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回程要繞過去哥哥那邊瞧瞧。一天沒看到哥哥她就不安心,像昨天也是和哥哥聊開了,忘記有宴席,匆匆忙忙趕回來。」
「玉彌姊一出門,三津姊就去廟會了。」
三津發覺說漏嘴,霎時臉色發白,猛搖頭:
我最怕的是,好友與妹妹的關係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急速發展。為了監視三津,我又興起共同生活的念頭,希望把她留在隨時看得見的地方。
「睡不著?」
「別問……今晚什麼都不要問……」
「我突然想吃麥芽糖。天滿宮那一帶應該有攤販,能不能幫我買一些?不過,要是讓三津曉得哥哥貪吃麥芽糖,實在不好意思。假如遇到三津,妳可不能講漏嘴。」
「我當然明白。」三津語氣嚴峻:「見到他的頭一晚,我就注意到了,畢竟我每晚都要面對許多男人。水澤先生雖然一副認真老實的樣子,身上卻透著女人的味道,我馬上有所察覺,他和哥哥不一樣……這些都不重要,我有哥哥就足夠。你不會去啥撈什子美國吧?」
我寫信告知水澤因火災暫住花乃屋一事,隨即收到回信。信中不止慰問,還罕見地寫著喪氣話:「我正為論文一籌莫展苦惱不已,有時甚至覺得不如一死了之。」
那片刻的接觸多半是偶然。但水澤似乎是利用這次偶然,故意將大姆趾滑入三津的指縫,使勁壓她的指根。另一方面,若是一般未經人事的姑娘會不由自主地抽離,但三津纖細的手指顯然是默默地,不,是在了解水澤的意圖下,靜靜承受他大姆趾的力道。
煤油燈描繪出三津頸項的輪廓。意想不到的話與一反往常的成熟聲音,令我茫然失措,身子頓時有如靠在三津肩上般失去平衡。我呆望著一縷鬆開的髮絲為她頸畔添上另一道影子,隨著她的氣息晃動。
我命阿松鋪好床,將三津抱上二樓。
「怎樣的學生?」
時序進入十二月,早晚明顯寒氣逼人的某天,我頭一次感到水澤與三津之間有異。
步出大學正門之際,我邀水澤「想到舊書店逛逛,要一起來嗎?」水澤表示與里子小姐有約,便小跑步離去。里子小姐是桐原博士的獨生女,即水澤的未婚妻,但水澤剛走,里子小姐就從另一頭過來,說「我和父親約好一塊用中餐」。我心下感到不妙,連忙趕回花乃屋。阿松看到隆冬卻滿頭大汗的我似乎頗驚訝,仍迎上前道:
只是,直到年初三那陣子,我每晚一入睡便立刻夢見火災,倏然驚醒,https://m.hetubook.com.com根本難以成眠,幾至精神失常。我雖奇蹟般毫髮無傷地自火海逃生,但想必是恐懼還殘留在神經之間。黑夢裡天搖地動,鮮紅火海如狂濤駭浪,四處飛散的火星凝聚如石塊紛紛落下,驚懼的我在痛苦中大叫醒來。
「沒事。只是,我說的確實是明天,水澤那傢伙該不會是故意弄錯吧。」
「幾時知道的?」
我不以為意地打開紙門,眼前竟出現水澤的背影。面對著我早上出門前拿出的火盆,他顯得沉靜異常。
「不,沒什麼……」
這個謊說得如此坦然,我反倒像做了虧心事般感到內疚,什麼也不敢問,只暗暗對三津尚未完全長高的青澀身軀最近開始顯得柔軟,頭髮、肌膚也變得豐潤豔澤而驚訝不已。
三津失魂落魄,沒發覺塞入腰帶間的小包掉落。只見包裝鬆開,露出銀簪子。那是刻著山茶花的扁簪,我一拾起,三津就心不在焉地接過,輕聲道:
返家不久,三津便抱著三味線上門。她說著「小曲的師傅給的,這羽二重餅真的很好吃」,一進來就刻意討我歡心,以平常沒有的歡快勁兒東聊西扯,顯然是強作笑聲,掩飾對我有所隱瞞的內疚。
水澤「唷」地一聲打招呼,並若無其事的以目光微微向三津致意。里子小姐也說「村井先生,下次再來玩。許久不見你,阿婆很寂寞呢」,然後似乎立刻看出三津是我妹妹,莞爾微笑,與我們錯身而過。
她逃也似地轉過身,拔腿便跑。
「妳連這個都知道?」我詫異地反問。
看情形錯不了,水澤和三津瞞著我偷偷相見。昨天三津沒出現,不僅如此,水澤原本約好昨天過來,但直到晚上都未露面。今天早上在大學裡一問,他答稱「抱歉,突然被桐原老師叫去談論文的事」,但那淺笑撫著臉頰的樣子明顯在打馬虎眼。
「在表演舞蹈或小曲的前一晚,我會又緊張又興奮,實在難以入睡,所以請當大夫的客人配給我的。」
三津負氣般移開視線,別過臉說:
「我們約的應該是明天,因為今天三津要來……」
三津痛苦地喘息,流水紋衣襬上下起伏。我伸手想撫她的背,她卻一把抓住,以意想不到的力氣將我拉近。
「怎麼這麼慢?咱們約兩點,我可是一直在等你。」
「這種餅是水澤的心頭好——說到這兒,三津,最近沒聽妳提到水澤。」
語畢,彷彿要抹消剛出口的話,她大大甩了一下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髮,鬆開腰帶,敞開衣襟。
出乎意料地,這個契機竟來得那麼早。
「我想把哥哥乾淨的唇……最初的嘴唇留在胸口……」
我依言一試,果然有效,兩、三天後便恢復正常。
「哥,你還沒親近過女人吧……水澤先生告訴我的。」
「這有啥不好講的?三津,不要緊吧?」
「這是安眠藥,服用後就能睡得安穩。」
她沾染胭脂與酒香的美麗嗓音,自棄般低語。我急著抽回手,但三津火燙的指尖使勁纏住我。
三津似乎也打心底盼望,因此,儘管想到命運這些年硬生生將我和三津分開,暗裡又如此強烈地將我倆湊在一起,不免深感恐懼,但考量到眼前是個絕佳的機會,我便老實不客氣地接受這份好意,當晚便搬進二樓三津的房間,共同起居。
紫色襯領下,左胸的小丘隱約可見。陰影的凹陷處,如蓋上黑印般有塊櫻花花|蕾大小的瘀痕。三津察覺我的視線,便解開緋紅縐綢的腰帶繞在我頭上,蒙住我的雙眸。眼前染上一片縷紅的同時,三津連袖抱住我,拉到自己胸前。緋紅色的黑暗如火焰般竄動,圍繞著我的臉龐,我的唇落在剛才瞥見的瘀痕上。
「妳怎會有這種藥?」
我隨口帶過,三津卻露出不解的神情。在她那一如往常的臉蛋上,我好似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
「昨天?」
或許因為一屋子都是女子,靜得連腳步聲都能傳遍榻榻米及走廊,要專心投入完成在即的研究論文,這裡的環境再適宜不過。
佇立原地的三津硬是不肯轉身,話聲微弱得幾乎在顫抖。
我不經意地問。三津雙眼一抬,回答:
然而,水澤回來了。那天,是杜前町天滿宮開春的頭一場廟會。
在萬物沉睡般的靜謐中,好似傾聽鈴聲般,我只顧聽著三津自小丘深處響起的悸動。
紅色黑暗一脫落,在莫名顯得慘白的煤油燈光下,片刻前纏綿的熱度也如幻影般消失殆盡,我的嘴唇感到一陣冰冷。
見我臉色微變,玉彌姊問:
「這還是頭一次和哥哥並肩走在一起,我們從河畔那邊回去吧。」
「水澤先生不是訂婚了?而且對象是桐原博士的千金……」
莫非是水澤為了安慰三津,說過「妳哥哥也愛上我的未婚妻,所以是彼此互相」之類的話。依水澤的為人,這極有可能。
明知三津也有錯,但在那當下,我對多年的好友心中只有恨。
「那就是里子小姐?」
「又不是m•hetubook.com.com值得特別一提的事。還是,我沒告訴妳,讓妳有什麼不便?」
杜前町的天滿宮正巧在水澤家附近。我給阿松一點錢,交代:
只見三津踏入鬧街上的脂粉鋪,不久便將一個小包塞進腰帶邊步出。看樣子要買髮簪並不是假話,我假作「出來散步」揚聲叫喚,她應道:
「哥哥,吃了這個吧。」
當時水澤已返鄉過年,無奈之下,我直奔花乃屋,希望能借住三兩天。不想,玉彌姊竟好意慰留:
「有什麼不對嗎?」
「是嗎?那大概是我聽錯。抱歉,時間都用來等人,我稍後還有事,今天就先告辭。」
經過兩天,我正為研究翻查資料時,樓下傳來玉彌姊的話聲。
傍晚意外遇見桐原老師的千金,她那美麗而溫柔的微笑,對三津的心靈造成的傷害顯然超乎我的想像。為稍稍撫平這個傷口,三津把我的嘴唇當作水澤的嘴唇,拚命回想水澤留下瘀痕時的熱度。
「嗯。」
「水澤先生與千金小姐結婚後,不是就要隨桐原老師到美國?我是覺得,那麼了不起的人,不該隨便跟好友的妹妹講話,何況我是這種世界的女人。」
分明是謊話,玉彌姊卻信以為真,關心地問。再加上廟會那天的事,可見三津已能面不改色地撒謊。置身於這個世界幾年,自然就能學會嗎?或者,為了和男人在一起就完全變一個人?我不明白,只覺得三津漸漸成為陌生的女子,甚至令我感到害怕。
接著,她高興地挽起我的胳膊。
「別說傻話,里子小姐可是水澤的未婚妻呢。」
由於已超過三津要來的時間,我匆匆從大學回到住處,卻聽到家中傳出刻意壓低的笑聲。一打開入口的玻璃門,便見緊閉的紙門上一抹人影急閃而過。
不久,三津抽離我的身體。當我解開腰帶時,她已背向我,拿起托盤裡的水吃安眠藥。
「等拿到碩士後,我想找一家小研究所,老老實實繼續自己的研究。水澤頭腦好,我可學不來。」
「三津,妳……」
兩個鐘頭後,三津進門,帶著一貫的笑容開口:
「是哥哥做夢時常喊著這名字……她好美,哥哥喜歡她?」
就算是臨機應變,我也不明白三津為何要撒那種謊圓場。里子小姐聰慧美麗,不愧為桐原博士的千金。我也和其他學生一樣,有段時期對她懷著淡淡的愛慕,但並未到入夢的程度。
「宴席的時間到了,我先回去。」
三津來訪的間隔愈拉愈長,從兩天一次變成三天一次。某日,我趁玉
www•hetubook•com•com彌姊不在時到花乃屋,悄悄向幫傭的小下女阿松探聽。她說三津每天都會抽空去看哥哥,可見三津沒來找我的日子,都頻繁地與水澤見面。
除夕將至的某個冰凍寒夜,我住處附近的金箔店起火。在寒冬冷風的助長下,火勢瞬間吞沒近半房舍。我穿著睡衣,僅勉強搶救論文原稿,便身無分文地倉皇逃命。
一月底,三津依舊像算好玉彌姊不在般拋下一句「我去買髮簪」,便若無其事地出門。
說到一半,我不由得停下。此時,水澤突然站起,說道:
「才不會呢。水澤先生說,哥哥頭腦比他好得多,外國話也比他厲害。只要有心,一定比他更有出息——可是,我寧願哥哥不要有那樣的野心。我當然希望哥哥成為偉大的學者。但美國不是在大海好遠好遠的那一邊嗎?倘若哥哥到那麼遠的地方,我又要寂寞了,就讓水澤先生去吧。說真的,我不喜歡他。因為他是哥哥的朋友,我才對他擺笑臉的。」
「對不起,我不想讓姊姊擔心所以沒講。昨天到師傅那兒的路上突然肚子痛,我就進了茶屋休息。」
「哥哥頭一次來的那晚,和哥哥一道的人。」
「不,和一個學生在一起,還牽著手。」
「為啥要故意弄錯呢?」
那就是水澤沒錯。我又給阿松一點錢,吩咐她別把此事告訴三津和玉彌姊,她像孩子般笑著點頭。
「上次水澤先生弄錯時間來的時候。喏,哥哥,你怎麼沒告訴我?」
五、六天過後,我造訪花乃屋。玉彌姊告訴我三津外出學小曲,又道:
一個鐘頭後,回來的阿松說確實看到三津了。
任由解開的腰帶橫曳在榻榻米上化為黑色布匹,三津埋首袖中,似乎正在哭泣。
「三津,我剛剛經過塗屋町的師傅那裡,聽說妳昨天告假?妳上哪去啦?」
「若曉得哥哥在家,就和哥哥一起去。不過,我已請求神明保佑哥哥早日成為偉大的學者。」
「哥哥,怎麼啦?」
三津火熱的肌膚籠罩著我。被她雙手拚命按住,我忘情地啃噬紅色的黑暗。三津只發出一聲呻|吟,之後便強忍著不作聲。
「是啊。不過,妳怎麼知道小姐的名字?聽水澤講的?」
由於水澤返鄉,三津除學藝便不出門。她怕打擾我用功,整日靜靜地陪著我,將我照顧得無微不至。闊別多年又能一塊生活,她似乎真的很高興。讓她看水澤寄來的信,她也絲毫不感興趣。於是,我開始相信先前是自己多疑,三津只是為別的事情外出。
三津擔心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著,遞給我藥。
「她獨自一人嗎?」
自窗口望出去,花扇町的房舍連屋瓦的波紋都密密相連,甚至偶爾幾處點綴著楊柳的細枯枝亦狀如雨絲,饒富意趣。和工坊聚集的輓舟町交界處,天空竟也變了顏色,與其說是澄淨,毋寧像水洗過般碧清,即使是日間,也因四周黑牆環繞而有深夜的靜謐。入夜後,街燈與茶屋的燈光為幽暗籠上一層薄薄的光暈,乘著晚風飄送過來的木屐聲與三味線的樂音,令人心曠神怡。
我連忙喚來阿松,要她尾隨在後,但剛吩咐完就改變心意,於是趿了木屐,親自跟蹤三津。
水澤回頭,沒事人般開口。水澤身後,可看到三津俯身蹲在火盆前的形影。知道我回來了,三津卻頭也不抬,直瞅著火盆,朝炭火吹氣。
「沒這回事。我之前也提過,桐原老師寬容大量,他是在理解水澤的品行後才招他為東床快婿的。妳大概不曉得,水澤過往和很多女性……」
「哥哥情況好多了,就換我睡不著……前陣子我便經常服用,哥哥都沒發現?」
三津忽然停下,我沿著她的視線望去,兩條彷彿融在夕陽逆光中的影子,正自橋彼端走近。原來是水澤和桐原老師的千金。
不僅如此,只要玉彌姊一外出,三津便迫不及待地說聲「我去買個東西」出門,兩、三個鐘頭後才返回。同樣的情形一再發生。
當晚八點左右,三津由茶屋的年輕人陪著回來。之後聽玉彌姊說,三津難得在宴席上玩開,不顧勸阻猛灌酒。
我隨便編個藉口應付,便告辭離開。
「不如乾脆住下,直到您畢業如何?三津一定會很高興,況且這陣子竊賊橫行,我們一屋子都是女子,實在害怕。」
胸口的瘀痕,想必是與水澤燕好的痕跡。這陣子三津都刻意避著不與玉彌姊一同入浴。
三津跟著站起,先下到泥土地取過水澤的木屐。水澤伸出腳時,三津也擺出木屐,兩人的腳和手指瞬間互觸、交纏,我全看在眼裡。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水澤很快穿好木屐,說聲「我走了」,朝我露出笑容便離去。我彷彿當頭淋了一盆冷水,大為驚愕。
三津說著笑,但這笑臉才是假笑吧。望著學會以這種假笑包裝謊言的三津,我不禁深深感慨。在我們分離的幾年中,三津想必在這世界裡吃過不少苦,染上我不知道的顏色。思及此,我頓時心生憐惜,便沒再追問。然而,接下來近半個月的時間,他倆似乎愈陷愈深。
河水泛著暮色,將斜陽的微光拉出如針般的細絲,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