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個人都一樣吧。我幼時的記憶全鎖在黑暗中。
記憶裡,能夠清楚回想起的,最早是大正末年與母親遷居至這個鎮,上尋常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而之前,我在鄰縣小村莊生長的那幾年,該怎麼說,宛若伸手漫無目的地打撈沉落黑暗深淵的東西,只覺得空虛不踏實。
曾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果汁,弄髒重要的書,只能拚命認清黑墨掩蓋的文字。現下,每當我試著回顧童年,便會感到類似的焦躁與不安。
當然,並非一切都遭黑暗塗滿,就像會有幾個字碰巧殘留在墨漬空隙中,我也能夠如照片般鮮明憶起幾個場景。
至於這些場景有什麼意義,發生的順序孰先孰後,我便無從得知了。
足以將其串連起的線,被歲月的黑暗之刃切斷,四分五裂,散落在記憶中。
憑藉支離破碎的場景為線索,尋找一個隱藏在我幼年時期的故事,可說構築了我至今的人生。
我很想知道。
不,我不能不知道。
在幼年時期的黑暗中,有一幕令我無法忘懷的場景。
一個女人的黑影握著某種利器,鋒刃在類似燭光般的白色微光中發亮,襲擊一個男人的影子。男人的影子爬在榻榻米上想逃命,女人的影子則使出渾身力氣緊追不捨,印在男人的影子上。兩個影子糾纏、交疊,剛像夜晚的狂濤般擎天而起,便又如打在岩石上般潰散,化為浪花飛濺——儘管是淡薄得幾乎融化在記憶暗處的畫面,但兩個影子醞釀出的駭人緊張感爆發的瞬間,飛濺的血沫之鮮紅,回想起來是那麼鮮明強烈,那麼血腥逼真。
殺人的是我母親。我想釐清,那些在母親手下流出的血具有什麼意義。
母親為何非殺那男人不可?對方究竟是誰?
我試圖串連起其他幾段記憶中同樣意味不明的場面,推論出母親在黑暗中手執利刃的理由。說起來,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若母親殺了人,若我是殺人犯的孩子,若我的人生在幼年時期尚未懂事的黑暗中,便已徹底染上罪惡的腥紅,那麼,查明真相便是我此生的義務。
一
然而,儘管我年紀還小,仍隱約明白那是母親不願向任何人提起的過去。就算我開口問,母親也絕不會告訴我。因此,我從未直接詢問母親,只是一再空虛地反芻記憶中那毫無線索可追尋的畫面。
直到前一刻,女子還比別人加倍起勁地幹活。村民找不到自殺的動機,無法解釋,最後便認為女子是因惡靈附身才會尋死,而那惡靈就寄居在我母親小小的身軀上……
當時,年幼的母親走在春天的田埂上。
然而,就連在那之前寄住了兩年的東京,我也僅存片斷的回憶。因此說到我出生後待過五年的那個村子,更只有不踏實的印象,猶如在黑暗中又隔一層、做著漆黑的夢。
不僅如此,母親才四歲,還是個小女孩時,眼前突發一件無法解釋的死亡。
與沉默寡言的父親不同,母親擁有小女兒討人喜歡的笑容,尤其受到女性檀徒的好評。年紀輕輕不到三十歲,便懂得照顧村民,很多人敬愛地叫她「庫裡夫人、庫裡夫人」,但部分古板的檀家仍背地裡說母親「那女人天生帶剎,青蓮寺很快會遭殃」。母親逐一去拜訪這些檀家,浸在泥濘裡幫忙農事,最終還是無法洗刷從小如影隨形的負面流言。
五歲時,母親帶著我離開那個村https://m.hetubook.com•com子。
母親須惠是鄰村富農家的三女,二十歲時嫁給父親。身為德川時代便相傳數代的地主么女,加以容貌秀麗,母親被遣嫁檀家不到百戶的貧村小寺住持、且就照片看來一臉窮酸又無可取之處的父親,是有原因的。
我便是以那座清蓮寺的住持鍵野智周的嫡長子身分,出生在這世上。
由於這些緣故,雖身為地主的女兒,母親卻遭村民白眼以對,在家裡也被視為眼中釘,一滿二十歲,我外祖父便說:
兩年後我出生,接著三人共度五年,可是,父母七年的婚姻生活是什麼樣子,我毫無頭緒。我從母親口中聽到關於父親的種種。父親是個文靜的人,嗓音沙啞,但誦念聲清越;喜歡徘畫,經常背向他人,在日照良好的緣廊專心揮灑水墨;掛在內堂的親鸞上人像價值不斐,父親總是引以為豪。有潔癖,母親擦過的輪燈、燭臺、高腳盤,和-圖-書他定會再擦一遍;酒品不佳,平常膽小溫和,黃湯下肚便滿臉通紅,遷怒亂罵——但是,父親待母親如何、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母親卻絕口不提。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不能告訴年幼的我,還是因不得不帶著我離鄉背井討生活,母親連言語中都不願回想起已結束的過往。
對於父親智周,我只記得幼時有某個男人的影子在身邊。但母親給我看的照片中,父親是個下巴尖細,面頰凹陷,雙眉出奇稀薄,一臉貧弱的男人。
儘管檀徒村民握有絕大部分的實權,父親在他們面前抬不起頭,然而,或許是非常中意母親的容貌,父親唯有此時堅持己見,將母親娶回清蓮寺。
由於快到插秧時節,田間好幾個村民雙腳埋在泥裡,正在工作。其中一個健壯如男人的女子抬起曬得黝黑的臉,視線不意停在行經田埂的母親身上,就突然撐起腰,直挺挺站在田地中央。她手上的鍬鬆脫,恍若石化般默默目送田埂上的小小身影,不久便一個轉身,背對所有人,行軍般大步向前。女子筆直樣走到田地盡頭一棵大櫻樹旁,一腳踩進樹下的水池,仍舊大步向前,好似中邪般踏入水池深處。當看傻眼的眾人趕過去時,一切都已結束。春日和煦,櫻花爛漫盛開之際,女子在花影搖曳的水面靜靜留下漣漪,香消玉殞。
小學畢業時,我開始好奇童年記憶中,在黑暗m•hetubook.com.com裡刻畫出鮮明黑影的那幕場景有何含意。為什麼性情嫻靜的母親會披頭散髮,凶神惡煞般攻擊男人的影子?從牽著孩子們的手、溫柔教導插花的母親臉上,完全無法想像母親竟有那樣扭曲陰森的一面。再者,母親纖細得甚至連拿花剪都不適合的手,為什麼會以那麼驚人的力道握著利刀,追砍四處逃竄的男人影子?那男人究竟是誰?
那張照片是我出生未幾時拍的。母親坐著,懷抱從黑紋外褂露出小臉的我,而一襲白色羽二重和服站在她身旁的父親,彷彿要撐起瘦削的身體般聳著肩。當年,父親三十二歲,母親二十二歲。梳著圓髻、十足新嫁娘模樣的母親,不像父親緊張僵硬地瞪著正面,她視線略垂,似乎正呆望自己落在榻榻米的影子。從照片也看得出,母親膚色白皙得不像農村出身的女子。那猶如能劇面具「近江女」的白皙,令人感到憂愁。
據說這樁婚事也遭到清蓮寺眾檀家的反對,母親莫名其妙的傳聞想必早傳至鄰村。前住持(我的祖父)去世近五年,支持年紀尚輕的父親智周,並守住寺廟的檀徒們,認為就算是大地主的女兒,但有如此可怕的傳聞,迎入寺中等於是玷汙清蓮寺。www•hetubook.com•com
事實上,據母親告訴我,年幼時她身邊相繼發生不可思議的死亡。首先,母親出生當晚,相當於她祖母的人去世。這位祖母長期臥病在床,或可視為純粹的巧合,但從那晚起,連續三夜,村裡都有人撒手歸西。其中一人是正值青壯的小夥子,卻無緣無故病倒,眾人還來不及驚訝,他便悄然斷氣。說他是三天前地主家嬰兒出生那一刻病倒的傳聞,立刻傳遍全村。彷彿要為這傳聞背書,母親出生後的那一年,祖父過世,第三年親生母親——算起來是我外婆的阿圓也作古。
遷居當年,我已上小學二年級,所以記憶十分明確。
母親與我在這鎮上靠鐵路的後巷一角,共度十餘年的歲月。在一幢被火車吐出的煙與汽笛聲包圍的後巷小屋中,母親教導附近的孩子插花、習字、裁縫,憑一己之力含辛茹苦地養育我。
那是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母親並未直接帶我來這座小鎮,而是先到東京投靠親戚。在東京生活將近兩年後,才回到我出生地附近的小鎮,展開母子相依為命的生活。
我五歲時,清蓮寺的本堂失火,父親智周在火海中喪生。一晚,爛醉而歸的父親連深灰法衣都沒換下,便在本堂睡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踢倒了尚未熄滅的蠟臺——母親是這樣告訴我的。父親死於自己的粗心大意,但當然,村民又把原因怪罪在母親不潔的身上。不少人議論紛紛,說是「那女人果然有惡靈附身。惡靈連寺院都燒掉,下次就換整個村子起火」,連先前愛戴母親的人都開始冷眼相看,令母親難以容身。因此,一做完七七法會,母親隨即帶著年幼的我,逃也似地前往東京。
我唯一記得的村中風景,也不知是何時、何地看到的,就是上了一層淡墨般無邊無際的灰暗天空底下,一大片泥濘的田地而已。光線很暗,模糊得像水墨畫的墨暈開、線條糊掉落入水底,但我甚至無法分辨,這是因為下雨、傍晚暮色降臨,或是記憶遭歲月的黑暗侵蝕。即使如此,不曉得為什麼,有個地方我記得格外清楚。可能是收獲期結束,景色下方貧脊的泥土如細浪般刻畫在田地一角,有處樹叢群聚宛若黑雲朝天湧起。那些樹梢擎起屋頂,石瓦的輪廓都彎曲了。
於是,母親嫁給年過三十還獨身的父親。
「既然這個女兒真的命中帶煞,不如獻給神明,懷著侍奉神明的心過一輩子,也算是為上輩子贖罪。」
好似聚集日落之際的微光,石瓦閃閃發亮的屋頂恰形成巨大的頭盔狀,而樹叢陰影則猶如藏在頭盔下那張神祕陳舊的臉。
在如今這個時代雖令人難以置信,然而,在鄰村母親的故鄉,人們認為她是凶星出現時出生的。
那是這一帶居民歸葬的菩提寺——真宗清蓮寺的本堂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