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屋的燈光映在石板路上,好似在上面灑了水般,一陣秋風吹過,撩起陣陣漣漪。聽到我的叫喊,高腳木屐聲戛然而止,三津回過頭。
「——哥哥。」
她不由自主低喚一聲,卻彷彿仍想不起我是誰,不解地佇立。那模樣至今仍歷歷在目。她的臉蛋白得突兀,既不是光線昏暗也不是塗了白粉的關係,而是每當她吃驚時,便會腦筋忽地一片空白般血色盡失,自小便是如此。
那片雪白中泛起一絲紅暈。
「哥哥。」
這回,她聲音清晰,顧不得藝伎要有藝伎的樣子,任憑衣襬的流水紋高低起伏,飛奔過來:
「啊,真的是哥哥、真的是哥哥!」
話語頓時消失在淚水中。猶如隨髮油的濃香撞上來般,三津將臉埋在我外套前胸,啜泣出聲。
這是闊別五年的意外邂逅。五年前,也就是我就讀位於此地的帝大那一年,因故與三津分離。後來,一有消息我便四處探訪,仍遍尋不獲。正當我快死心時,卻在做夢也沒想到的近處不期而遇。
五年來,我都在與這花扇町腹背相依的輓舟町租屋通學。與我分離後,三津暫時在長野的溫泉地形同賣身般工作,機緣巧合下,受花扇町一家名為「花乃屋」的小藝伎屋老闆娘賞識,四年前在花街當起藝伎。
兩人多年比鄰而居,互相尋覓,最後竟在我初入花扇町當晚相遇,想想還真是命運巧妙的安排。
我之所以前往花扇町,是受大學好友水澤雪夫的邀約。水澤與我同齡,卻深諳此道。他說著「我爸剛寄錢來。明年春天就要結婚,我想趁最後機會好好玩個痛快。如何?都這個年紀了,已不能拿不識溫柔鄉滋味說嘴」,硬拉躊躇的我出門。
「果真來對了吧。」
水澤一臉正中下懷的神情向我耳語。在三津的懇求下,我倆造訪花乃屋。
花乃屋位於通往神社鳥居的石階中途,就在岔路的轉角,是幢外表與一般房舍無異的小小雙層樓房。只不過,無論脫鞋處的通風窗、細心拋光的檜木柱子、布簾後燈影悄然的氣氛,都流露著內行人的風情。帶回三津的老闆娘去年病歿,如今她據說是與一名年近不惑的藝伎玉彌及下女同住。
「三津妹子對哥哥好生敬愛。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在宴席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掉一滴眼淚,但一提起有哥哥疼愛的過往,立刻就淚汪汪的……」
玉彌姊也為我們兄妹重逢喜極而泣。卸妝後仍有幾分顏色的肌膚,犀利的眼尾,在在浸染著於這世界打滾多年的風範。
她對三津的疼愛溢於言表。這幾年,我總沒來由地想像三津在暗處以淚洗面,此刻她雖身陷賣藝賣色的世界,倒也過著衣食無虞的日子,比什麼都令我安心。
我們有許多話要說,但這次邂逅來得太過突然,看三津連一個理鬢角的小動作都十足像這世界的人,那陌生的模樣甚至令我氣怯。當晚我們只待半個時辰便離開花乃屋。
我把輓舟町的住址告訴三津,要她明天來找我。三津卻似擔心此番便是永別般,在石階轉角的路燈下依依不捨地揮著手,遲遲不肯進屋。
「沒想到你妹妹竟然這麼漂亮,她幾歲了?」
水澤回頭看三津,然後這麼問。
「十——七。」
「這樣啊,就快出師了……那麼出色的姑娘,即使在這花扇町也不常見呢。」
我驟然停步,瞅著水澤。水澤在花乃屋只是默默微笑,莫非不把三津當我妹妹,而是當成女人看待?那欲語還休的說法,突然令我心生此感。水澤膚色白,稚氣的臉乍看遠比我清純,但身為他多年好友,我很清楚他過去傷過許多女人的心。
「怎麼?」
頻頻回頭的水澤總算注意到我的視線,應聲:
「沒事……」
而後,他打馬虎眼般,別開以男人來說太秀氣的臉。
那略顯慌張的舉止,回望三津時銳利得直可劃破夜色的目光,我都看在眼裡。但此時的我,當然無法預知一樁悲劇正蓄勢待發。
一
總覺得三津想當藝伎獨立,是顧慮到沒血緣關係的我。自小,三津就有著纖瘦外表看不出的大膽堅強。有一次,我們外出遊玩,不小心在山裡迷路。我放聲大哭,三津卻一滴淚都沒掉,獨自找到回家的路。她的這份堅強,會不會讓她認為不能依賴沒血緣關係的我?雖沒直接問過她,但她被送走時,想必叔嬸已將身世祕密告訴她。
翌日起,三津幾乎天天到我位於輓舟町的租屋處,而我則一再對她重複這句話。
事到如今,我不願再提起過去,只叮囑道:
「三津,儘管像以前那樣依靠哥哥,別見外。」
「這妳無須掛懷。桐原老師——前陣子報導過,妳大概也曾耳聞,他是個大物理學家,有偉大的發現,甚至聞名海外,上次和哥哥一道的水澤也追隨老師學習。據傳大小姐也是師母過世後,老師和藝伎和*圖*書所生,而且老師氣度恢宏,已把我們的狀況告訴大家。」
「我把玉彌姊當親生母親看待,何況,雖說是藝伎,像玉彌姊那樣正派且賣藝不賣身的也不少,一點也不丟臉,只是……」
上帝大後,我仍天天往那親戚家跑,但叔叔似乎塞了錢,貪婪的女人堅決不肯透露三津的賣身處。沒多久,她也搬了家,自此三津的消息完全斷絕。
父親頭一個忌日剛過,覬覦父親身家許久的叔嬸便趁虛而入,以送我上大學為條件,繼承店面。自此,家中變得灰暗陰沉,唯有拉門的影子格外醒目。即使如此,我和年幼的三津仍在叔嬸冷酷的視線下,縮在屋內一角相依為命。但不久後,叔叔又把三津從我身邊帶走,藉口不能讓別人混進村井家代代相傳的血脈,要三津的遠親收養她。
三津與我在和-圖-書戶籍上雖是兄妹,卻非真正的血親。八歲那年,名叫阿結的女子懷抱尚在喝奶的三津,嫁給在鄰縣老街經營大木材行的父親。由於我兩歲時,生母死於流行病,一直是父親獨力養育我。
我們閒聊時,水澤偶爾會來訪,約莫有三次吧。
仙次郎立刻遭警方逮捕,報紙以罪大惡極之徒為題大肆報導,送監當天,全城的人朝他扔石頭、破口大罵,我都看在眼底。但事到如今,無論仙次郎身受何等屈辱,他破壞的一切已無可補救。
水澤不時會忽然不作聲,對三津投以若有所思的目光。待水澤回去後,三津也常不經意提起他的名字,諸如「水澤先生和明星一樣俊俏」、「水澤先生和哥哥誰比較會念書」。雖然注意到這點,但直到後來,我仍無法相信爽朗笑聲的背後,兩人的心竟如此迅速而緊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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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津脂粉未施,穿著棉布和服,素素淨淨的。由於重逢最初的困惑消失,我將明年春天必須提出的研究論文擺一邊,與三津談起種種往事。
三津也開心應聲:
儘管是如此奇特的一家人,但日子若這樣過下去,或許也能幸福得如詩如畫。
當時,父親店裡有個叫仙次郎的掌櫃。他不但酗酒,又與賭徒來往,讓父親頭痛不已。一天晚上,仙次郎竟將喝醉的父親推落河裡。原來,仙次郎一直對年過四十仍美貌名動地方的母親阿結,存有非分之想。
「命運真是不可思議。」
三津說著垂下目光。她擔心有個當藝伎的妹妹,會影響立志成為學者的我。
或許是本能地察覺自己並非親生,三津不曾對父母撒嬌,卻對仍是孩子的我親近異常。懂事之前,她一見我就止住啼哭,還會hetubook.com.com
掙脫母親的手,朝我爬過來。我童稚的心也對笑容中莫名帶著一絲寂寞的三津感到同情,常背著三津到海邊四處走,鄰居要是以異樣的眼光看三津,我就會掄起竹棒窮追猛打。
斷線的兩端就在近處,我們卻毫不知情,讓黑暗的紡車空轉五年之久。
警方一度以意外結案,之後內情得以揭露,是因頭七當晚仙次郎夜襲母親。或許是想威脅抵抗的母親,他脫口道出殺害父親的事實。遭殺害丈夫的兇手奪去貞操,母親痛苦不堪。父親死後不到一年,她便寫下真相,在丈夫遇害的同一地點投水自盡。
然而,十三歲那年發生的不幸改變了一切。
成為我後母的阿結與三津也沒有血緣關係。三津原是某土木工夫婦的孩子,但出生未幾,雙親便留下她連夜潛逃,住同一棟hetubook.com.com長屋的阿結心生憐憫,便收養了她。
或許是三津曾在信州(約為現今長野縣一帶)的小旅館待過一陣子,恰巧水澤的老家就在信州,兩人頗談得來。有時,他們像忘了我也在場,自個兒談得起勁,笑聲不絕。
此事發生在我考大學暫時離家的期間,設法找到那個親戚時,賣掉三津的事已談定。那個一臉貪得無厭的女人據說是土木工的表姊,連一步都不讓我進門,三津也沒從破紙門後出現。我「三津、三津」地呼喚,卻只換來榻榻米上無精打采的淡影。
我們親密一如往昔,失聯的五年歲月彷彿不曾有過。於是,我興起接三津過來一起生活的念頭,但決心當藝伎的三津表示:
父親為人仁厚鄰里皆知,在知情同意下讓三津入了自己的戶籍,也告訴我要將三津當親妹妹疼愛。
「現下我每天都能來找哥哥,玉彌姊人又好,實在太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