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手一揮，匕首破空而飛，久久方聽到遙遠處傳來擊破屋瓦的響聲。
「好像午間在中梁山下，你賣工具所賺的，恐怕就不止五十兩銀子。」
張白衣一怔，放下茶杯盯著虛掩的房門說：「門是開著的，進來。」
「你這該死的小狗！」兀鷹破口大罵，罵聲中飛搶而出，巨爪疾伸，抓扣大孩子的咽喉，大概想扣住對方的脖子，捉鵝似的抓住出氣。
「你姓周，大名是遊，是真名實姓嗎？」書生變轉話題，臉上的笑容極為動人。
周遊一伸手，扶住了兀鷹，笑笑說：「被憤火沖昏了頭的人，必定會碰上鬼的。」
「呵呵，兩位請裏面坐。」他客氣地含笑招呼，大方地肅客入室。
「這一帶不知來了多少高手中的高手，我得小心些才是。」他向自己說。
「夢……夢遊？我……我我……」
他屹立原地，匕首徐徐提起。
廳中燈火輝煌，二十餘副座頭已有八成座，酒香撲鼻，人聲嘈雜。
三個人距離雖然不一樣，但集中點卻不差分毫同時到達，六隻手六條腿在同一瞬間配合搶攻，如非超塵絕俗的高手名家，絕難辦到。
最先返店的是張白衣和鷹爪李浩，垂頭喪氣精神不振，花了半天工夫冒大不韙去偷墳盜墓，到頭來一無所獲，心情不佳自在意料中。
久久！
喬江東盯著他昂然的背影冷哼了一聲，摺扇挑起他留在桌上會賬的一錠銀子，仔細地察看。
「你自己去叫酒菜，識趣些，老兄。」他冷冷地說。
「那就請他們來談談，東主是否也有所指教？」
張白衣臉色一變，神色凝重。
「不必了，你吃你的。周兄，你好像在找什麼線索？」喬江東又起話題。
「你像是早已知道了。」他若無其事地信口說。
「取出來給我看看。」
周遊比張白衣早來一天，他與那位大嫂母女兩是同時落店的，店伙們皆知道他負責照料這母女倆，鄰房而居照料比較方便，雙方的關係店伙仍未弄清，也不便問。
「無事不登三寶殿，在下代表某一個人，前來與張兄情商合作事宜。」
「小兄弟，獨斟獨酌，雅興不淺。」來人發話了，聲如破鑼。
那是一個小牛似的大孩子，雙手叉腰一副大人相。
張白衣又是一怔，推杯離座，臉上湧上笑意：「楊東主親臨促駕，想必趙錢兩位朋友定不等閒。請問，他兩位現在何處？」
如果那大孩子能勤練不輟，隨年齡體能的增進，加上經驗和技巧，成就將是石破天驚駭人聽聞。
「謝謝你的忠告。呵呵！我會記得你的話。」他投箸而起：「我已經發覺有人正在策劃，要趕前來漢中尋寶的人離開漢中，而且已經有人遇上不幸了。喬兄，但願你不是那些人，因為我不願與你這種練至歸真返璞境界的人，引起任何衝突，再見了。」
茶樓酒肆本來就是是非場，飛熊丘八就不怕是非。本地的地頭蛇在他面前服服貼貼，外地來的好漢也多少會給他一點面子守守規矩。
「你傳什麼話？」
他一把揪住兀鷹的背領向後一帶，雙手齊動。
「你承認偷死人的東西嗎？」大孩子抓緊問題逼他回答，神色相當固執。
長春道人在江湖劣跡如山，被目之為江湖敗類。
「你錯了吧？老兄！」他沉聲叫。
此景，此情，幾疑是人間天上。
第一間廂房住的是張白衣和鷹爪李浩，這兩位仁兄落店已有三四天，同進同出頗為引人注意。
死一般的靜，靜得像是天地已不復存在。
鐘樓的西首不遠處，就是本城三教九流萃集的興隆酒肆。
「這……不瞞張兄說，六爪龍目下已成了白癡。」
「對呀！」穿大氅的人接口：「何況張白衣張老兄，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咱們也不敢在此地討野火。」
早些天，他也曾留意過這位出色的年輕人，但並沒有留下多少印象，畢竟周遊太年輕，嘴上無毛的人，作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
走了百十步，前面的兀鷹正排眾急走，突然聽到身後的周遊急叫：「兀鷹小心！」
兀鷹許良下不了臺，一口氣忍不下，衝動地俯身伸手，隔桌抓向周遊的胸口。
「人為財死，你明知故犯，何苦？」
「為什麼？」
「這個……」
第一鏟，第二鏟……
這一帶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雖名之為巷，其實卻是一條小橫街，頭頂上空屋簷對屋簷，巷道曲曲折折，大白天在下面行走，也極少看到天光。所謂街，當然是指有商店有買賣的所在，巷通常不會有店舖的。
趙吉毫不在意他那些帶刺的話，泰然一笑說：「張兄，武林朋友最為人詬病的是，熱衷名利，好勇鬥狠，練了兩天武技，就自命不凡，一拳亮名號，兩招就闖江湖，三招就打天下；中梁山下的墳場，就不知埋葬了多少這種英雄好漢。
「你不相信？」
上元巷就有商店，各式各樣的店。
一別經年，情空，音絕。
不錯，左掌是有一點不對，不但掌心麻麻地，原是肉紅色的掌心，竟然出現一圈失血的蒼白痕跡。
他是個反對暴行的人，但有些暴行的發生，不是他所能反對得了的。
不錯，只要死不了，人人都有明天。
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他的身旁，巨型的身軀，擋住了壁燈的光芒。
「是啊！凡是來漢中鬼混的江湖人，多多少少難脫嫌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數百萬珍寶，足以令人發狂，在下豈能例外？你呢？」
周遊一聲長笑，人影一閃，便出現在對面的坑口上。
階前好像伏臥著一頭犬？和_圖_書不時可以看到長尾輕輕拂動。
近街心處，也站著一個梳宮髻，長裙迤地的女人身影，站在那兒不言不動，真像個來自地獄深處的鬼影。
「我又怎麼啦？李兄，你得放明白些，我張白衣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正人君子，這樣對待你已經是情至義盡了，不要不知好歹。」張白衣的語氣轉厲。
「別說了！」張白衣煩躁地叫。
後面的周遊，突然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像泰山般的光臨，像浪濤洶湧。
他定神打量這個充滿危險氣息的大孩子，油然興起了戒心，並不因為對方年齡小而不在意。
「你……」
但他是那麼專心，對這些令人心酸的遺骨毫不在意，無動於衷。
「不錯，找珍寶的線索。」
他心中一動，淡淡一笑。
他的手不再自然地擺動，他的衣衫無風自搖。他那雙眸子，突然煥發出一陣奇光，黑夜中，像是燃起了地獄之火。
周遊挺身站起，拍掉手中的泥士，伸伸懶腰，泰然自若地抬頭上望。
「記……記得…」兀鷹踉蹌舉步：「剛……剛才我……我是不是作……作夢？」
大孩子哼了一聲，進步逼近說：「我找的是你！」
弦聲一變，變得低沉嗚咽。
一個書生打扮的少年，輕搖摺扇緩步而來。
「我的掌力被封死了！」大孩子驚恐地說。
匕首一拂，凜冽的氣流隨匕湧騰，他整個人已被森森劍氣所籠罩，煞氣瀰漫氣勢迫人。
腳步聲止於門外，接著響起三響叩門聲。
可是，在有身分的旅客和官府眼中，興元老店就是不夠高尚的大雜院旅店。
兀鷹跌跌撞撞邁步，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還有半條命，死不了，目下在兄弟這一邊。午間張兄與那些人前往中梁山掘墓，白費氣力，可知鷹爪李兄並不清楚那場變故的經緯。而六爪龍是護送隊主事之一，所知當然要比李兄多。」。
「有鷹爪李浩兄在旁誘導，希望極濃。」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他說：「在赤練蛇身上，在下花了五十兩銀子，我總不能白白地就此認了。」
周遊擺脫了大孩子，走上大道奔往府城。
興元老店則接納三教九流的人，雖則店的東院，也備有美侖美奐的客廂，有第一流的設備，第一流的收費，和第一流的體面店伙。
兀鷹含糊地叫了一聲，仰面翻倒，砰然有聲，背脊著地，躺了個仰面朝天，口中出血，昏昏沉沉地在地下掙扎難起。
「那……那些人？那些歌女舞姬呢？」
可憐奴，望穿秋水，夢斷秦樓月。
這一帶的旅客，通常是入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很少住兩宿的人，除非是出了意外。
鑽入小巷，兀鷹腳下一緊。巷中不時可以看到門燈，也有從店堂中洩出的燈光，光度足夠看清往來行人的面目。
周遊一聲長笑，撲勢突然折向，鬼魅似的躍過三丈餘寬的坑口，飛掠而走。
「你為什麼變著嗓子說話？」他含笑問。
「打擾打擾。」穿團花長袍的人說，一面抱拳行禮，一面步入客房：「來得魯莽，張兄海涵。兄弟趙吉，那位是敝友錢祥。」
「你在偷死人的東西，我看到你將一些東西偷偷用布包起揣入懷中。」
漢中府，山區裏唯一富裕的地方，秦與蜀的交通要地。其實，這裏並不算富裕，窮山惡水包圍著一塊並不大的漢中盆地，聊可自給而已。
周遊呵呵一笑，誇前兩步說：「小兄弟，把這種街坊混混打得七葷八素，你是否感到很光彩？嗯！」
「你唆使那些人偷墳盜墓？」
喬江東臉上的怒意消失得好快，笑笑說：「你這些菜油膩膩的，用來請客是不是太小氣了些？」
尤其是那座供客人休憩交際的小院子，經常可看到骨碌碌的賊眼，往大廂房一帶窮瞄，等待著、窺伺著內眷們進出。
有時闖入幾個嬉皮笑臉的壯漢，只要不鬧出事來，店伙們也不加干涉，事實上藉故闖入的人理直氣壯，店伙們也無法干涉。
「是的，你在作夢。」
「六爪龍！」
「你們藏在那兒許久許久了。」他用手向崗上的松林一指：「你們一直就監視著我們，怪！你們為何不現身阻止他們盜墓？我猜，你們也想看看墳內到底有沒有珍寶，我猜得沒有錯吧？」
「不會是鬼。你除了想女人，還能想些什麼？快走！」
「那就重整杯盤，另叫酒菜……」
履聲橐橐，漸來漸近。
大孩子經驗不夠，也未料到他有一躍三丈餘的功力，發出一聲咒罵，急起直追。
「我已經告訴你我不知道。」
「嗯！趙兄的人既然把八爪龍弄到手，而又知李浩兄所知有限，卻又來要求在下合作，豈不令在下狐疑？」
周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從大孩子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吉之兆。
「我……我知道你比張白衣高明百倍……」
周遊向飛熊泰然一笑，舉起酒碗向對方亮了亮，說：「丘東主的消息倒是蠻靈通的，來！在下敬東主一碗酒。」
「是傳說中的珍寶嗎？」
鄰房傳來了開門聲，腳步聲。
「屆時自知。」
彈奏琵琶的女人，一閃不見。
「不行。」他堅決拒絕。
後面樹後閃出另一個怪人，虛空連點三指，虯髯客一聲慘叫，向前重重地栽倒。
「我不信你敢把我活埋在這裏。」
「算了，你不會告訴我什麼消息，也別想從我口中套出什麼秘辛。我該走了，再見。」
至於明天是否幸運，就得看老天怎樣安排了。
「你不該在一無警告，二無深仇大恨的情勢下，使用沾體斷脈的陰狠掌力突襲的。」他一字一吐地說：「告訴我，你是那一家無可救藥的壞孩子。」
大孩https://m.hetubook.com.com子受不了激，抓起腳下先前那些人遺留下來的一把鐵鍬，鏟起土就往坑下倒。
「噗」一聲響，大孩子的左掌攻出了，恰好拍中他伸出護住中宮的右掌。
兀鷹感到胸肋發麻，身形一穩，便看到撞他的人站在原地，正向他齜牙咧嘴做鬼臉，這一下怒火突然爆發了。
「算了吧，在下不作無益的事。」
張白衣當然聽得出這些明捧暗損的話，冷冷一笑說：「趙兄這番話，張某依然聽得入耳，請教兩位造訪有何賜示？」
興隆的東主來頭大，在江湖道上，提起飛熊丘八，大概不知道的人並不多。
兀鷹許良抬起的手僵住了，扭頭一看，看到了抱肘而立，臉色難看的飛熊，氣消了一大半。
他腳下的黑影開始蠕動，挺腰，爬行……
他拖起兀鷹，兩巴掌把兀鷹打醒了。
「天大地大，吃比天大；你少來催我。」他拈箸夾菜。
「那小伙子回來了。」鷹爪李浩平靜地說。
他向喬江東友善地一笑，大踏步離座出店揚長而去。
「算了，小事一件。」周遊含笑答。
「不然，常言道，善財難捨。」
「你……」大孩子語不成聲。
「找在下想找的東西。」他信口答，並未停止工作抬頭上望。
「砰！」一聲響，兀鷹與迎面來的人撞個滿懷。
「知道什麼？」大孩子困惑地繞近。
一個是從側方的瓦面飛撲而下的，一個是從街角的暗影下貼地撲來，一個從樹上向下斜衝。
「你並不在乎區區五十兩銀子。」
「你們有沒有相等的合作有利條件？」
「你的意思是要留下我？」他鎮定地問。
坑口上站著一個十二三歲，極為雄壯而秀氣的大孩子，一雙朗星似的大眼中有敵意。
「世間萬物都是從土裏來的，最後也都將回到士裏去，我暫時把它們取了出來，怎能算偷呢？」
「沒事沒事，八爺請不要誤會。」兀鷹許良收回手賠笑：「小的與這位小兄弟，有些事商量商量，如此而已。」
不是動，而是舞蹈，是那麼輕柔，那麼飄渺，輕盈的舞步，如夢如煙的妙曼身形，配合著弦聲起舞，像是無形質的幽靈。
「好像沒有，銀子可真冤枉花了不少。」他一臉失意神情：「年初黑白道兩大魁首，率領眾多老江湖前來大舉搜索，依然毫無所獲失望而歸，在下人孤勢單，毫無結果乃是意料中事。如果真有消息，何必出誘使別人偷墳盜墓的下策？」
「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就算他答應幫助你。他又能夠怎麼樣？我張白衣並不見得真不如他。」
一個人影投射在他的腳下。他看到了人影，但懶得理會，甚至懶得抬頭察看坑口上的人是誰？
他想進一步找出老道被害線索，卻發現北面半里外有人正向這兒趕，為免引起誤會，他放棄了找尋線索的念頭。
他招呼兀鷹動身，兩人進入巷道深處。
遠處傳來隱隱人聲，那是巷尾全巷精華所在傳來的人影。那些「精華」所在，也就是下九流混處的最複雜地段。
兩個被震跌兩丈外的黑影，吃力地爬起站穩了。
飛熊今晚的目光，不時瞄向自得其樂的周遊。
店門口，兀鷹躲在屋角相候。
如果仔細觀察，可看到怪人的胸襟上，有一個比衣衫更黑、更亮的小小圖案。圖案很簡單，並不驚人而且很小，小得令人不易看清，更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在下已經保證不損你一根汗毛，你根本用不著焦急，何苦自尋煩惱？」
「你本來就不敢。」
每一根半朽的骨頭，似乎都在訴說過去的悲慘往事。
大孩子畢竟經驗不夠，在他的逼視下，打一冷戰向後退了兩步，有點心慌。
砰一聲大震，兀鷹像風吹的落葉跌出三丈外，滾到街右的牆根下。
兩人洗漱畢，招呼店伙送來一壺茶；兩人在外間一面品茗一面聊天，聊來聊去談上了正題。
「領路，老兄。」他沉靜地說。
大孩子已將鐵鍬丟掉了，兩手空空，似乎沒帶有任何兵刃。
大孩子一怔，手上一慢，想再鏟土已來不及了。
「很難說，在下總覺得那小伙子，不是邪道人物。有機會在下要向他求助。」
三個撲攻的黑影，兩個跌出兩丈外，一個躺在他腳下，寂然不動像是死了。
「合作？合作什麼？」張白衣故作不解地問。
「許良，你想幹什麼？」飛熊丘八洪鐘似的嗓音震耳。
「明天沒有什麼好怕的。」鷹爪李浩總算沉得住氣：「反正我這條命，落在誰手上都是一樣的？不受你脅迫，或許要幸運些。明天，只要死不了，人人都有明天。」
「填五臟廟，在下不喜歡有人打擾。」他像是自言自語，一口喝掉大半碗酒。
有賣草鞋賣刀劍的店；有賣估衣與縫窮的店；有公開的賭場，有半開門賣春賣人的店。總之，五花八門，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張白衣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驚恐失措地喃喃自語：「明天！明……明天……」
但他心中有數，這娃娃很危險。
兀鷹許良高大的身軀，似乎平空矮了半截，老鼠般竄出店門溜之大吉。
二進院南首那幾間客房，就是雜亂的代表。尾端一條通道，有一座未設門的走廊，這邊是容納內眷的大廂房，那一邊是一列三間容納販夫走卒的大統間，兩處的水井相距不遠，洗漱時亂轟轟的場面，把那些女眷與娃娃們嚇得不敢出來。
門開處，一位像貌威猛的青袍中年人當門而立，一位膀闊腰圓的店伙隨在身後。
銀子上有西安府寶泉局的鈐記，也就是所謂紋銀。
院門的右側石鼓上，坐著一個秀髮披肩的女人，正在彈奏著琵琶。由於天色太黑，只能看到隱約的身影，面貌難辨，更不知ｗww•hｅtｕbｏｏk.ｃｏm.coｍ年歲若何。
「可有收穫？」
「是，是，快……快走……」
飛熊轉臉狠狠地盯視著兀鷹許良，可把許良盯得渾身不自在。
「我還得查。」張白衣喝了一口茶：「你們押運隊上百人手，到了褒城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而境內只埋了十七個人，其他的人呢？我相信死的人應該不止十七個，其他的人埋在何處？」
飛熊一走，鄰桌那位獨酌的少年書生輕搖摺扇，施施然到了周遊的桌旁，不管他是否願意，逕自在先前兀鷹坐過的地方落座，笑吟吟地說：「兄台，似乎你並不願接受丘東主的忠告。」
周遊坐在窗下的一桌，窗外就是上元巷的巷口。他這一桌只坐了他一個客人，桌面上有兩角酒，一盆鹵牛肉，一隻肥雞，一盤蹄筋，一味小菜。
「如果這人請閣下合作，閣下也不假思索斷然拒絕？」
傍晚，興隆酒肆正是夜市剛張的熱鬧時光。
怪人飄然接近，左手伸出袖口，掌心中，赫然有一枚徑寸大的黑色圓扁石，上面隱約可以看到一個蝙蝠的圖案，如不細察便不易發現。
「至於我和錢兄嘛！既不能拳打南山猛虎，也不能腳踢東海蛟龍，只好藏拙囉！那像你老兄名震天下，藝撼武林，說不盡的風光。」
「哎呀……」兀鷹驚叫，穩不住腳猛地倒退。
第三間住著一位頗為秀氣的大嫂子，和一位年方及笄的美麗小姑娘，深居簡出，芳蹤如謎。
他的漠然態度，的碓超出他這種年歲的人該有的反應。
還有，那孩子的同伴，恐怕也是極為可怕的人物，真得好好提防。
「張老兄，你下一步有何打算？」鷹爪李浩不安地問。
兀鷹昏倒在牆根下，是被他摔昏的。
「咱們走著瞧好了。」鷹爪李浩悻悻地說。
櫃上坐鎮著東主飛熊丘八。別看他粗壯得像一頭大公熊，腹大如鼓重量超過兩百斤，但他的輕功卻是一等一的，飛熊的綽號可不是自叫的。
彈奏琵琶的女人，同時以哀怨、悲涼、淒迷的聲音，唱出一闋小調：
怪人右手一揮，白虹一閃。
「大名鼎鼎功臻化境的六爪龍竟然成為白癡了？」張白衣驚訝的問。
所謂複雜，是指並不太高尚，有些客店只招待有身分的旅客，旅店的設備當然美侖美奐，開銷大費用也高，普通旅客望而卻步。
「誰？」
興元老店是本城的老字號，也是本城最複雜的三家客店中最複雜的一家，位於北大街，對面就是鐘樓。
「如果我只是練了幾年武技的人，或者在毫無戒心之下，這時是不是已經進了鬼門關？你能脫得了打人命官司的刑罰？」
「你真的為了珍寶而來？」喬江東板著臉問。
「不要說我不敢。」
「你得放明白些，這地方本來就是我這種浪人鬼混的地方，你一個不大不小的孩子，即使你人小鬼大不怕閒話，鬧出事來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許良，你給我聽清了！」飛熊的話一字一吐：「你要找死，走遠些，遠遠地離開我興隆酒肆，八爺我可不願替你料理後事。這位小老弟一個指頭，可要你死一千次，你明白了嗎？滾！」
「抱歉？你一個小孩子，不宜看死人的東西，看也看不懂。」
「楊某不才，唯一可取的是行事小心謹慎。鼓不打不響，鐘不敲不鳴；兩位休怪在下多事。少陪了。」楊東主泰然地說，抱拳一禮，瞥了張白衣一眼，領著店伙走了。
「沒有我的事了，該解我的禁制還我自由了吧？」
張白衣見多識廣，知道來人不是什麼大慈大悲菩薩。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如果來人是善意的，犯不著楊東主親自出面鎮壓。
楊東主讓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沉靜地說：「兩位兄台如果有什麼需要，請吩附店伙一聲，他們就在附近聽候差遣。」
「就在院子裏。」楊東主向後面一指。
第二間廂房住著周遊，一個人佔了一間有內外間的大客房，是一個手頭闊綽的好客人，也是個引人注目的客人。
弦聲切切，歌聲嗚咽，舞影翩躚。
「他的事轉交錦毛虎承辦，我負責帶你去與錦毛虎接頭，趕快吃，是時候了。」
但這幾間客房的旅客，似乎都是打算久宿的客人。
「趙兄代表那一位高人？」
長春道人目力超人，他看清楚了那小小的蝙蝠圖案，所以嚇得臉無人色，雙腿發軟，似乎失去了活動能力。
「他們早些天就打算好了，在下不過希望他們能早些完成心願，助他們早些死心而已。那些成名的人物，經常粗心大意，不會厚著臉皮忽略尊嚴帶鋤鍬工具，在下只好幫他們一次忙囉！」
這是說，銀子的來處是西安府。
「黑福神……」長春道人嘎聲叫，不似人聲。
他全身毛髮森立，腳下顯得遲滯。
興元老店的店東楊盛，綽號小諸葛。大掌櫃鄭隆，綽號叫鐵塔。這兩位爺號稱漢中雙豪，在江湖名號響亮，聲譽甚隆，是漢中的土地神。沒長眼睛的三教九流下三濫，最好不要在興元老店討野火。
「你有把握留下我？」
眼前一暗，但耳中卻聽到了悅耳的琵琶聲。
炎陽當頂，坑底顯得悶熱，但他絲毫不以為意。
在楊東主的示意下，店伙轉身向遠處抱拳施禮高叫道：「客官有請趙爺錢爺，請房內相見。」
「不要逼在下開殺戒，你們走！」他一字一吐地說。
「這惡道遭到報應了，對手是什麼人？」他喃喃自語。
酒肆的右首，是太平坊的上元巷。
周遊倒乾了第一壺酒，將酒角兒擱到一旁，信手拿起酒碗正要喝。
「不錯！」大孩子氣鼓鼓地說。
「好奇幻的身法。」大孩子頗表驚訝地說。
現身在ｈeｔuｂｏok•ｃｏm•cｏm廊下的兩個中年人，人才一表氣概非凡。一個穿了紫色團花長袍，一個穿天青色大氅。
虯髯客退了幾步，總算鎮定下來了。
但張白衣只看了一眼，身子便發起抖來，臉上突然變得蒼白如紙，原本神光炯炯的雙目也失去了光彩。
趙吉將黑石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淡淡一笑說：「明天兄弟再來聽候您的回音，就此告辭了。」
「是，是，走……走錯了……」兀鷹慌亂地說，轉身分辨方向。
他不動聲色，放下箸，以平靜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這個發瘋的瘋牛。
大孩子愣在當地，傻傻地展開自己的雙掌，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尋找手掌是否與以前不一樣。
「小生姓喬，喬江東。」
兩黑影向後退，向後退，腳下不穩，身軀顫戰。
話未完，大孩子手一伸，五指半屈半張，手一動指尖便到了他的肋下，奇快絕倫。
「所以我得另找線索。」
「如果受制的是你，哼！你不急？」
「找我？我欠你的？騙你的？亦會是找我陪你逛上元巷吧？小兄弟，晚上這種地方你不該來。」
「抱歉！喬兄，信口胡說，休怪休怪。」他趕忙為失言而道歉：「怎麼樣，還能喝兩杯嗎？」
他認得，那是長春道人的。
中年人冒火了，倏然站起雙手叉腰，怪眼圓瞪。
張白衣和鷹爪李浩像是白癡，失去了反應力，眼睜睜目送趙、錢兩人，大搖大擺出房揚長而去。
「你……」
尚算廣闊的院子裏，留有三名店伙在東張西望。
在那一聲冷叱中，共有三個黑影集中向他攻擊。
他找到一灘血跡，找到一隻連著一片頭皮的髮結。
鷹爪李浩也好不了多少，像要癱瘓了。
興元老店本身有食堂，供應旅客各種膳食。但有些旅客有自己的習慣，或者另有其他原因，卻不願在食堂進膳，寧可多走幾步，到街上的酒店茶樓享受一番。
北面有北棧道，南面有南棧道，處處都是天險，交通極為不便，漢中便是兩棧道的中途站，市面比其他各縣稍為繁榮。
「如果真的聰明，就不會在這裏嗅死人氣息。」
「趙兄，何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長裙迤地的女人開始移動了。
「等會見你就知道了。」
「還沒到時候。」張白衣胸有成竹：「等在下弄個水落石出，再還你自由。我不急，你急什麼？」
「他出了意外，不會來了。」中年人說。
楊東主淡淡一笑，斜退了兩步。
同一瞬間，他一聲冷叱，身形倏動，一動一靜之間，快逾電光石火，眨眼間他又在原地現身。
身旁移來了一座山，東主飛熊山一般雄壯的身軀悄然出現。
他已看清大孩子追逐他的輕功表法，那是一種極為高明的提縱術，有如勁矢離弦，速度已到了人的體能極限。
「呵呵！張兄不是明知故問嗎？當然是尋寶囉！鷹爪李浩兄，去年就是護送珍寶的眾多高手之一，他與張兄舊地重遊，總不會是重溫舊夢，來找往日足跡的。」
「不請我喝兩碗？」中年人咽著口水說。
「我打賭你一定走不了。」大孩子寒著臉說。
那是一個徑寸的圖案：一隻展翼的蝙蝠。
巷道向右一折，燈火一暗，原來這是一座大宅的大門，院門內裏，形成一處廣場。門前左右有一對石鼓，和兩株大樹。
「原來是如此，你們在唬人。」張白衣冷冷笑道：「要一個白癡恢復記憶，並不比登天容易。」
春去秋來，月冷，風淒。
「店裏事忙，未克候教，改日打擾。」楊東主說得客氣，神情卻不輕鬆。
長春道人如同噩夢初醒，猛地伸手拔劍。
長春道人在江湖只能算是一流高手，一流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而這位對手，當然比老道高明多多。
追了百十步，前面已失去周遊的蹤跡。
「不給我你休想上來。」
這種人多死幾個，江湖道上雖不至於從此太平，至少不會比目前更壞，他犯不著費神去查線索。
唯一為人所熟知的是：蝙蝠晝伏夜出，它代表黑夜，代表不見天日，代表一些未知的神秘事物。
喬江東俊面飛紅，深邃明亮的大眼一瞪，唰一聲收了摺扇，臉上薄怒的神情毫無威勢可言。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他搖頭苦笑：「好像中梁山偷墳盜墓的事，天下人都知道了。幸好在下並未動手挖，不然豈不成了天下皆知的盜墓賊？」
大孩子一不做二不休，右膝一抬，噗的一聲膝蓋撞中兀鷹的下顎，左手一鬆。
大孩子愛理不理地左手一抄，快得令人目眩，半分不差扣住了兀鷹的右手脈門，輕輕一扭一帶，兀鷹巨大的身軀，不由自主向下衝。
「在下為何不拒絕？」張白衣反問：「張某對諸位一無所知，不但兩位的名號是假的，而且貴主事人究竟是何方的神聖，在下也弄不清路數，諸位也沒有真正互惠的條件。易地而處，趙兄又有何打算？」
他笑了，那是一種溫和的友好的笑。
周遊仍在坑底仔細地尋找，全神貫注每一件出土的東西，一股特殊的腐爛臭味不住往鼻子裏鑽。
「在下本來就周遊天下，叫周遊不是名副其實嗎？江湖忌諱甚多，在下不是爭名奪利的人，追究起來真沒意思，你說對不對？」
剛才這小魔頭想阻止他上來不幸失敗了，可能心中正在惱火，這次要打賭賭他走不了，必定搬出霸道的手段來挽回面子。
張白衣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說：「兄弟和李兄的名號。在江湖上總算小有名氣，貨真價實。呵呵！兩位氣概不凡，英華內斂，絕不是什麼荒村僻壤的小廟中，名不見經傳的神聖。不過和_圖_書，一趙一錢，一吉一祥，倒是別開生面，很容易記的，是不是？」
「他呢？」周遊抬眼追問。
今晚，氣氛真的有點不尋常。
癡情遺恨，暮暮，朝朝……
他一聲怪叫，伸腳一挑，挑起一把泥土向對方撤去，同時飛撲而上。
「我的同伴？」大孩子訝然問。
長春道人的腦袋本能地向下一縮，但仍然晚了一步，只感到腦門一涼。接著，他尖叫一聲，向下挫倒。
「你很聰明嗎？」
「不錯，咱們是在三個月前在湖廣找到他的。至於他為何變成白癡，何時何地變成白癡，就不得而知了。咱們準備把他帶來去年出事的現場，很可能勾起他的回憶，恢復一部分神智。」
「誇獎誇獎。哦！你那些同伴呢？」
理直氣壯，真把趙、錢兩人問住了。
「小子，你認為我兀鷹許良不配與你同坐同食？」中年人怒聲責問，快要爆炸啦！
「你見了鬼啦！墳裏面根本就沒有珍寶。」
黑色的扁圓石世間多得是，漢江裏的河灘也可以找得到，丟在路上也沒有人肯費神去多看上一眼。
「你走吧！小兄弟，希望你以後不要惹起在下的殺機，我已經寬恕你一次，不會有第二次。」
「為什麼？」
問郎君，記否當年，春風入幛？
周遊在後面跟隨，腳下從容不迫。
他頗感意外，大孩子的同伴為何不出面攔截？
進入樹林不久，他嗅到了血腥，心中一動。
雙方客氣地客套一番，通了名號後就座。
他也不慢，左手一拂，指尖劃向對方的肘彎。
大孩子驚訝地止步，憤憤地自語：「他這是什麼輕功？冉冉而逝如同縮地術。我會找到你的，跟你好好分個高下。」
他知道，兀鷹走了亥時運，有苦頭吃了。
他的目光，與往昔大不相同，那銳利的深沉的，懾人心魄的眼神，像利刃般向對方集中而去。
「呵呵！不會是江東二喬吧？」他似笑非笑地說。
此時，對方如果不收手，必將兩敗俱傷。
兀鷹腳下一慢，像個夢遊的人。
「給我！」大孩子沉下臉叫。
「不錯，就是他。」
「彼此攜手合作……」
「當然有互惠的條件，兄弟提一個人。」
「張兄拒絕了？」趙吉正色問。
兀鷹垂頭喪氣走在前面領路，像隻鬥敗了的公雞。
「那些大笨蟲如果真挖出珍寶，依然白忙一場，因為他們沒有保全珍寶的能力。」
太平坊並不太平，因為它擁有上元巷。
他退了一步，臉色一沉，目光驚怒、陰森、兇狠，不轉瞬地盯視著比他矮了一肩的大孩子。
「他還健在？」
大孩子正是在中梁山出頭管閒事的人，兀鷹怎討得了好？苦頭吃定了。
但是，他真的有點怕了，那不知其所以然的無形壓力，那不可測的隱藏著的兇險，那震撼心靈的弦音……引發了他爭生存的先天自衛本能。
他手中，多了一把匕首，那是屬於兀鷹的兵刃，竟然到了他手中。
「如果我是你，趕快離開漢中。」
「好像那些人不是你一夥的？」
飛熊丘八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豪笑著說：「哈哈！好說好說。小老弟，吃我們這門飯的人，消息不靈通麻煩就大啦！
舞影斜移，弦聲驟變。
一個花街柳巷彈奏琵琶的賣唱女人，一個落破的青樓舞姬，本來平常的很，有什麼好害怕的？
那是一個高大的中年人，敞開衣襟，露出全是毛的結實胸膛，護腰帶內，暗藏了一把匕首。中年人移至下首，拖出桌下的一張條凳，大馬金刀地坐下了，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按在左右的桌角上，八字鬍一翹一翹地，臭口水四濺：「在下非打擾不可了，赤練蛇托在下傳話給你。」
「在下無此興趣。」張白衣一口拒絕。
大孩子一時之間沒料到他出此奇招，百忙中閃避泥土，閃電似的斜掠丈外，拉開馬步準備接鬥。
「他回不回來，對你的處境毫無幫助。」張白衣不住冷笑：「你想他會幫助你嗎？」
那孩子是否就此甘休？
這是一個任性好強的娃娃，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個不顧一切的危險小魔頭。
他拔出匕首，丟掉皮鞘，拉開了馬步。
「三龍之一的六爪龍馮海？」張白衣訝然問。
「不要說你記不起錦毛虎的住處。」
「張兄打擾了。」青袍人賠笑道歉，卻不進房：「有兩位道上的朋友求見，一姓趙一姓錢，不知張兄能否抽暇接見？」
「小老弟怎麼說？」飛熊轉向周遊溫和地問。
「呵呵，楊東主還是不放心咱們兄弟，派店伙在附近看風色。」穿團花長袍的人豪笑著說：「請放心，趙某再亡命，也不願在貴店自討沒趣惹事生非。」
在民間的習俗裏，蝙蝠代表福神，它不但不是可怕的動物，而且是代表吉祥的靈媒。
他在腰間的荷包袋內，取出一錠五兩的銀塊，放在對方的面前。
弦聲倏止，舞影已消失無蹤。
他雖然年輕，但處事相當老練，說話從容不迫，盡可能說得簡略些，以免浪費唇舌。
「哼！你……」
罡風乍合，突又嘶嘶四散，勁氣的嘯風聲裊裊不絕。
「你在找尋些什麼？」坑口的人忍不住發話，是一種並不悅耳的硬嗓音。
「小老弟，聽在下的忠告，錦毛虎那兒，不去也罷，和這種人打交道，不會有好處的，強龍不壓地頭蛇，你該懂。你自便，少陪了！」
周遊呵呵一笑，背著手跟上。
兩人互相一打眼色，然後趙吉從懷中掏出一塊徑寸大的黑色扁而圓小石，放在桌上說：
「只有大笨驢才會認為這裏有珍寶。」
虯髯客像是失了魂，忘了拔鉤，扭頭撤腿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