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桀驁不馴的程度,簡直令人咋舌。只要我家大門從裡頭發出「喀嚓」一聲,牠就開始吠叫。
然後,犬山先生、我和吠造一起走他們每天早上散步的路線。犬山先生話不多。半路上,他讓我牽著狗鏈。吠造好像馬上就知道牽狗鏈的人不同了,牠雖然不高興,但是犬山先生在旁邊,所以勉強忍耐。另外,牠看起來一副「比起牽狗鏈的人是誰,能在外面散步比較重要」的樣子。
吠造的狗屋放在兩戶人家中間,但是陽光故意整牠,從隙縫穿射進來。如果這是在冬天的話,就會很溫暖,但很遺憾的偏偏夏天日照角度較低,所以那一帶始終不見天日。天底下總是事事不盡如人意。
有天吃晚餐時,屋外又傳來我們習已為常的狗吠聲,一定是住在後面的鄰居回來了。我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擔心吠造會不會挨罵。
此刻的心情宛如坐在大鞦韆上搖盪。
我一驚之下,看了吠造一眼,她露出牙齒,悶聲低吼。
那眼神看著的是,猶如坐在遙遠的谷底那個渺小的我——未來的我。
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站在吠造面前問牠:「你每天早上都去散步喔,對不對?」
記憶真是有趣。
「吠造最近很沒精神耶。」
我等不及母親走過來,便像狗一般撲上去告訴她。母女倆異口同聲地說:「真是太好了。」
我從來沒有聽過笹本先生叫牠的名字。他原本想回答,但卻微微一笑,然後說:「既然牠就要變成妳的狗了,妳不妨替牠取個名字,這樣比較好。」
或許是風吹不進狗屋,所以吠造鑽進隔壁房子銳角狀的陰影裡,將身體貼在牆邊波浪狀的鐵皮上。鐵皮經過太陽直射,應該會像熱鍋一樣,但是那裡從早就曬不到太陽,所以待在那裡應該不會有事。吠造就像用黏著劑黏在地面上似的,整個身體趴在地上,連下巴也貼在地面上,牠伸出舌頭,閉著眼睛。
那一陣子酷暑難耐,有一天我看見吠造的主人用水替牠沖涼。犬山先生用水管將水澆在牠身上。我總覺得屋外吵吵鬧鬧的,從窗簾縫隙一看,便看到了吠造的側臉。
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猛一回神,我坐在堤和_圖_書
防上,抬頭看著白公寓的五樓。剎那間,我感覺自己的視線像是飛到了那裡的陽台上。
但是,牠是隻活生生的動物,其實一看到牠的臉,該怎麼說呢,就算牠叫得再兇,都很難叫人討厭。
這話說得沒錯,我明白這一點,卻無法遵守世俗的規範。
「媽媽、媽媽,吠造去散步嘍!」
在那之前,我沒有仔細看過犬山先生,不,他其實是姓笹本,是個肩膀寬闊、眉宇和善的人。他四、五天後就會搬走,於是我們約定在他搬走之前,每天早上一起遛狗。
當笹本先生留下已經開始想名字的我,正要踏進家門時,回過頭來告訴我一件我連想都沒想過的事:「啊,這傢伙是母的。」
母親對家計頭痛不已。但是我卻沒有切身感受到家裡經濟的困窘。我對金錢沒有概念,看到別的小朋友有什麼也不會吵著要。我並非在壓抑,而是沒有那種物質欲望。
最後母親答應收留吠造,令我開心得高聲歡呼。犬山先生邀我至屋外,讓我和吠造正式見面。
2
母親回了我一個誰都想得到的答案:「應該是運動不夠吧。」
當然,我是不記得了,不過根據媽媽的說法,事實就是這樣。我總覺得自己嬰兒時期對於海浪聲或水平線已不復記憶。
牠瞇起眼睛蹦蹦跳跳地,像是心靈獲得洗滌般開心。水光閃閃,連我都看得興奮萬分。
我趕緊將棉被收進壁櫥,開心得不得了。
不過,有時候即使我沒有主動要求,也會拿到意想不到的禮物。
犬山先生似乎要搬家了。問題是新家不能養狗,吠造該怎麼辦呢?讓牠變成流浪狗未免太可憐了,所以他問母親願不願意收留。簡單來說,就是將放在我們兩戶之間的狗屋送給我們,然後我們只要餵牠吃飯就行了。
鋼筋經過海風無數次的吹拂,變成了紅褐色,有人將鋼筋往下彎摺,以免造成危險。鋼筋宛如一條沮喪的蛇,一從地底鑽出地面,便筋疲力盡地垂下頭。鋼筋的表面並不光滑,有好幾個凸出的節,伸手一摸,指尖便會有鐵鏽味。
我也準備要吃早餐了。
攪拌水泥時會混入小石子。而和_圖_書那些小石子有些浮在表面上,大概是有人將小石子挖掉吧。
汽車一部接一部在國道上疾駛,國道兩側是人行道。
於是水泥上留下了小石子形狀的凹洞。我將食指伸進凹洞,掏出裡頭堆積的砂,簡直就像在打掃一間小房間一樣。
母親看透我的心思,早早叮嚀我:「那是人家養的狗,妳不可以隨便餵牠東西喲。」
坐在河堤上絕不稀奇,但是大家大多面海而坐。這也很自然吧。偶爾也會有人在那裡作畫。
狗有爪子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我心想:「噢,原來狗也有爪子啊。」說到爪子,我總覺得那是貓才有的。
「好啦好啦,別生氣了。」
我想,吠造對郵差和查水錶的人應該也吠得很兇。就這一點而言,家中只有母女倆的我們有一次還聊到:「有吠造在,應該能夠嚇跑小偷。」
堤頂上因為日曬溫度升高,夏天燙得幾乎無法觸碰,但是到了冬天和初春卻有一種像是從內部透出令人懷念的溫暖。
隨著視線的移動,海浪沒入大海,化為沉重濃烈的深藍。
如果接著一腳踏出門外,牠就會像球般彈跳,發起脾氣地在原地跳個不停。
我之所以這樣說,那是因為我是位在公寓五樓的緣故。
秋天的一個星期日,犬山先生出乎意料地來到我家。說是「來」,其實是鄰居,不過是幾步路而已。但是在那之前,我們兩家完全沒有來往,著實令人略感驚訝。
入秋後,蜻蜓經常停在狗屋上。吠造在不知不覺間長大了,簡直像變魔術一樣。
1
我馬上替牠取了名字,是的,我才不管牠的主人怎麼叫牠——因為我從沒聽過。他相當沉默寡言,我想他應該沒有叫過牠的名字和牠一起玩吧。
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因車禍去世,始終沒有找出肇事者。在這之前,聽說從我們住的那間公寓可以看到海。
小石子若探出頭來,就會令人想摳它,如果有些鬆動,感覺可以拿下來時,就會忍不住將它挖出來。我十分了解這種心情。
「嗄?可是……」
我將纖細的手指放開鋼筋,趴在水泥上,發現像蠶豆般大小、形狀扁平中空的小洞。
我和_圖_書
家正好和那名年輕男子緊鄰,狗屋就在眼前,這麼一來就會想餵牠吃點什麼。
啊……但是我卻忘了自眼前呼嘯而過的轎車與卡車聲。
此時我常常像拉單槓一般,將手壓在河堤上用力撐起身體,然後轉個方向坐下,一股暖意漸漸從裙子底下傳上來。
那股像血的味道、海水的氣味、從背後傳來的海浪聲,這些都一起在我的腦海中甦醒了。
總之,牠是卯足全力狂吠,使出渾身解數拼命叫,彷彿我是惡魔的化身。
我們家很小,說是玄關,其實他就站在我旁邊。他和母親兩人的對話我一字不漏全聽到了。
我從前住的房子是租來的,六戶人家就像箱子排成一列似的。
我也擔心這一點,吠造的主人好像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工作,吠造總是拴著狗鏈——牠的主人究竟有沒有帶牠去散步呢?
小洞的形狀也像蠶豆。我從大拇指依序動了動手指,嘴裡唱著「Do、Re、Mi、Fa」,然後一面在心裡默唸「蠶豆」,一面將手指伸進洞裡。這件事我記得十分清楚。
因為每次坐的位置不同,有時會看到一旁的水泥牆突出像粗蘆筍般的鋼筋。
但是,這半年來我們天天看到吠造,牠在那裡已經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吠造儼然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母親好像面有難色,畢竟,說的是吠造。犬山先生搬走後,不知道搬進來的會是什麼人。在這之前,我們是忍受的一方,所以心理上沒有負擔,但是「我們家的狗」給別人添麻煩可就傷腦筋了。會被人家怎麼說,就端視對方的性情了。
我試著問母親:「牠為什麼會叫成那樣呢?」
而此刻的我回到了小時候的眼神——一種懵懂無知的眼神。
沒錯,我是住過沿海的城鎮,所以走幾步路就能看到太平洋。不過,不同的是,這是從高處往下看的海。
隔天早上,我一醒來就因為預感還是心電感應,穿著睡衣從綠色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吠造以輕快的步伐在清晨的空氣中漫步,看起來心情非常愉悅。吠造一從我面前經過,便獨自坐在狗屋前。牠在那邊,我就看不到了。即使主人要幫牠套上狗鏈,牠也乖乖不和-圖-書
動。接著,主人餵牠吃飯。
吠造一面豎起尾巴搖擺一面往前走。從後面看來,牠的尾巴像是一個左右倒過來的「問號」,尾端向右捲成一圈,隨著腳步左右擺動。
海岸不是有沙灘嗎,從沙灘爬上水泥階梯之後是國道,公寓就位在馬路對面的高崗上。
當然,牠的主人不姓「犬山」。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隔壁在我們口中便成了「犬山家」。
靠海的那一邊,國道與沙灘之間有段落差,所以有一道高及孩童胸部的水泥堤防綿延不絕,以防有人失足摔落。這道堤防同時也是防波堤,能夠阻擋海嘯。堤防頂端寬約一公尺,砂粒隨著來自海岸與國道兩邊的風吹落,上面總是佈滿砂粒。
遠處是大海與天幕相連。
「犬山先生剛遛完狗回來。」
那個城市不大,我曾去過,更正確地說,我讀小學時常去。不過,我是瞞著母親去的,因為總覺得告訴她不太好。所以,我不清楚那是在五樓的哪一邊。
但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想住在那棟公寓裡。
那個人不知從哪裡撿回一條狗。一開始只看得到玄關霧面玻璃裡頭有一個黑影在移動。過了一陣子,那個人放了一個二手狗屋,屋頂的紅色油漆十分斑駁,我因而得以看見「影子」的廬山真面目,牠是一隻雜種幼犬。明明個頭很小,卻一副像誰得罪牠了,常常聲嘶力竭地吠叫。好像吠叫是牠的工作似的,不停地汪汪叫。
「汪汪」的叫聲中還夾雜了如遠方雷鳴般的「吼」聲。牠是在用喉頭發出的聲音嚇唬我吧。真正兇猛的狗光是用那種低沉的吼聲,就足以把人嚇著。但是牠的體型還小,做出那種討人厭的舉止,反而顯得可愛。
牠只有吃東西時才安靜下來。「這下子牠應該稍稍接納我了吧。」當我這麼想時,牠「咕嘟」嚥下一口唾液,又開始吠叫不休。
你問我替狗取了什麼名字嗎?我替牠取名為「犬山吠造」。
母親並不討厭吠造,我對此感到開心。雖然我和母親都怕吵。
不久,夏天來了,學校也開始放暑假。
但是我總是背對著大海與太陽而坐,所以很奇怪吧。或許我看起來像是在等人。
那六間小房子一天和*圖*書
到晚換房客。自我懂事以來,就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但是鄰居卻換了又換。一對大嗓門的夫妻搬走後,接著搬進來的是一名年輕男子。年輕——這是我現在的想法,對當時是小學生的我而言,大家看起來都是叔叔、阿姨。
我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我拿麵包餵牠,牠「嗚」地低吼,聞了聞味道,然後吃了起來。我心想:「啊,原來狗也吃麵包。」
我不厭其煩地一直掏,指腹意外地碰到了光滑的壁面,那觸感就像是為我的手指量身訂作般。我感覺自己像是縮成指頭大小,睡在完全合身的洞穴中,彷彿變成了蠶豆,待在豆莢中。
我觀察牠的表情,確定四周沒人之後,悄悄拿出麵包屑,這就是我第一次餵牠的食物。我連狗吃什麼都搞不清楚,只是吃營養午餐時想起牠,心想不知牠吃不吃麵包便留了下來。
我感覺自己的視線脫離身體,在空中飄飛,從對面看著這裡。這種情形在夢裡常會出現,對吧?
吠造大概是對我的親暱感到不高興,又發飆了。牠不斷地原地亂跳,最後跳到狗屋上,像風向雞般站在屋頂邊緣,身體前挺,高聲吠叫,表情像是鬼頭瓦上的鬼臉。牠一邊叫一邊焦躁地不停用前腳搔抓,弄得木板屋頂咯吱作響。我看到了像是塑膠製的堅硬爪子。
母親一回到家便這麼說道。
3
漸漸地,我的視野變得濕潤,目光忽地對著大海。海浪從海上一波波而來,一波推著一波。
當我們回到狗屋,臨走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說:「請問……牠叫什麼名字?」
我話一說完,在廚房煎荷包蛋的母親也說:「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或許她是在說:「妳真沒禮貌!」
當我唸小學放學回到家,小狗原本背對著我,但遠遠的一聽到我的腳步聲,便突然回頭對我吠叫。牠的表情十分嚇人——齜牙咧嘴、雙眼怒張地狂吠。
聽他這麼一說,我突然覺得能替牠取名字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這應該是笹本先生送我的最棒的禮物。
笹本先生自顧自地點頭說:「沒問題啦。我是替牠取了名字,但是很少喊牠的名字,幾乎都是喂呀喂的叫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