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貶斥

在躊躇滿志之餘,宋高宗更縱情和醉心於聲色。他將政務盡量交付黃潛善和汪伯彥處理,這兩名執政也完全熟悉皇帝的意圖,遇到小事,就自己決斷,決不奏稟皇帝。對一大群宋宮女子而言,官家的登基,只是賺得了一場空歡喜,皇帝聽從韓公裔的規勸,為避免自己好色的惡名,自食其言,他在即位前許諾的各種宮女封號,連一個也未兌現。但這群女子都已諳熟官家的脾性,連最嬌寵的潘瑛瑛,也絕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封號」兩字,除了加倍獻媚以外,他們別無其他選擇。
宋高宗繃緊臉部的肌肉,端拱默坐,目送趙士褭垂頭喪氣地下殿。宋高宗想了一想,回頭吩咐宦官馮益說:「你可傳旨與黃、汪二卿,命他們擬一個外任閒便差遣,奏與朕知,九九叔為宗室尊長,尤須優禮。」兩天以後,宋高宗下詔,以保護宗室為名,將原南外宗正司的皇族遷至鎮江府,西外宗正司的皇族遷至揚州。於是,趙士褭就按原來的差遣,以知南外宗正事的名義,被變相貶斥到鎮江府。宋高宗在事後忍不住對宦官們高興地說:「黃潛善和汪伯彥煞是有計謀!」馮益說:「此乃是官家聖慮高遠,黃、汪二相公唯是仰秉成算。」
馬伸找到張所家,只見張所和王經、寇成三家都在忙於收拾行裝。他對張所憤慨地說:「正方,我檢索舊例,祖宗以來,國朝御史彈劾執政,尚未有如此重責!你且慢行,我當上奏論訴。」張所此時反而顯得平靜,他說:「蝮蛇螫手,壯士斷腕。我既上劾奏,豈有不備反螫之理。然而貶責如此之重,亦委是我未曾逆料。先覺萬不可與他們爭一時之短長,以免與我同歸於盡。只待李丞相到闕,再見機行事。」馬伸免不了淚水縱橫,說:「正方,人生苦短,相見甚難,你且留滯數日。」張所沉靜地說:「朝廷命我即刻啟程,不得滯留。自家們既以國士自許,亦何須作兒女之態。」馬伸說:「既是如此,我當送你出國門。」張所將手一揮,說:「送人千里,終須一別!」行裝很快收拾完畢,張所、王經和寇成騎馬,他們的家屬分別坐上牛車,馬伸和他們就在這套簡陋的租房前忍痛訣別。
宋高宗稱帝已有十多天,他的心境愈來愈好,每日每時都在品味著稱孤道寡的快樂。除掉趙叔向,使他心頭落下了一塊千鈞重石。他馬上又以其他罪名,將另一個圖謀稱帝的趙子崧貶為單州團練副使,流放到炎荒的嶺南南雄州「安置」。趙子崧在幾年之後,就抑鬱而終。在河北抗金的宗室趙不尤南下應天府,他一到行在,就將所統的三千人馬全部交給御營司,並且給皇帝帶來了宋徽宗等已被押解到燕山府的消息。宋高宗興高采烈,感到自己帝位穩固,再也無人爭奪,當即將趙不尤升了三官。
天申節的名稱算是確定了,卻給皇帝出了個難題。宮中懷孕女子唯有潘瑛瑛一人,如果只給張鶯哥封號,顯然對最寵愛的女子有所虧負。他想了一想,說:「今日朕特封潘夫人為才人,張夫人為貴人。」按照宋宮制度,才人已是正五品,而貴人尚且無品。話音剛落,兩個女子急忙下跪謝恩,宋高宗連聲說:「免禮!免禮!潘才人,你須為龍子鳳孫保重。」他一面說,一面起身離開几案,準備將潘才人撫起。不料吳金奴早已急步上前,搶先將正在艱於下跪的潘瑛瑛扶起。潘瑛瑛至此才換了一張笑臉,她向吳金奴投以感謝的一瞥。宋高宗心想:「吳夫人雖姿色稍次,卻是聰明伶俐,何不也賜一個封號?」但轉念一想:「一日不可連封三人,待日後另行冊封。」
張所等人在碑前長久地徘徊,然後與家眷進入正殿,只見張巡和許遠的塑像,按照傳統,坐北面南,兩廂從祀的有南霽雲、雷萬春等將,都是唐朝裝束,英姿勃發,栩栩如生,令人肅然起敬。據說塑像群出自一個高明的工匠之手,其容貌都酷似真人。張所等人各自手捧一束線香,面向張巡和許遠的塑像,恭敬跪拜,張所致詞說:「我等身為大宋臣子,謹以心香一瓣,敬獻於先烈靈前。伏惟眾神生為忠信,死亦堅貞,英名與天地共存,與日月爭輝。目今中原和-圖-書塗炭,故國荒涼,二帝北狩,勁虜鴟張。我等雖無折衝萬里之才,卻有興復九州之志。效學眾神,以身許國。眾神廟貌如生,尚其來饗,佑我大宋,一洗仇恥!」張所在致詞過程中,強忍著眼淚,致詞完畢,卻忍不住落下幾滴熱淚。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在南京後宮,宋高宗與宮女們淫戲興盡,高興地說:「二十一日即是朕底生辰。阿爹底生辰定為天寧節,大哥底生辰定為乾龍節,朕底生辰亦須定一個節名。你們可各寫一個節名,由朕選擇,選中者便加封號。」於是眾宮女就紛紛在紙上寫了擬定的節名,呈送官家。宋高宗來回挑選,最後選擇了潘瑛瑛所擬的「嘉慶節」和張鶯哥所擬的「天申節」,卻又難分軒輊。張鶯哥用眼神向潘瑛瑛示意「得罪」,就說:「嘉慶節乃是後漢隱帝底誕節。」宋高宗十分驚喜,他以手加額,說:「幸有張夫人博古通今!」潘瑛瑛氣量最小,她挺著懷孕的大腹,向張鶯哥瞪了一眼,張鶯哥只能用眼神向對方表示謝罪。
「堯子舜孫,禹玉含淳。日月華光,丕顯丕承。永壽於萬,自天其申。聖文神武,家邦中興。」
歌詞雖然都是古代的政治套語,卻突出「天申」兩字,而配以悠揚的曲調,唱著還是頗為悅耳動聽。宋高宗一面呷著福建進貢的解暑荔枝膏水,一面欣賞著舞|女們婆娑蹁躚的美妙舞姿,心想:「雖比不得阿爹宣和全盛之時,亦是賞心悅目。當年朕只是一介藩王,如今卻是九重之主,此委實是自天其申。」宋高宗每想到受難的父母兄弟,就往往有一種天命有歸的自豪感。
「苕蕘試一臨,虜騎附城陰。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門開邊月近,戰苦陣雲深。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
一個年齡不到二十,眉清目秀的小宦官進入殿內,此人名叫張去為,他躡手躡腳,來到站在一邊觀看表演的宦官曾擇身邊,低聲說了幾句。曾擇示意他稍等片刻,等表演暫時告一段落,曾擇就帶著張去為走到皇帝几案前,張去為口奏說:「黃相公只為張察院劾奏,今在宮闕外待罪,懇辭官家恩命,乞求內引入對。」按照慣例,台諫官彈劾宰相和執政,被彈劾者須向皇帝請求辭職,但黃潛善另外請求面奏,實際上已顯露出不願辭職的意思。宋高宗眉頭一皺,說:
趙九齡字次張,常州武進縣人,比張所大兩歲。作為南方人的趙九齡,與北方人張所相識,還是在進京參加科舉之時。趙九齡學識廣博,卻又恃才傲物,他經常喜歡用尖酸的言語,挖苦和輕薄別人。整個邸店的八十多名貢舉人,很快都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趙九齡。唯有張所心胸豁達,他雖然也屢受趙九齡的譏刺,卻與他愈來愈親近。科舉考試的結果,張所通過了禮部的省試,而趙九齡卻被黜落。省試之後,雖然還有皇帝親臨的殿試一關,一般只用以顯示進士們是天子門生,而不再黜落省試的合格者。
張所在另一奏中列舉了黃潛善的十大罪狀,其中包括庇護「逆臣」徐秉哲等人。原來宋廷發表徐秉哲暫假資政殿學士,出任大金祈請使後,徐秉哲卻以各種藉口拒絕奉使,而黃潛善仍多方為之開脫。中國古代的文獻一般不用標點符號,而張去為居然琅琅成誦,沒有錯誤的斷句。他揣摩了皇帝的意向,朗讀時只用平緩的音調,沒有抑揚頓挫。
趙士褭是個仁厚君子,他聽說趙叔向死於非命,深感痛惜,但思來想去,人死不能復生,最後還是決定不再向皇帝提出此事,只想救助貶黜嶺南的趙子崧,他說:「聞得陛下將八七侄安置南雄州。重念太祖官家子孫凋零,八七侄尚有擁戴之功,切望陛下施天地涵容之德,將八七侄減輕罪罰。今日國難當頭,尤須慰太祖在天之靈,以求祖宗佑我大宋。」他有意迴避了趙子崧企圖稱帝的問題,而最後一句又是話裡有話,因為他和皇帝都是宋太宗系的子孫,其實是要皇帝考慮宋太宗篡位的問題。宋高宗感到這位皇叔的面子不能不給,就說:「九九叔所言甚是,然而祖宗之法,朕不敢私。念宗親葭莩之情,朕捐助銀、絹各二百匹、兩,www.hetubook.com.com請九九叔命人送與子崧,三年之後,當許其自便。」
張所決定沿城西南的汴河南下,他本可以出城南的崇禮門,所以出城西的順成門,只是為了拜謁西城外著名的雙忠廟。原來正好在三百七十年前,唐朝爆發安史之亂,張巡和許遠在睢陽,屏蔽江淮,進行了十分英勇、悲壯而慘烈的保衛戰。他們殉難後,當地民眾就為他們兩人立廟。睢陽就是宋時的應天府。張所早就聽到過當地不少有關傳說,在應天府城的靜安門西,人們還不時挖到唐朝的炮石,相傳是張巡所埋。張所親眼見到過一塊,上面還刻有「大吉」兩字。但是,在干戈擾攘之際,張所幾次途經雙忠廟,竟無暇晉謁,現在就一定要了此宿願。王經和寇成也願同行,彼此準備在雙忠廟分手。
宋高宗聽後,內心也不得不承認,儘管對金媾和的大政方針,不應在彈劾之列,而張所列舉黃潛善的全部劣跡,特別是包庇徐秉哲等人,確是事實。他沉思片刻,就問宦官和宮女們:「若個人知得,祖宗之時,若御史論列執政不當,可貶甚麼官職?」在場的宦官和宮女沒有一個出來回答。實際上,張鶯哥和張去為兩人是可以回答一二的,然而張鶯哥害怕潘瑛瑛忌妒,張去為也害怕康履等高級宦官忌妒,都只能藏愚守拙。宋高宗見無人應答,又問:「今夜若個人直省?」藍珪回答說:「今夜汪樞相在都堂。」按照正規制度,樞密院長官雖然也是執政,卻不能在都堂值班。當時宰相李綱尚未到南京,在罷免耿南仲等人後,宋廷只剩下三名執政,包括新任尚書右丞的呂好問,所以汪伯彥也破例在都堂夜班。宋高宗當即對張去為口授旨意說:「你可傳朕底旨意,命汪伯彥依祖宗底舊例,擬一個張所底貶官名目,另擬徐秉哲、王時雍、吳幵、莫儔四人貶官或降宮觀官處分,再擬與宗澤一個知府差遣,奏與朕知。」眾人明白,給徐秉哲等人處分或勒令退閒,也算是給黃潛善一個警告。
大家一時沉默不語,還是張所打破了沉默,說:「待我上奏,先彈劾閒人,如何?」馬伸說:「你與我何不同共上奏,彈擊閒人與微人?」張所說:「不見九九節使以皇叔之尊,力勸主上罷免二人,竟外任鎮江。不如由我先彈奏一人,若是成功,稍假時日,先覺可彈奏另一人。」馬伸到此已明白張所的用意,由於彈奏的成功把握不大,以免兩個御史同歸於盡,就說:「待我一人先行上奏。」張所說:「先覺!你我相知,何分彼此。主上升你為殿院,有信用之意,故我底去就為輕,先覺底去就為重。我若有蹉跌,先覺尚可在朝中,盡天子耳目底職事。」張所的話已十分透徹,馬伸也就不再爭論。
雙忠廟迭經翻修,還是保留了唐代的建築風貌,雖然在戰亂年代,香火頗旺。庭院中心矗立一塊石碑,鐫刻著張巡吟詠的悲壯詩篇:
在金軍驅虜了大批女樂之餘,宦官們還是組織了東京和南京兩地的妓樂,為官家彈唱歌舞。演奏者有二十一人,歌唱者有二十一人,而舞蹈者也有二十一人,這是為湊皇帝聖壽二十一的數字。女子們所唱的是張鶯哥所寫的歌詞:
「恭聞行在留南京,軍民俱怨。東京重城,宗社宮闕,省闥百司,豈可遷也!陛下居京師,方足以控制河東、河北之地。河東、河北,天下之根本,如何可失?去年誤用奸臣之謀,始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以北二十州之地,繼而盡割兩河之地。遂使兩河之民煩冤沉痛,怨流骨髓。今聞兩河兵民無不扼腕,正當用之,藉以固守。若棄京師而不居,則兩河之民無所繫望,陛下之大事去矣。今急還京師,誠有五利:奉宗廟,保陵寢,一也;慰安人心,二也;繫四海之望,三也;釋兩河割地之疑,四也;早有定居,一意邊防,五也。國家之安危,在乎兵之強弱,將相之賢不肖,而不在乎都之遷與不遷也。誠使兵弱,而將相不肖,雖云渡江而南,安能自保?徒使人心先離,中原先亂耳!大河不足恃,則大江不足恃,亦明矣!誠使兵強,而將相賢,正須坐撫中原,以制強敵,何遷都之有?」
hetubook.com.com士褭沒有指名道姓,但宋高宗已經完全聽懂,他所指的正是黃潛善和汪伯彥。宋高宗說:「黃、汪二卿學問宏博,識慮深遠,朕簡知於元帥府艱難之時,九九叔不須聽信讒人之言。」趙士褭說:「黃、汪二人倡言與虜人劃河為界,棄祖宗河北、河東之地,此便是誤國之尤。」宋高宗說:「國家事力不濟,如何可與虜騎角勝負於大河之北,不如暫遵淵聖之約,姑且隱忍。待他日兵強馬壯,朕當親統六軍,收復失地。」趙士褭說:「只恐失地易,而收地難。祖宗艱難百戰所得之地,豈可輕棄!陛下萬萬不可聽信奸佞之計。臣在朝一日,豈能容奸佞禍國殃民!依臣愚之見,奸佞不除,大宋中興無望!」他的聲調變得愈來愈高亢激昂了。
宋高宗到此已強壓住滿腔怒火。在他看來,皇帝的尊嚴正在於自己一呼,則臣僚必須百諾,自即位以來,今天第一回遇到一個敢於依憑皇叔之尊,與自己爭執的臣僚。但是,宋高宗在登基前後,畢竟有了一段學習當皇帝的經驗。他已經懂得,至少在不少場合下,不與臣僚爭論,而用居高臨下的裁斷,又是維護尊嚴的好辦法。他用不客氣的口吻說:「與虜人通和與劃界之事,可待李綱入朝,從長計較。康履!送九九叔出宮去!」康履連忙應聲說:「小底遵旨!」他轉回頭來,用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對著趙士褭說:「請九九節使下殿!」
才高氣傲的趙九齡在發榜的當天,就離開京城,張所一直送他到通津門外。張所明白,趙九齡的自尊心受到極大損傷,所以沿途默默無語,直到臨近分手,才勸慰說:「依你底才器,下回定當金榜題名。」趙九齡卻憤慨地說:「考官有目無珠,何必另試!」張所已經相當瞭解趙九齡的脾性,知道他決非一般的氣話,而是言必信,行必果,他驚奇地發問:「次張意欲何為?」趙九齡說:「人生在世,求不得功名,亦需求富。家中薄田不足百畝,只是粗供粥飯。我這回赴京,你嫂嫂還須典質釵釧。人生在世,終須圖個快活。古語道,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自今以後,我便去經商求富。」張所說:「次張滿腹經綸,去逐錐刀之利,煞是可惜!」趙九齡冷笑說:「如今底高官顯宦,又有幾個不逐錐刀之利?他們居官已自不廉,又命幹人經商,坐享厚利,亦官亦商。」張所到此再無話可說。此後,一個在宦海,另一個在商場,卻仍然保持了交誼和聯繫。這次趙九齡長途販運一大批稻米和茶葉,昨天才到應天府。他聽到朋友被貶黜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張所原來的租房,正好遇到了于鵬。于鵬已經升為保義郎,正等待吏部分配新的差遣,他也是聞訊趕來。兩人打聽到張所的去向,就一起追出順成門。
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互訴衷腸,不覺日光西沉。在分手之際,趙九齡堅持要送張所和寇成、王經各二百貫銅錢,張所知道趙九齡的脾氣,對王經和寇成說:「次張是慷慨底人,你們只管收下。」王經和寇成只能再三表示謝意。大家分為三路,作揖惜別。
宦官康履進來奏稟說:「今有九九節使乞官家入對。」趙士褭已由寧遠軍承宣使升為光山軍節度使,他身為皇叔,又有擁立之功,宋高宗對他有一份感激之情,故宦官們自然不能怠慢。宋高宗馬上改換裝束,頭戴道冠,在瑞應殿召見。皇帝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表叔顯得特別客氣,在趙士褭依臣禮拜見後,特命賜坐,進茶。
當天後宮晚膳過後,張去為在一旁侍候湯飲,宋高宗感到他口齒伶俐,語言清晰,就問道:「你可識字?」張去為說:「奏稟官家,小底尚能粗通文墨。」宋高宗說:「你去瑞應殿,取張所底劾奏來,為朕讀一回。」不一會兒,張去為回來,就將張所的劾奏為皇帝朗讀一遍。張所的上奏有兩份,一份是對劃河為界,巡幸東南提出異議,另一份彈劾黃潛善。他在奏中說:
「可傳諭黃潛善,不須辭避,仍回都堂視事。待天申節後,朕對張所另有處分。」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撝。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hetubook•com.com。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張所上劾奏後,接連幾天,不見動靜,於是又按慣例,在天申節後再上第二道劾奏。然而就在上奏的當天,宋廷發表張所責授鳳州團練副使,江州安置,另外又發表王時雍責授安化軍節度副使,黃州安置,徐秉哲和吳幵提舉江州太平觀,莫儔提舉亳州明道宮。一個忠心為國的御史,竟與四個逆臣同時貶責,而張所所受的處分,居然又重於徐秉哲等三人,一時朝野震驚。宗澤雖然升龍圖閣學士,卻授任襄陽知府,也使人們為之不平。
黃潛善的批改很快送來,汪伯彥一看,他原來所擬徐秉哲四人的宮觀官和宗澤的知府名目,一字未改,而張所的貶官地區,卻由湖南路的潭州(治今長沙),改為廣西路的容州(治今容縣)。他看後哈哈大笑,說:「量小亦是君子,有毒方是丈夫!」就執筆重新謄寫一遍,只是在張所的貶官名目上,寫了「江州(治今江西九江)或容州」四字。他放棄自己原擬的潭州,實際上是想試探皇帝的意向,又可避免因皇帝選中自己所擬,而得罪黃潛善。宋朝的許多士大夫,如果說他們治國與救國全然無方,而彼此勾心鬥角,玩弄機謀權術等小伎倆,卻又有足夠的聰明才智。
等張所訴說完,于鵬激動地說:「張察院,我願棄官,隨你去江州。」張所說:「于保義,深感你底情誼。然而你文武皆備,正可在此報效國家,隨一個閒廢底人,於國事又有何裨益?」趙九齡還是不改當年喜歡打諢的舊習,說:「隨你去廬山,遊山玩水,豈不是好?」他見到眾人驚奇的表情,又解釋說:「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你上不愧大宋底列祖列宗,下不愧萬姓子民,便須依孔子之教。主上信用姓黃底與姓汪底,國事也只得由他們擺佈,你便是肝腸寸斷,又有何益?如今江州尚是個太平世界,不如前去圖個清淨快活。」不料張所突然用嚴厲的口吻說:「次張,你說此言,豈不愧對雙忠廟底先賢前烈?」在兩人的交往中,趙九齡還是第一次受到訓斥。他雖然平時慣於談笑風生,油嘴滑舌,此時卻顯出了幾分狼狽。張所繼續說:「金虜得寸進尺,貪得無厭。不見大遼之亡,虜人佔得東京,又攻上京,奪取中京,又據燕京。遼朝不亡,金虜又何嘗暫輟用兵。這回攻宋,揚言只取太原等三鎮,然而兵臨城下,又說須劃河為界。觀金虜之志,不逾淮渡江,佔取嶺南,豈能休兵。次張,你飽讀詩書,亦是個噙齒戴髮底男兒,難道甘心於辮髮左衽?如依黃、汪二相公底行事,便是江州與常州,又豈是清淨快活之地!」王經也激昂地說:「救亡圖存,人人有責!」趙九齡感愧地說:「正方,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平時常自負學富五車,今日方見正方不負聖賢所教,煞是個立大節底國士。」張所說:「依次張之才,逢此亂世,正是你報國立功之秋。」趙九齡又很快聯想到當年科場落第的辛酸往事,長吁一聲,說:「報國無門!」寇成卻用手敲著茶桌說:「有李丞相,有宗龍圖,便是報國有門!」趙九齡投以尊敬的目光,說:「此回結識了王修武、寇修武與于保義,亦是不虛此行!我當遵你們所教,在南京專候李丞相。」
在國難當頭和國庫空虛的形勢下,宋高宗的壽誕,當然無法沿用父親天寧節的壽慶排場。他正好乘機標榜自己的聖德,下詔說,因二聖未還,外廷停止天申節的上壽活動。但在另一方面,內宮的天申節慶壽又須盡量熱鬧。宦官和宮女們為了討官家喜歡,想方設法,舉行各種活動。十九日下午,除潘瑛瑛因懷有身孕,在閣中休息外,張鶯哥和所有的夫人們,全部聚集在瑞應殿,陪伴皇帝,觀賞娛樂表演。南京宮殿的規模小,歸德殿已經作為正殿,此外又難以找到較大的表演場所。
一天下午,馬伸在張所家議論國政,有人力稟報王經和寇成到,張所急忙與自己和兩人的家屬出迎。王經和寇成官升修武郎,他們與妻兒在戰亂後會面,自有一番離合悲歡。張所執著兩人的手,向馬伸介紹。坐定之後,寇成取出宗澤的一封書信,交和-圖-書給張所。張所看後,長嘆一聲,又交給馬伸閱讀,問王經和寇成說:「宗元帥安康麼?」王經說:「宗元帥甚健,只是整日憂心國事。元帥府已結局,如今宗元帥不得統兵,軍馬暫交陳統制節制。」他們所說的「陳統制」當然是指陳淬。馬伸憤慨地說:「榮辱升沉,雖然不足掛宗元帥底心。然而三個元帥,兩人畏敵怯戰,唯知苟全自保,竟官拜執政,一個奮身力戰,國而忘身,竟成閒廢。天道不公,一至於此!」他不能指責皇帝,只好怪罪天道。寇成說:「宗元帥言道,朝中有微人與閒人,中興便是無望。」馬伸聽不懂他的話,問道:「微人與閒人是誰?」張所苦笑著解釋說:「宗元帥所說,微人便是汪相公,閒人便是黃相公。」
再說張所,他在宋高宗即位以前,就將自己在開封的家眷,連同王經和寇成的家眷接到了應天府,在府城裡租用了簡陋的民房,並且修書宗澤,請王經和寇成前來迎接家眷。在御史台中,原先的一台之長、御史中丞秦檜已經被俘北上,新的中丞尚未任命,原有的台官或是外任,或是貶斥,只留下了馬伸和張所兩人。宋高宗將馬伸升任殿中侍御史,而張所只是保留監察御史的原官,已明顯地表示了親疏抑揚之意。但馬伸和張所卻仍維持了原來的親密關係。
都堂臨時設在南京宮城南的一間偏房中,汪伯彥見到這個陌生的小宦官,卻也不敢怠慢,他說:「張大官,開封底架閣文字,全被虜人劫略一空。如今在應天府治中,幸有祖宗時底邸報架閣。請大官稍待片時,我當親去檢閱。」原來宋時稱檔案為架閣。汪伯彥命吏胥招待張去為,自己徑出宮城,卻不去府衙,而回到自己的租屋。他在一張紙上草擬後,就命從吏交付黃潛善審閱修改。汪伯彥出於忌妒心理,其實還是樂意於黃潛善被劾下台。但是,張所的彈劾事關對金和戰,就不能沒有一種唇亡齒寒之感,況且李綱行將到南京任相,如果留下他一人對付李綱,就更加勢孤力單。現在見到皇帝已經表態,就尤其需要向黃潛善討好。
待他站立起來,才見到有兩個人在家眷後面,不聲不響地與自己一同跪拜。一個人是于鵬,另一個人名叫趙九齡。
張所見到趙九齡和于鵬,無限感慨,他給王經、寇成和家屬們作了介紹。大家走出廟門,找到附近的一個大茶肆,張所、王經、寇成、于鵬和趙九齡占一桌,張所等家眷占一桌,而人力、車伕們另占一桌。茶博士打量來客,問道:「敢問諸位大官人,須用煎茶,或是點茶?」趙九齡如今是腰纏萬貫的豪商,卻還是儒士打扮,他望了望眾人,說:「暑熱天氣,不須煎茶,可點兩浙第一號團茶,上十碟果子。」張所等人明白,趙九齡是要大家品嚐自己的家鄉茶。原來兩浙路的茶是按品級分為一號到五號。茶博士先在三個桌上分別擺設十碟橘紅膏、蜜薑豉、蜜麻酥、栗黃、蜜棗、灌香藕之類,然後遞上一批調好茶膏的茶盞,最後又用茶瓶逐一沖茶,用竹茶筅逐一攪拌。
宋高宗的作風與宋欽宗完全不同。宋欽宗儘管處理軍國大事很少得到要領,失誤太多,卻完全可說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而宋高宗卻極不願意損失聲色娛樂的時間。他對臣僚奏疏,有一種簡單的處置方法,就是叫宦官或宮女為他唸提要。如果聽得入耳,就叫他們全文通讀,而聽得不入耳,就棄置一旁。張所的奏疏已上呈兩天,宋高宗只是聽馮益唸過一個提要,就按後一種方式處理了。然而張所卻按照慣例,將劾奏的副本傳送黃潛善,所以黃潛善雖然惱羞成怒,對張所恨得咬牙切齒,卻只能照章辦事。
趙士褭對宋高宗的決定並不感到滿意,但到此地步,也無法再說什麼,他又轉向另一個話題說:「陛下聖神睿智,萬民擁戴,大宋中興有望。臣身為宗室,當守祖宗家法,不便多議國政,然而國家艱危之際,又不得不言。聞得陛下已下旨特命李綱為相,召赴行在。李綱忠義,天下共知,常言道,用則不疑,疑則不用,而淵聖且用且疑,可為前鑒。執政之中,另有誤國奸邪,陛下亦不可不察。如若忠義與奸邪並用,切恐李綱難以成事,而非宗社之福。」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