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遭遇

「小時候——」慎司開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歌似的,帶著些微的抑揚頓挫說道:「小時候——十歲——或者十一歲吧……你背著學校規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國中生……那時候,你出了車禍,對不對?」
「我的記憶裡?」
我覺得很丟臉,也很不堪,所以說話的語氣也跟著粗暴起來。
「喂,等一下——」
「當然有。物體上也留下了有關主人的感情和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會以畫面的方式甦醒過來。記憶其實就是影像。雖然混雜在一起,但很鮮明。」
「即使頻率不合,」慎司糾正我。「我只要打開自己的開關就可以聽到,但如果對方發出的信號不夠強,有時候會聽不太清楚或是模糊掉了。」
「我為什麼要對你玩騙術?」
我才不信他的鬼話連篇,但姑且讓他先把話說完,所以我不發一語地看著慎司的臉,但他顯得很焦躁,嘴唇不斷地抽動。
慎司笑了一下,「如果我想自殺的話,就會這麼做。」
「嗯。」我雙手抱胸俯視著他。「然後呢?辯方意見說完了嗎?還是說你是檢方?反正都無所謂啦,你到底想要我幹什麼?你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些把戲?又對我長篇大論?」
「什麼時候會發生這種情況?」
「那當然。對心臟造成的負擔最大。」
一個記憶令人不悅地閃過我的腦海,清晰得讓我差一點脫口而出——對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時,她問我左小腿上的是什麼傷,我就告訴過她了。
「像剛才那樣。我稱之為『掃瞄』,就是電腦斷層掃瞄的那個掃瞄。」
「是讀『人的記憶』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嗎?」
「當然,只要我能夠幫得上忙,我一定會拉你一把。」我把兩隻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低頭看著他說道。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啊。」
「在肉體上也很痛苦嗎?」
「騙術?」
「沒錯,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騙子!」
「什麼——」
「紅色保時捷九一一,是川崎的車牌。雖然我沒辦法看到完整的車牌,但駕駛穿著一雙旁邊有藍線條的球鞋——是年輕的男人,兩個男人;另外一個穿著連帽的紅色外套。兩個人好像在趕路。」
他轉過臉去,緊抿著嘴唇,注視著遠方,彷彿在巡視整個工地。他肩膀用力地喘了一下,然後,我覺得他——我覺得他彷彿消失了。
「高坂先生,你知道什麼叫特異功能嗎?」
然而在那個當下,這種情感隱藏在潛意識裡。在表層的意識中,是因為出其不意地聽到「小枝子」這個名字,令我大感震驚。這個我努力想要忘記,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名字,經過漫長的時間和遙遠的距離,竟然從這個與我偶然相識、根本不可能認識她的少年口中說了出來,令我感到驚慌。
終於,他露出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但你現在仍然對大卡車敬而遠之,開車上路時,會避免和大卡車並排。當時你的左小腿脛骨斷了,現在一看到綠色的卡車,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拔腿就跑——你曾對某個人說過這句話吧——某個人——這個人就是——小枝子。」
「即使你不知道這個名稱也沒關係,你只要認識我就行了。因為——」慎司的眼神透著一絲哀愁。「我就是這種人。」
「你不是不碰到對方就無法讀到對方的心思嗎?就像剛才對我做的那樣。」
我不以為然地回答:「想什麼——就在想我問你的話,否則我怎麼會說出來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催促他繼續往下說,「然後呢?」
隨後慎司猛然放開我的手,他很用力,幾乎是甩開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點因為反作用力從塑膠布上滑下來。
同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變小了。腳底下的感觸、吹拂在臉上的颱風尾變得很輕,我好像身在此處而又不在此處,而且正越來越遠,好像自己被身體內部吸了進去,只留下表皮下的神經末梢。
我本能地感覺到危險,想要把手抽回來。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兩隻手原本就黏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和*圖*書出來。
我擠出一個笑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為了面子,我必須冷靜下來。對方不過是個孩子。
「操控?要怎麼操控?」我想讓話題聚焦,所以向他發問。「難道要在背上裝一個開關嗎?」
「看你的樣子,最好坐一下。」
他否定得有點倉促,我在心裡打了一個問號。慎司繼續說道:「所以,我稱之為『掃瞄』。有些認真研究這個領域的學者也稱之為『精神智能』。」
「請你聽我把話說完,再決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記者,怎麼可以剝奪我的發言權?」
遠遠地傳來隱隱約約的車水馬龍的聲音,以及潺潺的流水聲。
「你不相信我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能力。我是在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才明確意識到自己可以看透別人的心思。我每次都可以猜中老師下一個會點到哪一個同學的名字。」
「對啊。」
可是故事編得很成功,非常成功。
「可能是壓力太大了……或許是我涉入太深了……」
「製作這張椅子的人留下的記憶、搬運者的記憶、以及剛才坐過的人的記憶,不是有很多不同的記憶嗎?要我從中進行篩選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最強烈的那一個總會先跳出來。」
我向前跨出一步。如果對方不是這麼瘦弱的少年,我一定會抓著他的衣領扁他一頓。
但是他仍然握著我的手,眼神和剛才一樣,在半夢半醒間;略長的劉海被風吹亂了,垂在額頭上。他的臉突然顯得很孩子氣。
我可以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他的故作輕鬆。然而我還是認為這是巧妙的騙術——為什麼要對我使用這種騙術?我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
「什麼痛處?」
「你聽我說。」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我沒想到會在馬路邊聽了一堂大腦生理學的課,而且是被年齡只有自己一半的「小毛頭」上了一課。
「你還真狂……」
慎司搖搖晃晃地走了兩、三步,然後彷彿心意已決似地轉過身來。
「篩選什麼?」
記憶是影像。關於這一點——只有這一點,我似乎能夠理解。
「朋友……」
「沒錯。」他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想天生具有這種能力的孩子,遠遠超出人們的想像。雖然估總人口的比例很少,但我覺得應該比生下龍鳳胎的機率更高。但這種孩子要長大很不容易,因為往往會被這種能力壓垮。」
我笑著說,但慎司不以為意,他很認真。
「我看到了。就像——從磁片讀取資料一樣。」
「是。」
(可不可以讓我上封面?)
「不,我天生具有這種能力——這樣的說法並不正確,事實上每個人都有這種能力,這是一種潛能。然而大部分的人都缺乏表現這種能力的能力。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時具備這種能力和表現這種能力的能力。只有同時具備這兩種能力的人才能稱為特異功能者。
(這裡離大馬路很近,萬一有人過來的話就完了。)
「你認識其他像你一樣的人嗎?」
一陣沉默。遠處傳來兩聲急促的喇叭聲。
「我剛才是不是說對了?」
「我沒有學。因為沒有人把這些東西整理成正統的學問。我是看了一些書,但大部分都是從自己的經驗中歸納出來的。所謂讀心,其實就是讀取記憶。我在掃瞄你的時候,也同時看到你第四次戒菸已經戒兩個月了、孩提時代的意外,以及昨天和家人大吵一架,讓你心裡很不高興……這些事都糾結在一起。剛才我只是從中抓出一個我最容易捕捉的一件事而已,所以,我不是同時說出你十歲時發生的意外,和長大以後把傷痕給女朋友看時所說的那番話嗎?雖然在時間上,兩件事相隔將近二十年,但在你的記憶裡,把這兩件事放在同一個記憶格裡。」
慎司默默地走在我前面,他說「就在這裡好了」,便在蓋著塑膠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來,然後要我伸出手來。
「當時你應該看到了貨車上的木材,因為那裡留下來了。」
當我從錯愕中清醒過來時,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慎司問我:「你要不和*圖*書要坐下來?」
慎司又恢復了柔弱的語氣,他看起來很瘦小,好像變成了比十六歲更年幼的小孩。
雖然現在汽車電話和無線電話都很普及,但當時無線電話才剛上市,我本身對電波一竅不通,所以當時聽了他那番話令我驚慌失色。
「今天是我第一次經歷……但當我情緒不穩定或是身體虛弱時……」他側了側頭。「我也不太清楚。總之,這種能力會橫衝直撞,完全不聽我的使喚。」
「我雖然靠明子姑婆的協助,得以活了下來,但活得並不輕鬆。姑婆教我怎麼控制這種能力,但這並不像學聽寫那麼簡單,最後還是要靠自己摸索。」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是拍電視的。」
「難道不是所謂的心電感應嗎?我一直以為看透人心的能力稱為心電感應呢!」
「你說什麼?」
「留在你的記憶裡。」
「卡車——兩噸的深綠色卡車。載著木材,是裁成四塊的木材,樹皮還沒剝掉,切口流下的樹脂凝結了。在小路上——三叉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著紅色T恤——你沒有想到會被捲進車下。因為你站得很遠——你只是站在遠處看著,但是——」
「所以即使不是『開放』的狀態,如果不停地打開開關的話——」
「明子姑婆曾經帶我去國際長途電話公司看拋物線型天線。然後對我說:『小慎,你的大腦裡也有一個這樣的東西。』」他用指尖輕輕敲了敲腦門。「也就是說,我是接收器,一個巨大的接收器。所以你說得沒錯,學習操控就是為自己做一個開關,能夠根據實際需要隨意開關。但在做這件事時,精神必須很集中。你瞭解嗎?」
「你快說啊。」我低聲說道,心裡越想越生氣。「說啊,你到底在玩什麼騙術?你接近我有什麼目的?」
慎司張開了眼睛,「姑婆讓我進了房間,一直看著我的臉。我這才知道,具有這種能力的並不是只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為什麼會知道?因為姑婆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卻可以和我交談。她對我說:『好可憐。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說我好可憐。我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那時候的心情,無法用言語形容。正因為有姑婆的關係,我才能撐到今天。」
我上下打量著他,他盯著我的臉點了點頭,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
他輕輕晃了晃肩,「也有人稱之為『透視』。我覺得這個名字也很貼切。我告訴你,我不僅可以掃瞄人,還可以掃瞄物體——物質。」
我的脖子起了雞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樣子像極了吸毒者恍惚時——「飛起來」的時候——沉浸在藥物溫柔的銀色夢幻中時的表情。
我大吃一驚,睜大眼睛。我站穩腳跟,周圍的雜音也和慎司的聲音一起回到了現實。
那個人是慎司父親的姑姑,當時七十二歲,沒有親人,一個人住。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不能靠近大卡車,否則會被捲進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訴過你,大卡車轉彎時,後輪的軌道會比前輪大很多——」
我回想起剛才在餐廳時的情況。
「你說的『開放』,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
他苦笑著說:「不是這個意思。沒錯,我雖然想要你幫我,但現在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真的想要你把手伸出來,或者應該說請你把手拿出來。」
「沒錯,就是他們把人孔蓋打開的,就是他們殺了那個孩子。你是記者,應該知道怎麼找到他們,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幫我。」
很久以後,當我有機會和慎司單獨交談,問當時在他的眼裡覺得我顯得多愚蠢時,他笑著說:「該怎麼說……打個比方吧,就像聽到醫生宣佈『你懷孕了』時的表情。」
「當我碰到物體時,我就可以看到——對了,就像有人剛坐過的椅子上還有餘溫一樣。但篩選時比較困難。」
「是。」慎司坐直了。
「你——」我用左手背壓住顫抖的下巴說:「你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師暑假時想要請假去哪裡玩嗎?知道她要和誰去嗎?也知道老師因為和一名學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的父親偷偷約會過,所以心裡感到很愧疚嗎?還可以知道老師在教我們乘法時,腦子裡卻懊惱如果薪水再多一點,就可以買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間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籌到三百萬頭期款就好了之類的事嗎?」
慎司站了起來,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於是他把雙手放在背後。
驚訝之餘,我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上。我上前一步,抓住了慎司的胸口,但我在緊要關頭克制住,因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掃瞄的話,」慎司雖然有點躊躇,但還是慢慢地搖了搖頭。「最好不要碰我。」
我看著腳上的泥巴,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以前,我們雜誌在做竊聽的專題時……」
我點了點頭地說:「的確,我小時候曾經被卡車輾過。卡車倒車時,我被後輪捲了進去。那時候剛好放學,就在離我家不遠的三叉路口。當時的情況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事後聽說是載木材的貨車。」
他的形容很貼切,但更正確地說,我不僅被醫生告知懷孕了,好像還覺得害喜。雖然我用笑來掩飾,嘴巴上說「你在開玩笑嗎」,但身體——忠實地反應出來,我無法掩飾的部分已經反應出某些不容忽視的東西。
慎司意味深長地重覆了一次,但沒有繼續說下去。很明顯的,他是有所顧忌。
我們都靜止不動,但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好像隨著「預備,砰」的口令,我們兩個人開始跑向某個地方,比賽誰先回到原點一樣。平時不曾注意到底在哪裡的心臟也強烈地表達出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內拼命搏動。
「啊?」
「偶爾啦,偶爾而已。」他笑了笑。「剛才那個女服務生的情形也是一樣。那時我正逐漸進入開放的狀態,所以立刻發現她在想什麼。」
慎司的聲調突然提高了,變成訓斥的口氣,語氣中帶著略微的顫抖。
「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的名字。我們訂了婚,但因為發生了一點事,分手了。現在她應該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可能已經有小孩了吧。當然,我並不知道她在哪裡。」
他坐在那裡,抬頭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個有常識的人的理智,慎司則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所以我做的和心電感應不同,當然應該也有心電感應,當我遇到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時,應該可以進行交流。」
我毫不掩飾我的怒氣,甚至帶有一點挑釁的味道。然而他並沒有理會我的挑釁,依然坐在那裡,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才不是什麼騙子。如果你以為我喜歡這樣,那就表示你是個死腦筋的大笨蛋。」
「你到底在說什麼?」
「第一次——」
「就是這樣,」慎司點了點頭。「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而且我也知道一般人無法像我這樣知道那麼多事,所以我好害怕。我小時候常在教室裡尿褲子,或是上課時想上廁所,還為此被同學們嘲笑。其實這都是因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別人在想什麼,就好像對方親口告訴我一樣。」
雖然他坐在我面前,但他所釋放的人的感覺、體溫、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日後當我回想起這一幕,努力想要用言語形容時,也只能想到這些字眼。慎司似乎靈魂出竅了,往和我不同座標的地方消失。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地說:「我很少這麼做。很累,而且我很討厭。但剛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這麼做,你就不會相信我。」
「你現在在想什麼?」
「對。」
我們離開餐廳,走了一段路,來到大馬路旁一片寬敞的工地。附近沒有人,兩台推土機的鏟斗懸在半空中。空氣中混雜著雨和泥土的味道。
「是不是可以這麼比喻?只要能夠找到頻率,就可以聽到所有的內容。」
「你遇到自己無法相信的事就只會用鬼扯蛋來掩飾嗎?」
如果我不說實話,就無法揭穿他的詐術。當時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我決定不再逞強,誠實地面對他。其實這或許是更逞強的行為。
慎司搖了搖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是的。接觸的時候可以讀取得更精確,其實只要站在我旁邊我就可以讀取,比如我在搭電車時,我發現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一邊看英文報,腦子卻想一些很下流的事。」
慎司的表情嚴肅起來。他突然抬起頭來說道:「紅色保時捷。」
說完,他緘默片刻,彷彿在回憶某個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問你一個問題。你剛才說你可以像讀取磁片的資料一樣讀取人的記憶?」
「我怎麼知道?如果你認識她的話,說中我小時候的事就沒什麼好稀奇的了,因為我曾經告訴她很多我小時候的事。」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緊牙,轉過身去。
「對不起,」他用雙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對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處了?」
慎司閉口不語,用一副「你還有什麼問題嗎」的表情看著我,就像是老師在訓笨學生。
「特異功能的能力會在十一、二歲左右,也就是所謂的第二性徵期時有突飛猛進的發展,我也一樣。就像藝術才華或是運動能力等其他能力一樣,到了這個年齡,連小孩子本身也可以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比方,素描畫得比別人好;跑得比任何人快;別人要練好幾次,他只要一次就夠了。這不就是才能嗎?大人不也常說:『這孩子很有畫畫的天份,和親戚裡的某某人一樣。他有這方面的才華,應該和遺傳有關吧。』」
「不。」他連忙搖頭。「我不認識。」
「你從哪裡學到這些的?」
「對。」
慎司像握手那樣,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孩子的手一樣又滑又暖。
「我的手嗎?」
我至今仍然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他的臉上有一種即使拼命克制仍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優越感,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勝利表情。如今我才瞭解,這正是隔絕特異功能者和我們這些平凡人的厚實屏障。
「我瞭解了。」慎司抱著頭,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下次不會再問了,我保證,絕對、絕對不問了。」
「不是的。」慎司搖著頭。「不是的。大腦的容量沒那麼小。你的確思考了問我的問題,但也同時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感覺有點冷,會不會是感冒了、天氣好不容易放晴、不知道有沒有找到望月大輔、早知道就不要讓這個叫稻村慎司的人搭便車了等等。你同時思考這麼多的事,只是沒有意識到罷了,而且在此同時你還不斷回顧過去的記憶。因為,如果沒有過去的經驗做為比較的對象就無法進行『思考』,所以對大腦來說,並不存在『現在』這個時間。」
「留下了?」
這是個不容妥協的問題,也沒有辦法妥協,因為他說的完全正確。
「假設某個特異功能者的能力很小,當事人不喜歡這種能力,或是周圍的環境不佳,導致無法充分發揮這種能力時,也不會產生什麼不良的後果。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為舉世聞名的畫家的繪畫才華,如果他本身不想畫畫,一輩子從不拿畫筆,也可以過著平靜、幸福的生活,對不對?但是,如果特異功能者與生俱來的能力十分強烈,無法就此被埋沒時,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假若當事人不拼命練習到能操控自如就很可能喪命!」
「那個喔,」慎司的嘴唇微微發抖,似乎身體還在打著寒戰。「那很可怕,處於一個完全失控的狀態,開關失靈了。該怎麼說,變成一種『來者不拒』的狀態,可以聽到周圍所有的聲音,就像海嘯一樣。」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親沒有向姑婆打招呼,劈頭就說:『明子姑姑,我兒子慎司好像和妳一樣。』」
慎司這才調整坐姿,吞了好幾次口水,痛苦地乾咳著。
我還是不瞭解他的意思,於是慎司好像有點為難似地停頓了一下,他說:「這麼說吧。高坂先生,請你讓我握著你的手。」
「是嗎?那我坐囉。」慎司一屁股坐在塑膠布上。「我的膝蓋抖個不停。」
「我曾經在報導上寫過,汽車電話和無線電話是竊聽的理想標的。也曾採訪了一位喜歡竊聽的行家,他大放厥詞地說,每www.hetubook.com.com個人都可以接收電波,事實上,真的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就像兩個人面對面交談一樣。」
「誰會相信這種事?」我撂下這句話,便轉過身去,背對著慎司。
我哈哈笑了兩聲,但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笑聲。
慎司突如其來地問我:「高坂先生,你現在在想什麼?」
慎司恢復了平靜,抬起頭來用純潔無邪的眼睛看著我。
我有點被嚇到了。慎司雖然臉上堆著笑容,但眼神很認真,不像開玩笑。
「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說中了?」
剎那間,慎司的臉上沒了表情。
「撐到今天?」
「什麼?」
「那很好玩。」
「不,我不需要。」我搖了搖頭。或許,我只是下意識地抵抗。「我沒關係。」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要坦白說你是她的遠親的話,最好趁早。」
慎司抬起頭,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怎麼可能這麼荒謬?」
我把右手從口袋裡伸出來,張開手掌,看了一下,然後伸到他面前說道:「如果你想要用這招泡女孩子的話,我勸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詞。」
「這種能力也一樣。」慎司不讓我插嘴,繼續往下說。「特異功能也和其他才華一樣,有些人有,也有些人沒有。然而即使有這種能力,如果不練習就會被埋沒,只要多加練習,就可以精益求精。
我用鼻子「哼、哼」地笑著,「這種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可能是因為緊張的關係,第六感就特別強。每個人都有這種第六感。」
停頓了幾秒後,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都寫在臉上了,即使不是特異功能者,也看得出來吧。」
「但是,你的傷勢並不嚴重,」慎司又恢復了他原來的聲音。「也只住院一個月。至於為什麼?那是因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軟。很柔軟,像起司一樣柔軟。」
我並不是因為相信他說自己是特異功能者而感到驚慌,只是為了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現了不可能存在的東西而感到驚慌。所以,我當然開始思考事情背後真正的目的。
「怎麼可能?」
「把你的手給我。」慎司說。
(你可以看到什麼?看得到嗎?)
他很嚴肅地對我發誓,反而讓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對她那麼戀戀不捨嗎?我還沒有忘記她嗎?我對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讓不小心說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後悔莫及嗎?
「然後……」慎司舔了舔嘴唇,閉上眼睛,讓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實在害怕得不得了,於是告訴了我父親。我以為他一定會很生氣。因為這太不尋常了,對小孩子來說,不尋常的事就等於壞事。但我父親並沒有生氣,他靜靜地聽我說完,第二天向學校請了假,帶我到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親戚家裡。」
「我也嚇了一跳,」他凝視著剛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覺好像燙傷了一樣。我是第一次這樣,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嚐試什麼?」
「我不會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這麼認真嚐試。」
我整個人僵住了。
雖然我不願意相信,但慎司的聲音和我記憶深處的母親的聲音如出一轍——我十歲時的母親,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著淡妝時的母親。慎司的聲音變成了母親的聲音,和我記憶中的母親的聲音產生了共鳴。
「那是以前一個朋友的名字。」我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被你這麼突然一說,我嚇了一跳。」
我頓時啞口無言,無話可說似地攤開雙手,「我的?」
傳來一陣小孩子高亢的笑聲,隨即又消失了,然後是有人用力關上車門的聲音。
「讓高坂先生如此難受的應該是一個叫小枝子的人吧?」
他說完輕輕地咂了一下舌頭。不記得是誰也有這樣的習慣。那是很遙遠的過去,遙遠得已經忘卻的記憶。慎司就像我和這個人的共同朋友,好像想要藉由模仿這個人的動作逗我發笑似的,很自然地咂著舌頭。
「這是我前所未聞的理論。」
「我可以。」
「物體也有記憶嗎?」
我聳聳肩說:「抱歉啦!」
「你想要讓我相信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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