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也曾為改變個性付出最大的努力吧。為填補靈魂的空白,他與師母私通、與妻子阿嶺爭執,置身於放蕩的生活中。他不顧一切,只為讓人生蒙上頹廢的影子。我想,他對其師秋峰之妻確實曾心懷愛慕。但,我懷疑促使他走上極端,與琴江發生逾越之舉的,並不是這份愛慕,而是對事件本身的熱情。他想靠這樣的離經叛道,抹黑自己的一生。草草寫了「我是柏木」,讓他深信自己為不見容於世人的愛火備受煎熬,又仿效悲劇畫家梵谷繪自畫像,可是,他熱情的中心依舊冷漠,依舊是歌走在人生之前,才華逕行創造種種作品。
被帶到與上次同一個房間後,一眼望去,壁龕正巧裝飾著第一朵花已謝的花菖蒲。我提起苑田由於那朵花而重拾歌人最後的生命,旅館老闆可能從未聽聞,神情似乎有些奇怪,應道:「提到花,那花確實發生了怪事。」
苑田投宿的房間裡,花菖蒲僅有兩朵,卻開了三次。若女侍的記憶正確無誤,那麼花開三度的謎,便只有一個解答。
然而,殉情未遂後,他需要三天的生命。為讓世人相信《蘇生》是悲劇發生後創作的,必須裝出廢寢忘食、專注寫歌的模樣。實際上,這三天他根本無事可做,幾乎是望著車站度過的。老闆進房時他匆忙離開窗邊,就是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自己其實無所事事。那麼,天數是隨意決定的嗎?不,旅館老闆提過菖蒲花只能存活三天,苑田大概是刻意模仿花的生命,試圖戲劇化地結束自己的性命。
恍然大悟時,天色已泛白。雨停了,微微的日光在拉門上漸漸發白,壁龕裡的菖蒲如影子般浮起。
還有那朵復活的花。他進房時,得知壁龕的花第二朵也逐漸枯萎,便外出到河邊採回符合條件的花,即兩天後的早上、在和*圖*書他甦醒之際,會開出第二朵花的菖蒲。老闆說他返回時,茫然失神地將傘拿到二樓。當時,傘裡想必藏著花,而他趁朱子不注意把花換掉。
半個月後,六月底,苑田的忌日當天,我再度前往千代浦的中州屋。一方面是為了祭拜,另一方面則是莫名感到苑田與依田朱子的生命,至今仍殘留在水鄉菖蒲的花朵上。
「領兩位客人進房時,壁龕的花連第二朵都開始凋謝,女侍想換花,卻遭男方阻止。噢,男方恢復意識時,花確實還開著,女侍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哎,那女侍頭腦不靈光,大概是記錯……」
他欠缺的感情、人生、生活,在這些歌中宛若生命之火熾烈燃燒。無論哪一首,都充滿鮮血四濺的吶喊,而且背後有著與歌同樣熾烈的人生。高潮迭起的人生,血淚交織,多愁善感,生活的悲哀——種種在他只有技巧的歌裡付之闕如,他心知,自己的歌終將被那些人的歌燃起的熊熊烈火吞噬,轉眼消失無蹤。
這首歌隱含的真正含意是什麼?為何花會復活?為何苑田非復活不可?我終於發覺其中的真相。
事發三十年後,最近我風聞某位偵探小說家想在作品裡運用苑田的歌。據說是國外有童謠殺人的偵探小說,命案依照童謠的內容發生,而那位作家便是想使用苑田在菖蒲殉情中的一首歌,正在構思如何讓案件按那首歌的描述進行。只不過,此舉是白廢功夫。
至於換房間,除考量到《蘇生》是以上次來水鄉時投宿的房間印象創造的,最重要的是,不能沒有朝陽。其他房間全面向後方的河,唯有那房間照得到朝陽。只為須臾一朝陽——花無論如何都必須在朝陽中復活。
「裝飾在那房間的菖蒲,我記得是紫色的那朵……女侍說明明只有兩朵花,卻開了三次,
和_圖_書很是驚訝。」
後來,他被稱為天才歌人。然而,誰也不明白他的「天才」代表的意義。他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乃因他僅憑技巧,便以人生的陰影與灰暗的靈魂為自己的歌注入色彩。
為什麼?答案也非常簡單。
苑田將兩朵凋謝的花,換成另一枝即將綻放第二朵花的菖蒲。
殉情未遂後,《情歌》一如預期,被世人視為他畢生的傑作。然而,他的才華並非就此告終。他以虛構的桂川殉情為基礎,創造了可說是續集的菖蒲殉情。歌中描寫殉情失敗直到復活的部分,這次,他也必須依歌的內容演出。
就算苑田的歌是虛構的,為那些歌犧牲的女子們的感情卻是真實的。桂木文緒也好,依田朱子也好,阿嶺也好,琴江也好,每個人對苑田真摯的情感分別綻放出花朵,然後散落。
他說得平淡,我差點漏聽。
純然虛構的歌並不罕見,將非事實的歌寫得形同事實也一樣。可是,他創造的歌描述的是殉情,如非基於真實事件,定會使讀者大感掃興。若啄木是富豪,單憑想像吟誦貧困的生活,若芭蕉未經實際旅行便孕育出歌句,若茂吉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失去母親,幻想出《垂死的母親》,後世對他們的評價難道不會截然不同嗎?若他在沒有現實支持的情況下將《情歌》公諸於世,眾人或許會為他僅藉技巧竟寫下如此精采的歌再次感到驚歎,但他們真的能從中看出真正的歌意嗎?背負「空有才華的歌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
的汙名有多辛酸,他早在年輕時嘗盡。無論如何,他都想避免這樣的誹謗。於是,他不得不依自己的歌採取行動。
兩年前,在這條河上,苑田與朱子之間的感情,真的僅是一名歌人為自己的歌所演的戲嗎?若是如此,只能對歌燃起熱情的苑田,豈不是永遠擺脫不了空虛?那份寂寥,想必已不知不覺注入苑田虛構的歌中,縱使意義不同,但我認為,苑田後期作品裡的陰影是真實的。即便是在書桌上虛構出的,《情歌》與《蘇生》依然是由一位歌人的空虛衍生的傑作,這個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他單憑想像,便創造出《情歌》百首與《蘇生》五十六首歌,如故事般描寫他與兩名女子殉情的經過。
朱子的死,應該純屬不幸,苑田並不打算殺害她。雖然朱子是知曉《蘇生》與現實之間有何細微出入的重要證人,但每個歌人或多或少都會在細部加上虛構的修飾,我不願把苑田想成那麼無情的惡人。
只不過,我認為偽裝殉情後的自殺,是他一開始便決定好的。完成《蘇生》之餘,苑田領悟到自己的歌人生命已在五十六首歌中燃燒殆盡。他對歌沒有絲毫眷戀,身為歌人的生涯,因《蘇生》這部傑作的誕生而充實,再來就是為了加深菖蒲殉情的現實感,也為了讓自己以悲劇歌人的身分名留後世,他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的結局。
「是菖蒲。原本開在上游的,因為昨天的雨,根鬆掉了,便順流而下。」
花朵追上小船,包圍船緣兩端,而後往前流去。白與紫交織成各式各樣的圖案,彷彿為夜裡的河穿上花衣裳。在我眼前描繪出虛幻的線條,來自黑暗又流向黑暗的花朵,看似苑田遺留的幾千首歌的無數字句,也像與苑田有過一段情的女子們生命的餘燼。
才華過人的他,以這樣的情況創作《www.hetubook.com.com情歌》百首。他想像出因雙親的反對而與文緒殉情的虛構故事,單憑技巧,便吟詠出那一夜心情的轉折變化。他寫下的歌完美無缺,描寫相愛的男女內心的糾結,細膩得非親身體驗過的人無法了解。歌中至高無上的愛是真實的,藝術性是完美的。只不過,這份藝術性由於缺少一樣要素而遭破壞殆盡,變得毫無價值——那便是「現實的事件」。
他一心企盼自己的歌也能夠擁有生命和靈魂。不幸的是,他天性感情淡漠。
年少時,他的歌飽受批評,指出他的才華太過出色,僅炫耀技巧,毫無感情。然而,比任何人更為才華過於出色所苦的,正是他本人。其師秋峰正因執著技巧,逐漸遭時代洪流淘汰。當時的歌壇,歌人各個赤|裸裸地寫出親身體驗、人生、生活,新的和歌世界即將揭幕。
交談到此結束,但當晚就寢後,老闆的這番話依然在我腦海盤桓。我睡不著,便在鋪蓋裡坐起身,恰似重現《蘇生》的舞臺般,壁龕中雨聲最響,我瞪著裡面的菖蒲,雙手環胸,陷入沉思。
一如《蘇生》歌中描述的黑夜,當一束月光從流雲中射下,船夫忽地停住槳,提起燈籠照亮河面。有什麼東西畫出無數線條,從宛如黑帶的河川上游流過來。
這是我從一朵菖蒲花導出的新結論,真相究竟如何,依然無法斷定。當晚,我雇了船夫泛舟於返回川上。夜色與燈籠燭光的包圍下,我在苑田與朱子踏上殉情之行的同一時刻,漂浮河面。
薄命蘇生花,今日回魂明日逝,只為須臾一朝陽
這裡有一名天才歌人。他在大正十五年,親手葬送三十四歲的年輕生命前,寫下近五千首歌。他短暫的三十四年生涯,是歌人生涯。這三十四年,他既非常人,也非男人,完全是以歌人的身分度過。
童謠殺人,和-圖-書早在三十年前,苑田便已親自執行。菖蒲殉情的歌本身,就是童謠殺人。
苑田希望自己復活時,那朵花也同樣復活。
「您的意思是?」
要騙文緒很簡單。文緒愛他勝過生命,他只要裝作沒有文緒就活不下去即可。
一切都按歌的內容安排。在桂川的旅館寫信,卻又燒毀,也是因為已寫好這樣的歌。創作時,他以過去投宿的那家桂川的旅館為舞臺,連同當時碰巧看見的郵差也寫進歌裡,所以頻頻注意殉情當天郵差送信的時間。郵差得在描寫的時刻經過,而他在文緒面前的一舉一動,想必也完全配合歌,演出歌中的心情。只是,文緒定然是憑本能看穿了苑田心情的虛假。她察覺苑田的冷漠,誤以為那是苑田有其他女人的緣故,一年後,恰在苑田的第二起殉情事件當晚自殺。
這麼一想,菖蒲殉情的種種謎團,便能夠輕易解開。首先是開往千代浦的火車上的腹痛,由於河川潰堤導致火車誤點,他擔心直接搭這班車,抵達千代浦的時間會較歌中所寫的晚好幾個鐘頭。為此,他佯裝腹痛,下了火車,在別處度過一晚後,重新搭上黎明時分抵達千代浦的火車。因為下車時,破曉的鐘聲必須劃過車站殘燈照出的影子。在旅館裡,他留意火車的時刻與車站的動靜,也是因為依他描寫的時刻必須有小販步出車,必須有汽笛聲遠去,且離開旅館之際,必須有火車發車才行。掛軸後的名字多半也是他寫上的吧。那個名字與文緒雷同,不可能是偶然。
我只想對源源不絕地順流而去的花朵合掌禱祝。但願文緒的生命,朱子和阿嶺的生命,以及與苑田有過一|夜|情的青樓女子的生命,在死後永恆的黑暗中,呈現出和這些花朵一樣美麗的色彩。
他對桂木文緒亦是如此。與文緒之間有過類似戀愛的關係是事實,兩人的戀情遭到女方雙親反對,也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