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患難

揭開籃蓋,首先便嗅到一縷女性特有的幽香,這種用柳條精工編制的小籃,本身就具有防水的功能,裏面貼了一層油紙,水無法滲入。再就是一塊抽布,包著一些東西。解開油包布,一襲月白色的褻衣褲入目。
一面嚼著肉脯一面烤衣褲,她臉上神色不時在變,有時驚恐,有時憂慮,有時羞態可掬,有時無端地打冷戰,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武林中具有透骨掌歹毒奇功的人,有兩個已練成十分火候,聲威遠播,人見人怕。他倆是幽冥使者朱一鳴,和陰魂不散曲明。
「查劫寶人的去向。」他讓郭姑娘取走湯盆:「我已經查出出事的當時,附近有三名神秘的村姑,和十二匹健騾六名騾夫。騾子我已經找到四匹,是被附近村莊的人拾養的。
「這裏一定有乾淨點的房間,我扶你進去。」
如果這股烈火變得熾盛狂烈,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我……我怎知道?」郭姑娘直搖頭。
她不敢走動,貼在門右廊壁旁向外監視四周。
身上的褻衣褲總算乾了,最重要的長外褲也快乾了。
她本來就身材豐盈,胸前沒有長劍的帶結遮掩,顯得更是撩人。她臉上綻起動人的羞笑,一抹紅霞更增三五分旖旎風情。
「如果傷我的人是幽冥使者朱一鳴,他比那老狗強上十倍。郭姑娘,你沒什麼吧?」
他想起假書生冒充妓|女的喬江東,喬純純。
他臉上湧現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將木絲丟入火中。但見火焰一捲,木絲化火捲縮,泛起一星綠焰,一閃卻沒,紅紅的炭絲眨眼間便化為灰燼。
「其二,走北面,連雲棧四百里,棧閣二千二百七十五間,間間都是鬼門關,出了意外不但珍寶成空,人也死了。聞風前來劫寶的群雄處處截擊,棧道沿途的官兵也不是省油燈,換了你你走不走?」
這一來,提籃受到猛然一震,籃蓋震得歪在一邊。
「請掩上門,在外面替我護法。」
「你自己去看。」他苦笑。
「咦!你怎麼知道?」
「陶大娘母女也是關鍵人物?」
「原來她早有在外住宿的打算。」他心中自語。
「那就麻煩你了,其實我很好……」
她以為是周遊回來了,但來的不是周遊。
「事實如此。如果你以為你的飛刀,比中原三英的三劍突襲更具威力,也許你可以保全老命。」
他伸手去奪提籃,郭姑娘卻噗嗤一笑,臉一紅,白了他一眼,親匿的在他掌背上打一下說:「姑娘家的東西,怎可亂動?」
郭姑娘不知厲害,迎上伸手虛攔說:「老人家,你聽我說,我們是官家辦案的……」
「你等一等,我先四處看看,小心為上。」
他瞥了偏殿一眼,當然無法看到郭姑娘。如果能看得到,這位郭姑娘未免膽大得離了譜啦!
「你知道在下為什麼要離開樹後嗎?」他問。
「啪!」一聲輕響,髮結失了蹤,未斷的頭髮順雨水往下掛,成了個披髮怪物。
在江湖闖蕩的人,先天上便具有嗜血的劣根性,內心中燃僥著一股出人頭地,以及不畏強梁不向人屈伏的烈火。
「我們也是剛來的,不知兇手是誰。」周遊鎮定的說。
「不會的。哦!你對明珠園知道多少?」
「她們是很了不起。難在我並不知道陶大娘母女是不是真被她們擄走的,無憑無據,有理講不清,師出無名,理字站不住腳,真不能和她們正面衝突。這樣吧,我們大大方方地進去,不主動挑釁,諒她們也無奈我們何。」
時辰差不多了,他回到寶山神祠,進入破敗的大殿,向偏殿發出一聲輕咳,高聲說:「郭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你……」
「往西,西面直至褒河一帶,全是漢中衛衛所軍的衛田。那些官兵是很勤快的,田野裏天一亮就有人,任何陌生人踏進去,有理無理都會生是非,不能走。」
「生死大事不能說來玩,可能我死不了。」
「我怕,怕什麼?」
死人面孔本來就不好看,這張面孔尤其難看得嚇人,雖然死去甚久,但遺留在臉上那極端驚恐、極端痛苦的表情,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
周遊離開大樹,站得四平八穩,沉下臉說:「閣下,我對你們這些聲譽甚隆的高手名宿,突然一個個變成只會暗算偷襲的無恥小人,極感失望。」
「你們在場,狡辯無益。」
「你不知道危險嗎?」
「我算什麼呢?」郭姑娘幽幽地說:「你這個江湖浪人,只對上元巷那些女人有興趣。我認識不少你們這類型的江湖人,不願受拘束,不要有家室之累,就算碰上了心愛的姑娘,逢場作戲無傷大雅,提起真感情就逃避惟恐不及,把持得住的,講良心只圖手眼溫存,缺德的,讓那一位姑娘傷心悔恨一輩子。」
「你以風流自命,勾搭上錦毛虎這位風塵女人,計算那位懷春少女假書生喬江東,以便探明珠園的底細。
廳堂大小甚難施展,有如鼠鬥於窟,力大者勝。
郭姑娘驚叫一聲,斜飛而起,砰一聲響,側撞在牆壁上,房屋搖搖,她也反彈倒地,渾身都軟了。爬不起來啦,距昏厥已是不遠。
可是,就是不見有人,也沒有狗。
不久,他小心地按原來的位置,將各種物件安放回原位,但並未將籃蓋蓋上。
他對那人所說的話,的確是他的心聲。
她是個善用毒針的高手。
「你既然知道珍寶已被人裏應外合劫走了,不和*圖*書走追蹤劫寶人,還在此地查什麼?」
片刻間,兩人換了二十招,雙方緊守要害,四條鐵臂伸縮間快得令人目眩,似乎誰也不能主宰全局。
郭姑娘這句話,已經夠露骨的了。
絕命連環刀的飛刀威震江湖,也對敵方的暗器懷有戒心,因此如非必要,不與敵人面對面貼身肉搏,除非確知對方沒有發射暗器的可能。
黑影一閃,從簷上巧妙地飄落,並不直線下降。飄落一半便折回斜飄,輕靈地向內落向門前。
他真是忙,打開了自己百寶囊,檢查裏面的物品,也許有些東西潮濕了吧?最後,他輕鬆地烤衣褲靴襪。
「我殺了兩個人,其中之一是絕命連環刀……」他將經過說了:「這次追逐我們的人,其中沒有出色的人物,大概事先沒料到我會碰上了你,也許他們計算錯誤。
眼中雖看到了暗器,閃避的行動卻跟不上意識,慢了一剎那。
「透骨掌!」他咬牙切齒叫:「你要不是陰魂不散曲明老狗,就是幽冥使者朱一鳴朱老畜。」
內進的三間房都不太寒酸,有床有被,可惜通風不良,一股怪味刺鼻。
「什麼危險?」
「他怎麼死的?」郭姑娘將提籃放在神案上扭頭問。
「不是不想走,而是不願走。第一次被淋成落湯雞已經夠愚蠢的了,第二次簡直是不可原諒的白癡。」郭姑娘打開小菜荷葉包:「我敢打賭,你也不想做白癡。」
郭姑娘打一冷戰,毛骨悚然地說:「老天爺!好……好險,好險。」
周遊沒來由的一陣心跳,身上的寒氣全消,手一伸,托住了她遞來的溫暖小手,目光落在她動人的面龐上。
「你這老狗好惡毒……」
「我……我我……」黑影虛脫地叫,尾音漸弱,最後悠然而止,手腳一伸,鬆弛了。
她感到不對,怎麼托手而不接食物?
「你真的不想走?」他撕著饅頭問。
「怎能在裏面行功自療?如果有……那老狗去而復來,這……」
那是一段小樹枝,力道之猛,駭人聽聞。
她點出的劍突然止勢,收了劍向下一蹲,伸手在黑影的背心摸索著,在某一處,她停住了。
快速如電,力道如山。
「有多遠?」他問:「不會是明珠園吧?」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那……你不會的。」
「大概有十四五里。」
「錚!」長劍迅疾地出鞘。
「哈哈哈哈!」他大笑:「風雨影響尊駕的耳目。飛刀的威力大打折扣,你沒有什麼好令人害怕的,說穿了不值半文錢,你只是一個最卑鄙、最無用,只會用飛刀偷襲暗算,浪費糧食的老匹夫而已。」
大道向東北角岔出一條小徑,通向一處田野,再折入一座茂林。
絕命連環刀以雙手掩住胸前的七坎要害,一段樹枝已貫入體內,身形一晃,再晃,然後張口想叫,卻又叫不出聲音。
「小輩,你大言了。」
他沉著的封架,不時乘暇蹈隙回敬。
「好。」她扭頭便走。
後面,發射鐵翎箭的人,早已靜靜地仆伏在一棵大樹下,手腳開始鬆弛。
紅臉老人踉蹌後退,左手掩住右肩,原是火紅的老臉,因痛楚而變得成了紫醬臉,肌肉抽搐臉部變形。
郭姑娘並未受傷,摸索著向門外走,在廳門略一停頓,似欲轉回察看,但廳堂太黑,她終於帶上門走了。
「你把她藏到何處去了?」郭姑娘追問。
「我在陶大娘母女口中,的確套不出任何可疑的徵候,事事皆證明昂宿與內奸攀不上關係。」
郭姑娘極為警覺,在轉首察看的剎那間,看到正向下飄落的黑影,不假思索地一聲低叱,纖手一揚。
周遊走近,呵呵一笑說:「好啊!沒想到你還有夾帶呢,原來提籃裏有吃的,是什麼呢?」
「不害臊?你提錦毛虎做什麼?我和她……」
食罷,郭姑娘將房中弄乾淨,沏上一杯茶,兩人在燈光下天南地北的聊了半個時辰,她不住地打量周遊的神色,覺得周遊的氣色的確要差了些,面龐沒有晝間那麼紅潤。她知道,透骨掌在周遊身上,的確曾經造成不算輕的傷害,短期間不易復原。
他將手中三寸長的木絲,放在鼻端猛嗅,喚了叉嗅,似乎那是一條檀香木,值得嗅了又嗅。然後又放在舌尖上,舔了又舔,舔得十分有趣味。
「那三名村姑……」
「天快黑了。」周遊抬頭看看天色:「前往踩探似乎早了些。」
「當今最可怕的魔道風雲人物,毒爪神猿耿良。他那一身得自玄門的太清神罡,絕不是那些可破內家氣功的暗器所能傷得了的。
她說完,幽幽的白了他一眼,幽幽一嘆低頭進食。
接著,她打一冷戰,巍顫顫地跪伏在地。
還有其他的東西、一雙鹿皮手套,另一塊油布裏著一隻荷葉包,裏面居然有兩個饅頭,一包小菜。
「有此可能。」他用手撕雞:「她們也在找珍寶。」
「他做他的江湖恐怖煞神,我做我的江湖浪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他無權要求周某在他面前俯伏,他那些恐怖屠殺手段也嚇不了我四海游龍。叫他離開我遠一點,因為在下已經開了殺戒。
「我如果聰明就不會陪你受風吹雨打。」
「他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我叫他趕快離開逃命,他不聽,怎能不死。」
「你少給我說道。」郭姑娘有點惱了:「以你的行為來說,並未合乎傳統的禮教,也不怎麼合乎道義。」和_圖_書
不久,籃蓋終於按原樣蓋好。
周遊臉一沉,哼了一聲說:「你這老狗可惡,手上的真力倒是不含糊。」
「小氣鬼,捨不得拿出來吃,又不是什麼龍肝鳳髓?」他撇撇嘴自語。
「好個信口雌黃的小輩,老夫擒住你,那怕你不從實招來?」紅臉老人惡狠狠地說,毫無顧忌地大踏步逼進。
「此話怎講?」
絕命連環刀心神一定,抓住機會踏進兩步,這樣一來,從兩丈距離拉近至丈五左右。
老天爺,她這一低頭,身軀前傾,領口的那一角雪膚玉肌,一無保留地敞開在周遊的面前。這是誘人犯罪的場面。
郭姑娘扶他在床上坐下,點亮了桌上的菜油燈熄了松明,柔聲說:「你先歇歇,我藏好兩具屍體,再到廚房下看看,但願能弄點吃的喝的。」
誰也不敢分心,糾纏正緊。
看到農舍,天已經黑了。
「逼一逼她就吐實了。」郭姑娘冷笑著說。
「我還有吃的。」郭姑娘說,伸手去抓提籃。
久久,她蹲在那兒不言不動,像是麻木了。
原來如此,他覺得可笑。
「喬姑娘的確是明珠園的人,你也知道她的身分,利用她探底,合乎道義嗎?你已經得到了她,在錦毛虎那兒度了一夜春宵,如果明珠園的人真的擄走了陶大娘母女,日後你怎樣安置她?拍拍手一笑了之呢?抑或是反臉成仇一劍宰了她永除後患,了卻一場虛假情孽?」
「請轉告黑福神,我四海游龍沒惹他,並不表示我真的怕他,他已多次派出殺手來暗殺我,不能有下次,知道嗎?
周遊心中這股烈火,已經燃燒起來了。
他的目光,在四周掃視了許久。最後,落在火堆旁不遠處,那隻小提籃上。
「我說過的,不許逞強。」郭姑娘伸玉指點點他的鼻尖親暱地笑笑:「下廚是女人的事,你得聽我的。」
「我怎麼知道?」他煩躁地一口吞掉手中的饅頭:「不錯,曾經有人出面提親說合。好笑的是,連對方是老是少,是高是矮都一無所知,我當然拒絕。」
「因為有你在。」
一連九把飛刀,從他先前轉變方向掠走、仆地、滾轉的所經處,聯珠攢射一一落空,飛刀追蹤而至,始終就差那麼一點點,就是夠不上。
「扶我坐下。」他掩按住右肋,身軀在發抖:「我得服藥,行功自療。」
「回城呢,抑或是找明珠園的人?」郭姑娘抓起了小提籃,有走的意思。
「誰忍心去逼她們呢?我不是這種人。吃吧,我已經說得太多了。由於你替我護法,在緊要關頭殺死了毒爪神猿,所以我把所知全部說出作為回報,可能珍寶從此與我絕緣了,但我不後悔。來,你要不要喝幾口?」
「對,有道理。」
走了十餘步,他突然轉身大聲說:「閣下,你沒有出手,你成了今天這場殺戮的唯一見證人。
「滾開!你騙誰?」紅臉老人沉喝,大手一揮。
「你疑心明珠園那群神秘女人擄走了陶大娘母女……」
她心中一急,本能地急急將長褲穿上,再手忙腳亂的套上半乾的小蠻靴。
雙方都快,招一發便中,貼身相搏閃避困難,看誰禁受得起。這一腳實難躲避,挑中他的胯骨外側。
大雨傾盆,地面雖不可能看出足跡,但野草荊棘是否曾經有人經過,遺痕絕難逃過他這種經驗豐富的追蹤能手耳目,而他卻是能中手的能手。
「什麼?你……」
周遊走近,抓住一雙腳把人拖出,搖搖頭苦笑說:「生有時,死有地。我曾一而再地救了他,但他仍然是死了,在數著難逃。」
「你說話真大膽,居然臉都不紅。該走了吧,雨小了,再不走……」
「如果我願做白癡呢?」
「找她們做什麼?只有你這傻瓜才會替陶大娘母女出頭。嘻嘻!那位陶姑娘是不是太小了些?」
「看看就知道了。」郭姑娘說,走向敞開的大門。
柴門是大開著的,可看到廳堂中神案上的一盞燈。
他這一著,冒了天大的風險,但他成功了。
他在屋的四周搜了一圈,最後在門口與郭姑娘會合。一踏進大門,便看到了眼前的零亂景象。
「你快死了。老夫不與你計較。」紅臉老人一字一吐:「讓你慢慢死。哼!所有的人皆估高了你的造詣,不過如此而已。」
「她們早就撤走了。回到大路,我就可以找得到方向,不會太遠。」
黑影單足點地,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驚叫一聲,向下一挫。接著,嘶叫著跌倒在門下掙命。
「你怎麼說這種話?」他訝然問。
「你又能用何種玩意對付老夫?哼!」絕命連環刀踏進一步說。
如果他不挫身,不轉體,那麼,飛刀必定貫入胸膛,鐵翎箭也將貫入背心的心坎部位要害。
「會不會是她的丈夫昂宿,也是內奸之一?」
老狗兩個字罵得無禮,紅臉老人怎受得了?一聲冷哼,伸手便抓。
雨真的小了,稀稀薄薄的毛毛雨,飄在身上起不了作用。
「不,是不怕風的巨型松明?你看,火焰燒得多旺?依你看,會不會是故意引我們來的呢?」
許久許久,門拉開了。
喝乾了壺中酒,一不做二不休,他脫了個精光大吉,面向著偏殿。他不信郭姑娘敢向這裏偷瞧,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偷看。
「似乎無此可能。」他肯定地說。
「你說的是傳統婚姻的老故事,老得不沾半點江湖味。」郭姑娘撇撇嘴:「江湖和圖書人的愛是粗獷的,感情而非理性的,今日相見,明日天涯,愛就愛恨就根,痛苦與快樂自己承當。你既然有人提親說合,這表示你仍然在親友長輩的管束下,一切都不能自己作主,你又出來闖什麼江湖,不是存心坑人嗎?」
郭姑娘向茂林一指,說:「那裏面有一戶種山的人家,窮得很,絲毫不引人注意,正是藏身的好處所,但不知她們還在不在。」
她的劍已拔在手中,但無法遞給周遊。
終於,她的手開始抖索,似乎很費力地從黑影背上拔出一枚四寸長的雙鋒飛針,針前半段是青灰色的。
一座大石後,踱出一個青袍人,袍袂掖在腰帶上,腰帶上插了一把狹鋒彎刀,渾身水淋淋,已泛灰白的髮結雨水不住向頰側流!雙手小幅度擺動,一雙怪眼厲光閃閃,一步步排草向周遊隱伏的大樹下走來。
在剝剝作響的松明火光照耀下,廳堂的景物一覽無遺。家具都碎了,只有神案是完好的,大概交手的人不願得罪鬼神。
可是,他碰上了強敵。
「我寧可在此地坐一宵。」
郭姑娘真像一個可愛的小主婦,不但弄出一隻白煮雞,幾味醃小菜,一壺酒一壺茶,還有一盆洗漱的湯水。
郭姑娘退至壁角,焦灼地叫:「周遊,用劍自保。」
周遊注視著殿外仍在滴雨的破簷,劍眉深鎖,突然扭頭向坐在已熄了的火堆旁,盯著天宇發呆的郭姑娘說:「兩小了,該上路了吧。」
「還在下呢,怎麼走?回城大概有多遠?」郭姑娘憂形於色,站起問。
驀地,他身形斜掠,砰然仆地向側一滾,滾至一棵大樹後隱起身形。
「錦毛虎恩客眾多,隨地皆可藏身,恐怕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她目下何在。」他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你們代表官方的人,就算找到她了,也無奈她何,她在衙門裏有不少朋友,撒起賴來還真令你們頭痛的。畢竟她與劫寶案無關,你們在她口中不會得到什麼,饒了這個可憐的鴇婆吧,姑娘。」
「是受刑而死的。」郭姑娘驚駭地說。
「這就對了,那女人是很聰明的。你們除了用不正當不合法手段對付她之外,是無奈她何的。」
「你是一頭無知的老笨牛,一頭待宰的老笨牛。」
「謝了,已用不著酒擋風寒,你以為我是錦毛虎嗎?哼!沒安好心。」郭姑娘媚笑著白了他一眼,神情極為動人,具有強烈地挑逗性。
「哦!看來我們真該離開趨吉避凶。雨小一些再走,好不好?喂!你想明珠園的人,是否與襲擊我們的人有關?那位懷春少女大概由愛生恨了,是嗎?」
一個年約花甲,相貌威猛的紅臉老人當門而立,腰帶上插著一條尺餘長的錦囊。
絕命連環刀急退八尺,大吃一驚。
一個青衣人出現在絕命連環刀身旁,伸手扳正他的身軀,搖搖頭淒然長嘆一聲,喃喃地說:「關兄,但願你九泉瞑目,他已經給你活的機會,而你……唉!你真是一頭無知的老笨牛,而追魂箭劉老兄,更是自己走向屠場的牛,他把你的命一起送掉了。」
「嗯……」她忸怩地低喚,重新低下頭:「周……周爺……」
風仍狂,雨仍暴。
「這表示騾夫如不是劫賊,也被毒死了,被毒死是不合情理的。知道有這些人在現場,便可以查出去向。」
他順從地讓郭姑娘扶著他走,順手取下松明,郭姑娘也拾起自己的小提籃。
火光下兩人快速地走步移位,兇猛地進擊,拳掌著肉聲記記沉重,好一場兇狠地貼身相搏。
「小輩,你已經處在老夫的飛刀有效控制下,正是飛刀最具威力的範圍,你已經無法退到樹後了。」
「肋下還有點隱痛,不要緊。」
「還好,你呢?」
「沒有人再來的,他們料定我必死無生,中了透骨掌的人,練氣術再深厚,也拖不過一個時辰,普通練武人片刻卻筋斷骨散而死。」
女人在任何地方行走,兩手空空地的確不知該怎麼放才好,就算有一條羅帕吧,也顯得賢淑雅致些。
她真急了,一把抱住半乾的外衣,掩住高聳的酥胸,掩住那令男人神魂飄蕩的繡花胸圍子,另一手抓起了劍,一蹦而起。
他熱愛生命,當然不允許任何人毀滅他的生命,三番兩次的偷襲、暗殺,已激起了他求生的本能,撥動了他內心的烈火。
踏入偏殿一陣暖流撲面而至。不僅是火燒得旺盛,火旁的郭姑娘本身就是一團火。
目送郭姑娘的身影消失,周遊低頭沉思。
「依你說,只能往東走了?」
「你能行功自療?不是說來玩的?可能嗎?」
本來,如不是冤家對頭,或者面臨生死須臾,絕不可妄用內家真力,武林人動不動就用絕學置人於死地,為武林規矩所不容。
她的一雙媚目,因恐懼而瞳孔擴大。
「但你並不往洋縣查。」
「你……你擊敗了中原三英?」絕命連環刀驚問。
有經驗的人,心裏面有一具神秘的時鐘,即使在晚上看不見星斗的房中,甚至在睡眠時,也非常準確。
「好的。」她拾起劍向偏殿舉步,嫋嫋娜娜到了殿口,轉首向他送過一朵嫵媚動人的羞笑,再轉身走了。
「我可以帶你去找她們藏匿的地方,但不知她們還在不在該處。」
「明珠園的神秘女人?」
最後,終於向前一栽,仆倒在草叢中,和圖書身軀猛烈地掙扎。
做賊的人必須膽大心細,心細才會注意一切可疑事物。他小心翼翼展開褻衣褲觀察,眼神一動。
「運氣好的話。可到下面最近的村莊買蓑衣,或者可以弄到雨帽。」
「你的意思是等放晴再走?」
「噗!」他的右肋挨了一掌。
他一聲低叱,身形下挫側轉,雙手左右一揮。
一個女人在荒郊野地裏亂跑,手中帶了一隻小提籃,本來是極平凡的事,手上掛著一樣東西,免得一雙手沒地方好放。
「這裏曾發生激鬥,我們來晚了。」他說。
他坐在角壁,隱隱傳出他的喘息聲。
「哈哈哈哈……」紅臉老人狂笑而退,退出門外一閃不見。
不等他身形穩下,紅臉老人連綿不絕的打擊已接踵而至,掌腿無情地光臨。
踏入打麥場,周遊腳下一慢,低聲說:「沒有人,但誰點的燈?」
他呼出一口長氣,接過食物,淡淡一笑說:「勞駕,到大殿警戒,我得把衣袍烤乾,淋了半天兩,真吃不消。」
「這年頭,姑娘們是愈來愈大膽了。」他微笑自語。
「啪!」偏殿右側的破瓦房中,突傳出碎磚瓦墜地的聲音,在狂風暴雨中,依然能聽得真切。
這棵大樹大得有兩人合抱,想用直射的暗器擊中藉樹隱身的人,真不是易事。正如一個使單刀的人,向持有甲盾的人進攻一樣,刀砍在盾上,一無用處。
「沒有……」
那是一棟建在林空中的兩進式農舍,矮矮的泥牆,厚厚的屋頂,小小的窗戶,門前還有一座尚算平坦的打麥場,佔地並不大。
針奇準地射入心房,入體三寸半,鋒尖淬有奇毒,被射入心房焉能不立即斃命?
「別忘了帶劍,有警就趕快退回來。」
「好吧!我到門外戒備。」
廂房掛著一條門簾,篤下露出一雙人腳,牛皮快靴很大,不是女人。
「絕命連環刀,你似乎老得不中用了。」他高叫,語氣充滿嘲弄:「聽說你一口氣可以擊斃十三名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刀不虛發,今天怎麼啦?如此而已,好教在下失望,簡直失望透了。」
周遊從樹後長身而起,藉樹掩身候教。
她原本羞得連脖子都紅了的動人面龐,突然因血液回流而變得蒼白。接著,手一軟,衣衫失手掉落腳下,露出誘人的酥胸,劍也掉了,成了個半裸美人。
「你用不著挑逗別人,你的一舉一動,皆有吸引人的力量。告訴我,你曾向某一位姑娘,付出真感情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哎呀!」郭姑娘指著廂房門驚叫。
這就是她的小提籃內,盛有鹿皮手套的原因。鹿皮薄不至於影響準頭,且可防被雙鋒針割傷,更可防本身中毒。
「這……」
「那老狗一掌並未擊實。」站在門內的周遊說:「我好了。要是被擊實,這條命算是完了。咦!你腳下躺著一個人。」
「那些鬼女人一個比一個美,也一個比一個厲害。家父曾經派人偵察明珠園,沒進去就被打出來了。」
「有人曾經為你傷心嗎?」
「難怪他能從外簷飄落門下,他的老猿墜枝身法可在半空任意折向。死在你手中!這魔頭大概在九泉也不肯瞑目。」
松明一熄,廳中黑沉沉伸手不見五指。
「哼!」異聲似乎發自身旁。
「請進。」郭姑娘的語音清晰的傳到。
本來,草屋的屋頂不易走動,動必發出草折的聲響,近簷處更不易隱藏沉重的人體,她忽略上空並不是她的錯。
「先進食,我慢慢告訴你。」他在桌旁坐下,先倒上一碗酒:「其一,劫寶賊從成都跟來,似乎不會回四川。
周遊抬起右手,笑笑說:「不妨讓你開開眼界。」
天宇仍為雲層所封,黑沉沉不見星月。
「你想怎樣呢?反正雨還在下,我又不想做落雞湯,要走你一個人走好了。」
「事實如此。」
不管江湖闖蕩者的心裏是什麼狀態,不管他走的道路是黑是白,行俠仗義也好,稱雄道霸也罷,那股燃燒著的烈火,是永遠不熄滅的,永遠隨軀體的存在而存在,除非他受到了慘痛的打擊,不然這股烈火便會強烈地燃燒起來,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不要狡賴。」紅面老人沉喝,步入廳堂。
「在下也是一個嗜血的人,我與他是同類,同類相殘總該有一個去見閻王,不死不休的。他已經有了極高的成就,和我這個江湖亡命相搏值得嗎?朋友,下次你最好像今天一樣,不要對在下動手動腳,那是保命的金科玉律。」
「也好。」他顯然有點倦意。
說完,他轉身走了。
「憑良心說,我並未挑逗過任何人。」他搖頭說。
「你怕了?」
「你的酒食我留著。」她低下螓首將食物遞過:「我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
身後,突然傳來刺耳的語:「不見得……」
「目下你也在場,在下也問你,你謀殺了這個人?」
「最近幾個月來,有不少不明來歷的人,在查騾夫的下落,為何?可知騾夫定是關鍵人物。我相信早就有人在城固洋縣兩地清查了,仍然不知下落。那麼,很可能騾夫仍在附近潛藏。」
天宇中佈著一層薄薄的雲,西方的天際出現了紅紅的晚霞,即使以後有雨,也不會太大的。
世間真正練武志在強身的人,宛若鳳毛麟角,如果志在強身,何必在江湖闖蕩。
「我不賭這種運氣。」
「當然是你估計錯誤,以為你那段樹枝已令老夫喪膽,所以狂https://m.hetubook•com•com妄地站了出來嚇唬嚇唬老夫。」
異聲乍起,黑影一閃卻沒。
「往東走城固,到洋縣就可以僱船下湖廣。」
門口傳來一聲冷哼,蒼老而強勁的語音震耳:「你們好殘忍的手段,為何要殺了他?」
這是一場豪雨,直下至未牌時分,方變成細雨霏霏。
「那就走。」
「呵呵!你知道得很多,但並不等於你完全知道了。」他懶得多解釋:「喂!我們就這樣坐著吵嘴到天明嗎?天快黑了。」
她知道!一刻時辰已經過去了。
郭姑娘扶住了他,粉臉變色驚恐地說:「老天爺!你中了他的透骨掌,怎麼辦?糟……」
「你何不問問他們?可惜你已經沒有機會回去問了。」
就這樣,他保持原勢片刻,然後徐徐挺身恢復立姿,呼出深長的一口氣,收回張開的雙手,虎目中殺氣慢慢消溶,冷靜的工夫超人一等。
「條條大路通長安,走了就走了,在此地查又有什麼用?」
郭姑娘身上已穿著停當,衣褲已乾,不知她有意呢,或是無意?勁裝上端的兩對鴛鴦扣並未扣上,露出粉頸一段三角形雪肌玉膚。
久久,他的眼中掠過一道奇異的光芒。
「我想他們真正的高手,可能已經出動了,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我們,最後必定會轉來到此地碰碰運氣的,在此地等死嗎?我不幹。」
周遊也不再客氣,用上了內家真力。
「唔!令尊為何不去找她們?」
「是長明燈吧?」
「先淨過手臉,再好好吃一頓。這家主人的後院養了雞,明早還有一頓豐盛的。」郭姑娘侍候他洗漱得意地說:「有件事忘了問你,在寶山神祠,你的酒肉是從何處弄來的?」
「老前輩,你白活了這把年紀。」周遊不悅地說。
點燃松明,看清了屍體的面貌,周遊吃了一驚,臉色一變,說:「郭姑娘,你知道這人是誰?」
「是從屋上飄落的,好神奧的輕功,像是龍騰大九式身法,居然能半空巧妙折向從門前飄落,被我用飛針斃了,差點兒被他侵入廳堂,好險。」
他開始細心地折斷一段木頭,用指甲剝出一條木絲。
很不幸,簷口的草發出了折斷聲。
「想不到你對她還真夠情義的。」郭姑娘嘲弄地說:「以往我們的人曾經找過她,她一問三不知,推說對一年前的來往陌生嫖客已了無印象!發誓記不起有任何可疑的人客在她那兒混過。」
「不太多。你想知道?」
「當然。」
絕命連環刀在丈外止步,陰森森地說:「你笑吧!挖苦老夫吧,反正你活不了多久,老夫懶得與你計較。」
「咦!你以為我們是傻瓜嗎?」郭姑娘嬌俏地幾乎一指頭點上了他的額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漢中城巴掌大的地方,而武林高手卻遍地都是,能瞞得了人?
「在下站出來,就是讓你有機會施展絕命連環刀絕技,以免你死不瞑目,因為在下已決定要你的老命。」
「前天我曾經在那兒晚餐,走時將吃剩的掛在樑柱上,蟲鼠難侵。」他淨過臉精神一振:「附近大多數地方我都走過了,有許多地方我都暗藏了食物,以備不時之需,經常可以濟急。」
「你。」郭姑娘取出食物包將兩個饅頭遞給他:「還有小菜,只好用手抓啦!」
周遊不敢大意,身形斜轉,掌發如開山巨斧,左手架偏了來爪,右掌狠狠地劈在紅臉老人的肩頸上。
「把松明熄掉。」
他分別瞥了兩人一眼,木無表情地大踏步離開。他知道,這兩個武林高手已經永遠向人間告別了。
「是的。」
紅臉老人似已打出真火,手上的力道開始轉變。
「坐一宵?饑寒交加,不是滋味,山上夜晚是很冷的,已經沒有生火的木料啦!」
門廊深約八尺,她貼壁站在右外角,很容易監視四周,但卻容易忽略頭頂上方。
「這麼說來,你很聰明。」
「他……他是……」
她幾乎驚跳起來,拍拍胸口說:「我的天,你不是存心嚇人嗎?哦!你……你好像是……」
「如果他知道身後有人計算他,即使暗器之王千手天尊向他偷襲,也休想如意。」
「你的話離經叛道……」
「啪!」他一掌同時拍中對方的右肩尖。
「不要逞強了,被透骨掌擊中而不死的人,還沒有聽說過呢,快找地方養息。」郭姑娘關心地說,跨入門伸手去扶他。
猛抬頭,便接觸到周遊那火熱的俊目。
她站在屍體旁,心神不寧不知該如何是好。
紅臉老人僅馬步略挫,咦了一聲,伸腳斜挑。
是大力金剛劉永壽,屍體已僵。
「如果不放晴……」
「你計較又能怎麼樣?吃掉我不成?你的飛刀不會折向,而這棵大樹又大得足以藏身;同時,你不敢接近至丈內,因為你知道在下有對付你的把握。」
三把飛刀從他的喉間掠過,幾乎貼肌飛行。一枚鐵翎箭從他的頸後飛越,擦背領發出異響。
郭姑娘也到了,劍向下點。
「那豈不又要變成落湯雞了?」
「砰!」他急退三四步,背部撞在牆上,搖搖欲倒,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周遊正在半里外的山腳下搜索,在風雨中掠走如飛。
「你算是那種人呢?」郭姑娘反問:「糟的是自古美人愛英雄,偏偏就有那麼多愚蠢的女人,甘心情願把自己往痛苦的深淵裏送。」
絕命連環刀目力超人,可惜在風雨中淋得太久,也上了年紀,身軀的活動能力無法受到神意的完全控制。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