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兩人所住的房間仍維持當時的模樣。十帖的房內,鋪著織眼如銀砂庭園般美麗的榻榻米,比我想像的簡樸許多。
離開東京前,男子可能已將在京都的投宿旅館告訴那個人。男子一直在窗邊等待對方聯絡,然而,到與文緒殉情的前一刻,信都沒送抵。原本打算主動聯繫,卻又死心,偕文緒踏上殉情之路。
苑田的人生是否曾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苑田與桂木文緒的死亡私奔之旅,發生在櫻花盛開時,我想起《情歌》中也描寫了櫻花散落滿地的美景。
「這次我真的會死。」
尤其是嵐山附近,枝葉摩挲與流水潺湲也顯得無比沉靜。初夏的陽光令綠葉更增濃豔。負荷不了厚重的顏色,樹葉將其濃綠滴落桂川,隨即遭細浪打碎,流過河面。
「苑田那時是否在等人?」
直到此刻,我才總算想起苑田年少時筆記上寫的那句「我是柏木」。是的,柏木——《源氏物語.若菜之卷》展開的單戀故事。柏木愛慕源氏年輕的妻子女三宮,強逼她出軌。女三宮感到後悔,疏遠柏木,堅持不肯見面,甚至出家明志。柏木因癡戀女三宮而病倒,聽聞她出家為尼的消息,斬斷了他最後一絲生存的意志,形同自殺般死去。
綾乃離開後,我忽然思索起一件事:菖蒲殉情的對象依田朱子,是否也曉得這個事實?
淺桃色的信箋上印著櫻花,十足的少女風格。我連忙展讀。
但是,請不要同情不為大師所愛又獨自死去的文緒。真正可憐的是大師。是無法在此世成就與那人的愛情,只好緊咬幻影的大師;是為忘記那人想尋短,卻無法放手又活下來的大師。文緒不忍心看著這樣的大師,要一個人先走一步。
且斷如雲髮,但願似天涯伊人
然而,如此一來,朱子又為何會為了與那名女性相似,在小船上剪去頭髮?
「嗯。傍晚,郵差就像剛剛一樣從前頭經過,於是,我告訴大師今天不會再有信件送來。大師非常失望,便親自寫了封信,請我們幫他投遞。」
一回到東京,妻子便告訴我一個意外的消息。
苑田在桂川等候聯絡的對象,在千代浦等候來臨的對象,是否便是村上秋峰的前妻,多年前削髮出家的琴江和*圖*書
?
「我會帶其他女人一起上路。我在她身上找到妳的影子,就當是和妳一起殉情。」
「如果妳對我還有一點感情,就請與京都的旅館聯絡。那麼,我也會改變心意。」
「現下,老師應該能夠理解,我為何不願讓您的大作流傳於世了吧?」
薄命蘇生花,今日回魂明日逝,只為須臾一朝陽
她端坐著這麼說,一派良家千金風範。綾乃較妹妹年長五歲,也許有人會認為她比文緒更美。文緒偏屬西式容貌,適合斷髮與洋裝,綾乃則是五官小巧的日本美人。綾乃首先為我拜訪桂木家時雙親的失禮再三道歉:
此時,恰巧一名年老的郵差背著袋子走出來,我不禁想到《情歌》裡的這首歌。之前,我一直以為歌的內容,是苑田偶然從旅館窗口瞧見郵差的身影,便把心底的想像寄託其中。然而,聽過老闆娘的話,我發覺苑田注視郵差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
請問送信人,何處為人送信去,背上袋重影更沉
這種手法,和拿匕首抵住女人、強迫對方就範的強|奸無異。只不過,苑田的匕首抵住的是自己與另一個女人。因為自己,不僅苑田會尋死,素不相識的女子也會賠上性命。無論琴江再怎麼堅決,都會讓步吧。由於與苑田的不倫披上袈裟,如今又要犯下害死兩條人命的罪過——苑田不惜押上性命,賭的就是琴江會基於這份恐懼,脫下法衣重返他身邊。
「不確定呢。大師拿出信後,立刻又改變主意收進懷裡。不過,應該是寄往東京。大師曾問當下寄出,幾時會送達東京。」
為利用罪惡感脅迫琴江而設計的殉情,反倒徒增苑田的罪惡感。若是當晚他在旅館看報紙,得知文緒也碰巧於東京自殺,罪惡感想必會更深。他形同是為燃燒對一個女人的愛火,殺害兩個女人。儘管遭罪惡感呵責,苑田仍無法死心,又多等三天。朱子的死,應該已傳入琴江耳裡。這次,琴江會不會為了不讓袈裟引發更多的犧牲,走出寺院與他相見?
「您知不知道那封信後來怎麼處理?」
「是的。」
從那為凋零而復活的花身上,苑田看見人這一生的空虛。
「這是文緒hetubook•com.com的遺書。她悄悄放進我的書桌,留言希望我交給苑田大師。雖然最後無法交給苑田先生,我也沒有讓父母看……」
她道出令人意外的話。
「若妳不回到我的世界,我就去死。」
「是的。只能說是文緒的心意感動上天,否則也不會有這樣的巧合。畢竟文緒真的以生命愛著苑田先生。」
這麼一想,我認為苑田的兩次殉情其實別有用心。
「若知道您的下榻處,我便能前去問候了。」
我腦中浮現袈裟映染綠葉之色、面色蒼白的一名女子。那雙漆黑的瞳眸,蘊含著無法斷絕俗世的悲傷……
就像三年前的一名男子一樣,站在這窗邊,望著一巷之遙的郵局。男子選擇此地殉情,多半是先前來時,發現附近就有郵局吧。男子癡癡等著寄自東京的信,如同在水鄉癡癡等著某人自東京趕至。
在千代浦回程的火車上,我思索起苑田偽裝殉情而殺害依田朱子的可能性。中州屋的老闆說他倆離去後,房裡灑落一些白色藥粉,這一點令我起疑。離開旅館前,苑田是否悄悄將東京帶來的毒藥換成胃藥?會不會他在船上假裝與朱子一起服毒,但吃的其實是胃藥,待朱子昏睡,便以剃刀割了她的手腕,然後,確定船逐漸回到返回川的起點,才服下毒藥?不知為何,這樣的懷疑化為陰影,在我心中徘徊不定。
從京都返回後,經過十天,桂木綾乃來訪。一聽我也在京都待了兩、三天,她顯得十分遺憾。
「苑田在京都也換了房?」
我決定乾脆找妻子一塊到京都走一趟。假如運氣好,或許能遇上文緒的姊姊。一方面是我希望能盡快得知桂木綾乃來訪的原因,再者也想親眼瞧瞧桂川那家成為《情歌》舞臺的旅館。
我手撫拉門,茫然佇立。
他一直待在千代浦的旅館窗畔,等候褪去袈裟的琴江出現在車站。然而,明白這次琴江也不會出現後,苑田決定再度實行形式上的殉情。浮舟於返回川,以復活的生命寫下《蘇生》五十六首歌。在《蘇生》中,苑田同樣想透過描述汽笛聲及車站的兩首歌,向琴江傳達自己等到最後一刻的心情。
欲訴心中情,書成不知寄何處,燒卻了字字句句
面對眼泛淡淡淚光的綾乃,我說不出話。《情和_圖_書歌》中靈魂燃燒之美,堪稱幸福絕頂,但原來這並不是獻給文緒,而是獻給苑田在文緒身上追尋的另一名女人的幻影。
「大夥都說看著冷清,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最初,我領苑田大師到他一向住的靠河房間,但大師想住這兒,才換過來。」
信中的筆致楚楚可憐,懷著少女的感傷,令人不忍稱之為一個女人最後的血字遺書。反覆重讀好幾次後,我總算將信還給綾乃。
苑田的歌,從告別師尊秋峰時起便帶著陰影的原因,並非與阿嶺不幸的婚姻,而是對一個女人無法獲得回報的愛慕吧。這一拖就是七年的漫長歲月裡,苑田備受煎熬。在妻子阿嶺、形形色|色的女子、文緒、朱子身上,苑田追尋的是同一個女人的幻影。
老闆娘不解地望著激動的我,應道:
明知不會有回音,仍寫了信,最後死心燒毀——歌意是如此吧。
苑田留下這句話,攜文緒前往桂川,望穿秋水地等著琴江聯絡,但以性命相逼也打動不了琴江。他並非真心想和文緒一起尋死,只要形式上執行威嚇的內容即可。縱使是未遂告終,依舊會上報造成轟動,傳入琴江耳裡吧。為了終究沒有捎來信息的琴江,他寫下百首《情歌》,逐一說明殉情的始末。換言之,那部《情歌》是瘋狂的柏木寫給一名女尼的情書。苑田透過文緒,吟誦對琴江所有的思慕。其中穿插了郵差之歌,藉以告訴琴江自己是如何心焦地等候她的消息——可惜,最後琴江仍無言回覆如此熾烈的情歌。
「倘若實情就像您的小說所描寫的,苑田先生視文緒為畢生摯愛,真心愛著文緒,我也沒理由反對。可是,苑田先生並不愛文緒。文緒僅是替身。她很清楚這一點,才會承受不住煎熬,決定自我了斷。文緒並非因雙親拆散她與苑田先生而尋短,假如這種不實的傳言留到後世,文緒未免太可憐。」
然而,這最後的願望沒有實現。琴江終究沒現身,在《蘇生》完成的階段,苑田終於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只不過,《蘇生》成為苑田寫給琴江的遺書。因為這次殉情,苑田真的害死原本無意牽連的朱子。他讓朱子服下以止痛藥稀釋過的毒藥,朱子當然沒中毒,但她深信沉睡在一旁的苑田已身亡,於是拿剃刀割了
和*圖*書腕。
「她去京都旅行半個月,之後會再來。」
寫完最後一首歌,苑田只剩下空虛。犧牲兩個女人的生命,甚至不惜捨棄自己的生命,仍無法換得一個女人回頭。將來她也永遠不會回頭——八年來,面對那永遠的背影,孤軍奮戰至今,令苑田感到無比空虛。
夢,與大師的一切都是夢。桂川的水聲也是夢。大師愛的是別人,我不過是幻影,是那人的替身。當時,大師的手指是為幻影的嘴唇搽胭脂。大師想透過文緒的唇,實現對那人沒有結果的愛,卻失敗了,才會悲傷得不能自抑,才會想尋短。真希望我什麼都不知道,在夢中與大師攜手化為桂川的水泡。
文緒的姊姊應該是為了通知重要的事實而上門。畢竟我已轉達《殘燈》連載中止,我不認為她是特地前來抗議。
我十分訝異,便將房間的格子窗全部打開。然而,無論由哪扇窗戶都看不到火車站或公車站牌,只有小巷一角有一家零嘴鋪和形似郵局的建築物。
他無意殺害依田朱子。
沒錯。
我點點頭。最教我意外的,不是苑田不愛文緒的事實,而是文緒的自殺完全出自她個人的決定,與苑田同一天的菖蒲殉情毫無關聯。就遺書看來,文緒的自殺與苑田的菖蒲殉情日期一致,純屬巧合,可知兩人約定好各自完成桂川未了心願的猜測並不成立。
京都的地方不小,不知文緒的姊姊會在哪裡落腳。我放棄見桂木綾乃的念頭,只拜訪窗戶如屋形舟般突出桂川水面的旅莊「佳乃屋」,即苑田與文緒殉情未遂的旅館。苑田之前便曾投宿佳乃屋兩、三次,因此從明治中期便一手獨撐旅館的老闆娘對苑田相當熟悉。
「但家父和家母純粹是為顧全體面,害怕老師將小說寫下去。最反對那部小說完結、流傳於世的,其實是我……」
在我外出期間,桂木文緒的姊姊桂木綾乃曾造訪,表示想和我談談。
「是的。喏,大師頻頻留意那邊的郵局,一問之下,才說或許會有東京來的信,若是寄到,要立刻通知他,又接著細問這一帶郵差通常何時送信。」
語畢,她從懷裡取出一封信。
大正十四年春天某日,苑田自同一扇窗望著郵差的身影,目光完全投注在那「袋子」上。袋中是否有自己等待的信?但郵差多半只是經過巷口和-圖-書吧。「袋重影更沉」,這下句描寫的便是苑田失望的心情,正如《蘇生》裡的「汽笛聲聲復又遠」。
菖蒲殉情背後,確實存在深不可解的謎,且與苑田畢生的摯愛桂木文緒絕對脫不了關係。
「不,大師在等信……」
無論是和文緒,還是和依田朱子在千代浦,有人事前便曉得苑田即將殉情,且就在東京。
「那麼,最後仍沒收到信吧?」
內容相似的歌也出現在《情歌》中:
從桂木文緒令人聯想起童女的容貌,苑田覓得琴江的幻影,卻無法完全傾注熱情,身心幾乎被逼至極限。事實上,為忘記琴江,苑田多半已有一死以求解脫的覺悟。然而,出發至京都前,他先到鎌倉的寺院,告訴琴江這句話,其實當中另有用意。苑田希望琴江回心轉意,他以此作為最後的賭注,利用自己的性命,威脅琴江的良心。不,光自己的性命,還不夠撼動琴江。
「好像是燒掉了,女侍在那邊緣廊下發現紙片殘骸。大師原本大概要寫遺書給東京的什麼人,卻忽然改變心意。」
「您曉得是寄到何處嗎?」
「那就是郵局嗎?」
文緒和依田朱子約莫早已察覺那女人是誰。朱子剪髮,不是要模仿斷髮的文緒,而是希望讓自己更像一名女尼。
這伊人,苑田畢生的摯愛,並非一般認為的桂木文緒,而文緒亦不過是那名女性的替身,這些依田朱子是否知道?
我定睛細看郵局那幢木板牆逐漸腐朽的陰森建築。
年輕的妻子深深為與丈夫弟子出軌而懊悔,投靠母方寺院遁入空門。男人難以忘懷女子,再三走訪寺院,脅迫對方還俗重續前緣。可是,一度緊閉的佛門,未曾再向男人敞開。
曾在維新這個時代風暴中,刻畫出嶄新歷史的古都,仍維持我於明治末期造訪之際的樣貌,以沉睡般的寂靜迎接我。以維新作為歷史的終章,將隱藏在土牆、屋瓦、格子門中的往日榮華作為盾牌,開始陷入長眠的街道,在我眼底猶如幻影。東京還沒從地震的打擊中完全恢復,便又發生金融恐慌,彷彿與種種時代的動亂無涉,古都被靜謐包圍。
苑田以這首歌,及兩首歌裡的汽笛聲作為對一個女人最後的呼喚,藉花器的碎片,斬斷八年的苦戀與三十四歲的年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