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舊怨新仇

李娃憑著女子的敏感,已經看透了一丈青對岳飛的一份愛心,她同時也看出,岳飛還是當年與自己在道觀會面時的稟賦,對一丈青的愛心全然不能領會。但李娃畢竟是一個心胸寬廣的婦女,她對一丈青全無醋意,相反,還增加了一重哀憐之情。
李娃聽說岳飛又要出征,心中十分依戀,卻又不願在一丈青面前有任何表露,她只得用較為平靜和相當客氣的語氣說:「感荷岳統制命表弟護送,岳統制此回出戰,尤須小心,唯願岳統制凱歌回東京。」一丈青卻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她說:「不料與岳五哥離別在即,姐姐亦不知何日得見?」岳飛說:「日後自當與郡夫人馬上相會,同共殺敵。」他說著,就準備告退。
陳淬和岳飛出兵的下一天,一丈青的隊伍也要啟程。李娃在此前叮囑一丈青說:「姐姐身為巾幗,雖無軍職,亦是一軍主將,須是稍抑哀慟之情,不可萎靡不振,教杜充滅了姐姐底威風。須是教開封軍民知得,女將底英氣猶在。」當天清晨,韓清率領了右軍第三將的五十名軍兵也早早來到馬家。他進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一丈青敬獻兩面白旗,上面還是分別用黑絲線繡了「關西貞烈女」和「護國馬夫人」十個大字。他說:「此是岳統制底姚太安人等連日繡成。」一丈青完全明白,這肯定是李娃的精心安排。她向李娃投以感激的、深情的一瞥,說:「姚太孺人、妹妹、韓太尉等如此深情,不知何以回報?」李娃說:「姐姐底絳色旗,如今須暫換白色。然而絳旗亦須隨軍運送西京,待三年後再上戰陣。」
馬家在李娃的主持下,臨時將廳堂改為靈堂,正中已經立了馬皋的牌位,由李娃用端秀的楷書書寫「故宋左武大夫果州團練使東京留守司中軍統制馬公之位」。郭仲荀等將棺材安放在靈堂,首先向一丈青唱喏,說:「事出倉猝,下官身為副留守,未能救得馬統制,乞郡夫人恕罪。下官已命大相國寺為馬統制做道場,以贖罪愆。」一丈青說:「此事自是杜充底奸計,與副留守無涉。副留守如此恩意,足可告慰先夫之靈。」其他眾將也紛紛表示慰問和弔唁。
李娃的動作實際上等於啟發了一丈青,一丈青發出了從未有過的尖厲慘叫:「李孺人,還奴家雙刀!」她一面說,一面撲向李娃。幸好岳飛及時擋在李娃的身前,陳淬和李璋也上前苦勸,李璋說:「杜充那廝多設兵衛,深居簡出,郡夫人便是單身直入,雖是勇武,只恐亦殺不得杜充。」李娃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郡夫人是巾幗英雄,十年後報仇,亦是不遲。」
杜充雖然殺了馬皋,但想到一丈青,心中也不免有幾分畏懼,陳淬的話,特別是「變生肘腋」四字,說中了他的心病。杜充想了一會兒,說:「可命張應、李璋二將統兵五百,隨新興郡夫人前去西京。岳亨與孫顯底餘部併入岳飛右軍。王貴與徐慶一軍前來,便改軍號為中軍。」不知怎麼,自從岳飛在南薰門之戰立功後,在杜充的心目中,還是把同鄉岳飛當作一個可以信賴的部將和打手。在他看來,將中軍餘部併入右軍,歸岳飛管轄和彈壓,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
兩人感情的貼近,就自然而然地改用姐妹的親切稱呼。一丈青問道:「不知妹妹何時成婚?」提起與故夫的婚事,其實也不免使李娃傷心,李娃用略帶感慟的口吻說:「奴家自十五歲時嫁與季團練。」一丈青聽後,邊哭邊說:「奴竟與妹妹同歲成婚。奴與他自幼青梅竹馬,不料應聘之時,阿爹言道,若是他勝不得奴底雙刀,便不得成婚。」李娃問:「馬統制又如何娶得姐姐?」一丈青又忍不住悲聲大放,說:「奴家當時讓了他二三分,他方娶得奴家。」這一段以往最富於戲劇性的情話,如今卻成了最悲痛的回憶。
李娃真想轉移一個話題,而一丈青卻繼續說:「自家們轉戰河東時,馬統制曾三次和-圖-書陷於死地,皆是奴家救他。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不料夫君不得馬革裹屍,而慘死於小人之手!」李娃說:「自平定軍失陷後,奴家雖得逃生,亦是痛不欲生。唯是轉念奴家雖無復仇之力,若不能得見山河光復,亦是死有餘恨,故苟活至今。姐姐英武蓋世,尤須深自愛重,奴料得姐姐日後定有為國立功、報仇雪恥底機便。」
李娃手持一件馬皋生前的戰袍,交付李璋,說:「敢請李正將為馬統制招魂。」由於馬皋死於非命,招魂的禮儀就尤其重要。李璋登上馬家的屋頂,面向北方,大喊三聲「中軍統制馬皋復」,然後走下屋頂,將這件戰袍覆蓋在馬皋的屍身上。這算是呼喚死者的靈魂返回肉體。一丈青接著指揮軍士為丈夫進行沐浴、更衣等喪禮。
一丈青一時急怒攻心,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簡直不相信幾天前送丈夫出兵,竟成了夫妻最後的訣別。李娃望著一丈青驟然變得十分難看的臉色,見到她眼睛中噴射出復仇的怒火,就下意識地搶先走到旗架邊,把一丈青的雙刀連同刀鞘緊緊抱在胸前。
陳淬望著郭仲荀說:「杜充因東京兵力不足,決意將閭太尉下王、徐二統制底背嵬軍勾抽到此。依下官之議,中軍餘部不足千人,不如悉數撥付閭太尉。將士沿途護送郡夫人,郡夫人日後亦得在閭太尉下效力。」他所說的王、徐二統制當然是指王貴和徐慶。郭仲荀面有難色,說:「此事須關白杜留守,竊恐不得依允。」陳淬知道郭仲荀害怕杜充,就說:「我自當與你同去稟白。」
陳淬還想為一丈青多爭取一些兵力,郭仲荀卻使了個眼色制止,說:「自家們當遵稟杜留守相公底鈞旨。」立即和陳淬一起告退。離開杜充的書房不遠,郭仲荀就用輕聲告誡陳淬說:「此後須知,杜留守既有命令,你豈可另持異議。」陳淬只能發出輕微的嘆息。
猝不及防的馬皋渾身冷汗直冒,他說:「我嘗為朝廷破敵立功,又在南薰門前殺敗張用與王善,豈可以一敗而行軍法?若要行軍法,也須論扈成與桑仲賣陣之罪。」郭仲荀在事前並未與杜充串通,他驚魂甫定,就結結巴巴地求情說:「馬統制——馬統制亦是——本司底——宿將,乞留守相公——乞留守相公恕他一死,容他——容他日後戴罪立功。」
張用臨時發生變卦,確是受了王善和義兄弟曹成等人的煽動。他們率領敗兵退到了位於開封府南的淮寧府西華縣,陸續收容潰兵和被岳飛、馬皋釋放的家屬,開始商議今後的行止。張用有幾分後悔之意,他說:「自家們不聽孫革底勸告,至有今日之敗。不如依孫幹辦底意思,投奔西京閭太尉,請求杜充寬饒,此亦是一法。」曹成說:「不可,杜充心胸狹隘,豈能容人。便是投奔閭太尉,杜充亦不能容。」王善說:「如今天下大亂,乃是貴賤貧富變更底時機。官家好色不修德,重用奸臣,豈能與虜人持久相抗?自家們不如佔據得幾個州郡,進可以稱王,退可以稱霸,勝似受制於杜充百倍。」馬友說:「點檢軍馬,兩軍戰士尚有一萬餘人,便足以橫行天下。」張用聽了王善和義兄弟們的勸告,對敗兵進行休養和整編,在二月初向淮寧府治的宛丘縣城(今河南淮陽)進發。
兩人正在說話,李璋熟門熟路,逕自直入庭院見一丈青,李璋唱喏,兩個婦女也行禮道「萬福」。李璋接著就敘述了中軍戰敗的情況,說:「如今馬統制先去參拜杜留守,不須多時自當回府。」一丈青緊皺眉頭,她聽完李璋的敘述,就說:「不料有今日底大敗,不知杜充那廝又如何責罰?」
在眾人的勸解下,一丈青的神志逐漸清醒,她由狂怒轉變為無比的哀慟,坐在地上,悲聲大放。陳淬、岳飛和李璋三名男子還是第一次見到一丈青如此神態,一時簡直束手無策。幸虧李娃頗能臨機應變,她召喚女使和圖書,與她一起扶一丈青到內室,為一丈青更換喪服。李娃從內室出來,對陳淬等三人說:「陳都統,馬統制生前多立軍功,豈可以首級示眾。如今亦不可依喪制常禮,敢請陳都統為馬統制置辦棺槨,親自送來,亦不枉舊日底情分。岳統制與李正將須留宅內,助奴家陳設靈堂。萬一郡夫人哀怒不可遏,奴家一個女流,制止不得。」陳淬用感激和敬服的語氣說:「今日幸得李孺人處變而不亂方寸,居中調停,自家當仰遵孺人之命。」他身為都統制,卻特別使用了「仰遵」兩字,李娃說:「奴家無才無德,陳都統如此說,奴委是無地自容。」岳飛與李娃既有心照不宣的特殊關係,反而不便說話。李璋卻說:「李孺人不須過謙,如今只得由孺人主張,我自當遵依。」
郭仲荀出留守司衙門迎接馬皋,馬皋說:「此回因桑仲與扈成兩軍臨陣逃脫,故被張用與王善殺敗,委是無顏見杜相公與副留守。」郭仲荀說:「勝負乃是兵家底常事,馬統制不須顧慮。」馬皋心中略感寬慰。按照慣例,兩名親兵不得入內,馬皋單身隨郭仲荀前去。馬皋進入杜充書房,還來不及唱喏,坐在書案後的杜充高喊道:「速將這廝敗將行軍法!」有幾名埋伏的軍兵上前,將馬皋用麻繩捆綁。
一丈青舞刀完畢,將雙刀插入鞘內,擱置在旗架旁。李娃望著她面上略帶興奮的神色,感嘆說:「只恨奴家無郡夫人底好身手、好本事,不能親上戰陣,報仇立功。」她的感嘆卻說到一丈青的心靈痛處,一丈青說:「奴家有一身好武藝,亦是枉然,到頭來亦是屈沉在杜充那廝小人之下,受他頤指氣使。」李娃說:「依奴家底意思,待馬統制此回歸來,不如設法與他同去西京。閭太尉與你們有舊誼,又為人寬厚,必不使你們受屈,自當有報國之機。」一丈青說:「李孺人所說甚是!」
陳淬離開馬家,首先找到郭仲荀,說明情況,郭仲荀嘆息說:「可惜了一員勇將,我未能生前救他,身為副留守,亦須在馬統制身後作一回主張。」他不再稟告杜充,下令取下了號令在留守司門前的馬皋人頭,用棺材盛殮屍身後,就同陳淬、張應、岳亨、孫顯等將一起抬著棺材,來到馬家。
張用和王善的兩支隊伍抵達宛丘縣近郊後,淮寧知府馮長寧已經得到情報,緊閉城門。張用和王善兩軍分別來到在城北和城西,駐紮未定,馬皋的隊伍也繼踵趕到城北。馬皋本來不願意再次同張用交鋒,但到此地步,已是身不由己。他親統中軍居前,命令游奕軍居中,後軍居後,自己仍然希望與張用會一面,勸說他退兵,避免再次交戰。四名心腹正將張應、李璋、岳亨和孫顯也都明白馬皋的意圖。
一丈青只希望岳飛能陪自己多呆一會兒,就說:「妹妹底意思甚好,會得!會得!」李娃去煎茶,岳飛只能坐下。此時此刻的一丈青卻是眼淚汪汪,縱然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岳飛哀憐地望著一丈青,他覺得一丈青所受的打擊太大,與往日的豪情簡直判若兩人,卻也找不到適當的言語安慰。
一丈青自從被杜充免除中軍副統制的軍職後,一直抑鬱不樂。岳飛和張憲的家眷來到開封,一丈青閒著無事,經常與他們往來。今天,正好是李娃來到馬家,看望一丈青。一丈青比李娃大一歲,今年已經三十。兩人雖然結識不久,卻是話得投機。兩人談了一陣,李娃說:「久聞郡夫人雙刀無敵,勇冠三軍,今日若能一獻身手,亦是奴家底眼福。」一丈青本來就閒廢在家,不勝技癢。她上前用左手握住李娃的手,又用右手取來裝有雙刀的刀鞘,說:「請李孺人同去庭院。」
就在一丈青準備啟程的前兩天,岳飛匆忙來到馬家。兩個婦人向他行禮道「萬福」,接到屋內。岳飛卻不肯坐下細談,他只是站著說:「杜充下令,陳都統與我明日出兵,解救淮寧府,和*圖*書今日特來與兩位夫人告辭。切望郡夫人忍痛節哀,善自保重,路途小心。自家已命韓準備將率步兵五十,護送李孺人前去鞏縣。待埋殯事畢,自當送孺人回東京。」
一丈青的隊伍到達鞏縣,完成了殯葬工作,眼看與李娃離別在即。一丈青在最痛苦的時候,得到了李娃的真摯友愛和撫慰,當然是難捨難分,她對李娃說:「姐姐孤寂萬分,切望妹妹同去西京,陪伴姐姐數月。」李娃只能用各種藉口,再三婉轉回絕,她既然知道一丈青對岳飛的愛心,就更不能說明急於返回東京的主要原因。一丈青最後只能忍痛與李娃告別,兩人抱頭慟哭一場。兩人相比,一丈青當然是個亂世中的強者,然而此時此刻,一丈青在感情上又是個弱者,她渴望繼續得到李娃的撫慰,卻又不能如願,使她更加傷心。李娃固然已與一丈青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是歸心似箭,恨不能插翅飛回開封。
孫顯眼看形勢危急,就向馬皋提議說:「自家們須當機立斷,突圍而出。」張應、李璋和岳亨也表示同意。馬皋嘆息說:「事勢如此,唯有挪回,你們可在前衝殺,我當親自斷後!」張應、李璋和岳亨都說:「馬統制且居中節制,由自家們斷後。」馬皋說:「不須,你們只管向前廝殺!」於是孫顯舞動鐵戟刀,另外三將使渾鐵槍,率騎兵當先衝鋒,突破敵人的包圍,馬皋率步兵繼後。中軍北撤到蔡河,涉水而渡,王善指揮一部分軍士向中軍施放強弓硬弩,很多軍士竟屍填河床,仲春的蔡河流水被鮮血染紅。張用和王善兩軍一直追擊到開封府界的鐵路步,方才收兵。
話音剛落,新上任的都統制陳淬和岳飛急步來到庭院,一丈青見到兩人的神色異常難堪,問道:「有甚底緊切事?」岳飛望了望陳淬,陳淬不得不用沉痛的語調說:「馬統制返回留守司,自家們尚未及與他相見,便被杜充伏兵斬首。」
郭仲荀、陳淬、岳飛等人不得不在馬家的一間書房進一步商量後事。在古代的夫權社會,此類事情本來都只有男子們商議,但此時此刻,李娃卻是必不可少的人物。李娃說:「如今陝西已與虜人交兵,郡夫人不可回故鄉歸葬,奴家勸她去鞏縣,擇一風水勝地埋殯。她既與杜充勢不兩立,不如在埋殯之後,前往西京,歸依閭太尉。」
原來高芸香已婚正式出面做媒,姚氏當然十分贊成兒子和李娃的婚事。雙方已經商定,將在二月選擇吉日成婚。不料突然發生馬皋被殺的事,婚期只能推遲。岳家和李娃對婚事事先並不張揚,即使在右軍中,除了張憲和韓清兩人外,其他將官也不知情。岳飛的話其實就是通知李娃,婚期只能再推遲到雙方回東京以後。
杜充自從南薰門之戰後,也不斷派人打探張用和王善兩軍的行止。為了剿滅叛軍,他特別從把守黃河沿岸滑州等地,抽調了後軍和游奕軍,命馬皋率領中軍,並且指揮兩軍統制扈成和桑仲,前往淮寧府。
馬皋統計殘兵,只剩下了五百多人,心中不免慘然,他長嘆說:「不料我統兵數年,曾屢挫強虜底兵鋒,今日竟敗於張用與王善之手!」他無可奈何地收兵回開封,命令張應等將統兵回營,自己帶兩名親兵前往東京留守司。
王善聞訊後,率本軍從淮寧城西前來增援,對馬皋所部實施包抄和側擊。扈成卻素來畏怯,他率部趕到戰場,眼看敵軍勢盛,就率後軍賣陣而退兵。於是,馬皋一軍很快就陷入孤軍苦戰的境地。中軍雖是東京留守司的一支勁兵,然而在優勢敵人的包圍和攻擊下,軍隊損失慘重。
李娃很快用木盤端上四個定州白瓷碗,其中是煎得濃濃的江南第一號雨前散茶。馬家畢竟是武夫,不習慣文人雅士們使用團茶,作繁瑣而悠閒的點茶。一丈青向岳飛敬獻了一碗,說:「切望岳五哥莫忘姐姐血淚之痛,他時若得機便,為姐夫報仇!」岳飛鄭重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我理會得!」就舉碗一飲而盡。李娃連忙叮嚀說:「此言切不可洩漏!」說完,也向岳飛敬獻一碗。岳飛也給兩個婦人獻茶,然後匆匆告辭。一丈青和李娃送岳飛出門,一丈青還是淚汪汪地望著岳飛的背影。
郭仲荀為了再次表示歉意,親率文武官員到開遠門送行。這支隊伍出開遠門後,擔任留守的右軍副統制張憲和郭青、沈德,還有姚氏等岳飛的家屬,也到道旁送行。一丈青見到往日曾與她夫妻一起戰鬥的張憲,更有一種酸楚感,但她還是牢記李娃的囑咐,強忍住淚水。
這是馬皋家的一個不大的庭院,西牆緊貼著一個小亭,兩根柱子支撐著半爿屋簷,其中立一個旗架,上面插著兩面絳紅旗。李娃上前,先後展開兩面旗幟,只見其上分別用黑絲線繡了「關西貞烈女」和「護國馬夫人」十個大字。她用手撫摸著繡字,不免發出輕微的嘆息。一丈青從刀鞘裡抽出兩柄長四宋尺五寸、重八宋斤的長刀,開始舞刀。舞到妙處,李娃只聽得接連不斷的嗖嗖響聲,唯見得團團寒光纏身,忍不住喝采叫絕。
張應、李璋和韓清所率的五百五十名軍士集結完畢,隊伍開始啟行,由兩面白色的繡旗開道。一丈青全身縞素,背荷雙刀,騎一匹白馬,這還是鄭州之戰時張用相贈的坐騎,緊隨旗後,她滿臉哀怒,卻依然是舊日英姿,使人們無不嘖嘖讚歎。李娃也不願坐車,她頭戴蓋頭,騎一匹栗色馬,為了突出一丈青的女將風姿,她有意不和一丈青並行,而置身於後隊,同表弟韓清並馬而行。
陳淬第二天與郭仲荀同去參見杜充,他說:「此回杜留守相公執法無私,然而馬統制是本司宿將,素得軍心,須防變生肘腋。如今中軍餘部不足千人,新興郡夫人又是隆祐太后親封底命婦,不如命中軍隨她同去西京埋殯,歸閭太尉節制,亦以示留守相公法外有情,恩威並行。」
一丈青嘆息說:「奴只是衝鋒陷陣底一勇之婦。奴歷觀眾將,岳五哥最是智勇雙全,可惜卻須在杜充那廝節制之下,有才不得展,有志不得伸。日後若能為大將,光復山河,必定有望。」聽到一丈青對自己心上人的讚譽,李娃不由下意識地臉紅心跳,她發現一丈青沒有覺察,就說:「夫君在世之日,奴亦曾言道:『亂世用武,鵬舉、伯富、循禮與祝康底功名,必出夫君之上。』但願天祐我大宋,成就得他們底功名,他日為自家們復仇雪恨。」李娃的用意,是要用其他三人掩飾自己對岳飛的特殊感情。一丈青最初對岳飛有好感,此後又進一步,轉為親近感。經李娃一說,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對岳飛有一份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特殊感情。她在近乎麻木的痛苦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清醒的意念,自己的後半生還須指靠岳飛。她說:「不料兩個婦人底見識竟是全同。」兩人談論了大半夜,最後還是李娃勸一丈青上床,稍事休息。
宋代的喪葬儀制十分繁瑣,卻又無嚴格的、統一的規範,有相當的伸縮餘地。一丈青悲痛欲絕,無法自持,只能請李娃全權操辦。李娃處事幹練,也使一丈青感到放心,並且十分滿意。由於在鞏縣住了一段時日,李娃對當地還是比較熟悉,她派人找了一塊風水好的地段,同一丈青商議,在馬皋死後的第十天,就啟程前往。一丈青此時的心境,也恨不能盡早離開東京,另覓新天地。她同意了李娃的建議,接著,李娃就為殯葬進行了緊張的操辦。
李娃也上前向姚氏等辭行,姚氏對這位尚未迎娶的賢慧兒媳,心中有說不盡的疼愛,對她叮囑再三。岳雲、鞏岫娟和岳雷三個孩子多日不見李娃,更是無比依戀,岳雷牽著李娃的衣服,不斷重複地說:「我願隨李媽媽同去鞏縣。」李娃親暱地將岳雷抱起,說了些哄幼兒的言語,高芸香含蓄地說:「切望李十姐早日回歸,孩兒們煞是望眼欲穿。」說得李娃的臉上泛起一陣微紅和*圖*書。人們不難從李娃與岳家人特殊的親熱關係中,發現一點更深的背景,然而粗豪的一丈青,正沉浸在亡夫的悲痛之中,卻完全不曾作任何聯想。
馬皋一面指揮作戰,一面又派人催桑仲和扈成兩軍前來支援。桑仲原是老將种師道的小校,後隨种師中救援太原,种師中失敗戰死後,他率潰兵流竄於河東和河北,直到去年冬,才投奔杜充。杜充任命他為一軍統制,並且給他增撥了一些兵力。不料桑仲卻對杜充逐漸產生不滿,他和部下的兩名正將李橫和湯陰人李道私下商議,決定乘此機會,脫離杜充,獨立成軍。當馬皋派人催兵時,桑仲卻根本不予理睬,而率本部人馬西行,逕往唐州(治今河南唐河)。
張用的軍隊屯駐在淮寧城北的教場一帶,得到追兵的消息,就倉促列陣。馬皋率軍趕來後,就親自橫刀縱馬,走出前列,大喊道:「請張統制答話!」不料對方並未由張用出馬,而是曹成出馬,他認出來者正是馬皋,更不答話,彎弓就是一箭。馬皋眼明手快,用刀將箭擋落在地。曹成的舉止激怒了馬皋,他撥回戰馬歸軍,就命令中軍向張用軍進擊。兩軍最初是用弓弩互射,接著又展開白刃戰。
眾人打開棺蓋,一丈青只見丈夫的頭顱已與身軀湊合,唯有眼皮未合,從死者的眼神中還可約略看出最後一剎那的悲憤表情,忍不住撫屍慟哭。最後,她在棺材前立誓說:「奴若不能為夫君報仇,誓不為人!」然後用手將馬皋的眼皮輕輕揉闔。
一丈青卻依依不捨,說:「岳五哥且稍坐,與姐姐、李孺人共進晚餐。」岳飛卻仍然站著不坐,說:「軍務緊急,自家還須回營措置,關報右軍諸將。他們亦須前來,與郡夫人辭行。」一丈青說:「既是如此,待姐姐敬你一杯酒。」李娃說:「姐姐,姚太安人早有戒約,岳統制滴酒不得入口。姐姐莫須以茶代酒,奴家且為岳統制煎茶。」原來岳飛升官武經大夫以後,就按照制度,給母親申請了安人的外命婦封號。
夜深人靜,一丈青的臥室中,唯有一盞油燈,陪伴著兩個寡婦。這是兩個情況有很大差別的寡婦。就李娃而言,昔日的巨創深痛已成餘痛,她已經卸脫喪服,更換紅妝,迎接新的幸福婚姻。然而今天一丈青的慘痛遭遇,卻使她再次更換麻布素服,並且重新回味三年前的慘痛經歷,也使她對一丈青有更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一丈青已無往時的豪氣,丈夫突如其來的慘死,使她的精神陷入崩潰,但她畢竟是外向型的性格,痛苦愈深,就愈需要傾訴和宣洩。李娃細心地傾聽她不斷重複的傾訴和宣洩,又不時進行耐心的勸慰。
李娃又說:「郡夫人起離之前,奴自當日夜陪伴,跬步不離。然而此處亦須有兵衛,以防不測。」眾人明白,她所說的「不測」,是指一丈青和杜充之間發生衝突。岳飛用眼神向陳淬示意,陳淬望著張應、李璋、岳亨和孫顯四將說:「留守司近在咫尺,須防不測。岳統制統率一軍,不可在此久留。不如請張、李、岳三位正將統兵二百,護衛郡夫人,以防事變。孫正將回營,主張軍務。」張應等四人一齊回答:「小將等遵命!」大家對張應等三將叮嚀再三。然後回到靈堂,又對一丈青勸慰一番,辭別而去。張應等三將當即指揮軍兵,將整個第宅嚴密巡護把守。
杜充嚴厲地高喊:「我若不能賞功罰罪,又如何執掌大兵?」馬皋還想分辯,一個軍兵舉起手刀,向馬皋的後頸劈來。馬皋來不及發出慘叫,已經人頭落地,鮮血從體腔內汩汩溢出,流淌滿地。郭仲荀雖是武人,見到這種場面,也是面容慘白,全身顫抖,目瞪口呆。杜充的臉上卻露出獰笑,他一直嫌忌馬皋,今天總算達到了殺人和立威的雙重目標。他用命令的口吻對郭仲荀說:「你可將馬皋底首級號令示眾,以儆不用命底武夫,將書房收拾淨盡。」他根本不等郭仲荀應答,就趾高氣揚地走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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