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革命孤獨
夢醒時分

在古老的基督教神話中,大力士參孫的頭髮被剪掉之後就失去力量;而軍隊、監獄管理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光頭——我清楚地記得上成功嶺的第一個晚上,當所有人的頭髮都被剃光時,我感覺到大家都變一樣了。
那個時候,我記得組織裡不管是男性、女性都很迷戀他,每次他講話講到困頓的時候,會出現一種很奇特的表情,柔弱的、自責的……你可能會想,一個革命領袖怎麼會是柔弱的,應該是很剛強的呀?事實就是如此,你可以注意一下,有時候我們投票給一個人,就是因為他的柔弱使你覺得心疼。
所以我們也可以和圖書說,革命者的孤獨是革命者迷戀自己年輕時候的潔癖,而且深信不疑。你相信理想是極其美好的,而且每個人都做得到,你也相信每個人的道德都是高尚的,會願意共同為了這個理想而努力。
我跟很多朋友講過,後來我退出是因為發現有人偷筒子裡的錢。那大概就是我的夢醒時分了吧!我覺得,如此高貴的團體裡怎麼會有這麼骯髒的事情?
頭髮好像是個人獨特性的一部分,一旦失去頭髮,個性就消除了。有人跟我說,監獄裡再厲害的老大,一剃掉頭髮,就少了威勢。頭髮好像有一種魔力,像是符咒一樣hetubook.com•com的東西,影響人類的行為。
然而,即使你已過了夢想的年歲,年輕時候的潔癖仍然會跟著你,在某一剎那中出現時,還是會讓你寢食難安,讓你想問:「是不是已經老了?是不是已經放棄當年的那些夢想?」
這位蔡姓領袖是我所接觸到的第一個學運領袖,他所帶領的團體整個變成美學。我們那時候住在巴黎的一個地下室中,大家睡在一起,有一台打字機,大家輪流打字,辦了一個刊物叫《歐洲通訊》,裡面有很多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很多人出去工作,例如我去做導遊,賺www•hetubook•com.com了錢回來就放在一個筒子裡,大家一起用。
七〇年代我在巴黎參加安那其組織,帶頭的是一個姓蔡的香港學生,記憶中他的頭髮很漂亮,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性有這麼美的頭髮,我發現他每次在跟大家談克魯泡特金的時候,旁邊圍坐的人都在看他的頭髮。就在那一剎那間,我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領袖應該要很美的。
如果說年輕時的夢想是百分之百,過了二十五歲以後會開始磨損,也許只剩下百分之八十、七十、五十或是更少,但是孤獨感仍在。即使都不跟別人談了,仍是內心最深最深的心事。
革命這東www.hetubook.com.com西真的很奇怪,它的魅力總是來自一些你無法說明的東西。
也就是說,當你有一天說出:「哪一個社會沒有乞丐?」時,就表示你已經不再年輕了。
其實克魯泡特金是一個禿頭,他在瑞士寫《一個反叛者的話》時,拍下一張照片,當時他已經沒有頭髮了。這讓我想到把頭髮的意象和革命者的孤獨結合在一起,於是寫下〈安那其的頭髮〉這篇小說。
我現在讀克魯泡特金的作品都是當作詩來讀,因為他一直相信人類終有一天會不需要政府,自動自發地去繳稅、去建設,不需要他人來管理。我年輕的時候相信他,現在的我則相信這個社會和_圖_書一定會有階級,一定會有窮人與富人。
我在這篇小說裡用了超現實的處理;在月圓的晚上,一陣風吹來,領袖緩緩拉下那一頭異常美麗的頭髮,竟是一頂假髮……從來沒有人發現。
所以在我的小說〈安那其的頭髮〉裡,我描寫野百合學運的領袖有一頭美麗的長髮,而一個叫葉子的女孩迷戀著他,可是他們之間的男女情感不會激昂過革命同志的情感,因為革命是為了一個更大的、共同的夢想。因此,葉子可以懷著身孕,仍然在廣場上沒日沒夜任勞任怨地做著所有學運的事情;可是背後有一件事連葉子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迷戀的是頭髮,還是頭髮下面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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