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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那是甚麼眼神?」
「拓實先生,你真的去面試了嗎?」時生挑明了問道。
「哪種客人?」
一直到回到公寓樓下,拓實才終於回過頭,只見時生蹣跚地跟在後頭。拓實不禁歎了口氣。這傢伙的來路依舊不明,但為甚麼,和他在一起會這麼開心呢?
「你又知道甚麼了?」
佐藤嘖了一聲,像在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離我遠一點啦!沒錢借你。」
「你要跟是無所謂,但我會走上好一段路哦。」
「還是沒回來呢……」時生小心翼翼地說。
「哦……?」媽媽桑將拓實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那後面那位小弟呢?你朋友?」
「你心裡有數嗎?」時生又問。
「拓實先生,和我一起去一趟吧。」時生仍摀著臉頰說道。
拓實當然答不上來,一逕沉默著。於是媽媽桑和酒保相視而笑,說了句:「沒錄取啊?那還真是可憐吶。」
一身灰色工作服的佐藤寬二正與同伴喝著啤酒,下酒菜有毛豆與炸雞塊。拓實拍了他的肩,「嗨。」
「哦……?果然是你啊。」媽媽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那間公司的人事主任是我們店的客人,千鶴向他說了好幾次,拜託對方多關照她朋友。小哥,你面試結果如何?」
「是的,請多指教。」時生恭謹地打了招呼。
「少來,是誰偷了營收逃掉的?託你的福,害我也被老闆炒魷魚了。」
拓實連忙衝上前,「喂!你還好吧?」
「歡迎光臨!」酒保抬起頭打招呼,這個人長得很像螳螂。
路上行人似乎以為是打架,逐漸靠上來圍觀,但一看到打人的過去幫忙扶起被打的,也跟著鬆了口氣。
「那兩人絕對不是幹甚麼正經事的,看他們的眼神就知道了。」
拓實和時生走出店門沒幾步,迎面走來兩名男人,都是一身黑西裝,與拓實他們擦身而過,走進了「紫羅蘭」。
「嗯。」
媽媽桑的視線又回到拓實身上。「千鶴她啊,不幹了哦。昨天突然辭掉了。小哥你沒聽她說嗎?」
「我問你知不知道千鶴小姐突然離開的原因呀。」
「二十年?你在講哪年哪月的事?」
「這家店也有那種客人上門啊。」拓實咕噥著。
「我哪知道。可能光靠酒店小姐說情還www•hetubook•com.com不夠力吧。」
「不好意思喔,讓你失望了。我就是這種敗類。」拓實繼續啃著炸雞塊。
「你這小子根本不懂我的心情!」拓實拋下這句話,轉頭就走。
因為沒錢,兩人還是得徒步走回淺草。這段漫漫長路,拓實和時生並肩一步步走著。
男子說他們是回收業者,受千鶴委託前來處理屋內的物品,他身後還有三位像是打工的年輕人。
「別這麼說啦,幫幫忙嘛,拜託拜託!」拓實頻頻鞠躬。
「喂!你這傢伙!」
「我知道千鶴小姐為甚麼會選擇離開你了。她真的是很好的一名女性,本來我一直覺得,她應該要順理成章嫁給你的才對呀。」
但如果只是這個原因,不至於連租屋都要退掉,消失得一乾二淨吧……
「如果你們聽說千鶴小姐去了哪裡,麻煩通知我們一聲好嗎?」
「我問你腦子裡老想著怎麼揩別人的油水,不覺得丟人嗎?我很失望,本來還以為你是個有擔當的男人。」
「我去了!就說我去過了嘛!」拓實加快了腳步。
但時生只是一臉悲傷地望著他,緩緩搖了搖頭說:「能夠被生下來,就要感恩了……」
拓實在心裡暗罵:這個臭老太婆會通知你才有鬼咧。
「哎喲,那都是往事了嘛。這麼久沒見面了,一起喝一杯如何?」
拓實使勁甩開時生。時生撫著喉頭,連聲咳著。
「我不知道,我們也很傷腦筋吶,臨時要找人代替,是教我上哪兒找?不過她說她薪水不要了,趕著要走,一定是有苦衷吧,我們也只好勉為其難放她走啦。」
時生頓時停下了腳步。拓實頭也不回地說:「不想走路的話,就乖乖待在公寓裡等我回來吧。」幾秒後,身後傳來時生的腳步聲。
「去了啊。去了人家也不錄用我,有甚麼辦法?現在是怪我嗎!」拓實不由得一肚子火起。
「別擺出那種臉嘛,我們不是當年一起跑壽司外送的好伙伴嗎?」
頂著五分頭的佐藤一抬頭看到拓實,毫不掩飾嫌惡的神情,「是你啊。」
「她有沒有留下聯絡方式?」
「你這傢伙,不要用那種過去式的語氣講話好嗎?我和她又還沒分手。」
「是啊。」
他們和圖書宛如搬家工人般,迅速利落地將家具、電器等逐一搬出公寓,書架上的書、碗櫥裡的碗盤全數收走,連窗簾也拆了下來,一個小時之後,整間套房已經成了空殼,空蕩蕩的室內,唯有拓實與時生留在裡頭。
「宮本拓實先生是吧。」低沉的話聲在黑暗中響起。
「去哪裡?」
店內並列著數張古舊的餐桌,每張桌旁都圍繞著許多結束一天工作的上班族。拓實張望一圈,視線落在深處的一張桌旁。「太好了!找到人了。」他撥開人群,朝那張桌子走去。
拓實搔了搔鼻頭。被說中了。「好吧,那我就直說了。最近手頭有點緊,能不能借我一千圓?我很快就還你,大恩大德永銘五內。」拓實一臉諂媚,合掌求著佐藤。
「哼,少在那邊講陳腔濫調,生孩子誰不會。」拓實說完轉頭就走。
「千鶴?」酒保蹙起眉,望向媽媽桑。
他想起先前那份推銷優惠券的工作,那家公司裡也有好幾個男的有著那般凶狠的眼神。
時生不時會湊上來找他講個幾句,他都有一聽沒一聽地敷衍過去。想抽菸,但echo菸盒早空了,而他連買菸的錢都沒有。和這副德行的自己交往,千鶴當然會想逃開吧。
拓實推開店門。店裡沒有客人;吧檯內,酒保與媽媽桑聊得正開心。拓實之前曾聽千鶴說過這兩人有一腿。
千鶴常說,妳動不動就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扣她薪水還敢講!——拓實很想這麼嗆回去,畢竟是忍了下來。「打擾了。」他點了個頭,轉身就要走出店門,這時時生開口了。
到了黃昏,他再度走出家門。時生追了上來。
這個月已經過了一半,依千鶴的個性,她不會捨得放掉這一筆錢的,但她卻狠下心扔下這筆錢也要離開,究竟是為了甚麼?
「是嗎?我覺得你們已經結束了,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不了,敬謝不敏。我很清楚你在打甚麼算盤。你是想等我們熱熱鬧鬧買餐券的時候,趁亂幫你付掉你的份吧?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佐藤說完別開了臉。
「誰知道,或許是吧。這個世上啊,多的是既非白道也非黑道的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如果你沒去面試,千鶴小姐很可能也聽到消息了啊,和_圖_書她只要去問一下那位人事主任就知道了。」
兩人回到拓實公寓,但他滿腔不知所措的茫然情緒仍揮之不去。拓實在屋內正中央盤腿而坐,思考著千鶴為甚麼會突然離開。而他自己心裡也不是沒個底,千鶴願意忍耐他這麼久已經該謝天謝地了,但讓他耿耿於懷的是,為甚麼要走得這麼倉促。
到了早上十點,門鎖由外頭打了開來。拓實還以為是千鶴,但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名一身工作服、略胖、年約三十的陌生男子。
「……請問,委託你們的是早瀨千鶴吧?」他試著問道。
時生深深地歎了口氣,「你不覺得丟人嗎?」
「誰曉得,二十年後可能早就倒了吧。」拓實說著走進店內。
兩人來到錦糸町的站前大道,彎進一條窄巷,小酒店「紫羅蘭」就在前方,拓實先前打工的咖啡廳則是在對面。「紫羅蘭」的店門上掛著「營業中」的小牌子。
「她說不要薪水,是這個月到今天的份嗎?」
「偷人家的食物,和野狗有甚麼兩樣。」
「我問你啊,我記得你說那個保全公司的面試已經有內定人選了,是吧?」
他在樓梯下方等時生跟上,兩人一道上了樓梯。拓實打開門鎖,才一進到玄關,旋即被人牢牢架住。四下一片黑暗,甚麼都看不見。
「你是說我說謊嗎?」
拓實沒吭聲。他也在想這件事。
「我是她男友。」
身後傳來佐藤的喊叫,拓實頭也不回地衝出店門。
「對了,兩、三天前,千鶴突然提到一件事,說她幫忙安排朋友去參加保全公司的面試。那位朋友,就是小哥你嗎?」
「她怎麼會這麼突然辭職?」
「不好意思,客戶交代我們將這個放在信箱裡即可……」工作服男子亮在拓實面前的是這間套房的鑰匙,拓實收了下來。
「有的,她說若有任何問題,要我們和這裡聯絡。」男人拿出登記資料,拓實一看,失望不已,上頭留的是他的姓名和地址。
「哇!完全沒變嘛!我記得沒錯的話,這兒創立於明治十三年呢,電氣白蘭的招牌也一直是這副模樣耶!」時生顯得相當興奮,「二十年都沒變啊……」和_圖_書
「紫羅蘭」的媽媽桑微微蹙起眉,然後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那麻煩留一下電話吧。」
「我要是知道,還會待在這兒傷腦筋嗎?」拓實歎了口氣。
這是他換過無數工作所學到的經驗之一。
那一夜,拓實無法闔眼,一直在千鶴的公寓裡等著,但她始終沒回來。到了天亮,時生發現冰箱裡有兩片蛋糕捲切片,問拓實要不要吃,拓實完全沒食慾,於是時生就著利樂包鮮奶,把兩片蛋糕都吃掉了。
「我知道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身旁的時生兀自嘟囔著。
「要喝你自己喝,麻煩另外找一桌吧。」
「好,我借你一千圓,但是你得先吐出我去年夏天廟會時借你的三千圓,還沒還我吧?」
但身後立刻有了動靜,時生的手搭上他的肩,他一回過頭,時生眼看就要揍上來,但他身體的反應快過腦袋思考,上半身突地後仰,閃過時生的拳頭,緊接著揮出一記直拳。雖然他瞬間提醒自己要放輕力道,這一拳依舊著著實實地揍上了時生的臉頰。時生飛出兩公尺遠,一屁股摔到地上。
「是黑道嗎?」
「愛知縣,去探望東條女士。不跑這一趟,事情是不會解決的。」
其實,他心裡想的和時生想的是同一件事。千鶴很可能會直接去詢問對方面試結果,於是聽到了拓實在人家辦公室裡的惡劣行徑,感到灰心不已,覺得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是不會有未來的。
「錦糸町。」
走過吾妻橋,雙腿已疲累不堪。經過神谷 Bar時,拓實停下了腳步。
拓實強忍怒氣,問道:「千鶴有沒和_圖_書有提到她辭掉這裡之後要幹嘛?」
「不會倒的啦。」時生囁嚅著,跟了進去。
「幹嘛這麼冷淡?讓我在你旁邊喝杯酒有甚麼關係,我又不會礙著你。」
「呃,沒有啦,我是說……這家店應該二十年後依然不會變吧。」
「對!我就是野狗,跟小狗小貓一個樣!」拓實將啃剩的雞骨朝時生丟去,「莫名其妙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又嫌照顧麻煩所以把我扔掉,這樣能長成多麼頂天立地的男人?」
拓實拿起一旁的杯墊,以原子筆寫下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媽媽桑望著電話號碼,撇著嘴說:「這是要人家代接的電話?」
他一直來到雷門前才停下腳步,邊啃著炸雞塊邊回頭張望,他以為時生沒跟上來,然而,時生正杵在稍遠的後方,直勾勾地瞪著他。
聽到這,拓實猛地抓住時生的衣襟,掄起右拳。時生則是繃起臉閉上眼,看得出他正緊咬著牙關。看到這副模樣,拓實不知怎的打不下手,一股近似憐愛的情感油然而生。
「可是我聽剛才那位媽媽桑的意思是,千鶴小姐應該已經和對方講好了啊?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要去哪裡?」
「是啊。」
「怎麼?」
「你先找到工作掙到錢再說吧!」媽媽桑說著將杯墊扔到吧檯上。
「好痛……」時生撫著臉頰。
「我遲早會買自己的電話的。」
「就叫你別亂來啊。」
「是的。」
「請問小哥您是?」一臉濃妝的媽媽桑問道。
「拓實先生,你真的去面試了嗎?」
「不好意思,我不是來消費的。」拓實低頭致意,「請問,千鶴有沒有來上班?」
「甚麼有數沒數?」
「唔……,她離開得也太倉促了……。會不會和昨天保全公司面試那件事有關?」
「不是那個意思啦……」時生搔了搔頭。
拓實沒答腔,因為他根本沒心情說話,只是倚著床,抱膝坐著。
他說的沒錯。有借沒還,再借當然免談。拓實決定放棄了,但是離開前,他順手從佐藤面前的盤子上搶走了一塊炸雞塊。
一聽到東條兩字,拓實登時沉下臉,直起身子邁步離去,完全不理會身後時生的呼喚。
「甚麼都沒說啊。我們也是受害者吧,誰管得了臨時提辭呈的人之後去哪裡?真是的,虧我那麼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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