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許國心獨苦

李綱得知了櫳領的來由,就問道:「太上有何口宣?」宋高宗認為,有關太祖不得殺大臣和言事者的誓約,自己在離京前,已由宋欽宗引領,在太廟見過誓碑,不必對臣僚宣佈,就說:「阿爹言道,但有清中原之策,便悉予舉行,唯求洗雪積憤。然而朕豈可不顧父母兄弟底安危!」他一面說,一面就落下眼淚。李綱說:「臣受三朝深恩,恨不能粉身碎骨,迎還二聖。然而陛下聖孝,須是天子底孝,與庶民有別。昔日楚漢相爭,項羽揚言,如劉邦不降,便要烹劉太公。劉邦言道:『我與項羽曾約為兄弟,我底阿爹便是你底阿爹,若要烹你底阿爹,幸分我一杯羹。』項羽終不敢加害,而放還太公。唯有大宋自尊自強,二聖鑾輿必有可還之理。不然,雖是冠蓋相望,卑辭厚禮,只恐徒勞無益。臣愚以為,如今遣使,但當奉表通問二宮,致陛下思慕之意,不可與不共戴天底仇敵通和,更不可以『祈請』為名。」李綱在奏對之初,雖然直截了當批評了派遣祈請使的主張,但宋高宗對他的說法也有滿意之處,因為李綱並未按黃潛善、汪伯彥之流的預言,建議立即發兵,營救二帝。這個問題正是新君內心深處最忌諱的。
說來也是湊巧,李綱和宗澤都是在六月一日上午抵達應天府。南京的宮殿當然不如東京寬敞,歸德殿門外臨時找了兩間小屋,作為群臣等候轉對的閣子,儘管不少官員已經在奏對後離開,依然顯得相當擁擠。宗澤先到,他找著御史中丞顏岐,就厲聲斥責說:「顏中丞,你身為天子耳目,豈可充黃、汪二相公底鷹犬!」事實上,顏岐的上奏也確是由汪伯彥授意的,顏岐一時顯得有幾分尷尬,他還企圖強辯,說:「宗龍圖,你休要血口噴人!」宗澤用更嚴厲的聲調說:「且如徐秉哲,仗金虜之勢,威逼君父,上自后妃,下至民間女子,被他強驅入金營,數以萬計。開封百姓稱他為『虜人外公』,你可曾彈擊否?王時雍人稱『賣國牙郎』,你又曾彈擊否?吳幵與莫儔為虜人往返傳旨,人稱『急腳鬼』,你可曾彈擊否?黃、汪二人,計議將祖宗兩河之地送與虜人,強驅千百萬生靈辮髮左衽,如此不忠不義底人,你又曾彈擊否?金虜之仇,不共戴天,我大宋命相,難道須仰承虜人底喜怒?」顏岐面皮通紅,渾身冒汗,卻仍然強辯說:「新君初立,國力不濟,我亦是為社稷安危上奏。」宗澤戟手指著顏岐,大聲怒吼道:「如簧之舌,巧言詭辯!人可欺,天不可欺,你日後定須在太祖皇帝殿前吃鐵棒!」
當顏岐被斥責得狼狽不堪之時,李綱進入閣子,似乎正好給顏岐解圍。百官紛紛見李綱作揖,李綱逐一還禮寒暄。顏岐自我解嘲地說:「李相公,我奏陳輕率,然而亦是為國謀慮,我與相公本無私怨。」李綱說:「大敵當前,自家們須敵愾同仇,共謀興復大計,何須問睚眥小怨。」宗澤在一旁,卻並不急於同李綱寒暄。李綱主動找到宗澤,兩人互相作揖後,竟一時哽噎無語,李綱只是執著宗澤乾瘦的手,宗澤雖然竭力克制,還是淌下了熱淚。李綱深情地說:「宗丈為國效命,天下無人不知,令人欽敬!」論年齡,宗澤比李綱大二十四歲,所以李綱特別用晚輩對長輩的稱呼。宗澤說:「小人之言不足恤,我唯恐相公深自愛惜,顧忌形跡,不赴行在,上章辭免,如此正中了鼠輩底奸計。」李綱說:「國家艱危,非臣子辭避和_圖_書之時,況且主上恩遇如此之深。我當面對主上,殫竭愚計,然後辭避不遲。」兩人的話當然都是說給眾官聽的。
邵成章領李綱出殿,前往都堂。李綱覺察到邵成章想說而囁嚅的模樣,就說:「邵大官,我備知你底忠心,你有何說,不妨直言。」邵成章立即淚如湧泉,說:「我見相公轉述管仲底言語,便思念北狩底淵聖。淵聖若一心一意信用相公,不參用耿南仲等小人,何至有播遷之難。然而今日事勢,尤須相公一力主張,若是聽憑黃、汪等小人胡做,我大宋再無興復之望,淵聖也只得飲恨異鄉。」李綱聽後,也十分感動,說:「我已跪奏,圖中興,在聖上而不在李綱。我與張察院在下邑分別之時,他贈我十二字:『易進難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當身體而力行!」邵成章以手加額,說:「此是大宋社稷之福!張察院被貶,煞是可惜!」
宋高宗笑著說:「朕已面諭顏岐,若如此說,朕稱帝亦非金人所喜。卿且安心供職,朕不日當命顏岐與范宗尹外任。」李綱說:「既有外廷之論,臣豈敢腆顏受命,唯求早歸田里。」宋高宗說:「朕久知卿底忠義智略,社稷生靈,賴卿以安,卿毋須再辭!」他轉過身來,對邵成章說:「你可將李卿押赴都堂,即日視事。傳朕口宣,今夜命三個執政在金果園,代朕宴請李卿。」
宋高宗接著問道:「金虜是朝廷第一個大患,依卿之見,當如何處置?」李綱說:「自古至今,無非是戰、守、和三策。今欲戰則不足,欲和則不可,上策莫如自守。待我政事修明,士氣大振,然後方可議戰。若陛下唯信講和之說,不務戰守之計,則國勢益卑,無以自立。」宋高宗說:「如今民窮財匱,軍兵敗亡之餘,並無鬥志。議者以為,虜若大舉,朝廷亦難以自守,故勸朕巡幸東南,暫避虜人底兵鋒。」李綱說:「不患無用底軍兵,只患無能底武將,無策底文臣。汴京為天下根本,陛下嗣登寶位之初,豈可不回舊京,以慰安士民。然而事出權宜,亦可另以長安為西都,襄陽為南都,建康為東都,以備巡幸。天下形勢,當以關中為上,襄陽為次,建康為下。北兵勁悍,南兵柔脆,人所共知。金虜貪得無厭,得隴望蜀,陛下若守靖康劃河為界之約,豈但不足以塞虜人底貪慾,徒然失兩河士民底忠心。金虜善於用敵之兵,因敵之糧。滅遼之後,便驅遼朝底契丹、奚、渤海、漢兒兵攻宋,深入中原之後,又驅兩河漢人攻開封。陛下如何可輕失兩河,使虜人得以驅北方勁悍之兵,攻南方柔脆之軍。臣愚以為,陛下如欲自守,則必先守河北與河東,若兩河失守,只恐天涯海角,亦非陛下安居之所。」
李綱一行進入應天府界,抵達下邑縣的安平驛,已天色微熹。有驛吏聞訊出迎,向李綱唱喏,說:「半夜時分,行在底張察院被貶,來此歇泊,待男女命他搬疊出。」李綱問道:「張察院可是張所?他因甚事貶謫?」驛吏說:「正是張所,聞得他因論奏執政黃相公,而去江州。」在朝廷的三個執政中,李綱對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並不瞭解,對呂好問比較熟悉,而唯獨對張所有相當好感。張所和李綱並無私交,但在李綱貶逐出京後,張所卻幾次上奏,力主復用李綱。現在李綱當然渴望與張所會面,卻又命令驛吏說:「自家且在門房暫住,不須驚擾張察院。」不料張所從驛館中出來和圖書,向李綱作揖,很動情說:「張所以待罪之身,拜見李相公。」李綱連忙還禮,說:「不料自家們今日在此邂逅相逢。」張所說:「李相公鞍馬勞頓,一夜風塵,請略事歇息,然後再與相公敘話。」李綱說:「不須歇息,國事鞅掌,正須就教於察院。」他吩咐驛吏說:「且供進點心,我當與張察院會食。」
張所的話,自然使李綱聯想起辛酸的往事,不由感慨萬端。李綱的宦運與宗澤十分相似,宋徽宗宣和初,開封發生大水,按照古代天道和人道交相感應之說,他乘機上奏言事,說上天降災,預示人間將有災變,盜賊和外患就是國家的隱憂。正在誇耀太平盛世,自鳴得意的宋徽宗自然忠言逆耳,將他貶為監福建路南劍州沙縣稅務。七年之後,金朝完顏斡離不所率東路軍初次南侵,朝廷裡籠罩了一片驚恐氣氛。李綱力排眾議,堅決挽留了準備逃遁的宋欽宗。他在危難時刻,以一個不知兵的文官身份,毅然主動請纓,負責開封城防,組織軍民,打退了敵軍進攻,一時名聲大震。宋欽宗雖然破格授任李綱為尚書右丞,卻不能委以全權,他與宰執們反而對李綱的部署多方掣肘。宋欽宗輕率地同意武將姚平仲夜襲金營,當劫營失敗後,又怪罪不知情的李綱,將他罷免。於是太學生陳東率數萬軍民激於愛國義憤,伏闕上書,請求皇帝復用李綱。宋欽宗迫於民眾的壓力,雖然重新起用李綱,卻又心存芥蒂,總認為李綱利用民望,脅逼自己。李綱與其他宰執屢次面折廷爭,耿南仲懷恨在心,他設計了一個坑陷李綱的辦法,慫恿宋欽宗命李綱率兵解救太原。李綱自知不能勝任,就向宋欽宗辭免。在宰執之中,唯一同情和支持李綱的,是同知樞密院事許翰,他給李綱寫了「杜郵」兩字,這是引用戰國時代秦國名將白起被秦昭王賜劍自裁的典故。李綱只能接受許翰的警告,被迫受命出師。太原失守後,耿南仲陷害李綱的毒計成功了,而最終受坑害的卻還是宋欽宗本人。
宋高宗說:「朕以眇然一身,託於士民之上,須卿扶持,以濟艱危。」李綱淚流滿面,說:「臣極感陛下知遇之深,然而臣才力綿薄,恐不足以勝任。臣已見顏岐底彈章,所以不避形跡嫌疑,只為國家禍難至重,臣感荷聖恩至深,只求面陳千慮之一得,以報陛下。顏岐所言,論臣才不足以任相,乃是正論;若說臣為金人所惡,不當任相,便不是正論。陛下命相,於金虜所喜所惡之間,切望聖慮有以審處。」
按照宋朝制度,百官上朝,依官位分為每天一朝的「常參」,每五天一朝,即每月六回的「六參」,每月初一的「朔參」和每月十五的「望參」,規格各不相同,百官分班輪流奏對。有時一天達十多班,需要在中午賜食,百官轉對延長到下午。參加轉對的臣僚,分別聚集在殿門外的四個閣子裡,等待閣門官員的內引。宋高宗即位後,向來懶於將轉對延長到下午。六月一日,是他稱帝後的第一個「朔參」日,參加轉對的官員最多,他仍然設法盡量壓縮奏對的時間。時近正午,有閣門官員奏稟,說:「今有丞相李綱與新知襄陽府宗澤到闕,乞內引入對。」宋高宗明白,這次朔參已勢必延長到下午,就吩咐說:「傳朕旨意,李綱與宗澤且在閣子賜食,候下午傳宣,分班奏對。」
星光黯淡,有五人五騎,乘著仲夏之夜的涼爽天氣,沿汴河向西北疾行。五人之和圖書中,為首的正是南宋首任宰相李綱,另帶二名從吏和二名廂兵。李綱字伯紀,福建路邵武縣人,今年四十五歲,生就兩道劍眉,一雙丹鳳眼,一股英銳之氣逼人。他自從去年九月被貶離京,直到今年三月,才接到復官資政殿大學士、領開封府事的朝命,雖然也著手組織勤王之師,卻為時太晚。在太平時節,任何人升任宰相當然是高興的事。然而李綱此時此刻的心境,卻連本人也難以說清楚,只覺得有極重的沉痛感和責任感。他前後收到宋高宗在登基前的手書,即位後的拜相制詞,也確實對新君有很深的知遇和感恩心理。所以李綱安排家眷乘船,自己騎馬北上,以求加速和兼程。但是,他到亳州永城縣時,卻接到了新任御史中丞顏岐和右諫議大夫范宗尹的兩份彈奏副本,兩奏的大意是說李綱徒有虛名,卻有震主之威,並且被金人所憎惡,不宜任相。李綱離開朝廷已有大半年,兩份彈奏更使他感到朝廷形勢的複雜。他一面騎馬,一面不由吟哦了一首小詩:
李綱進殿後,向皇帝跪拜,激動地說:「臣李綱待罪在外,久違闕廷,適逢國家遭此大變,不期聖恩再造,重睹天顏,臣恭祝聖躬萬福。」宋高宗聽後,也有幾分感動,特命賜座,進茶,這還是黃潛善、呂好問和汪伯彥三名執政從未享受過的禮遇。李綱謝坐後,宋高宗命令邵成章取來一件已經拆開的絳羅櫳領,也就是背心,交給李綱,李綱只見上面有宋徽宗御筆所寫「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八個字,另加御押。原來曹勳已經從真定府潛逃到應天府,並且面奏皇帝。宋高宗當然十分重視這件櫳領,認為父親的八字御筆加重了自己稱帝的合法性。
李綱一天一夜未得休息,卻尚無倦意,他最後懇切地說:「正方,我歇泊一夜,明日便去南京。你可緩行,一日行程,分為二、三日。我須力奏你回朝。」張所說:「城狐社鼠甚眾,如何容得我回朝?」李綱說:「若是外任,你願擔當甚底差遣?」張所站立起來,用斬釘截鐵般的語言回答:「國家艱危,非臣子辭難之時。我願請纓,直赴兩河,收復失地,萬死不辭!」
第二天清晨,李綱和張所分別時,張所經過一夜思考,又給李綱舉薦了布衣之交趙九齡,他最後語重心長地說:「相公,如今萬口一音,圖中興大功,全在相公底處置得宜與否。鄧正言鄧肅曾對我言道,相公學雖正而術疏,謀雖深而機淺。奸邪之輩,依憑城社,盤根錯節,只恐相公難與為敵。此等人雖無經國之才,卻頗有誤君之術,相公切須小心。」李綱問道:「鄧正言可是當年底太學生,曾賦詩進諫,備述花石綱之擾?」張所說:「正是此人。」原來宋徽宗在開封大興土木,命眾臣進詩獻賦,歌頌太平盛世之時,鄧肅卻另外獻詩十首,其末句說:「但願君王安萬姓,圃中何日不東風!」結果被宋徽宗流放。李綱在政府時,曾向宋欽宗舉薦鄧肅,然而當鄧肅來到朝廷時,李綱卻已貶逐出京,兩人還始終沒有見過一面。
中午時,百官轉對完畢後,紛紛離開閣子,只剩下李綱和宗澤兩人,他們吃著皇帝特賜的午膳,開始深談。李綱為節約談話時間,就先告訴宗澤說:「我在下邑遇見張察院,長談終日,元帥府與朝廷底事,我已粗知梗概。」宗澤說:「我年邁無能,在世之日苦短,卻又不敢偷安自便。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張察院便是我底知己。我歷觀朝https://www.hetubook.com.com士,其忠智尚無出張察院之上,切望相公重用張察院,為大宋江山留一個人才。」李綱說:「張察院豈但是宗丈底知己,亦是我底知己。」宗澤見李綱說到這個地步,就不必再說,他換了一個話題說:「相公須知,水火不能相容,冰炭不可同器,君子與小人同朝,難以立事。」李綱說:「此事我唯當勉力,盡臣子之道,國事底成敗利鈍,還須主上英斷。」宗澤聽李綱提到皇帝,立即聯想到元帥府的往事,忍不住涕淚滿面,他長嘆一聲,用深沉而緩慢的語調說:「我唯恐主上不得保守祖宗底江山社稷,大宋重蹈西晉東遷底覆轍。」宗澤後面的一句話,李綱已經聽張所轉述過,而此時更有一字千鈞之感。兩人長久地沉默著,有閣門官員進入閣子說:「今日下午,李相公第一班,宗龍圖第二班。官家午膳已畢,特命李相公入對。」李綱望著宗澤說:「自家們待日後另行敘話。」就隨閣門官員進入瑞應殿。
李綱到此也不再推辭,他再次跪拜,語重心長地說:「臣愚陋無取,不意陛下知臣之深。然而今日圖中興之功,在陛下而不在臣。先賢管仲曾言道,國君不能知人,知而不能用,用而不能任,任而不能信,信而又使小人參之,足以妨廢霸業。臣孤立寡助,切望陛下以此言為戒,留神於君子、小人之間,使臣得以盡志畢慮,雖死何憾!」
兩人說著,已來到都堂。黃潛善、呂好問和汪伯彥三個執政早有準備,李綱與他們互相作揖寒暄。汪伯彥滿臉堆笑,說:「我早曾言道,李相公不到,政府便是群龍無首。」呂好問說:「自家們代伯紀掌政一月,恐有不是,還須伯紀教正。」李綱說:「國恥至重,私怨至輕,我願與三位相公共圖救國長策。靖康時,大臣失和,以私怨妨廢國務,議論不一,詔令輕改,自家們當以為深戒。」他接著就開誠佈公,向三人介紹了剛才的奏對,問道:「三位相公若有異議,便請駁正。」李綱胸有成竹,準備同他們進行一場政策的爭辯,不料黃潛善卻說:「李相公執掌大政,我當努力輔佐。李相公底規模素定,我並無異議。」汪伯彥更是風趣地說:「如今李相公已在馬上,我甘願執鞭隨鐙。」於是,都堂的會面,當夜在金果園的御宴,就在一團和氣中輕鬆地結束了。
李綱沉默片刻,然後發出深長的喟嘆,說:「難得有一個未見一面底知己,洞知我底肺肝!君子難進易退,小人易進難退,我這回去南京,也唯有直道事主,用行舍藏而已!」張所說:「相公,如今非是太平時節,事關江山興亡,丞相還須易進難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今日底黃潛善與汪伯彥,便是昨日底耿南仲,與他們周旋,又豈可不工於心計!」李綱沒有答話,只是深情地望著張所,張所又說:「依我所料,相公日後必定引許翰入政府。許翰秉性耿直,忠義有餘,然而書生不知兵機。相公切宜用其所長,避其所短。」李綱明白,張所所指,是許翰任同知樞密院事時,大將种師中奉命救援太原,許翰片面指斥种師中「逗遛玩敵」,後种師中兵敗戰死。他也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用眼睛更深情地望著張所,稍過片刻,李綱才用十分惋惜的語調說:「正方,你底才智器識,更在許崧老之上,可惜!可惜!可惜我無力引宗龍圖與你入政府!」張所也只能以深情的目光回報,兩人再也無話,就匆匆告別。
由於張所事先的介紹,使李綱m.hetubook.com.com的口奏有了充分的、精心的準備,他不但要堅持原則,還力圖說服皇帝,取得皇帝的信任。在黃潛善、汪伯彥等人百般詆毀之餘,宋高宗對李綱的滿意程度反而超過了預期。在宋人的傳統觀念裡,北方兵的素質勝過南方兵,而陝西經歷與西夏的長期交戰,更是精士健馬的集中地。李綱並不一般地反對皇帝「巡幸」避敵,而強調上策是退居關中,以便保守陝西,同金軍抗爭。他陳述兩河的利害得失,甚至使宋高宗割地的決心也有所動搖。李綱已經敏銳地觀察到,皇帝對自己流露出滿意的目光。
李綱草草地盥洗過後,頭上只戴一頂薄紗巾。他與張所一面吃豌豆大麥粥和炊餅,一面就開始暢談。兩人的談話竟持續到傍晚。李綱對朝廷的情勢其實相當隔膜,經張所的全面介紹,才算理清了眉目,卻更加重了心頭的憂虞。他到此已洞悉了自己相業的艱難,就問道:「呂右丞委屈求濟,而忠心於王室,其才如何?」張所明白,李綱對黃潛善和汪伯彥已經喪失爭取的信心,而寄希望於呂好問,他回答說:「呂右丞恐非善善惡惡,持危扶顛底人。上策須力薦宗龍圖入政府。」李綱說:「宗龍圖是大忠大節底人,直氣充塞天地,然而引他入政府,只恐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張所說:「他知襄陽府,煞是置於無用之地。依我之見,既主上不願回京,如今外任官中,東京留守干係最重,若不得已而求其次,亦非他莫屬。」李綱苦笑說:「便是這個差遣,亦須費多少唇舌。」張所說:「相公勞心憂思、唇焦舌敝底事,又豈是此一件。然而宗龍圖若能去東京,相公又可省卻了多少憂心。我敢以身家性命力保,若宗龍圖在,東京斷無再次失陷之理!」他最後的一句更顯得十分激昂。
「捨舟行汴堤,行行近南都。傷心兵火餘,民物亦凋瘐。嘗膽思報吳,實啟中興主。謀身性雖拙,許國心獨苦。」
宋高宗頭戴一頂特製的道冠,身穿一件淡黃薄紗袍,正襟危坐,兩旁侍立的是入內內侍省押班康履和幹辦御藥院邵成章。在眾宦官中,邵成章不僅在宋欽宗時地位最高,而且有擁立隆祐太后等大功,宋高宗本擬將他由入內內侍省押班升遷都知,卻經不住眾宦官的譖訴,他們反覆說:「陛下若用邵九,只恐小底們不得侍奉陛下,陛下亦無歡樂。」於是宋高宗就安排邵成章一個較低的差遣,並且對他疏而遠之。但今天召見李綱和宗澤,又臨時想到了邵成章,感到可以用一個宮廷內外知名的宦官君子裝潢門面。
宋高宗自從稱帝以來,匆忙用過午膳,不與宮女們嬉戲,就召見臣僚,這還是第一回。他召見黃潛善和汪伯彥是相當隨便的,無拘無束的,在他眼裡,兩個外廷的執政與內廷的康履等宦官,其實說不上有多大差別。但是,儘管自己的身份是皇帝,而要召見李綱和宗澤兩個臣僚,卻不免有幾分緊張,幾分畏怯。連宋高宗本人也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自己在出閣另住康王府以前,最害怕的就是宦官白鍔,母親叫白鍔成天監視自己,雖然白鍔從來是和顏悅色,而自己見到美麗的宮女,卻不敢沾花惹草。今天召見李綱和宗澤,就有一種類似的心態。當然,兩個臣僚也有所差別,他對李綱還是抱著很大的期望,只願他處置好國事,自己可以做一個省心的皇帝;至於宗澤,則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嫌惡感,只是礙於制度,加之宗澤又是前元帥府的副元帥,不得不準備硬著頭皮聽這個老臣的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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