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聲音、這些嘴臉是他在鬥爭大會上所看到,在牛棚裡一一模仿的,慢慢地這些聲音消失,變成他自己的聲音,變成一個人類學學者研究語言的範例,他開始思考語言是什麼東西?他很仔細地觀察舌頭和聲音的關係。
呂湘,站出來!
呂湘,你還賴活著嗎?
呂湘在這一系列關於舌頭的探索中最後發現連聲音有時都是假的。
但是,那麼多不同的聲音只來自一個簡單的對舌頭部https://m.hetubook•com.com位發聲的科學分析原則而已。
那些聲音,多麼真實,在黑暗的夜裡靜靜地迴盪著。住在隔壁的呂湘的母親常常一大早爬起來就說:「你昨晚又做夢啦?一個人嘀嘀咕咕的……」
呂湘,看看你的所謂「文章」,全無思想,文字鄙陋!
舌頭在發聲上的變化看來極複雜,但是其實準則只有幾個。大部分的發聲和情緒的喜怒哀樂有關。因此,舌頭發聲雖然只依靠口腔的變位,但是,事和圖書實上是牽動了全部臉頰上乃至於全身的肌肉。
寫作期間,我認識很多文革後的大陸作家、朋友,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經驗:找到一種讓自己活下來的方法,而這些方法有時候荒謬到難以想像,它其實是一種遊戲,甚至也是一種絕活。周文王遭到幽禁時寫出《周易》,司馬遷受到宮刑之後完成《史記》,人在受到最大的災難時,生命會因為所受到的局限擠壓出無法想像的潛能,呂湘亦同和*圖*書,在一個人被囚禁的寂寞中,他開始與自己玩起了語言的遊戲。
呂湘,看看你的嘴臉,你對得起人民嗎?
這類的偶戲在西方也有,我在東歐的布拉格看過,日本也有一種「文樂」,也是偶戲的一種。搬演偶戲的人身上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東西,如黃海岱,這麼大把年紀,但在搬演過程中,可以瞬間轉換為一個十五、六歲嬌俏的小女孩。我寫呂湘時,思緒回到小時候看布袋戲的經驗,想像他在模擬別人批鬥他的神情,如同操作一具人偶。不同的m.hetubook.com.com是,他把這些聲音變成一捲錄音帶,不斷地倒帶,在一生中不斷地重複,好像他也必須靠著這些當年折磨過他的語言活下去,即使文革結束了,慣性仍未停止。
你會看到,人在轉換角色的時候,整個語言模式和內心的狀況,是一起改變的。
小時候我很喜歡在大龍峒的保安宮前看布袋戲,尤其喜歡站在後台看,發現前台的各種角色,貂蟬、呂布、董卓其實都是操作在同一個人的手裡,那個人通常是個老先生,當他換上貂蟬的人偶時,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先生的聲音、動作都變得嬌滴滴,不只是動偶的手,連屁股都扭了起來。
我們常常不知道哪些語言是一定要的,有時候那些折磨我們的語言,可以變成生命裡另一種不可知的救贖。大概也只有小說,可以用顛覆性的手法去觸碰這樣的議題。
呂湘!呂湘……
一個人無事的夜晚,他便坐起來,把曾經在文革期間批鬥他的所有的話一一再模仿一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那嗓音還沒變老的小紅衛兵,缺了牙的街坊大娘……呂湘一人兼飾數角地玩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