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場

關於那個人的來歷,皮包男就只透露了這麼多。
於是媽就問了:「那我要怎麼辦?這樣我也很不舒服啊。明知道你在隔壁快死了,我還能頂著髮卷看電視嗎?我神經可沒這麼大條。」
「他一直都是獨自一個人,」我也把手肘架在欄杆上說,「沒成立公司,就一個人到處流浪。」
「不能叫救護車,還有,也不能報警。」
媽想了想,勇敢地開口問道:「隔壁的人是混黑社會的嗎?」
「可是,你受傷了啊!」媽這麼說。結果那個人以更粗魯的手勢,揮手要她走開,不過這麼做也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要是讓你死在這裡,我說不定會犯什麼罪。」
「要不是你媽真的拿到了五億圓,我會認為她年輕時看太多五、六〇年代的日式西部片了。」
「這裡也沒有掛名牌。你還是問他本人吧,不過他說的是本名還是假名,我就不知道了。」
聽到他這麼說,媽一口答應,他要媽幫他打電話聯絡一個人。
才說著,媽就已經伸手抓住那個人的身體,又推又拉地把他扶起來,硬拖上樓。二十出頭的女孩兒扛著個全身無力的大男人,絕對不可能一路順暢,他肯定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後來實際檢查的結果,那個人身上有兩處瘀青怎麼看都像是那時造成的。
說到五億這幾個字時,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聲音就會變小,還會東張西望地偷看四周,像是成了盜用公款的壞課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說到盜用公款就想到「課長」,只是總覺得是這樣而已,沒什麼太深的含意啦。
媽照他的話做了。第一通電話沒人接,第二通也不行。媽邊罵邊打第三次,這次通了,一個男人以很睏的聲音說聲「知道了」,便把電話掛掉。
「你還笑得出來!」
「很像連續劇吧?」
「通知我的就是你嗎?」
「他交待我,如果有人接,只要說『我是代替澤村打的,請馬上過來』就好;如果沒人接,就死心回去蓋上棉被睡我的大頭覺。」
那個人對媽說「這樣就好了,謝謝」,然後再次揮手叫她走。這次媽倒是聽了他的話,不過一回到自己房間,拿了兩條舊浴巾,又回到二〇五室。我老媽個性就是愛逞強,不過人很善良,有點愛管閒事。
「對。」
「可是,這樣我會睡不安穩。」
總比什麼都不做好。媽的舉止讓那個人錯愕,可是那時他已經非常虛弱,也就沒再囉嗦了。
島崎推了推眼鏡,哼哼地笑道:「流浪?頂多也只是在兜町裡兜圈子吧。投機客離開證券市場就無用武之地了,看你說得那麼浪漫。」
「他們那個世界有很多危險,www.hetubook.com.com偶爾就是會遇到這種倒楣事。」
「那之後會怎麼樣?」
「那,照你這麼說,你老媽最後真的去照顧隔壁的人了?」
媽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結果瀕死的傷患笑了。
一靠近爸,就聞到一股好重的威士忌酒味。我們一打開門,正岡家的阿姨就衝進來。
媽手上的臉盆掉落,裡頭的洗髮精、梳子、毛巾什麼的全都掉到樓梯上,其中一樣還砸到那個昏倒的人。他被打醒了,虛弱地眨眨眼,抬起頭看媽。
媽跟我們一說就說到半夜,等我鑽進被窩,應該已經超過半夜三點了。我睡不著,翻來覆去、東想西想的,最後就像老套的故事情節,我直到天亮才累得睡著,等我醒過來,已經是早上十點二十分了。
「我們一家會不會被逼得和那些錢一起自殺啊?」
他的傷勢還沒有痊癒,媽很擔心,馬上就打電話到那裡去,但是沒有人接,不管打幾次都一樣。
「你這傢伙真的很討厭耶。」
這次叫醒我們的也是正岡家的阿姨。她用力敲門、大聲喊叫,我爬出房間,看到爸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東倒西歪地去開門。
提皮包的中年男子把媽趕出去,在裡面忙了一陣子。
但是,媽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他不管?因為在燈光下一看,他的傷勢比媽認為的還要嚴重,如果不管他,搞不好他真的會死。
第三天,他就不見了。媽從學校回來,在信箱裡發現一個信封。
媽當時正在晾洗好的繃帶,所以是背對著他聽到這句話的。
而他那句話,就是在失蹤前一天說的,那句前川律師轉述過的話。
總而言之,澤村直晃就是這樣一個人。
「就算是十億又怎樣?大公司的投資人動根手指頭就賺到了。」島崎不屑地說。「現在已經不是孤獨一匹狼的時代了,集團才是最大的。」
「因為有五億圓突然從天而降嘛。」島崎安慰我。「要保持平靜反而是不可能的。」
他就是這樣,絕不是個壞朋友。
「我真是嚇了一跳,因為他房間裡什麼傢俱都沒有,只擺了一個汽油暖爐,不過榻榻米和牆壁倒很乾淨就是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你還願意照顧他,我就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麼做;如果你不願意,我就直接回去了。」
「他是個股票掮客。」
那個一臉不高興的皮包男真的說話算話,兩天來一次,並且在可能的範圍內,代替那個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的傷患回答老媽的疑問。
一開始,媽以為他喝醉酒,想悄悄從他身邊繞過去。但他身上既沒有酒味,即使在昏暗的路燈下,也看得出他的臉色白得跟紙一樣,所以媽決定出聲叫他。
那個叫澤村的男人也沒有問過媽的背景,只是對於害媽無法去上課這件事很過意不去。
「說什麼事業,搞半天只是個玩股票的嘛。」
那時媽住的公寓叫「真草莊」,位在江戶川的堤防下,是文化住宅所改建的,住起來感覺還不差,不過可能是名字取得不好,房東和房客之間老是爭吵不休,房客一天到晚換來換去,因此鄰居之間幾乎沒有往來。媽一直在那裡住到二十五歲結婚為止,結果成為「真草莊」有史以來撐最久的房客。但她在那段期間所認識的房客只有一個人。hetubook.com.com
「我猜,那個人一定是無照醫生。」
「你這個人很討厭耶。」
「那麼,我麻煩你一件事就好。」
「五億啊……」
「就算現在,我心裡也還是會這麼想耶。」
「他問我有什麼好笑,我說,這個假名和他實在不搭。他一聽也笑了。」
那就是澤村直晃。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第一次看到爸那樣喝酒喝到兩眼通紅。
「我喊了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光是睡在那種地方,就算沒病也可能凍死,所以我心驚膽顫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問我在學什麼,我就說在學簿記、英打之類的。那時我很不會打字,記得我好像還跟他訴苦說,不管怎麼練習就是打不好,考試也一直不及格。
「我只是比較客觀。」島崎抓住鐵欄杆,用力伸了伸懶腰,然後有點擔心地看著我。「你臉色不太好哦,不像是家裡一夕之間變成億萬富翁的小孩。怎麼了?」
媽說她那時候什麼都不懂。
我自己早上也照過鏡子,看起來確實蠻悲慘的。
「你受的是槍傷……?」
他們兩人幾乎沒有真正說過什麼話。媽雖然既好奇又害怕,最後還是不敢問。
看到媽生氣,他的表情才稍微正經一點,想了一會兒後說:「如果你不照著我的話做,事情真的會讓人笑不出來。」
「不懂也好。」說完,島崎笑了。明明他笑起來可愛得足以當童星(我老媽總是說他長大以後一定是帥哥),偏偏就壞在那張嘴巴閉不起來。為什麼像島崎叔叔這麼老實的理髮師傅,會生出這種兒子呢?
「說什麼這不是你這種女孩子該管的事。」
「就是府中的三億圓搶案啊。五億是讓田中角榮栽跟斗的數字,就是洛克希德醜聞案的那筆錢。不管田中是好是壞,他總是操縱日本的最後一個獨裁者。他下台了,獨裁者等同於英雄的時代也跟著結束了。之後的政治家,個個都變成了派系的傀儡。」和_圖_書
媽第一次和他照面,是某個深夜從澡堂回來的時候,他就坐在真草莊戶外梯的中間——正確說來應該是倒在那裡,害她十分困擾。
「當時我心裡還想,住這種破公寓的人,還真敢誇口呢。」
「您所播的電話是空號……」
「緒方太太!你們家停電了嗎?」如果沒有她這一句,搞不好到今天早上我們都還癱在那裡。
「我倒覺得比較像血的顏色。今後你們家可能會被傷得鮮血直流,真正的風暴才正要開始呢。」
「什麼?」
媽說,從此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遇到那個叫澤村的人,和那個擺臭臉的醫生。
我本來是為了換個話題才這麼說的,結果島崎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說:
我有點火大:「可是,你不覺得他很厲害嗎?一個人留下了五億的財產。要是沒扣稅金的話,資產搞不好有兩倍呢。一個人單打獨鬥,就賺了這麼多錢。」
「這個嘛,可能不久你就會有新的鄰居。不過在那之前,房東大概得先換榻榻米才行。」
所以,當那個人恢復到可以說話的程度,說他名字叫「澤村直晃」時,媽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段時間沒有發生任何危險的事,既沒有子彈從窗戶外面打進來,也沒有可疑人物在真草莊四周亂晃。或許真草莊確實可以安全藏身,隔壁的男人才會一回來就倒在那裡吧。
「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等我將來賺了大錢,一定會回報你的。」
到了天亮的時候,提皮包的中年男子來敲媽的房門,問道:
當時她十九歲,從故鄉(媽是群馬縣暮志木這個地方的人,到現在我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媽都還在那裡開超市)的高中畢業之後,獨自來東京上秘書專科學校。那時候媽還不認識爸,也沒有什麼男朋友。
「他沒告訴你嗎?」
「你是澤村的女人?」
「雖然這很容易忘記,」島崎說,「不過我們的爸媽也是年輕過的。」
「我想,不管誰都一樣吧。如果他看起來像黑道也就算了,偏偏他又不像……」
媽又打了那個醫生的電話,但是已經打不通了。
過了一個月左右,媽收到一箱包裹。那包裹很重,一打開,裡面是三台全新的科羅那打字機,這次就沒有附上信件。
「這個嘛,要是被五億圓份的鈔票砸hetubook.com.com到,可能真的會死,」島崎說著皺起眉頭,「不過,五億真是個不吉利的數字,要是三億就好了,因為那是完全犯罪。」
島崎扶了扶眼鏡,仔細觀察了我一番。「的確,你的樣子很像得了流行性感冒。」
就像前川律師說的,澤村這個人一生真的是大起大落。當他遇到媽時,一定正好是他這艘船沉到世間汪洋最底部的時候吧,才會幾乎身無長物地住在那幢破公寓裡,還遇到生命危險。
「過了三十分鐘左右,一個年紀大概五十出頭的男人很不高興地提著皮包來了。」
「我當時嚇得腦筋一片空白,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嗯,還沒有。」
那時候也相同,媽一被趕,脾氣就發作了。
昨天,前川律師回去之後,我和爸媽有一段時間完全陷入虛脫的狀態。我們各自癱坐在客廳的地板和椅子上,望著不同方向。媽朝著北極,爸是南極,我是赤道。到了傍晚,隔壁正岡家的阿姨拿著我們這一區的公告板,從沒上鎖的玄關探頭進來,往昏黑的房間看。
媽用吼的逼對方交出鑰匙,將門打開。
「因為太興奮了?」
「好漂亮的夕陽,天空好像要溶化了。」
媽大約照顧了隔壁的傷患兩個星期,前三天他的傷勢嚴重到媽根本無法離開半步,連學校都請假了。
這下,總算連媽都懂了。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止血,只能用力按住傷口。」
「在那之前我偶爾也看過他幾次,知道他住在隔壁,不過沒有講過話。況且在我眼裡,他已經是個老頭子了,因此當時我心裡其實很害怕。」
「注射什麼?」
老實說,在聽媽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我好幾次差點笑出來:心裡有種「少騙了!」的感覺,跟聽爸媽講他們戀愛時代小插曲的感覺很像。
「我比較擔心我爸昨晚的態度,還有今天早上的酒臭味。」我小聲地說。「我覺得我爸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有一種不好的反應。」
媽都這麼說了,那個人還是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段時間他的出血愈來愈嚴重,媽急得要命,有好幾次都想站起來去叫救護車。
「他住在我房間左邊的二〇五室,是個很安靜的鄰居,安靜到他什麼時候搬來的我都不知道。」
「他是很像,不過不是。至少他不是那種會把你賣掉,或是給你注射毒品的人。」
「所以還是叫救護車吧。」
澤村直晃,人稱「飄泊的投機客」。
媽覺得自己好像被狐仙捉弄了。
媽的脾氣吃軟不吃硬,現在也一樣,不管是什麼麻煩事,只要劈頭跟她說與你無關,她就會拗起來,硬要插手去管,所以經常被拱為學校相關事務的負責人。家長會裡一定有人很瞭解媽這種脾氣,我想。
之後,媽就一點一滴地向我們說明她跟澤村直晃這個人之間發生的事。
這麼一來,當然是聽他的話,回自己房間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但是,媽辦不到hetubook.com.com
爸一臉還沒睡醒的樣子,呆呆地站著。我們住的那棟公寓戶數不多,我可不希望被鄰居用怪異的眼光看待,所以急忙編了一個藉口說,我們全家好像都得了流行性感冒……
我看著我的好友,一個暢談天下大事的理髮店兒子。他面向夕陽,瞇著眼睛,好像覺得陽光很刺眼。
房東對二〇五室的房客也一無所知。押金、禮金、房租他都照規矩付,尤其是搬走的時候押金也沒拿回去,房東反而很高興。他搬進來時資料上寫的戶籍地是假的,工作也只寫了「自己開店」而已(這樣也能搬進來,怪不得房東跟房客老是吵個不停)。
「啊啊!你們也別嚇人好不好!每個人都好好的嘛!昨天你們三個一屁股坐在烏漆抹黑的家裡,今天到了這個時間又連扇窗戶都沒開,我還以為你們全家鬧自殺,實在忍不住,就跑來看了!」
媽在他的身邊蹲下來,說:「你是二〇五號室的人吧?我先帶你回房間。你死在這裡會造成我們的麻煩,而且事後打掃很費功夫的!」
「那是二十年前,我記得當時非常寒冷,大概是一月底吧。」媽開始回想。
「裡面有十萬圓現金和一封信,上面寫著:雖然應該不可能,但萬一我走了之後,有人來找我,造成你的困擾,請你跟這裡聯絡。上面寫著一個電話號碼,就是叫醫生來的那個電話。」
媽讓他在榻榻米上躺好後,便到處找起電話,打算叫救護車,但那個人又叫媽回去。
但是,島崎說對了,在各個方面都是。
島崎問道,眼鏡閃出一道光。我輕輕點頭。
「救、救、救、救護車……」
第二天放學後,在校舍屋頂上,島崎靠在鐵欄杆上這麼說。
隨著太陽升起,媽心裡才開始感到害怕,判斷力也恢復了,只能死命裝作沒事的樣子。提皮包的中年男子盯著媽觀察了好一會兒,露出笑容。
「因為這樣比較輕鬆嘛。」
「算我沒說,但你還是不要跟他扯上關係的好。」
「是啊,我媽也曾經有過十九歲的春天。」
這種詭異的鄰居往來,就像之前說過的,只持續了兩個星期左右;而且也結束得很突然,因為他突然失蹤了。
因此,那時媽沒有當真的那句話,也許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只是住在隔壁而已。」
媽想說她去叫救護車,但那個傷者卻默默地搖頭,吃力地舉起手,做出「走開」的手勢。
於是提皮包的中年男子就說,既然這樣,我教你怎麼換繃帶、怎麼餵他吃藥,然後又叮嚀:「這件事,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最後留下一句:「我大概會兩天來看一次」,就立刻閃人了。
「興奮也有啦……」
「我沒睡好。」
結果才發現對方已經昏死過去,而且從左肩到腰腹都濕了;那不是雨,而是鮮血。
「他叫什麼名字?」
「當時的學生跟現在不同,大家都很窮。媽也是,光打工賺生活費,就用掉所有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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