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當晚,負責的警官翻遍整幢屋子。那房子十分狹小,哪有地方逃得過搜查?
田桐節那一句「濺了血的軍服」,是承認自己的罪行嗎?至少算是證實我的想像。
傍晚街上起的霧又變得更濃,幾乎覆住田桐節走在前方幾步之遙的身影,僅能聽到木屐聲。
「問了妳願意回答嗎?」
「為啥菊花會散落在那裡。前兩天,我撞見妳從永泉寺偷了一朵菊花。」
田桐節絲毫不為所動。依舊以箭也似地眼神看著我,不久,忽然移開視線。綑綁著我的緊張感頓時解除。
「為何不開口?你想知道我把什麼東西丟進池裡,不是嗎?」
碩菊竟已謝 願奉吾血供一瓣 徒留黯淡濁世秋
「你看得到我手中的東西嗎?我握著一把短刀。」
「你對重太郎的自殺有所懷疑吧?既然如此,今晚八點到我家門前,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我不喜歡別人在背地裡打探,要就當面鑼、對面鼓來,即使是想逼我走投無路的人也一樣。」
先父頭七法事順利結束當晚,先母便追隨先父於九泉之下。先母原打算帶我同赴黃泉,也讓我換上一身素衣,但最後改變心意。先母將我留在人世,並非出自憐我年幼的母愛,而是看到鮮血淌下我胸口時,醒悟那道血痕的意義。
這不僅僅是口頭威嚇。雖然在霧中看不見短刀,但田桐和_圖_書節的身影已化為一把刀,在我眼前高高揚起。
「我明白了。」
「剛剛沉入池底的,是沾有外子血漬的軍服。田桐重太郎在我的手下流出鮮血。」
「而且,為何要這樣偷偷摸摸地打聽?想問什麼,為何不直接問我?」
「今早你出門不久,一個女人送來的。聽阿初說,就是鬧出自殺案的那戶人家的太太。進三,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您遲旱會曉得這次事情的真相。為了那一刻,有件事我希望您先知道。
「沒有,沒什麼。」
田桐節步行至水邊,窸窣摸索一陣。
「我從小貼身帶著這把短刀,隨時可拿刀刺你。你能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洩漏一個字嗎?」
「可是……」
田桐節與私通的軍人共謀殺害田桐重太郎。那軍人身上肯定也沾染不少血。
田桐節正好開門出來。
自田桐節的身影轉入小巷,我就想她會不會是走向前方的螢池,果然不出所料。
不過,田桐節如何將那沾血的軍服藏匿至今?
「…………」
「在那之前,我倒是有事請教。重太郎死去當晚,你揀到泥土地上的某樣東西,還藏起是吧,我都看在眼底。你撿了什麼?」
半晌,兩人默默佇立。
此時,我倏地停下木屐。
只不過,事到如今,我偶爾會驀然想起,那是否真是重太郎的責任。若我和重太郎早生五十年,應該另有生存方式。一切都隨著維新改變。重太郎不是落馬,而是從新時世的浪頭摔下。同為士族之後,重太郎卻只能以效忠天皇這扭曲的形式發揚自己的血脈,有時也令我感到同情。若生逢其時,重太郎的血應是專為主上而流。我也一樣。我只能以體內所流的血作為唯一的依靠,在賊軍創造出的扭曲新世代中活下去。m•hetubook.com•com
「花瓣。三片菊花的花瓣……」
幾根蘆葦的影子從池面刺入濃霧。
我是會津藩士最後的血脈,必須將我身上的血留給下一代。我便是懷著這份責任,與我胸口的傷,以及先母遺留的短刀,苟活至今。
當晚,我依照指示,八點準時到田桐家。
先父是會津藩士,乃於維新之戰中,跟隨德川家至最後一刻,被視為朝敵賊軍而亡的會津藩武士。雖在鳥羽之戰、戊辰之戰落敗,仍秉持武士之道的武士。往昔,先父總向先母怒斥何來賊軍之說。先父身為武士,除跟隨德川三百年的歷史,沒有其他生存之道。薩摩與長州突然扛出朝廷的大義名分,對德川刀劍相向,他們不是賊軍是什麼?之後,先父與其餘四散流離的藩士一樣來到東京,並於明治十二年,以對德川家的忠誠與對薩摩的遺恨作為武士的畢生風骨,在四十五歲的英年謝世。我還記得,先父經常痛批薩摩膽小卑鄙。其實,薩摩狡猾,對朝廷根本毫無敬意,搬出朝廷只是為了討幕,欺騙全日本……在先父心中,薩摩軍才是真正的朝敵。hetubook•com•com
正因如此,當重太郎落馬而無法生育時,對我便失去男性的意義。我已不年輕,待重太郎死後,恐怕也無法再生育。若要藉其他男人的幫助留下新生命,重太郎只會礙事。
我狼狽得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據說軍人披著斗篷。他步出田桐家時,想必已脫掉斗篷下的軍服。
斬釘截鐵地說完,田桐節便轉身離去。
「不過,請先答應我,不會把我的話告訴任何人……你不發誓,我便無可奉告。請你答應。」
田桐節竟然就站在近處,直瞰著我。
片刻後傳來重物落水般的聲響,接著,田桐節轉身走近我。
「為何要偷偷藏起?」
我答道。我怕的不是短刀,而是田桐節的迫切。那股唯有堅守防線才容許自己活下去的迫切,深深打動我。
她的語氣極其認真,像是把我當成敵人,稍有破綻便會一刀砍來。或許是察覺我們之間的緊張氣氛,孩子逃也似地離開。
田桐節恍若隱身霧中的影子經過永泉寺,越過車座町的電車大路便右轉。
您多半已從派出所巡查口中,得知我腹中懷有孩子。現下我要談的,便是我體內孕育的新生命,其血脈的意義。警方的推測沒錯,孩子的父親不是田桐重太郎,而是重太郎騎兵連隊的同袍。但我與對方的關係,並非私通這等不道德之事。我希望您能了解這一點,才提筆寫下此信。和-圖-書
我期盼自己的血能有人繼承,於是,我向一直以來為我們夫妻多方憂慮的那位先生坦白一切,請他與我共度一宿。此外別無他意,請相信我。五歲時,我本應與自盡的先母共赴黃泉。苟活至今唯一的理由,是因我有傳承血脈的義務。
我沒作聲。
「因為我想知道。」
警方懷疑我燒毀重太郎的遺書,但重太郎只吟了一首辭世歌,並未留下隻字片語。重太郎最後吟的和歌,說的是一名士族末裔因維新的時代洪流而攪亂身上的血,委實是首悲傷的和歌。
經過半個月,某天剛從大學返家,銀行家的妻子便遞給我一封信。這位女子算是我的姑母。
「是濺了血的軍服,此外無可奉告。」
田桐節一時無語。可能是夜鴨吧,池裡傳出水聲,聲音的波紋在霧底擴散。
田桐節雖抱著軍服,但那是她丈夫的,絕對沒染血。她說,丈夫在她的手下流血。正確地說,應該是他們的手吧。是田桐節和那軍人聯手逼死田桐重太郎。然而——
「你是川島先生吧?為何要打聽我的事?」
我含混帶過,一進自己的房間,隨即拆開信。
說完這幾句話,田桐節的影子就轉身離開。腳步聲很快便消失在霧的盡頭,但我佇立池畔良久,彷彿田桐節的影子還留在眼前。
「想知道什麼?」
我一走近,她便說「跟我來」,然後領先走上石牆路和_圖_書。只見她抱著一個包袱。
兩天後,我再度遇到孩子們,便在武家宅院前喚住其中一人,問了和前天同樣的話。因為我實在不相信軍人是六點半離開田桐家的。
我與重太郎的生活,還存在另一種不幸。嫁給重太郎後,我才知道重太郎是薩摩藩士後裔,先父畢生憎恨的薩摩後裔。只不過,在重太郎因落馬失去軍人名譽前,我並未特別憎恨重太郎的薩摩血脈。曾經,重太郎是了不起的軍人,我也懷著敬畏之情,仰望奉獻一生盡忠報國的丈夫,儘管他身上流著家父憎恨的血。然而,那次不名譽的落馬改變一切。不過是斷一條腿,便終日為軍人的屈辱苦惱不已,沒出息地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做,靠我養活。看到這樣的重太郎,家父斥罵薩摩狡猾的聲音便在我耳內響起。先父留在我血中的憎惡之情,與我對重太郎的嫌厭重疊,熊熊燃燒,教我無可扼抑。最終,我甚至慶幸沒留下重太郎的骨肉。
從孩子那兒得不到滿意的答案,我死心準備離開。
我點頭,出聲答是。
路燈為籠罩巷弄的霧投下青色的光。
風忽然吹動霧。田桐節的臉龐一度出現,隨即又消失在霧中。雖只是一瞬間,但田桐節投向我的眼神如刀刃般銳利。
她肯定是在包袱裡添加石頭,沉入池底。
螢池名符其實,一到夏天,便有無數螢火蟲飛舞,十分有名,但冬天便成了一片滿布枯蘆葦的陰鬱濕地。或許因水之故,霧比街上更濃,隱藏了池影,不過附近人家尚未熄燈,池畔並不怎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