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川殉情

不過,有一次老闆前去探看時,發現他正癡癡遙望車站。一發現老闆,便連忙離開窗邊。雖只是轉眼之間,但他臉上確實流露狼狽之色,顯然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偷偷窺探車站的動靜。而那時刻,又恰逢下行列車到站。
盈盈一斗室,翻身便是褪色牆,呼吸盡在咫尺間
打開窗戶一瞧,果真如老闆所說,火車站近得令人意外。在大門玄關的燈盡滅的夜裡,能望見雨中的火車站。
無論是苑田與朱子殉情,還是,二天後的自殺,也許都與他所等的人有關。不,歌人苑田傾注熱情,燃盡最後火焰書寫的遺作《蘇生》,是否與這個人有關?
「我和內人都認為他在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從東京過來。」
我想起《蘇生》裡的這首歌。的確小得勉強僅供兩個大人躺下。
另外,有一首退房後的歌:
日落時分,我返回旅館。儘管同樣是黃昏,河堤的路並未如《蘇生》般染上晚霞,但與苑田描寫的一模一樣,隨著天色漸暗,路便益發顯得蒼白。兩年前,苑田與朱子是懷著何種思緒,走過這條反射滿天晚霞、又白又長的路?我尤其想知道苑田的心情。對人生感到絕望的苑田,看不出曾陶醉於殉情之旅的樣子,約莫是連從死亡中尋求救贖都放棄了。是什麼驅使苑田與朱子步上殉情一途?究竟是什麼,讓苑田最後在「中州屋」俯視車站的房間裡拿起花器碎片……
「由於腹痛,這位客人幾乎都在房裡躺著,卻強忍不適特地鄭重換上西裝出門。」
「這房間住兩人小了些……」
考量順序,內容吟的應是抵達旅館次日正午時分的心情。小販從這時刻到站的火車下車,愉快地走過。火車發車,汽笛聲兀自長鳴遠去——歌中充分表達出傍晚離開旅館前無hetubook.com•com事可做、浪擲光陰的空虛,但聽了旅館老闆的話後,也能解釋為苑田一心注意著旅客和火車。下聯寫的是「汽笛兀自長鳴遠去」,可窺見此班車也沒帶來他所企盼的人的失望情緒。
「不,當晚僅有一名年輕書生。」

翌日,大雨停歇,我前往處理苑田殉情與自殺的當地警署拜訪,也見過發現苑田與朱子所乘的船的農夫,但並未問出報導以外的訊息。
年過四十、臉色焦黃的老闆,揉搓著和服衣襟回答。那似乎是他的習慣,只見衣襟已磨得發光。
唯一能確定的是,苑田與朱子的殉情事件,在《蘇生》的五十六首歌之外,另有隱情。

苑田是否與依田朱子兩人,不,朱子可能毫不知情——在那座旅館等候某人?然而,這是一趟絕命之旅,在避人耳目抵達的殉情之地,苑田期待誰會從東京前來?
據說他曾如此擔心。
「會不會因為這場雨,水量又激增,讓列車不得不停駛?」
老闆打算叫醫生,女客便答稱「沒昨晚那麼嚴重,而且是老毛病,只要買藥就行」,委由旅館的人買了一種藥名艱澀難懂的藥。
「是的,抵達當天,換房沒多久,女客便獨自走出,說同伴腹痛不舒服,附近若有藥局,想託我們去買藥。據說前一天在火車上也是痛得太厲害,還中途下車到旅館請醫生來看。打針後暫時和緩,便繼續旅行,但不久又發作。」
第三天的傍晚,苑田將完稿的《蘇生》交給老闆,託他寄往東京。此時的苑田憔悴至極,一臉灰白,幾近瀕死之相。那是他兩天來廢寢忘食,竭力嘶吼自己最後的歌的結果。當晚,他以花器的碎片割喉,兩朵菖蒲掉落在壁龕,其中一朵白菖蒲的花瓣濺上血。苑田https://www.hetubook.com•com朝那朵花伸出手,以向花下跪謝罪的姿態離世。
大意是說,房裡的掛軸因風翻起,露出原本藏在牆上的名字。是女人的名字。雖不知是誰寫的,對那女人也一無所知,卻忽然心生懷念。
「不曉得。這只是我的想像,男方似乎很注意在車站下車的旅客。現下天黑瞧不清,不過從這扇窗能眺望整個月臺,甚至可窺見下行列車的旅客長相……」
這首歌中,苑田也表達出對汽笛聲的眷戀。或許可解讀為:離開旅館不久,又有火車到站,但等候的人終究沒現身。死了心與朱子踏上死亡之旅,即使如此,畢竟無法全然死心,仍不斷朝車站回頭。
——殉情失敗後,到再次尋短的那三天,苑田究竟為了什麼理由,一直在等什麼人?
「苑田進住的那天,其餘房間都客滿嗎?」
「是啊,但苑田先生說這樣才好。他們在黎明時分抵達,原先帶去的是客人您住的房間,但睡一覺後,男方突然提出換房的要求,才移到最差的四帖半房。不然,平常連隻身前來的客人,我們也極少安排這個房間。噢,當時他的理由是,這裡看得到火車站。」
「沒好吧,似乎是吃過藥才走的。後來我們進房收拾,茶几上灑著一些白色粉末。」
回到房間,我自老闆口中問出詳情。
「火車站?」
果真如此,「思念」一詞,指的不是空泛莫名的思念,而是對桂木文緒的愛戀嗎?
「苑田是頭一回到此地嗎?」
汽笛聲聲遠,幾度依依回頭望,終是幽幽赴黃泉
「是啊。殉情失敗後回到這裡,似乎還是一直在等,不過……」
老闆如此回答。

「腹痛?」
掛軸風中捲,誰在牆上書芳名,引我思念萬萬千m.hetubook.com.com
「怎麼說?」

苑田所住的房間已改為收放棉被的貯藏室,因此我被安排到後側面河的房間。苑田與朱子度過一晚的房間,現在連電燈都沒有,由於鋪蓋與飽含濕氣的榻榻米,昏暗的室內發出霉味,彷彿兩年前的死亡氣息仍沉澱其中。這裡被選為棉被房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和其他房間相比,確實很小。
「想一想還真有意思。」
「離開時,苑田的腹痛不是好了?」
「旅客?你是指,苑田很在意有沒有人來嗎?」
「是的。我們面大路看得到火車站的,確實只有這間房。」
原以為他要到車站接人,但下行列車開走後,他很快便返回。帶在身旁的雨傘不曾打開,全身淋得像落湯雞。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甚至拿著濕淋淋的傘直接就上了二樓。
「不清楚呢,男方同剛才所提,除外出兩次,皆因腹痛一直待在房裡,幾乎沒與我們交談……不過,女方步出澡堂,在廊下錯身而過時,曾說『這裡真是個安靜的好地方,以前該多來幾趟』,倒像是第一次遊訪。她的神情非常愉快,一點都不像要殉情的樣子。」
「事情已經過兩年,每當想起那位苑田大師,對他的死倒不怎麼同情,但憶及他不顧胃腸不適還出門,就不禁心生哀憫。」
老闆稱是。根據他的說明,苑田被送回「中州屋」,恢復意識後,表示想住昨晚那間房,於是為他換了房。由於巡查擔心他可能再起輕生的念頭,交代老闆要多加提防,因此老闆和女侍輪流進房探望。第一天苑田有氣無力地躺著,翌日精神恢復幾分,便要女侍買來筆記本,埋頭猛寫。事後才知道,當時苑田寫下《蘇生》五十六首歌作為遺書。就算女侍進房,他照樣頭也不回,抱頭苦思,喃喃念著像m.hetubook•com•com歌的起始之句。
「那次殉情後,苑田持續等著那個人嗎?」
回到旅館,我重讀自東京帶來的《蘇生》,發覺第二十首是這樣一首歌:


老闆長了一張好心人的臉,彷彿配合滿面狐疑的我,皺起眉頭答道。
苑田與朱子投宿的旅館「中州屋」,位於偏離主要道路一小段的地方。狹小的格子門入口,容易令人誤以為是面大路的旅館後門。從他們避而不選主要道路上的旅館,可見前來殉情的兩人心懷內疚,忌憚旁人的眼光。
車至人離站,行商人笑聲盈耳,汽笛聲聲復又遠
五月底,我前往千代浦。離苑田殉情的菖蒲季節尚早,但出站時分正逢小雨,偏僻異鄉的城鎮,一如《蘇生》的描繪,被淋成灰濛濛一片。
我走進苑田投宿的房間。壁龕裡掛著山水畫的掛軸,想必不甚值錢,才會放上兩年吧。移開掛軸,泛黃的牆面,只有掛軸的痕跡像貼了白色和紙一樣凸顯。角落確實有惡作劇般淡淡的字。
「為什麼會選看得到火車站的房間呢?」
「嗯,似乎在等從東京搭下行列車抵達的人。」
據說,江戶時期此地曾是相當繁榮的驛站,站前大馬路兩側,古舊的旅舍屋頂及欄杆戶戶相連。建築物本身可能已腐朽,放眼一望,屋頂稜線在陰霾的天空下脆弱地連綿而去。初次踏上這片土地卻頗感熟悉,多半是讀過《蘇生》後自行想像的情景,與此處太過相似的關係吧。《蘇生》中,曾形容這個鄉下小鎮有股恍若他世的縹緲虛幻與沉鬱灰暗,忘記時光流逝、現今已不復見的房舍幻影,彷彿會驀地出現在水煙中,而眼前的景象與他的描述如出一轍。車站前的小馬廄裡,老馬無聲嚼著稻和-圖-書草。甚至連馬腹上浮現的斑紋圖案、稻草悶濕的氣味,都似曾相識。
苑田看見時,大概也已褪色。幾乎消逝的字,在燈光照射下,仍勉強認得出這樣一個女性的名字。文子——我不免聯想到桂木文緒……
文子——
翌日,苑田也在同一時刻外出。當天他同樣一早就擔心火車誤點,大約三十分鐘後又沉著臉回來,隨即便偕女子退房。
《蘇生》中有以下這首歌:
見我陷入沉思,老闆自言自語般低喃。

睡了一覺換好房間,經過兩小時左右,苑田便換上西裝下樓。他向旅館借了傘,準備單獨外出。由於正值傍晚下行列車到站的時刻,老闆便問「有人要從東京來嗎」,苑田否定,卻十分在意火車有無誤點。前一天,苑田他們搭的車一出東京,便遇上河川決堤,受困好幾個鐘頭。
「我只留意到男方。」
「女方有沒有在等人?」
「那麼,那位客人最後仍未出現?」
老闆不經意地低語,引起我的注意。
回旅館前,我繞到兩人上船的返回川起點。雨過天青,空氣是初夏典型的清新,陽光很美,唯獨留下渡船場痕跡的小小棧橋顯得莫名陰暗。或許是有與人齊高的蘆葦遮掩,連河水也僅有那附近格外渾濁。每當風起,蘆葦細細的影子便切過陽光,好似在下雨。一如《蘇生》的形容,定睛看那老朽的棧橋,環視周圍的風景,原本晶燦燦的水面、綠油油的河堤、藍天也驟然失色,變成灰暗的水墨畫。苑田身為歌人的寫實才能再次令我大為驚歎。
我也知道苑田有胃痙攣的宿疾。決心要死,卻無法忍受胃痛請人去買藥,在我看來苑田很有人味兒,不過,相較於此,我更關心苑田在異鄉旅舍等待某人從東京前來一事。其實,我心中有譜。
兩年前,苑田一定也從這個塗鴉的名字想起文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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