,也痛哭流涕地說:「聞得阿爹與哥哥死於金明池,這回到東京,尋訪數日,亦未能辨認得骨骸。可憐阿爹為將一世,為國捐軀,死後竟無墳塋安身。」趙叔向和閭勍都知道,劉延慶和劉光國父子是在逃出開封城後被殺,其實說不上為國捐軀,但到此地步,也都不便說穿。閭勍說:「久聞劉節使底大名,無緣得見,不料竟成故人!」趙叔向心想:「閭太尉雖是武人,說話卻不寓褒貶,煞是縝密。」就接著補充四個字:「可悲!可嘆!」劉光世卻並未細辨兩人的弦外之音。
三人並馬到青城,陳烈、楊再興、王蘭、高林、李德、姚侑、羅彥等前來迎接,唱喏畢,楊再興等武將退去,趙叔向與陳烈陪同劉光世和閭勍穿行營寨。他們來到教場,只見空曠的場地上,很快有五百騎兵,一千https://www•hetubook.com.com步兵集合,每五十人為一隊,騎兵居中,步兵分左、右兩翼,排成嚴整的行列。楊再興、王蘭和高林三人縱馬至趙叔向和兩位客人馬前,呈上三柄鐵撾,說:「請三位太尉閱兵。」趙叔向請閭勍在前,劉光世居中,自己在後,各自手擎鐵撾,以軍禮進入教場。時近正午,烈日如火,劉光世只身穿一件薄紗儒士便服,猶且流汗不止。只見軍士們一律緋紅軍服,如火方熾,他們手持的兵刃,明光耀目,更有一種熱不可耐的感覺。一千五百名軍士雖然也個個汗流浹背,卻又儼如磐石,紋絲不動。
回南京的第三天,張俊傳喚劉浩說:「阿爹有話,可隨我走一遭。」在前一卷已經交待,劉浩為保護岳飛,自己承擔了處死違紀軍士的責任,而他與張俊的私人關係也從此日益緊張。張俊對王淵開口一個阿爹,閉口一個阿爹,更使劉浩鄙薄其為人。但劉浩憑著積年的官場經驗,只能更加小心謹慎地與這對義父子相處。王淵今天顯得和顏悅色,在兩個下級唱喏後,特別叫劉浩與張俊坐下,他接著宣佈說:「今奉御營副使汪樞相底堂除,命你為大名府兵馬鈐轄,可即日前往赴任。」
眾人方依次坐定,堂後出來十多名女使,濃妝艷抹,每人手擎一個上層社會常用的建州造兔毫茶盞,下襯漆木盞托,分別給眾將獻茶。他們將茶放在各人的几案上,就叉手站立一旁。給趙叔向獻茶的一位有幾分姿色,她向貴客畢恭畢敬獻茶後,深深作揖道「萬福」,用嬌脆的聲音說:「久聞十五太尉底英名,奴今日得見,實是三生有幸。」趙叔向報以微笑,他感到燥熱口渴,就左手持盞托,右手拿茶盞,準備先品一品茶,若有異味,就立即吐掉。其實,茶中並未投毒,而當趙叔向品茶之時,在他身邊叉手站立的女使,突然用右手抽出藏在左手袖內的明亮尖刀,閃電般地向他胸中猛刺,她並不拔刀,就立即飛快逃跑。趙叔向慘叫一聲,跌倒在地,來回翻滾,坐椅和几案也被踢倒,殷紅的鮮血從刀槽中汩汩流出,頓時成了一片血泊。他一時尚未氣絕,只是睜大了一雙充滿悲憤、仇恨和絕望的眼睛。
姚侑說:「陳秀才之說甚是,然而自家們已與劉光世那廝交鋒。誠如陳秀才所言,劉光世乃是奸猾小人。若是歸順朝廷,只恐亦落得十五太尉底下場。」陳烈覺得此說有理,沉吟不語,高林說:「陳秀才常言道,發兵過河,擊破虜人,救得二聖,方是正理。自家們駐兵在此,劉光世定須相攻,不如即刻起兵,直奔河北。」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紜。有兵士進來稟報說:「閭太尉在寨門,求見陳秀才。」陳烈此時已拿定自己的主意,他對楊再興等六人說:「你們可曉諭全軍,若願渡河北伐者,與你們同行,不願者並令逐便。本軍兵微將寡,錢糧缺乏,你們渡河以後,切須小心迎戰。我當去迎見閭太尉,以表十五太尉底心跡。」
會餐的房屋平時就是趙叔向和陳烈兩人的起居室,傢具陳設相當簡陋,都是清一色白木,未施彩繪。兵士們只是端上一瓦盆湯餅,一瓦盆炊餅,一個耀州粗黑瓷盤的熟切鹽漬羊肉和四碟蔬菜。雖是盛暑天氣,閭勍只覺腹飢食香,就盛了一碗湯餅,用筷挑起其中的麵片,吃了一口,又抓起一個炊餅,開始大吃大嚼,而平日饜飫美味的劉光世,卻有一種難以下箸之感。陳烈已經有所覺察,就用略帶詼諧的口吻解釋說:「十五敦武平日只與軍士會食,未嘗吃肉,今日幸有貴客,我方得三月之後,始知肉味。」他對外有意只用趙叔向的官稱,而不叫太尉,以示謙虛。閭勍聽後,又對趙叔向增加了幾分敬意,心想:「可惜十五太尉是和圖書宗室疏屬,若是太上親子,又何愁虜人不滅!」他憑藉自己在官場多年的經驗,也隱約感到,在皇帝和趙叔向之間,勢必有一場較量,卻還是忍不住讚歎說:「十五太尉煞是有古名將之風!」劉光世也附和說:「今日方知十五太尉底方略!」
大家一陣閒話,閭勍起身告辭,劉光世也不願久留,他起身,用雙手執著趙叔向的右手,用恭敬和親切的語調說:「今日有緣與十五太尉相見,三生有幸。國家艱難時節,十五太尉便是柱石。日後若能隨十五太尉北討虜賊,雖死何憾!五日之後,便是重午佳節,敢煩十五太尉與閭太尉勞趾,光臨敝寨,共商渡河北伐之策。」趙叔向說:「既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劉浩第二天傍晚,就帶了王敏求、霍堅、李廷珪等二十名部屬動身。他與岳飛等人不免依依惜別,再三叮嚀岳飛說:「鵬舉性剛,伏侍張統制,尤須小心。」岳飛等人送劉浩一行,直到府城北的靜安門外。
再說劉光世等待寨內的混戰結束後,就帶著閭勍來到大堂上。原來閭勍並沒有什麼不適,他先到大寨後,劉光世就向他傳達聖旨。儘管閭勍對趙叔向與皇帝的衝突並非沒有思想準備,卻仍感到突兀和難過,他沉思了一會兒,就皺著眉頭說:「此事恐非吉祥之舉。叔向是宗室,自家們身為臣子,如何殺宗室?不如將叔向活捉,交付主上處分,於職事上亦自無慚。」到此地步,他還盤算著如何去大內稟告隆祐太后,由太后出面,向皇帝求情,以求能保全趙叔向的一條性命。劉光世卻回絕說:「自家們身為臣子,本無權殺大宋宗親。然而主上有旨,不須要活底叔向,只須要死底叔向。」閭勍長吁一聲,他不忍心目睹這幕兄弟鬩牆的慘劇,就藉口身體不適,躲在一間偏房中。如今他進入堂內,見到在血泊中氣絕的趙叔向,胸前插著尖刀,而依然睜大了一雙充滿悲憤、仇恨和絕望的眼睛,就忍不住落下幾滴清淚。他下意識跪倒在血地,拔出插在死者胸前的利刃,然後用手將死者的眼皮撫合,心中暗暗祝禱說:「十五太尉,你若英靈不泯,自可去太祖官家殿下伸冤。」
看完操演,劉光世算是吐了口長氣,他心裡暗想:「亦是天教我未與叔向廝殺,若與他廝殺,必敗無疑。」他表面上只能佯裝若無其事,而讚歎不絕,用手加額,奉承趙叔向說:「十五太尉用兵,便是古時寫兵法這姓孫底,亦不能過!大宋中興,必是有望!」前一卷已經交待,劉光世不愛學習,目不識丁,他身為武將,也根本不知《孫子兵法》為何物,而隨便附庸風雅,卻暴露了自己的底細,使趙叔向、閭勍等人都不約而同地用驚異的目光望了他一眼。
猝不及防的行刺,就是連其他十多名女使也全無思想準備,他們發出了尖叫,然後紛紛逃跑。楊再興、王蘭、高林、姚侑、李德和羅彥六人,一時也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很快清醒後,就擁上前去,將血泊中的趙叔向抱起,連聲哭喊。劉光世此時對自己和妻子向氏的設計,有一種說不盡的成功喜悅,他站立起來,宣佈說:「宗室叔向謀叛,我奉主上聖旨,誅除此賊。然而眾位將士,俱是忠義底人,你們伏侍朝廷,朝廷自有封賞。」在趙叔向的六員部將中,頗通文墨的唯有高林,他大聲喊道:「劉三,你說十五太尉謀叛,有甚憑證?」劉光世聽到對方直呼自己的排行,有幾分不悅,他不耐煩地回答:「祖宗家法,宗室不可統兵。叔向不肯將師旅交付朝廷,便是圖謀反叛。」
趙叔向將兩位貴客送出青城大寨後,與陳烈回到房裡,兩人開始密談。按照成大事者不謀於眾的原則,趙叔向的心事,只限於陳烈一人知道,對楊再興等親信和-圖-書將領也從未透露過。趙叔向臉上略帶興奮的表情,說:「難得劉三太尉尚有報國復仇之志,日後自可得其輔助。」陳烈說:「依我之見,閭太尉是個忠厚底人。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劉三實是個奸猾之徒,十五太尉切須小心。」趙叔向表示不同意,說:「劉三太尉是個粗人,別無深機,他與虜人又有殺父之仇。」陳烈又重複他的意見說:「自家曾言道,太尉若不願交兵柄,便須率兵殺過河去,滅了虜賊,救得二帝,立不賞之功,然後可以問鼎江山,成就太尉底大志。徘徊於京城,又如何成功?」趙叔向用對方表字稱呼說:「炎德所言極是,我何嘗願久住京城。然而目今兵微將寡,糧草不濟,又如何渡河?待數月之後,方可進兵。」陳烈說:「只恐太尉等得數月,天子卻等不得數月。」趙叔向說:「待端午去劉三底大寨,勸諭他同共進兵。」陳烈說:「劉三太尉決非忠心徇國底人,切恐他包藏詭計,太尉藉故不去,乃是上策。」趙叔向說:「既已應允,豈能不去。」陳烈再三勸說,趙叔向不聽,陳烈最後說:「太尉定須前往,可與楊再興等六將同去,緩急亦可照應。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無,請太尉必保萬全。」
王淵此行帶著他最倚重的兩個助手,御營司前軍統制張俊和左軍統制韓世忠。張俊已拜他為義父,「阿爹」的稱呼不離口,更是深得他的喜歡。在趙叔向的起居室內,閭勍與王淵分賓主坐定,王淵之下,就是劉光世、韓世忠和張俊三人。按照宋朝官制,閭勍等三衙長官本是最高軍職,然而宋高宗任命閭勍,不是用通常的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或都虞候的正式官名,而是另用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的官名,事實上就壓低了他在軍界的地位。相反,王淵作為新設的御營司都統制,卻在軍界居於最顯要的地位。王淵對待劉光世,簡直是頤指氣使,即使對待閭勍,也毫不掩飾地露出居高臨下的姿態。他剛坐下,就用尊長的口吻說:「此回殺了叔向,是劉三底大功,撫定叔向底人馬,是閭太尉底大功,我自當奏稟聖上。叔向底兵馬,可均分為四,閭太尉與劉三、韓五、張七各佔其一。」張俊聽後,急忙起身作揖,說:「謝阿爹!」劉光世心中不服,而臉上不敢露出絲毫不悅之色,閭勍卻說:「偌大一個東京城,城中尚不足一千人馬,如何守禦?難得有叔向一支勁旅,乞王都統分我一半人馬。」王淵用不容商議和分辯的語氣說:「御營司亦是兵力不濟,國家艱難時節,只得以護衛官家為重,守禦京師為次。待募得新兵,自當分撥與你。」閭勍也無話可說。
宋代的開封習俗,稱五月一日為端一,從一數到五,五日又稱端五。劉光世在劉家寺的大寨門前,也懸掛了一個泥捏的道家始祖張天師,用艾葉做頭,蒜頭做拳,這是古人認為辟邪之意。趙叔向率楊再興等六員虎將,一百精騎來到寨門。只見劉光世笑容滿面,頭戴以蘇軾命名的東坡葛巾,身穿薄紗儒袍,其部將王德、傅慶等人也一律穿盛暑紗袍,與趙叔向一行全身戎裝,佩劍持槍,適成鮮明對照。雙方作揖禮畢,劉光世說:「閭太尉先已到敝寨,微有不適,我叫他在屋內暫憩。故未曾迎接十五太尉,乞十五太尉恕罪。」趙叔向說:「既是如此,我當前去問安。」劉光世說:「閭太尉言道,不煩十五太尉看覷。十五太尉遠道而來,天氣盛熱,請憩息片刻,他便出來拜見。」他親熱地執著趙叔向的手,與他一同進入堂內。雖然劉光世等人的衣著,使趙叔向一行的戒備心理稍有鬆弛,但楊再興等六人奉陳烈之命,還是手持渾鐵槍,緊隨趙叔向身後。劉光世與部將們熱情地招呼趙叔向一行依次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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